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狗鼻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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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包千從第一次見到周卿時,那可憐的少年正在和浣城其他孩子打架,他被揍得鼻青臉腫。
包千從於是略施小技,嚇跑了圍毆周卿的少年,並幫他查看傷勢。一問之下才發現,周卿才是先動手的人。
「他們欺負人,說我沒爹沒娘。」他的語氣滿是少年獨有的血氣方剛,但細細一聽,義憤填膺的怒意底下,實則藏了萬千委屈。
「是嗎?」包千從沒做過多的回應,平靜地替周卿清理傷口。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待我十六,就去拜師習武,學成之後回來報仇!」
「那不換你成了欺負人的傢伙啦?」包千從輕輕一笑。
「這怎能叫欺負人?是他們侮辱我在先,怎麼說也是伸張正義!」
「會武功的人打傷不會武功的人,難道不算欺負人?」
周卿聽了皺眉,看上去並不苟同。
「再說,他們取笑你不過是心血來潮,只是一時半刻的惡言惡行。可你若是習武數年,耗時費力只為有朝一日打傷他們,那豈不是在那數年之間,心心念念的都是傷人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開始幫周卿上藥。
「你花了數年的時間心持惡念,和他們一念之惡,哪邊比較可怕?」
少年聽罷,臉上堆滿了不快,卻也不知如何反駁,只能別過眼生悶氣。
直到包千從上完了藥,他才開口,「可我若是學成,便可以行俠仗義,說不定還能成為像虞將軍那樣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這樣難道不是好事嗎?」
對此,包千從揚起眉毛反問:「那你便是想要以傷人、殺人為業了?」
「可我殺的都是壞人!」
「確實。可縱使如此,你若真的行走江湖,不就得要一輩子想著殺人、傷人的事嗎?那豈不是比報復那幾個壞孩子還糟?」
包千從看著周卿,少年的臉上雖說仍是不悅,可卻看得出正在思考。
周卿又想了想,再次開口,這次的口氣比之前冷靜不少,「那我們難道就應該放任壞人欺負好人嗎?」
「我沒和那幾個孩子動手,不也救了你、幫了你嗎?」
周卿靜靜地點點頭。
「以暴制暴只是最輕鬆的方式,卻不總是最好的方式。」包千從一面收拾幫周卿上的藥,一面說:「話雖如此,若你習武只是為了自保,那也不算什麼壞事,但若是為了報仇或行俠仗義,可就得要想清楚了。」
周卿聽罷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包大哥,那你這種不會武功的讀書人,又該如何自保?」
包千從沒有說話,只是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和腦袋。
「真厚臉皮!」周卿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看著少年笑開懷的模樣,包千從也不住笑出聲來。
他於是也認識了周卿的祖父周大伯。
──而這對祖孫當時感激自己伸出援手的模樣,如今想來只剩諷刺和心痛。
一切發生得極快,木有知距離包千從和周卿約有三步之遙,而周卿則是從包千從的正後方襲擊。
木屋內琳瑯滿目的獵具和毛皮,本就不利通行,此刻更是成了木有知出手的一大阻礙──她的暗器會被擋住!
可這般危急的生死一瞬,容不下任何猶豫。
包千從本就敏銳,加上此刻心中滿佈疑懼,察覺動靜的瞬間便直覺地往右一閃,同時回頭看向周卿。雖說僥倖閃過偷襲,情急之下打結的步伐,卻也讓他不能再閃。
那一瞬,他看見木有知一腳踏上自己剛避開的位置,右手一掌順勢推向周卿的胸口。接著,一道紫紅色的真氣爆發,徑直將周卿轟飛出去,撞上木牆。
這一掌威力驚人,不只將周卿擊退,更將一路上垂掛的獵具撞飛。狹窄的木屋猛地發震,其餘倖免的獵具也紛紛晃動起來。
周卿全身的傷口和七竅皆迸出鮮血。
「卿兒!」周大伯見狀驚呼一聲,可事以至此,他又能如何?
他一雙蒼老的眼滿是悔恨,似乎是在說要是沒讓這兩人進屋就好!
同時,包千從站穩腳步,瞥見一張因為木屋晃動而落下的獵網,他不假思索接住網子。
木有知收起架式,獵具被撞飛後,周卿和她之間什麼阻礙也沒有了,而自己的內息似乎又因為剛才那一掌而躁動。可木有知沒有心思理會,而是盯著眼前的目標,輕輕甩動左手。
當她正欲出招了卻周卿的命,忽然,有什麼東西從木有知眼角餘光,飛旋著往周卿的方向去。
那東西在周卿身上散開,是一張獵網。粗繩製成的網子籠罩、纏繞了他的全身,將搖搖晃晃的周卿牢牢困住。
木有知反應過來,正想繼續出招,突然一驚──有人握住了她真氣待發的手腕。
木有知轉過頭,只見包千從挽住自己的左手,眉頭輕皺、微微搖了搖頭。
他是想阻止自己下殺手。
木有知先是詫異,接著對周卿的殺念轉為對包千從的不快。她想要抽手,可包千從不願放,手還握得更緊了。他的腕力比木有知預期的還大,雖說不是掙脫不開,可包千從緊握的手,卻好似用盡全力也要拉住自己。那雙長眸目光如訴,彷彿在規勸、懇求她。
「住手!」周大伯這時衝了過來,以身擋在困於獵網掙扎的周卿身前。
木有知絲毫不予理會。
「包千從,你瘋了嗎?」她目不轉睛瞪著包千從。
「簡姑娘,別殺他……」他輕聲說,接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量,吐出三個字──
「求妳了……」
木有知萬萬沒想到,周卿對包千從下殺手,包千從卻還替他低聲下氣地求情。加上情勢漸趨混亂,而周卿身受重傷又已被制伏,她只好壓下心中不悅、放鬆姿態,可內心仍舊不是滋味。
──不識好歹,本姑娘可是在救你!
而包千從見她神色舒緩,這才鬆手,轉身面向周大伯。
木有知默默退到一旁,開始調整因為強行出掌而躁動的內息──毒物雖不至於失控,但仍舊讓她稍感不適。
除了經脈中躁動的真氣,她的心頭,還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痠疼──真是奇怪,先前毒性失控時,也不曾有如此感受。
此時老人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到苟延殘喘的孫子身上了,他奮力安撫著還在做困獸之鬥的周卿,乾燥的唇口喃喃一些「卿兒」、「沒事了」之類的話語,剩下便是一些外人聽不明白的內容了。
包千從完全沒有想到事態會演變至此,更沒想到他替木有知做的「擔保」,會失信得如此之快。一股酸楚的歉疚感漫上心頭,竟令他有些想逃。
木有知出手是為了救他,而他會遇襲則是因為自己堅持要進屋。
包千從的眼前,又一次閃過一名年紀和周卿相仿的少年,開懷大笑的模樣。
他的心底傳來一陣陰森的耳語──都是你!是你害了周卿和周大伯。
頓了半晌,包千從終究還是甩開那陣耳語,鼓起勇氣,望向獵網底下的周卿,想要確認自己的懷疑──
周卿的眼神無光,挨了木有知一掌之後看上去甚至不覺得痛,和自己印象中那樂天知命的少年沒有絲毫相似,卻和他們遭遇過的每一位殺手如初一轍。
一切彷彿都串連在一起了。
有件事情他一直沒和木有知說──
包千從比那位姑娘早了幾日來到此地,見過不少居民。而浣城遭難之後,雖說早有感覺,可卻是當他們在秦客樓被包圍時,他才真的確定──神秘殺手之中,有不少是自己曾見過的浣城百姓。
當時,包千從本以為這批人是提早潛伏在浣城的伏兵,並非真正的浣城百姓,直到現在看到周卿……
他對這對祖孫的認識,讓包千從幾乎確定周卿不可能是單純的伏兵。加上那把染血的獵刀,亦指向周大伯才是弄傷周卿的人。也就是說,周卿恐怕是突然襲擊了周大伯,後者迫於自保,才不得不砍傷親孫。
這樣說來……周大伯恐怕從來不是擔心木有知會「主動」攻擊周卿,而是要藏匿突然發狂的周卿。
「周大伯,令孫究竟怎麼了?」包千從抵抗著蠶食理智的愧疚,一面努力照常言語,一面留神周大伯身前掙扎的周卿。
「怎麼了?」這番話彷彿直直刺進老人脆弱的心神,他回頭瞠目相視,「你不是會醫?連你都不知道怎麼了,我哪會知道?」
被他一說,包千從頓時失語──確實,若周大伯對這一切毫無頭緒,那他此時的疑問,無非是在傷口上灑鹽──他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地看向木有知。
可木有知卻像什麼也沒聽見,安靜地調息。
「今夜浣城異事連連,也許和周卿的情況有關……」包千從說著雙唇顫抖,他的語氣極為小心,「若你能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興許還能……」
「還能什麼──?」周大伯厲聲打斷包千從,「你們兩個掃把星,不是要治卿兒?不是不會對我倆不利?現在呢?」
「你這老頭血口噴人!」這時,一旁的木有知聽見老人的指控,氣不打一處來,開口反擊,「是你孫子先動殺手,這樣的情況我們出於自保,就是他死也算不上我倆的過。你還……」
她話音未落,包千從便張口打斷道:「周卿的情況我們確實不知,因此疏忽,才導致如此,我向您賠罪。」
對方既已致歉,木有知也只好將說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轉過身去繼續調息。
可若是平常,她恐怕開口都懶得開口吧!
我是怎麼了?為何沒忍住與這老頭多嘴?莫非是扮了簡芝寒一整夜,太習慣有話直說了嗎?
還是被這假書生阻攔,才讓我如此惱火?
「我老伴……我兒、我媳婦都走了……」似乎是怒極生悲,周大伯的聲調漸轉哀淒,每個字的尾音彷彿都在顫抖,「只留了卿兒陪我這個老不死的,他是我……」
突然,始終在他身後掙扎的周卿像是終於燃盡最後一絲氣力,「咚」一聲跪倒下來,不再躁動。
周大伯立刻轉身蹲下,雙手繞住身姿宛若風中殘燭的周卿,嗚嗚咽咽、不能自持。
包千從見狀,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半個字也吐不出口。
「你們走……都走……」周大伯的話已經說不完整了,「狗都……後院……」
「城中有藥局,我們興許……」
「我讓你們走!」
這下包千從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點點頭,轉身看向木有知,如玉的面容此刻像是一張顫抖的蠶紗。
──除了千古死的時候,他從沒有感覺那麼難受……
至於木有知,她也不若方才盛氣凌人,只是面無表情暗自調息,看不出在想什麼。說到底,她本就不懂事情為何需要弄得如此複雜。
二人就這麼推門離去,而這對祖孫之後的故事,也不再與他們相關了。
他們無聲地來到後院,包千從用離開木屋前取的牽繩,花了些功夫讓獵犬就範。
接著,二人順著蜿蜒的月光,緩步返回浣城。
這條小徑和來時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只有原先靜美的月色,現在看來不過是死寂的白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