3-4 倘若這就是一切的終末

「媞娜還有莉莉妲，妳們先退開！我想辦法擋住這傢伙，妳們趁隙給她致命一擊！」

戰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始了。

艾喀羅斯抽出腰間的寶劍，猛力跨出腳步，朝魔王用力揮砍。

魔王．阿絲托娜的【黑獸焰】也在同時擊出。

靠著長久以來的經驗，艾喀羅斯以極其微小的差距躲開攻擊。

但阿絲托娜也不惶多讓，她只是輕輕側身，就閃過艾喀羅斯的劍。

抓緊艾喀羅斯揮劍的瞬間，她馬上再補上一擊：

「【黑之十字劍】。」

霎時間，比夜色還要漆黑的十字劍在阿絲托娜手中成形。她朝勇者猛力一劈。

轟！

「唔！？」

艾喀羅斯用盡全力才勉強回身，擋下阿絲托娜的攻勢。但【黑之十字劍】的威力遠超想像，強大的劍壓讓艾喀羅斯無以還擊。

光是輕揮一刀就讓地面瞬間塌陷下去。

「這樣就結束了，【黑炎炮】。」

眼看艾喀羅斯陷入劣勢，阿絲托娜馬上給出最後一擊。

只用了三招，就結束這場戰鬥──


「不會讓妳得逞的！【禁錮牢籠】！」

莉莉妲突如其來出現在阿絲托娜背後，隱密的氣息甚至沒讓後者察覺。她抓準死角出招。

阿絲托娜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她在一瞬間收起【黑之十字劍】，接著……

「【黑之狂嵐】。」

從阿絲托娜掌心凝聚起來的強大氣壓，一瞬間把莉莉妲吹飛。

身體受到劇烈衝擊，【禁錮牢籠】也在成形前瓦解。莉莉妲不敵強烈的衝勁，硬生生被擊飛到時間城外的天空中。

但是──


「就是現在！媞娜，替我施展【極限強化】！」

「交給你了！【極限強化】！」

抓準魔王對付莉莉妲時產生的空檔，艾喀羅斯做出指示。與此同時，站在遠處的媞娜馬上動作。

和一般會持久作用的強化類型魔法不同，【極限強化】只能讓招式對象短暫強化十秒鐘，而且一天最多只能使用兩次，是個必須看準時機施放的招式。

──然而，壓縮了持續時間，換來的效果卻十分驚人。


「喔喔喔────！」

艾喀羅斯的腳步往地上猛力一踩，震開周圍的空氣。靠著這一踏得到的反作用力，他將身體化為子彈，朝阿絲托娜疾速飛馳。

然後，由上而下──揮出宛如巨龍咆哮的一擊。

轟──！

「唔！？」

阿絲托娜馬上架起【黑之十字劍】。然而，剛才能輕鬆輾壓艾喀羅斯的招式，如今卻只能勉強將對方擋下。

「怎麼了，魔王？明明和我戰鬥了九百九十八次，卻沒辦法輕鬆化解這招嗎？」

「少囉嗦……！」【極限強化】帶來的強大效果屬於意料之外，但阿絲托娜很快擊出下一招：「【黑獸焰‧攻】。」

如同原初黑暗一般的猛烈黑焰從魔王掌心竄出，化為一道巨大的火焰龍捲，朝艾喀羅斯釋放。

如果說【黑獸焰】是為了防禦而生的招式，那麼【黑獸焰‧攻】就是將這趨近無限的防禦力轉換為攻擊，能將所有物質焚毀的死亡之火。

「嘖……！」

艾喀羅斯向後拉開距離。

【黑獸焰‧攻】化為一道龍捲風，阻隔在勇者與魔王中間。那是能燒絕萬物的火，只要稍微被波及到就完了。

魔王似乎不打算以這個招式進行攻擊，只讓黑色的火龍捲停留在雙方中央，讓艾喀羅斯沒辦法輕易進攻。


「你和先前幾次稍有不同呢，勇者。」阿絲托娜開口，「你的殺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還要明顯。雖然原本就知道『這次』比較特別，沒想到偏差值竟然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我不知道妳想表達什麼。我就是我，誰管妳輪迴了幾遍、看到了我的哪一種形式，現在的我就是這樣，有任何不滿就快點死一死進入下一個輪迴吧。」

隔著黑色的巨大龍捲，艾喀羅斯看不到阿絲托娜的表情。

「是嗎。」魔王只淡淡回了一句。「給你一個忠告吧，勇者。」

「……」

「人類以為自己有想法，但那些念頭往往不來自於自己。明明有著屬於自己的意志，但那終歸只是混和他人的想法、再經過自己的消化後所得出的混合體──你的意志不是你的意志，而是你身邊所有人的總和。」

「那又如何？勇者本來就是結合眾人的幻想、在他人的想法底下誕生的生物。我們不配擁有自我，就算這些念頭不來自於我，但我心中確實有著想要打倒妳的念頭。也就是說世界希望我打倒妳。這是世界的意志。」

「……──」阿絲托娜陷入沉默，「名為『大義』的旗幟還真好用呢。只要揮舞著『大義』，不管舉止多麼脫序，都不會有人指責──哪怕揮旗的人根本不明白『大義』的意思，他的所有行為都會被合理化。」

「拐彎抹角的諷刺就免了吧，妳想表達什麼？」

「──你被操控了，勇者。現在的你就如同受到絲線牽引的木偶，高舉著自己根本不明白的旗幟，渾噩地和我戰鬥。」

轟。

阻擋在雙方中間的火龍捲散開了。

地面被燒出螺旋形的黑色焦痕，地上還能見到零星火光。但多虧如此，艾喀羅斯總算看見阿絲托娜的臉龐。

那是充滿警惕的表情。

與其說是敵意，不如說是身為旁人的忠告。

美麗的臉龐埋上一層厚厚的陰霾。

隨即，長著羊角的少女開口：

「勇者，你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

「……──」

是為了打倒魔王嗎？是為了人類嗎？還是為了過去那個沒能拯救薩爾瓦諾的自己？

艾喀羅斯答不出來。

在他打倒第二魔女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和魔王的戰鬥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充其量只是為了替一切做個收尾。

這樣的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與魔王舉刀相向？

想不起來。

越是思考，記憶就變得更加曖昧、模糊。

心臟越跳越快，盜汗的身體正一步步削減自己的意志。

這種感覺究竟是──


「──別被她騙了！艾喀羅斯！」

正當艾喀羅斯陷入思緒的螺旋時，一道聲音從天而降，讓他脫離無止盡的漩渦。

是媞娜。

以聲嘶力竭般的力量呼喊著，這名少女在艾喀羅斯陷入迷茫之際，將他從深淵拯救出來。

「魔王想要削減你的意志！請你快振作起來吧！」

「！」

艾喀羅斯恍然回神。

和魔王相距只有十公尺。

周圍的黑色火焰都已經消失了，沒有任何阻礙。

能行。

魔王那如同蠱惑般的話語，已經被揮趕出去。

沒問題。

如果是現在的話……


「少在那邊扯些有的沒有的了，魔王！接招吧──！」

他使出自己畢生最用力的一擊。

寶劍畫出的閃光就如同流星，艾喀羅斯的速度彷彿要突破極限。

與此同時……

「【極限強化】！」

媞娜也使出僅剩一次的【極限強化】。

勇者化為一道光，殺到魔王面前。

「……唔！？」

意料之外的轉折讓阿絲托娜措手不及。儘管她再度架起【黑之十字劍】，依舊不敵艾喀羅斯的攻勢。

鏘。

強而有力的碰撞令阿絲托娜節節敗退。

艾喀羅斯佔到上風了。

阿絲托娜纖細的雙足看起來敵不過這份衝擊，已經快要站不穩。

火光迸裂。交錯而生的劍光與衝擊，掀起一陣又一陣狂風。兩股巨大力量相互碰撞，釋出的能量彷彿連時間城都會被震垮。

「你打算逃避嗎？勇者！」交鋒之中，阿絲托娜嘶吼，「逃避自己的內心，逃避自己戰鬥的意義！」

「少在那邊胡扯了！別以為用妳的三言兩語就能動搖我的決心！」

「才不是胡扯！你這傢伙的舉止果然變得很奇怪！」

「別把其他次輪迴裡的我拿來和現在的我相提並論！」

劍鋒持續碰撞，艾喀羅斯憑著狂暴的力量逐漸取得優勢。

眼看魔王即將被擊垮──

「啊啊，現在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了是嗎？」阿絲托娜咬牙，「好啊，我就告訴你吧──告訴你這場戰爭的真相！」

鏘。

魔王使勁一揮，甩開艾喀羅斯的攻擊。

被這份衝擊打退，艾喀羅斯退到距離魔王約略十五公尺處。

阿絲托娜喘著氣。

「你不知道對吧，為什麼世上會有魔族？」

「……──」

空氣頓時變得寂靜。

剛才的交鋒已經耗盡自己大部分的體力。艾喀羅斯氣喘吁吁，只能沉默以待。

「為什麼會有這場戰爭、地窖裡的魔獸究竟是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對吧！」魔王大喊，「僅憑著愚鈍的正義揮劍，自以為是善者！」

然後，阿絲托娜脫口而出：

「──所謂的魔族，其實是受了詛咒的人類啊！」


「……──！？」

艾喀羅斯愣了一下。

──不。這只是她的伎倆而已，別被她騙了！

儘管知道魔王的話不能相信，但艾喀羅斯依舊動搖了。

為什麼魔族和人類的外觀會如此相似？

為什麼兩個種族會說同樣的語言、使用相似的魔法？

第四代勇者是死於一種詛咒。他變成了一頭怪物，但那頭怪物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地窖裡的魔獸』究竟是什麼東西？


「──魔族，是被『地窖裡的魔獸』詛咒的原人類。」

魔王，說出了答案。

那是數千年前的事了。『地窖裡的魔獸』出現在這個世界，並散播一種無人能解的詛咒。人類一個個變成了怪物，世界儼然成了末日。

為了杜絕詛咒，人類用盡一切方式驅趕、迫害這些怪物。同時極盡可能，終於發明能夠封印魔獸的魔法陣。

魔獸被封印起來，深埋於人類王國的秘密之中。然而，已經變成怪物的人類卻再也無法復原。

歧視、迫害、種族隔離開始猖獗，怪物們受到的殘酷對待，深深烙印於其心中。

最後，人類決定流放這些怪物。

他們將怪物驅趕至北方的荒蕪大地，隔著一條海溝，讓怪物從此消失在人類世界。

經過時間流轉，當時的人類早已死去，然而怪物不同──受到魔獸詛咒的那些『原人類』，獲得遠超人類的壽命。他們度過了數千年的歲月，但當時的迫害依舊殘存於心。

儘管極其微小。

但那確實成為戰爭的火苗──


這就是一切的始末。

是艾喀羅斯從未得知的真相。

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握緊寶劍的左手在顫抖。

罪惡感讓他提不起劍，心中的念頭更是變得搖擺不定。

他動搖了。


「知道了這些之後，你還能像之前一樣，高舉著正義的大旗嗎？人類自以為自己為正義而戰，但那又何嘗不是被謊言包覆的罪？你有種就再說一次，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戰鬥！？」

阿絲托娜舉起【黑之十字劍】，接著衝向艾喀羅斯。

奮力揮下的劍沒有施加任何魔力，只靠著心中的憤怒攻擊。雖然力道不如先前，卻一次次擊破艾喀羅斯的心防。

她不斷揮劍，而艾喀羅斯只能楞然接招，並不斷退後。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想打倒魔王？

打倒魔王究竟有什麼意義？

這一切到底都──

「──那妳倒是回答我啊。」

鏘。

艾喀羅斯握緊劍，終於正面擋下魔王的攻擊，和魔王僵持不下。

他的聲音十分低沉。

眼神看起來已經走投無路。和剛才的艾喀羅斯形成強烈對比，彷彿是不同一個人。

「現在的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戰鬥？快告訴我啊……！我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妳說啊──！」

那是自暴自棄的嘶吼。

是對自己、也是對魔王的質問。

然而，阿絲托娜沒有理會。


「──夠了，到此為止。」

已經毫無意義了。

自從『那個人』死後，魔王便深深這麼覺得。她覺得自己和勇者的這場戰鬥根本沒有意義，『那個人』生前留下的話，魔王也不再執行──反正一切都無所謂了，現在只要『達成那個條件』，讓魔族得救就行了。

「【黑獸焰‧攻】。」

這次不會只是以龍捲風的形式停留在原地了。

魔王會徹底貫穿勇者，將他燒絕殆盡。

做好覺悟吧。

這就是最後一擊──


「想都別想！妳這個煩死人的混帳東西──！」


莉莉妲的聲音劃破空氣。

阿絲托娜停下動作，回頭一望。

只見不遠處有個顯眼的影子，正以驚人的速度飛馳而來。

是身穿【命運之輪】的莉莉妲。

流線型的金屬裝甲包覆莉莉妲幼小的身軀，雖然沒辦法看見她的表情，但竭盡全力的呼吼確實傳入阿絲托娜心中。

──不可能。

剛才自己明明用【黑之狂嵐】將莉莉妲吹飛了才對，以剛才的力道來看，莉莉妲就算飛到兩三公裡外都不誇張。

──是靠著空間系魔法飛速趕來的嗎？

這個魔法師每次都會讓自己出乎意料，不管在哪次輪迴裡都是。

阿絲托娜楞然將手一揮，把攻擊方向轉往身穿【命運之輪】的莉莉妲。


接著，如同黑色洪流的爆焰噴射而出。

將身穿【命運之輪】的莉莉妲燃燒殆盡……


「快趁現在！莉莉妲！」

「不用妳說我也會做！」

「！？」

什麼？

阿絲托娜猛然回頭。莉莉妲已經被自己燒毀了才對，【黑獸焰‧攻】是連希蓮芙都無法防禦的破格級招式，就算有【命運之輪】的包覆，莉莉妲也不可能存活……

然而，莉莉妲確實就站在那。

站在阿絲托娜的背後。

舉起掌心，將魔力瞬間凝聚，隨時準備好打出致命一擊……


──是障眼法嗎！？

操控【命運之輪】朝阿絲托娜飛來，讓她錯以為莉莉妲就在其中。

然後，再由真正的莉莉妲給予阿絲托娜致命一擊。

不可能，莉莉妲的聲音確實從遠處傳來了才對，那是怎麼做到的？


這時，魔王的餘光瞥見了。

站在莉莉妲後方，那名有著好看的棕色頭髮、美麗的翠綠雙眸，身穿神官服的少女。

──『就在這裡一同慶祝吧，勇者小隊的隱藏王牌。』

沒錯。

儘管平常只負責輔助整個隊伍戰鬥，然而媞娜本身具備的實力不會輸給勇者。

少女一直隱藏著實力，為的就是在關鍵時刻能發揮奇效。

這是艾喀羅斯的豪賭。

是所有人一直壓著的底牌。

媞娜擅長的魔法是【人偶操術】。

那是能夠操控人偶，並讓這些人偶『看起來像是真的活著』的招式。

在這關鍵的時刻。

成功誤導了魔王。


「剛才謝謝妳的【黑之狂嵐】啊！多虧被妳的攻擊打中，讓我有辦法分析妳的招式！」時間再度恢復轉動，莉莉妲的招式已經完成。「現在【黑獸焰】已經對我不管用了！接招吧──【零質爆裂】！」


這是人類最強魔法師在破解魔王的招式之後，短時間內編織出來的魔法。

──雖然威力不大，但那毫無疑問是【黑獸焰】的剋星。

閃爍的火光從莉莉妲手心迸裂開來，接著，直擊阿絲托娜的身體。

「咕……！」

阿絲托娜的腹部受到重創。雖然沒被貫穿，但劇烈的痛楚令她一時之間使不上力。

莉莉妲瞄準阿絲托娜體內的魔力迴路，讓她一瞬間無法出招。

一般人不可能辦到這點。

這是對魔法進行日積月累的鑽研，投注一生才獲得的成果──將魔力迴路中斷什麼的，全世界大概只有莉莉妲做得到。

於是，這瞬間成了關鍵。


「……──」

艾喀羅斯撐起身體，站穩腳步。

或許吧，自己是個連戰鬥的意義都已經失去、空無一物的勇者。

但是、但是……

──現在也只有打倒魔王，才能結束這一切了啊。


勇者用力抬起頭，把劍架好。

那是自己小時候，薩爾瓦諾教過自己的招式。

平凡無比、屬於凡人的招式。

──凡人的劍。

「接招吧────！」

艾喀羅斯向前跨步。

接著，將身體一側，把左臂用力往前拉。

讓劍，由上往下，劈斬而出。

讓這場戰鬥劃下句點。

讓戰爭──終結。


魔王笑了。


█


「呼、呼、呼……」

戰鬥的餘韻還留在胸口。

艾喀羅斯跨坐在魔王的屍體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魔王在死前露出詭異的笑容。

但一切已經結束了。

就算魔王會輪迴也一樣。

就算真相真如魔王所說也無所謂。

至少在自己所處的這個時空，魔王已經被擊敗了。這樣就行。

最後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勇者生涯也到此為止。

戰爭會劃下句點，人類會迎來期盼已久的和平。


「真的……結束了嗎？」

儘管如此，艾喀羅斯仍沒有什麼實感。

他茫然看著自己的左手，感受自己的心跳。

這時，有個人朝自己緩緩走來。

是媞娜。

「你還好嗎？」

「這……」

要說不好也很奇怪，但不怎麼好。

魔王說過的話還殘留在自己心中，對艾喀羅斯而言，戰爭好像也還沒結束。

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卻又想不起來。

不過，或許也沒必要那麼執著吧。


「那個啊，艾喀羅斯。」這時，媞娜在自己身旁坐了下來，望著眼前這片只剩廢墟的浮空城。「等等回去王都的時候，能和你獨處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