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分歧點

以結論來說吧。

──艾喀羅斯無視了那封信，甚至沒向他人告知信的存在。


█


穿過無數叉路，不眠不休地行進一整天後，艾喀羅斯終於來到龍神遺跡的盡頭。

距離上次來到這裡不過是一週前的事，心境卻如同天壤之別。

他身穿鬆垮的斗篷，遮住自己的雙手。身上只配帶一把寶劍，以及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糧，完不像經過謹慎準備。然而，和隨便的裝備相反，艾喀羅斯臉上毫無溫度，彷彿打算賭上自己的一切。

位於遺跡盡頭的圓形平台中央，有個半透明的立方體。那是莉莉妲的魔法【禁錮牢籠】。

──第二魔女，就被封印在其中。



「你踏上一條不歸路呢，勇者。」

看著勇者冷眼走向自己，希蓮芙淡淡說著。

「那又如何？」

「將我打倒之後，你又能獲得什麼呢？勇者，你現在的眼神，完全不像是為了人類而行動。」琥珀色的雙眼凝望著艾喀羅斯。「你墮落了，簡直骯髒至極。」

「殺死薩爾瓦諾的傢伙才沒資格說這種話。」勇者的表情宛如極深的黑暗，「倘若妳還殘存著一點良知，就在死後去向薩爾瓦諾贖罪吧。」

他扯開身上的斗篷，失去右臂的肩膀頓時露出。

儘管纏繞著繃帶，並以治癒魔法進行處理，但繃帶上依舊滲出血來，顯示傷口還沒痊癒。

看到艾喀羅斯少了一條手臂的瞬間，希蓮芙的表情變了。但她沒有說話。

她知道勇者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也知道，自己接下來勢必會死。

所以她只是靜靜看著。

──看著勇者墮入深淵。

「打倒我之後，下一個是誰呢？魔王嗎？其他魔女嗎？還是所有魔族？」看著勇者的模樣，希蓮芙淡淡問著。「在復仇的盡頭，你會成為比惡魔更可怕的存在。」

【禁錮牢籠】沒被解除。希蓮芙知道，艾喀羅斯八成得到能連同【禁錮牢籠】在內，一同將自己摧毀的招式。她必定會死，所以才敢如此大言不慚。

但是……

「妳的話說完了嗎？」

艾喀羅斯沒聽進去。

他將左手抬起來，對準魔女。

讓魔力聚集。

「在妳死之前，先讓我說說自己的事吧。」

艾喀羅斯讓魔獸吃掉自己的手臂，換來足以打倒第二魔女的招式。

不過，魔獸只讓他使用一次。

這是為了讓艾喀羅斯能繼續回來交易所設下的安排。艾喀羅斯明白這點，但也無所謂，只要能打倒希蓮芙就行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當勇者的料。」

魔力還在聚集。

「我沒有遠大的夢想，也不曾想過要拯救世界。之所以成為第四代勇者的成員，是因為他看上我對劍術的熱情，向我提出邀請；之所以接受勇者的鑑定，只是因為媞娜在我一蹶不振時拯救了我，而她希望我能成為勇者。

我不是發自內心想要拯救世界，我沒那個氣量──這點我一清二楚。」

「……」

「薩爾瓦諾死後更讓我確信了一件事──比起我不認識的『全世界』，其實我更在乎的是自己身邊重要的人。妳說的沒錯，我自私透頂。

──但妳說錯了一件事。」

「……？」

「即便自私如我，依然會拯救世界。雖然只是結果論，但我會盡到勇者的職責。巨型魔法陣的計畫會如期施行，我會把魔王逼出來談判──然後，將魔王殺了。」

「……！？」希蓮芙倒抽一口氣，「你說什麼！？」

先前的發言都不曾令希蓮芙如此動搖。然而一聽見魔王的事情，她的表情忽然變了。

「哪怕魔王投降，戰爭也不過是暫時結束罷了。人類和魔族之間的憎惡不可能輕易平息──現在的我再也清楚不過。」投射而來的眼神蘊藏著漆黑怒火，「與其追求形式上的『談和』，殺掉魔王能換來更長久的和平。哪怕魔族會重新選出新的魔王也無妨，只要不斷將魔王殺掉就行了。」

「你有種再說一次看看！？」

希蓮芙忽然大吼，艾喀羅斯卻無動於衷。

「盡情掙扎吧──感到絕望，然後在痛苦中死去。親身感受重要之人被殺死，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力感……！」

艾喀羅斯笑了。

上揚而扭曲的嘴角，讓勇者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猙獰。

如果現在要他奉上一切換來打倒魔王的禁術，艾喀羅斯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吧──認知到這個事實的同時，希蓮芙對艾喀羅斯的態度，從藐視轉為恐懼。

已經阻止不了他了。

這個世界並非只有正邪對立。人類並非絕對的善，魔族也非絕對的惡──大家都是為了自己在戰鬥，善與惡的界線是如此模糊，正義與邪惡不可能輕易劃分，然而……

希蓮芙能夠肯定。

此時的勇者，是從失格的正義之中，蛻變出來的極深之惡──



魔力已經凝聚到臨界點。

僅能使用一次、由魔獸授予、能夠一擊打倒希蓮芙的招式。

其名為──


「【███】。」


能量在艾喀羅斯正前方爆裂開來。魔力化為極深的黑暗，宛若黑閃的雷光吞噬路徑上的一切。

如同毀滅炮的黑色光束筆直擊出，毫不留情地消滅萬物，接著直奔希蓮芙。

爆炸、消滅、爆炸……！

【███】在碰觸到【禁錮牢籠】的瞬間，激起強烈的爆閃，隨後，將【禁錮牢籠】的屏障輾碎。

招式引起的爆炸，將四周的石塊碾為塵埃，把一切毀滅殆盡。龍神遺跡受到劇烈而龐大的衝擊，轉眼間開始崩壞。

【███】釋放出的能量就宛如猖狂的指揮家，演奏著無序的轟鳴樂曲。

大地撼動了許久之後，終於漸漸停下。


揚起的塵埃逐漸散去。

裸露在後方的，是一片杯盤狼藉的殘破廢墟。

遺跡已經半毀。

大小不一的碎石遍佈滿地。

龍神遺跡原本蔽不見日的第七層，頂端被開出一個直通天際、直徑將近百米的大洞。

陽光從洞口照射進來。

日光傾倒而下，散布在毀壞失形的遺跡各處。止息了這裡原有的狂暴，讓靜謐的氛圍遍布四周。

有點刺眼，卻讓人漸漸平靜下來。

魔女已經被消滅了，連屍體都看不見。


艾喀羅斯緩緩邁出腳步。

喀沙、喀沙。

他一步步走向第二魔女原本所在的位置。

在殘破的廢墟中央，有顆耀眼的寶石。

結翠石就在那邊。

宛如剔透的翡翠一般，散發著翠綠色的光輝，飄浮在空中。

這是薩爾瓦諾犧牲自己才換來的、巨型魔法陣計畫的最後一片拼圖……

艾喀羅斯屏息看著飄在半空的結翠石，隨後跪了下來。

像是聲嘶力竭後的疲憊、又有如洩氣的皮球──他的模樣看起來虛脫無力，變得如此脆弱。

戰戰兢兢地伸出手，碰觸那顆寶石。

「啊啊……啊啊……」

伴隨著結翠石冰冷的觸感，某種不具名的感情漸漸湧上心頭。

──看見了嗎？薩爾瓦諾。這是我獻給你最後的煙火。

「啊啊啊……──」

茫然若失。好像在尋找什麼，但又徬徨不定。

──我打倒那傢伙了。打倒那個、殺了你的魔女。成功替你復仇了。

手在顫抖，肩膀也在顫抖。

視線變得模糊，淚水翻滾而出。

情緒像是爆炸似地、失控一般，從壓抑已久的內心裡面炸裂開來，化為毫無意義的字句、變成流淌的淚水，襲捲而至。

「啊啊……啊啊啊──」淚水不斷滑落，如同仰天長嘯的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囤積起來的情感，一瞬間爆發開來。

淚水就宛若春天的清風與夏天的月、又好似秋天的落葉及冬天的雪，既不會停止、也不曾停歇……

艾喀羅斯不斷哭著。

向蒼天、哭吼這首無法傳遞的歌。


█


就在艾喀羅斯打倒希蓮芙的同時。

位於時間城上。


「這是……怎麼回事？」

看著時間城內的景象，莉莉妲不免露出反感的表情。

「我們晚了一步嗎？」

一旁的媞娜也愣在原地。

「請問現在該怎麼辦？」

跟在兩人身後的是以佐特為首的士兵們。薩爾瓦諾死後，佐特暫時成為了這些士兵們的領袖，負責管理剩下的殘兵。

除了這些士兵以外，還跟了幾十名由王國派來的劍士。這些人是艾喀羅斯動用勇者特權，臨時從王都調動過來的援軍。

靠著莉莉妲研究出來的單向通行魔法陣，大批軍力在稍早之前進入時間城。

第三魔女是個強敵，就算有這麼多戰力也不見得夠用。眾人也早就擬定好作戰計畫，只不過……


這些準備全都化為徒勞。


只見時間城內的模樣杯盤狼藉。筆直的長廊向前延伸，在走廊各處，全都是戰鬥的痕跡。

劍擊留下的刀痕，魔法殘留的印記……走廊兩側的藝術品全都東倒西歪、破損不堪。

除此之外──

位於走廊盡頭，臥倒著一名女子。

銀色的長髮、瞪大的紅色雙眼、窈窕的身材，以及……被魔法刺穿，血液早已流乾的胸口。


雖然難以置信，也不清楚究竟是誰下的手，唯有一件事能確定。

第三魔女已經死了。


「……怎麼淨是這種狀況。」莉莉妲咬著手指，嘖了一聲。

邪龍王提前被打倒、第三魔女被不明人物殺死……彷彿有某種看不見的龐大因果，正在一切的背後逐一串連。

「要怎麼做？」媞娜詢問。

艾喀羅斯不在的當下，現場指揮暫時交給莉莉妲負責。

思索片刻之後，莉莉妲做出決定：

「第三魔女的屍體先不要動，我之後再來調查。所有人，先到時間城各處搜索物品，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就向我通報！」


在莉莉妲的指示下，所有人開始在時間城內展開搜查。

時間城的格局廣闊，儘管動用超過百人搜查，依舊需要花費不少功夫。

莉莉妲本人也參與其中，原本想從搜索中找出第三魔女死亡的端倪，卻毫無所獲。反倒是某樣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座銅像。宛如神聖莊嚴的藝術品般，矗立在時間城盡頭的房間。

時間城盡頭的房間是個類似教堂的空間。一列列長椅向前延伸，在房間最前端有個梯台，梯台正上方，矗立著那座引人注目的銅像。光線從玻璃窗外透進來，使得銅像更顯端莊。

那是個披著斗篷的老人。面部已經毀損，無法看清他的容貌。老人邁開腳、從斗篷底下伸出左手，並將手掌攤開。動作栩栩如生，彷彿真的想朝莉莉妲走來。

莉莉妲不清楚這個銅像究竟是在紀念誰，不過既然是位於魔族的據點內，可見對方對魔族來說具有重要意義。

正當莉莉妲看得出神時……

「報告！我們在城裡的其中一個房間發現奇怪的魔導裝置……！」

佐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讓莉莉妲嚇了一跳。她很快回過頭：

「不要嚇我啊混帳！」差點都要哭出來了，她很快重整姿態，轉為嚴肅的模樣。「話說是什麼樣的裝置？帶我過去。」


佐特很快帶莉莉妲來到魔導裝置所在的房間。

推開房門後，只見幾名魔導兵守在那個裝置旁，似乎在對裝置進行研究，卻一籌莫展。

不過，要說裝置也不太準確。與其說是裝置，眼前的物體更像一塊石板。

石板高度約半公尺，上面沒有連接其他東西，就只是單純地矗立在房間中央。複雜的紋路遍布於石板上頭，應該是某種魔法文字，但看起來又和魔法陣有點像──然而就連人類最頂尖的魔法師莉莉妲，都未見過這種圖形。

「這是什麼？這裡和這裡相互連接的話會形成迴路，但這些迴路的意義是……」莉莉妲湊上前仔細端詳了一陣子之後，只能得出簡單的結論。「看起來是時間系相關的魔導裝置，不過既然是在時間城上，這種結論也是理所當然吧……可惡，毫無頭緒。」

「要怎麼處理這塊石板？」

看著自言自語的莉莉妲，佐特發問。

儘管很想研究下去，但一時半刻大概是得不出什麼結論了，莉莉妲果斷收手，回應佐特：

「先把這塊石板運回去王都，我之後再來研究。」

現在還有很多事情得處理，繼續耗費下去也沒意義。

她轉過身。

臨走前，莉莉妲又瞥了石板一眼。

她總覺得奇怪。石板上的紋路，自己好像在哪看過……


█


「呼……呼……」

魔大陸某處。

荒蕪的岩石大地裡。

希蓮芙撐著殘破不堪的身體，吃力地倚靠在一旁的巨石上。她身上受到多處重創，就算用治癒魔法也沒有效果。艾喀羅斯的招式給她相當致命的一擊，讓她現在就連站也站不穩。

就算放著不管，希蓮芙大概過沒多久也會死去。

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蹟。


【███】打破【禁錮牢籠】的屏障時，產生了一瞬間的空檔。那個空檔恐怕連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然而希蓮芙卻抓住了那一剎那，成功保住性命。

龍神遺跡內部設有空間系魔法陣。儘管看似失效，但有些還能作用──位在龍神遺跡盡頭的圓形平台上，正好有個尚未失效的魔法陣。

希蓮芙抓緊那一瞬間，竄改魔法陣的效果，把自己傳送到魔大陸的隨機位置，才勉強活下來。

「勇者果然是……需要消滅的對象……」

為什麼魔王沒有要求自己殺掉勇者？希蓮芙對此實在百思不解。但看見勇者墮落後的模樣，讓她更加確信自己必須將勇者剷除。

由於當時情況緊急，希蓮芙沒能把結翠石帶走，但……

「沒問題的……我能做到。」那是帶有怒意的眼神。惡意與仇恨是會產生連鎖的。「因為魔王交代我的『那件事』已經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