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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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身體的狀態似乎正在迅速變得越來越差。
洛蘭發現自己的意識開始時不時地中斷,昏昏鈍鈍的睏倦感頑固地黏在他的身體上久久散不去,不僅讀經時集中不了注意力,還會毫無自覺地從椅子上或是床邊滑下來,往往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跌坐在地,摔下去時撞到肩腰臀或是手腳的哪個部位隱隱發疼,不爭氣的身體甚至間歇性地挑起惱怒和煩躁的情緒,令人越發焦慮,惶恐不安。
先前說要給他帶日常用品的悠黎因此又被他嚇到了,睜開眼的瞬間就聽見悠黎焦急地喊著他的名字,而明明不躺地上睡覺的他摸到身下冰涼的地面觸感,馬上就明白自己又一次斷片,頻率逐漸升高到每隔幾天就要聽悠黎從地上喊醒自己一遍之後,洛蘭意識到自己的軀體當真快要失去活動能力,於是他開始思考在陷入深眠以前,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
那天陪著尹絲玩一個下午之後,俳先生特意送給了他一些藥用薰香,放在書房裡能讓他多少延長清醒的時間,而若真的到了藥香也無法起作用的狀況,可以考慮到基庭底層那玻璃架構的「迴廊」去找尹絲,讓她陪伴自己。
遲遲等不到宿主餵養,洛蘭也沒有再考慮嘗試記憶填補的方法,他光是窩在書房裡保持至少一整天的清醒就感到吃力;他沒打算出去覓食,一個人時連蘋果香也失去了最起碼勾引食慾的能力,不需要進食的身體亦沒有飢餓或口渴的反應,他的一天往往是靠在枕頭上翻翻經書,在固定的時間朝聖樹合掌禱告,其他未被渾沌吞沒的時間則被他用來放空,思考著縈繞在他腦中的花香。
藉著藥香輔助,他斷斷續續思考了幾週,這段期間悠黎不時會來看看他,給他帶點吃的喝的,但不敢再拉著他出門(畢竟洛蘭隨時都可能倒在路中央睡著),更多是擠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聊天。洛蘭撐著有些沉重的眼皮聽對方說話,從廣場定時提供的午茶菜單、科費克希醫生正在研究的藥物,聊到俳指導的幾樣茶飲的製作方法(當然也帶了成品給他喝,味道挺不錯)、帶著小龍梅菊出去散步時不小心把別人的書房門撞翻等等。有熟悉的名字的話題會淺淺在他腦袋裡留個印象,其他的絮絮叨叨便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是一種令他放鬆的音樂——他不再覺得悠黎的碎念聲吵嚷了,也不知道是對方開竅了知道收斂音量,還是單純的習慣積累成自然。
當彎彎繞繞的睏意開始捲住他的思考,悠黎的說話聲逐漸遠去,連斷片這種事都不得不習慣的他不再反射性地想著維持清醒,而是放任自己的身體倒下,悠黎身上的香氣會穩穩地接住他,醒來之後他會好好地平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對方在他睡過去之前帶來的東西也會被整齊地擺在桌上。
洛蘭亦不再想著推拒悠黎偶爾太過靠近自己的舉動。待在對方身邊很放鬆,香香的花朵味道混著蘋果樹上持續緩慢結出的果實香氣,他想要多嗅聞一些,他甚至在腦中幻想起悠黎啃著蘋果的樣子,鼓得圓滾滾飽滿的雙頰泛著蘋果般鮮嫩的淡紅色,看得他口齒生津。
可能是時間所剩不多的原因,習慣性繃緊的那條弦線也終究在不清醒的精神作用下,被軟磨硬泡地放鬆了拉扯的力度,把原本的底線一退再退,一點一滴地,讓對方試探地踩到自己的範圍裡,同時他也不斷地催眠自己——
再一些些,不要太多,就一點點就好。
至少在懲罰到來以前,讓他能多貪圖一些喜悅。
一開始他們的距離還是維持得恰到好處的。
他坐在床上,悠黎坐在椅子上,輕輕搖晃他裹在窄褲裡纖細的小腿,上半身微微向自己的方向傾斜,在他不小心分神的時候伸出食指戳他眉心一把,命令他好歹給自己的茶點成品發表感想。
過了幾天,悠黎把摔在樹根附近的他搬回去躺好——他倒下時不小心撞到了額頭,腫了一個小鼓包,悠黎一把按住一醒來就想伸手揉腫包的自己,拿出特地從外面帶來放在他床頭備用的藥品幫他擦。黑髮男孩一腳踢掉鞋子爬上床,坐在他旁邊給他貼上敷料,弄完了慢吞吞地收拾,磨磨蹭蹭幾次後悠黎就乾脆不坐椅子了,說椅子太硬坐得屁股疼,他的床就算不是軟床也比椅面舒服多了,不坐白不坐。
再來他們便時常面對面坐在床上。悠黎從李小姐那裡拿來了一些紙牌遊戲,說要教自己玩,而洛蘭一半的時間拿來理解手上花花綠綠一堆數字的排列規則,另一半則花在欣賞對方捏著一堆紙牌抓耳撓腮,煩惱著該怎麼運用巧技將自己一軍的模樣(自己和對方打牌往往是贏面,也許他在這方面意外地有天賦),打了一兩局得不了勝,對方就會湊過來看自己手上剩什麼。奇怪的是,他老是喜歡抓自己的手翻過來看牌,而不是直接抓牌面,悠黎一手捏著本人的牌,一手捏他手裡的,擠到自己肩膀上嘟嘟囔囔:
「不公平啊怎麼每次都是我抽到爛牌,洛蘭你的手是不是偷偷去找你家聖女大人開過光了,地緣優勢不是給你這樣用的啊!聖女大人不要偏心您也要保佑我一次才行!」
那天他們真的靠得太近了,悠黎幾乎是貼著自己的臉,說話時從他口中呼出的氣息帶著溫暖潮濕的水氣撲過來,洛蘭被撲鼻溫香薰得頭昏眼花,他僵硬著身體,放輕自己的呼吸,就怕被對方發現自己貪戀著想多吸一口他的氣味。
太危險了。
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悠黎也許也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一步步縮短,但在洛蘭的默許下,悠黎沒有被推開。出於無知或者刻意,悠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他們的互動拉到更高的層級,已經不知到底是習慣成自然惹的禍,還是心底某個說不出口的關鍵字在作祟。
洛蘭怯於去探究對方心裡是否也有一個相同的疑問。
隨時間飛逝而過,底線遭蠶食至退無可退,他也大概摸清了自己的禁區在哪裡,然而也是這個時候,被他關押太久的魔鬼開始不耐煩地衝撞牢門——牠在心臟裡低聲咆哮,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恨恨地咬住堅硬的鐵條磨牙。
最後的防線就是牢籠的門鎖。他的後背緊貼著柵欄,任由瀕臨發狂的魔鬼用尖牙末端淺淺地刺進皮膚,在他背上劃出一道兩道、越劃越多的細小傷口。
一點點的疼痛和流血他可以忍耐,但他絕對不能把牠放出來。
他們坐在床上談天說地的姿勢逐漸變化,慢慢地,從不慎將放在床面上的手掌外側碰到一起,到肩膀靠著肩膀,白髮青年的右上臂和黑髮男孩的左上臂緊緊貼在一起,又一次被睡意擊倒的青年這次頹然倒在了男孩的頸側,書房中唯一清醒的人低下頭看了沒有意識的對方一眼,小心地將自己的腦袋蹭了上去。
而到最後悠黎提出了要求,說想要在自己房間過夜——理由是就近看管,避免洛蘭無預警昏睡又砸在樹根桌角這種不妙的地方,按對方的說詞叫做不小心搞壞了好看的臉沒得賠。
悠黎和經常倒頭就睡的自己不一樣,他會洗個舒服的熱水澡,換件寬鬆的睡衣睡覺,雖說卷靈本質上不需飲食身體也不容易髒,他還是保持著造主給他塑造的習慣,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才開始到處跑來跑去做事。
在被悠黎評價為「小不拉機」的房間過夜的第一個問題:沒有淋浴間。
「我洗完再過來找你……我走慢一點就不會流汗了,你這個不洗澡也能活的傢伙沒資格說我,臭死了。」
第二個問題:床不夠大。
「擠一擠就好了嘛,反正我骨架比你小,靠近一點就不會摔下去。」
第三個問題:沒有多的寢具。
「什麼?你居然不多備個枕頭被子的嗎?冬天怎麼辦?你不怕冷……好吧好吧,我自己帶過來……」
解決掉諸多問題,他們總算是順利躺在了棉被裡之後,最後一個問題找上門了。
擠在一起睡,要怎麼分配空間?
難得清醒的藍眼睛盯著自己懷裡扭來扭去喬姿勢的傻孩子,他一下子被一隻手塞進他腰和床之間的縫隙,一下子被一顆腦袋頂著胸口擠到牆上,他忍著胸口被頭骨壓迫到呼吸不順的輕微不適,接著他的腹部無預警地吃下一個無情膝擊,力道不大,但也足夠踹出他一聲悶哼。
「啊啊對不起!我,我腳沒放好,等我一下……」
側躺著的洛蘭沒好氣地掀開被子,低頭便撞進一對黑得發亮、正在無辜亂眨發出求救信號的眼神,他正愁著兩隻腳該交叉還是並排,雙手侷促地縮在胸前,看起來躺得一點也不舒服。
「……下去一點。」
「欸?」
「枕頭往下拉。」
悠黎安靜下來,乖乖聽從他的指示往下挪了幾公分,洛蘭讓對方的頭面對自己的胸膛,一隻手往下放在身前人的腰後,另一隻手自然地曲起來放進他們之間的夾縫裡;他的一隻腳輕輕移到悠黎的小腿後方,使他們以面對面的姿勢側躺著,利用高低落差的夾角交叉著放好雙腿,這樣就算睡著了放鬆肌肉,也不至於把腳壓得太麻。
「好了。」
「嘿嘿,謝謝你呀,可以睡覺了……」
洛蘭的手斜下去,正好懸在悠黎的肩背後方,他沿虛抵著自己的身體往下看去,看進悠黎穿著的材質又薄又軟的V領睡衣裡,本就開領開得低加上沒繫好釦子,鎖骨以下到胸口的風景一覽無疑,雪白的,散發著香味的……
他咬了咬牙,逼著自己把頭從那個角度移開,讓黑色的頭髮遮住那些光裸的肌膚。
別看。不準看。
就算是他想貪心一點好了,隨便放任自己的視線到處亂飄,一看到超出自己想像的東西真的是不確定自己忍耐力會不會瞬間爆炸。
他心口的鐵閘又被撞得狠狠晃動了一下,發出了暴躁的「硄」一聲。
「洛蘭。」
被叫到名字的人再次低下頭去,那團黑色的腦袋瓜沒有抬頭,小聲地問:
「我可以再抱抱你嗎?一下就好。」
「……可以。」
洛蘭錯覺自己話都還沒說完,悠黎就等不及用力收緊了放在他腰上的手,力道之大讓他呼吸一滯,看著枕頭上的小腦袋也埋進自己的胸口,他無聲地嘆出一口氣,也用手臂環住了悠黎的頭顱,輕輕捧著溫熱的後腦勺,他下意識地往前,悄悄用嘴唇碰了碰對方頭頂的髮旋。
不長眼睛的睡意漸漸湧了上來,洛蘭捏緊自己的拳頭,用力眨了眨眼睛保持清醒,竭盡所能地記憶著緊抱住自己的軀體柔軟溫暖,透過棉被將他們的體溫融合在一起,調節成最舒適的熱度溫柔地烘烤,散發出甜餅的香味。
他發現懷裡人的肩膀似乎在一抽一抽不規律的顫抖,洛蘭微微蹙起眉頭,不確定地問:
「……你在哭嗎?」
「嗯……」
這次對方沒有否認,悠黎用力把臉塞進他胸口的衣服裡,發出悶悶的嗚咽聲。
洛蘭甩了甩頭,努力掙脫開侵襲的睏意,他學著尹絲曾教給自己的方法,抱緊對方,手放到後背輕輕地拍打,不過他頭疼地發現這一拍哭聲反而變更大了,肩膀顫抖的幅度也更明顯,胸前緩緩暈開一片溫暖濕潤的觸感。
怎麼這次擁抱沒讓他心情好起來,反而當真把人給弄哭了?
被哭聲弄得手足無措的洛蘭抿著唇發愁,除了拍拍背他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他試著把底下的臉抬起來看看對方到底為什麼哭,只可惜悠黎似乎死也不肯讓自己看他的哭臉,稍稍用力幾下就是起不來,洛蘭只得放棄,一邊抵抗著睏意一邊等哭聲自己變小,輕聲開口問道:「為什麼哭?」
「我,我不小心的啦……想到以後你、睡了就真的不起來了,我有點,控制不住、嘶……」
輕拍著背部的手漸漸放慢速度,埋在衣服裡抽鼻子的悠黎看不見頭頂上的俊臉黯淡下來,半閉著的藍色眼睛盛滿了從未在男孩面前表露過的,名為不捨的複雜情緒。
深眠之後,他就可以將內心關押著的魔鬼徹底封進虛無,確保牠不會衝破自己封下的枷鎖,撲上去咬碎這個他珍視的人。
珍視。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這個詞。
他捨不得眼前的漂亮男孩被他的私慾傷害。
聖女大人的聖劍在他面前,她執掌裁決的力量,要他領受她立下的約束和責任,成為如救世的聖戰士一般高潔的人。
他發現他做不到。
與其用劍,他更想用身體擋在他珍視的人的面前,保護他。
這比戒律重要,也比拯救村民重要。
深眠以後,他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包括聽眼前的男孩叨叨地說話、看他擺出各種奇形怪狀的表情、親暱地用肢體碰觸他,以及他還不知道品種的花朵的香氣,也即將消散而去。
他感到……遺憾。
他的心臟被惡魔抗議的尖嘯聲刺得發痛,明明埋在他心臟上的臉龐如此溫暖柔軟,他卻感到壓在那裡的重量被放大了千百倍,幾乎要壓裂他的五臟六腑,令他險些疼痛得呻吟。
他想要什麼?
他想要撕咬他,舔舐他可口的肌膚,抓住他的四肢將他綑綁起來,讓他被自己擁有,為自己哭泣。
他想要傷害他。
「……明天開始我會去迴廊那裡。」
他鬆開了擱在背上的手,低聲地說:
「你不要來,我不想看你哭。」
洛蘭放鬆身體,任壓抑多時的睏倦迅速捲走了他的意識。
「洛蘭哥哥,昨天又和小悠哥哥做了很開心很害羞的事情哦?」
到達基庭最底層的入口時,在階梯口附近蹦蹦跳跳的水手服少女高興地撲到他身上,開口便用一句曾令他尷尬不已的開場白迎接他。
「……一樣,只是抱一下而已。」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唔,可是你的臉好紅……啊,只有一邊耶,撞到東西?爸爸有幫我準備藥喔,可以幫你擦。」
「沒關係,等一下就會消掉。」
洛蘭摸了摸還有些發熱腫痛的側臉,搖頭婉拒了女孩的愛心。
昨晚為了控制住自己的衝動,他只簡單留下了幾句交代便決心睡過去,早上醒來時懷裡已空空如也,沒有第二套的枕頭棉被和窩在胸前的男孩,他正迷迷糊糊地想著對方去了哪裡,臉側突然冒出的一股熱燙刺進他腦子裡,讓洛蘭一下子捂著臉清醒了過來。
他思考了很多種的可能性,不乏自己在睡夢中壓到或者撞到了什麼東西,但昨天唯一一個可能讓他翻身碰到的只有悠黎和緊靠床鋪的牆壁,所以他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悠黎睡相太差了。
「小悠哥哥為什麼不陪你來呀?」
尹絲拉著他往地下迴廊的階梯走,像之前帶領他走過一次那樣在前頭引導他下樓,一邊用天真又柔嫩的嗓音發問。
「因為我叫他不要過來。」洛蘭說著,目光往地板垂去:「他怕我深眠,昨天還怕到哭了,如果他跟著來應該也會哭,我不想看到他那樣。」
「哦~」
女孩拉了一個長長的尾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階梯裡安靜地走了一段時間,女孩才又開口:
「可是我早上起床的時候,聽到小悠哥哥很生氣地罵你耶,罵得好大聲,你們吵架了嗎?」
「生氣?我們沒有吵架。」
洛蘭疑惑地皺起眉頭,難道睡相太差的其實是他,不小心睡一睡把對方給推下床了嗎?他沒有印象悠黎有當面對著自己罵什麼,也許是私下偷罵的?那他說了什麼?
「妳有聽見他說什麼嗎?」他試著對女孩發問。
「聽不清楚喔,洛蘭哥哥的書房離這裡太遠了,我聽不到喔。」走在他前面的尹絲說,「小悠哥哥最近心情很不好……你說小悠哥哥哭了,你有沒有幫他擦眼淚?」
「有……他用我的衣服擦。」洛蘭苦笑,他摸了摸胸口的衣服布料,都過了一段時間,指尖還摸得到殘留在那裡一點淡淡的濕涼。
他實在不是擅長安慰人的類型,悠黎埋在他懷裡哭得亂七八糟的聲音似乎還在他耳邊迴盪,他聽著心疼,傷心難過的表現告訴他第一要務是撫平對方的情緒,腦子深處卻同時也隱隱冒出了奇怪的想法,讓他不得不狠狠掐緊了自己的掌心。
他竟然模糊地想著,悠黎哭泣的聲音也很悅耳……
若不是擔心自己衝動誤事,加上擾人的睏倦,他應該會再多撐一段時間的清醒,也許還可以和對方多說說話。
但他已經說好了。
從現在開始,他會待在迴廊中,等待著哪天一覺下去再也不會醒來,在那之前,悠黎不會來——他希望悠黎別來。
不要看見他一睡不醒的樣子,不要為他傷心落淚。
悠黎應該要是快快樂樂的、活潑靈動的,像他身上那混著花朵、奶油和晴朗陽光的味道,歡快的鳥鳴聲和太陽照耀於皮膚的溫暖,那種親近而安心的感受他前所未聞,從來沒有人這麼貼近過自己。
他只是一介平凡的信徒,他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聖女大人的眷顧,修士教他們尊敬她,將她當做精神支柱,無論痛苦的事、快樂的事,只要向聖女大人祈禱,祈求她將月亮的祝福帶到他們身前,困難就必定能夠得到解決。
而在這裡,他的精神支柱從一位聖女大人,慢慢多了一個悠黎,他被這個人身上開朗明快的特質吸引,摸得到的柔軟黑色髮絲和笑容成為他的慰藉,反射著明亮陽光的蘋果咕咚一聲,掉進一碗溫熱的奶油蜂蜜裡,沾滿了黏答答的、甜滋滋的金色糖漿。
而洛蘭渴望著將那顆金蘋果吞吃下肚,滿足口腹之慾。
昨天他克制不住地撫摸並親吻了悠黎的髮頂,他在那團毛茸茸的柔軟觸感中探索,摸到了那對薄薄的耳朵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頸,摸起來確實很滑很軟,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失控地把手伸進睡衣的縫隙裡,去撫摸更多光滑細膩的皮膚。
他差點就被體內野性的吼叫聲給震聾,牠在叫自己扒去獵物的表皮,用尖牙撕扯、舔舐內裡的鮮肉。
悠黎不是獵物。他是活生生的人,和自己一樣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一個人做出這麼多的思考,在他注意到的時候,悠黎鳥兒般輕盈的身影已經印在他的意識深處,他想抓住那片亂飄的白色外套尾巴,將他握進自己手裡。
但現在他要放對方從自己面前飛走了。
想到這裡,洛蘭感覺自己的頭一陣昏眩,胸口發涼,他的心臟像被挖空了一個洞。
他害怕失去對方。
可他親手將對方趕走了。
……也許不放心的悠黎最後還是會跑下來看看他,如果悠黎對他抱有的關心確實有那麼多的話,也許,大概。
他想要……
不,他不能想要。
洛蘭洩氣地發現,要整理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困難,好多地方都矛盾了。
他做不出選擇。
終於走到迴廊門口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有點不穩了。
他搭著女孩的肩膀,忍耐著不由分說開始爬上他身體的睏意和微微的暈眩感,逼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玻璃床上彷彿在盯著他的深眠者們——他聽見低低的嗡鳴聲在迴響,不像俳的歌聲或樂聲讓人放鬆,被封鎖在軀體裡的他們似乎正在發出一種令他背脊發涼的朦朧低語,又有一個生命即將加入他們的行列。
尹絲小心地扶著他,帶他慢慢穿過眾多的玻璃床架,走向最深處比較沒那麼亮的臥房,除了玩具位置變動了不少,其他的東西都維持著自己第一次看見時的模樣。
他勉強伸手幫個子嬌小的女孩推開玻璃門,便放開女孩搖搖晃晃地走向室內兩張併在一起的床,歪倒在其中一張床上休息。
體力什麼時候變差這麼多的,他都不知道。
「洛蘭哥哥等一下再睡啦,你流好多汗,幫你擦一下~」
他聽見女孩的雙腳啪搭啪搭跑過光滑地板的聲音,跑進跑出地忙碌一會之後,一條冰涼柔軟的布料被蓋到他的額頭上抹了幾下,汗濕的悶熱感很快就被冷水帶來的涼爽驅散了。
洛蘭瞇著昏花的眼睛,他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輪廓,入眼的都是碎裂成許多色塊的風景,可能是女孩的深色影子晃動了一下,他歪斜的身體隨即被一雙小巧的手推正,抬起他的頭枕到鬆軟的羽毛枕上。
「……謝謝。」他費力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向女孩道謝。
「不用客氣唷。」
女孩甜甜的笑著說完,他便感到自己的右臂貼到了一塊溫暖的東西上,應該是女孩在他床邊趴了下來,就跟之前悠黎在病房照顧自己時候,趴在他身邊的樣子差不多。
和悠黎溫暖的手臂很像……洛蘭模糊地想。
悠黎現在在做什麼?喜歡到處亂跑的他也許正在哪個人的書房裡作客,也許是吃著點心,喝著茶,坐在舒服的沙發上和哪個人聊天。
他突然很希望悠黎能放下那些事,來找自己。到自己身邊。
「妳爸爸……俳先生呢?」
逐漸擴散的暈眩讓洛蘭無法清晰地視物,四肢癱軟,不過睡意似乎還沒這麼快找上他,他還有些力氣能用來和女孩說說話。
「爸爸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應該是在練習吹口琴唷。你想要叫爸爸來看你嗎?」女孩問。
「不用了……」
「嘻嘻,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唷,我聽得見。」女孩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洛蘭哥哥一直在想小悠哥哥的事情,你想要小悠哥哥來陪你。」
「……嗯。」
在女孩面前什麼都瞞不了她。洛蘭輕吁出一口氣,短短地應了一聲。
「你想要小悠哥哥陪你,又不想要他來陪你,那要怎麼辦?只能選一個呀。」
「我……不知道哪個比較好。」洛蘭遲疑了一下,緩緩地眨動眼睛,「我心裡會想要他來,可是他來了,一定會哭吧……」
「因為小悠哥哥見不到你,會覺得很難過嗎?但是對洛蘭哥哥來說,也一樣會很難過吧?」
「……會。」
「那~如果換成爸爸呢?你睡著了爸爸也會難過的呀,可是剛剛你說,爸爸可以不用來看你。」女孩的聲音說。
「那個意思……不一樣。」
洛蘭很慢很慢地抬起自己沉重的手,他想用手去蓋住自己的眼睛,但他使不上力氣,他的手掉在了胸前。
他想試著解釋,那是不一樣的情感的深度,還有一些……一些什麼?
「你說不想讓小悠哥哥來看你是騙人的。」女孩笑著說:「如果小悠哥哥真的來看你了,你其實會覺得很開心對不對?因為小悠哥哥是洛蘭哥哥的好朋友,洛蘭哥哥很喜歡他,所以會想要小悠哥哥一直在你旁邊呀。」
喜歡。
他喜歡悠黎。
他喜歡悠黎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他的性格,他喜歡的東西。
他們是朋友,朋友之間當然會相互喜歡。
就像和藹的俳,還有眼前陪著他的這位可愛的女孩,他們身上都有著自己喜歡的東西,洛蘭喜歡他們。
可是唯獨對悠黎的喜歡很多,非常的多,多到有點過頭了,喜歡到他會想對悠黎做很多的事,很多他對其他同樣親近自己的人卻不會做的、好的或壞的,他通通想施加在悠黎身上。
朋友之間的喜歡會這樣嗎?
這種喜歡……是不是有哪裡不太一樣?
「喜歡到想吃掉一個人……是不是很怪?」
洛蘭眼前的世界又模糊了一些,他皺著眉頭,用所剩無幾的力氣催動自己的思考,擠出一個怪異的疑問,他甚至不知道對女孩提這樣的問題恰不恰當。
「吃掉?像吃點心一樣嗎?」
想要像吃甜點一樣,把悠黎的身體吃進嘴裡,是朋友會做的事情嗎?
「嗯……我會想要碰他,想看他哭,把他吃下去……但是我也不想傷害他,我不能……」
飲食的慾望是生存的必需品。
和滿足口腹之慾同等的需求。
他對悠黎的喜歡,對悠黎的需要,已經是必需品了。
「我聽爸爸唱的詩歌裡,有很像的東西唷。」
尹絲的聲音有些飄渺,她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對自己說:
「爸爸說有一種喜歡,會想要把自己送給那個人,會想要欺負他,可是又想要保護他的喜歡,比喜歡還要喜歡。」
「所以,洛蘭哥哥不是喜歡小悠哥哥,是愛小悠哥哥唷。」
不是喜歡,是愛。
洶湧的愛意沖刷他的身體,淹過他的頭頂。
那麼,悠黎愛自己嗎?悠黎也喜歡自己,喜歡到想要啃食自己,將自己嵌進跳動的心臟裡嗎?
……他沒有去尋求答案的時間了。
模糊到漸漸陰暗變黑的視野中,他似乎又聞到了鮮花的香味,他感到高興。
原來他的心裡沒有魔鬼。那不是魔鬼。
那是一顆甜美的金蘋果,他把它嵌在自己的心口,只有一個人能前來摘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