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狗鼻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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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木有知隨著包千從,踏上一條林中小徑。路面鋪灑著一層月光,被兩旁幽暗的密林夾起,一路蜿蜒向山林更深處。

  晦暗的林木中,時不時飄盪著點點螢光,靜謐的氛圍幾乎讓人忘了這裡已是一座屍橫遍野的死城了。

  二人走了一段路,忽然一隻螢火蟲飛出密林,竄過木有知的眼前。今夜的月色明亮極了,掩去了小蟲的尾光,直至牠躲回另一側的樹林中,才又化成一團小小的螢光。

  木有知眨了眨眼,在經歷生死關頭之後,短暫迎來此等唯美之景,竟讓自己平靜不少。

  她看向身邊那位公子,包千從一路上都很安靜,似是若有所思,卻又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木有知於是打破沉默。

  「公子方才是說......你想依靠狗鼻子找人?」

  「......正是如此。」包千從先是頓了頓才開口,「姑娘,怎麼啦?」

  「沒什麼,我只是看公子耳目敏銳,想不到連嗅覺都如此靈敏,甚是佩服。」

  「姑娘過獎了,但人的鼻子再怎麼樣也比不上......」包千從話說到一半才察覺異樣,他於是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對方,「我說的是真的狗鼻子,不是自誇之辭。」

  她是真的搞錯,還是刻意調侃我?

  「喔?」木有知微微一笑,看上去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誤會,誤會。」

  ......這姑娘肯定是在調侃我。

  包千從仔細一瞧,木有知的臉上神情認真,眼角卻不慎露出一絲笑意,裝傻似乎還裝出幾分樂趣,真是可怕......

  他轉身繼續領路,長嘆一口氣問道:「簡姑娘有興致取笑,不如告訴我妳為何想找那人吧?」

  木有知並未直接回應,而是反問:「包公子何以看得出我想找他呀?」

  「妳一見到那劍客的面容,整個人好似沸騰一般,殺氣都漲上天了......」包千從頓了頓,稍作思忖才接著說:「接著他想走,照理說我倆算是撿回了命,可妳竟又不顧傷勢想追,連血都吐出來了。敢問簡姑娘,妳哪裡不像想要找那名劍客?」

  他本擔憂這番話會引來不滿,可木有知聽罷,只是爽快直言:「包公子果真觀察入微,我確實是要找他。師門之命,要我搶回他奪走的東西。」

  果然是為那劍客所戴的頭飾──包千從想。

  對方又接著說:「可你如此敏銳,想逃出浣城豈不是輕而易舉?為何還莫名其妙跑回秦客樓?」

  包千從雖覺得對方問話別有意圖,可也只能回答道:「先前和姑娘提過,小生......我是想回秦客樓找我落下的東西,順道尋個人。」

  「那你找到了嗎?」

  「東西是沒有,不過......」

  「不過找到想找的人了?」

  包千從沒有回答,他分辨不出木有知是真遲鈍還是裝傻。

  他想找的是自己寄放在秦客樓的物品──可即使只是尋物之餘順道,包千從依舊想碰碰運氣,確認稍早在秦客樓幫助自己的姑娘是否安好。

  最後,他落在秦客樓的東西仍舊沒找著,不過想尋的人倒是碰上了。

  包千從瞥了一眼身側的木有知,她已不像離開秦客樓前的那般咄咄逼人了。與之相反,木有知此時看上去頗為放鬆,甚至還有興致欣賞沿途的景色。

  好個神祕的女子。

  木有知的煩惱看來是淡了,可包千從自己的疑慮卻是越來越濃。和對方重逢已過近一個時辰,這位女俠身上也逐漸顯露許多可疑的細節。

  她乍看之下很是瀟灑,實則對許多事頗為小心眼,特意表現得滿不在乎,卻又處處試探自己的底細。

  而一路伴著木有知逃出生天,經他暗自觀察,對方使的暗器和武功,也絕非出自冷月派。

  冷月派一向以變化多端的暗器著稱,弟子們身上往往藏有十數件暗器交換使用,可這位姑娘則否──她從頭到尾使的,都是同一件武器。而那件武器,和冷月派的兵譜上任何一件都不相同。

  不過,諸多疑點之中,最令包千從在意的,反倒是一位殺伐如此果斷的俠客,怎麼可能真的在乎一隻老鼠的死活?

  想到這裡那雙長眸默默低垂下去──初次見面,簡姑娘幫助自己時,那從容自信的模樣,恐怕不是她的真面目。

  這位女俠始終掛著的微笑,大概也是假的吧!

  只要待在木有知身邊夠久,包千從自信能看穿對方的真面目──誰叫他這雙眼睛,本就不會漏看任何細節。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偽裝出來的這層形象,是那麼熟悉、那麼引人入勝?讓包千從幾乎不願揭穿。

  若他現在拋下這位姑娘、果斷離去,那抹迷人的假笑,是不是也能在日後被回憶給美化為真實?

  恐怕……沒那麼容易吧!

  況且一個時辰前,是包千從發現了昏厥於走廊的木有知;一路上也是有木有知替自己開路,他才能倖免於難。

  若非兩人同舟共濟,誰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既然如此,包千從便自覺必須跟著對方,即便那抹迷人的微笑底下,可能藏著極深的惡意也一樣。

  不,倒不如說:若她真是惡人,那包千從更該緊緊看住這位姑娘。若她真的有什麼歹毒的目的......

  光是產生這個念頭,他便自覺可笑──你一個手無寸鐵之人,就是看穿對方的真面目了,又能做些什麼?

  於是,包千從只能和這片靜謐的景色一同沉默。

  二人又走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他才打破沉默,「簡姑娘,我們到了。」

  木有知定睛一看,不遠處的林子裡有一戶木屋,閃著闌珊燈火。包千從說,那是他剛到浣城時認識的一家獵戶。

  這兒離浣城市區有一段距離,一路上二人並未碰上什麼遭遇,於是包千從也就很自然地上前敲門。屋內燈火未滅,屋主該是還沒就寢。

  可屋內並未有人回應,於是包千從又敲了一次門,「周大伯!您還醒著嗎?是我,包千從!」

  過了一會,那扇做工粗糙的木門,才緩緩開出一個縫。一張布滿皺紋、神色嚴厲的臉探了出來,那是一位人高馬大的老漢,看上去約莫花甲。深邃的五官和灰白的頭髮,配上短褐之下結實的身形,令人頗生敬畏。

  他只是簡短的問候包千從幾句,並詢問來意。嚴肅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對包千從身後的木有知也是視若無睹。

  「周大伯,抱歉這麼晚來打擾,這位是......」包千從話說到一半,突然像是哽住一般停了,他注意到周大伯的身上沾有血跡。

  他還來不及關心對方,就從門縫後昏暗的燈火中看見更滲人的一幕:掛滿獵具和毛皮的木屋地上,有一渾身是血的少年躺在草席上,氣息微弱。

  包千從不由得心頭一驚。

  周卿?!

  那位少年包千從也見過,是周大伯相依為命的孫子周卿。此刻周卿身上裹著一些滲著血的破布,很勉強地算作包紮,可效果顯然不怎麼好。

  「......是?」周大伯突然出聲,示意包千從接著說下去。

  「她是冷月派的弟子簡芝寒姑娘,身負師門重任,必須在浣城找尋一人。」包千從很快找回冷靜,他說得不疾不徐,不忘加油添醋,「而周大伯您又是浣城獵戶中的佼佼者,我才想說,來此請您讓獵犬幫我們找人。」

  面對表明來意的包千從,周大伯緩緩搖了搖頭,回說:「......現在不行。」

  見對方拒絕,包千從也不再避諱,單刀直入問道:「是因為令孫的傷勢嗎?」

  周大伯嚴峻的面孔神色一驚,好似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而木有知聽見包千從此言,則像是忽然來了興趣,換了個位置偷偷往屋內瞥了幾眼。

  「小......我稍通醫理,若您不放心周卿的情況,不妨讓我替他處理傷勢,不知大伯意下如何?」

  「......包公子,你難道不知道浣城發生什麼事嗎?」周大伯突然厲聲說道:「現在滿街都是殺人的瘋子,我怎麼可能出去?再說了,我也不認識這什麼簡姑娘,怎麼確定她......能相信?」

  木有知聽了暗自冷笑,周大爺言外之意,乃是擔心自己同樣是個殺人的瘋子──諷刺的是,他並沒有猜錯多少。

  即使周大伯的反應出人意料,包千從依舊應對自若:「眼下浣城的情勢確實凶險,我倆自然不會強迫您以身犯險。至於這位姑娘......」

  「我能平安抵達,全靠簡姑娘一路保護,這點小事我可以擔保,她不會對你們祖孫不利。」他回頭看了木有知一眼,才繼續說服周大伯道:「即便浣城遭難,您也不至於信不過我吧?」

  還沒等周大伯回應,木有知就在後面搖了搖頭。她總覺得包千從說話好笑。那叫周卿的人多半就是被外人所傷,既然如此何能冀望周大伯願意幫助木有知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更好笑的是,包千從擅自替自己擔保,但木有知其實從沒屏除動手逼人就範的可能。

  當然,直接搶走獵犬可能更方便些,眼下先等這個公子哥吃完他的閉門羹之後再......

  「哼!你們進來吧。」

  說完,周大伯便「嘎——」的一聲拉開木門。

  木有知見狀,思路突然被打斷,不自覺發出一聲輕輕的:「啊?」

  簡直莫名其妙!這人是在自己沒注意時,給對方灌了迷湯嗎?

  包千從自然是聽見了,立刻回頭衝她露出僵硬的笑。

  木有知也只好聳聳肩,隨著包千從入門。

  室內的空間不大,他們得稍微撥開四處懸掛的獵具和野獸毛皮,才能走到木屋中心。周大伯的孫子周卿便躺在一張草蓆上,渾身是裹著破布也顯而易見的傷。木有知一看,他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包千從並非唯一「稍通醫理」的人,她實際上也懂不少。雖說比起療傷醫病,木有知更熟悉各種毒物的毒性和解毒方式,以及人全身上下有哪些要害之處。可她也看得出來,周卿的傷被包紮得亂七八糟,若不是包千從願意相助,恐怕撐不過明日吧!

  「周大伯,究竟發生什麼事?」包千從問。

  「我和卿兒在秦客樓設的宴席吃飽飯,在回來的路上,突然有人就大叫了,然後那些瘋子就出現了。」

  包千從聽罷點了點頭,接著便蹲下身,解開周卿身上的破布。底下是一道道滲人的傷口,而在周卿結實的腹部上,有一條又長又深的刀痕。

  他的一雙長眸輕輕瞇起。

  而周大伯始終僵硬的臉,如今也不住變得柔和。他老人家的眼眶紅了,一行淚滑過他爬滿歲月的臉頰。

  木有知只是靜靜看著,這場面也許該讓人心疼吧!可她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畢竟剎那的怵目驚心或婦人之仁,都可能令自己賠上性命。

  與此同時,對於如何處理周卿的傷,包千從也大概有了頭緒。他站起身,對周大伯交代包紮所需。可話才說到一半,包千從忽然如鯁在喉,無法接續。他察覺一處奇怪的細節......

  有一把染血的獵刀被扔在木屋的一角,刀鋒的形制和周卿的傷乍看之下別無二致。

  ......不會吧?

  包千從又回頭看了周卿一眼,受了這般嚴重的傷,想必出了不少血。若周大伯所言是真的,為何他和木有知來的路上,竟沒看見半滴血跡?

  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一路從包千從的背脊爬上他的後腦,最終鑽入他的腦隨。

  莫非,周大伯身上沾的血其實是......

  「周大伯,這......」一向口若懸河的包千從,頓時只能盯著周大伯欲言又止。

  與此同時,木有知忽然感覺頭皮發麻──狹窄擁擠的木屋,毫無預兆地出現一股殺氣。

  「公子!」她大叫出聲。

  下一瞬間,發生的一幕令木有知大吃一驚──

  半身赤裸、傷勢嚴重的周卿從草蓆上彈起。他那滿是鮮血的雙手,從後頭抓向包千從細皮嫩肉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