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藏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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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木有知心心念念的百蟲心,竟然就在始終糾纏不休的蒙面劍客頭上。
這固然是出乎意外的收穫,卻也是始料未及的阻礙──蒙面劍客瞬間從木有知避之唯恐不及的災難,變成她必須設法戰勝的難關。
而能幫木有知擊敗劍客的關鍵人物,此刻就站在她眼前──
月光斜照下,包千從白皙的肌膚和牙白色的襴衫映出一圈光暈。那圈光暈,彷彿阻絕了瀰漫在會場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讓人幾乎要忘了剛才九死一生的一切。
「簡姑娘,妳還好嗎?妳可嚇壞小生了。」他說。
此刻,木有知對包千從說的話,半點也不肯相信──尤其是那「小生」二字。
在白月的映照之下,那張滿是憂懼的面孔完美得太過可疑。
若非內息紊亂、劇毒失控,木有知恐怕已像剛才對待郭方那般,威逼他交代自己的來歷了。
實際上,她仍未完全打消這個念頭。
那張「簡芝寒」的從容面具,此刻已是殘破不堪。木有知則在那張殘破的面具下,頂著一身狼狽的傷,面目猙獰盯著包千從。
「……我先調息。」她說話的聲音毫無情緒,且一如平時和師妹說話時那般言簡意賅。
語畢,木有知不顧對方臉上錯愕的神情,原地坐下運功調息。
「簡姑娘!」包千從的聲音壓得極低,語氣透著些許焦急,「我們先換個安全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木有知已經雙眼緊閉,好似一位入定的僧人般不為所動。
她感覺自己的經脈亂成一團,氣血、內功、毒物四散,宛如她身處的這片會場一般狼藉不堪。即便她在昏迷的前一刻壓制住了毒,毒發身亡的期限仍舊縮短了。
木有知催動真氣,試圖整頓體內混亂的一切,卻發現心緒也同樣混亂,令她難以專注。
毒物流過之處如流火焚燒一般的痛楚,和心頭那股莫名其妙的煩悶交織,如毒藤一般繞住木有知全身,令她坐立難安。
為什麼百蟲心會在蒙面劍客身上?她原本希望自己不過是不走運,在執行任務的同時碰上毫不相關的江湖陰謀,可現在想來這種期望不過是癡心妄想。
幾個時辰前,沈玉芊說過的話閃過木有知的腦海──「我們懷疑百寶筵上,有害死我師叔的魔教餘黨。」──若將這番話和持有百蟲心的蒙面劍客、無數漫遊在浣城中的殺手串在一起,確實合理得令人不安。
一個人名如浮雲蔽月一般,掠過她的心頭。
蝶蝶兒──魔教蠱仙。
在蝶蝶兒死前數年,木有知曾見過那女人一面。
至於木有知為何會在此時想起這位已故之人?沒別的原因,因為殺死蝶蝶兒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御飛和沈玉芊的師叔,人稱劍如風的葉天命。
想到這,木有知隱約感覺,指派這項任務給自己的長老們,恐怕早就知道浣城會遭此劫難了。
既然如此,半個月前在茶樓時,梁琦對此為何隻字未提?──一股怒意,自她的胸腔中油然而生。
躁鬱煩悶的心思如乾枯糾結的野草,被積鬱在胸口那團怒火點燃,幾乎化成一片一發不可收拾的野火──那些裝神弄鬼的老傢伙,真以為我找不到方法弄死他們嗎?
這自然不是木有知第一次對長老們動了殺意。而一如往常,對他人的怨怒很自然地化為她的力量──眼下的情況,離失敗還遠得很!
下定決心之後,混亂的內息也剛好歸於平靜,讓她感覺神氣清朗。木有知的雙眼緩緩打開,朦朧的視線最終聚焦於一道牙白色的身影──包千從正背對著她東張西望、警戒四周。
方才和劍客的那場對決,木有知之所以能在最後僥倖反敗,不只是因為自己選擇以命相搏增強功力,更是因為有包千從在一旁指點。
是啊!殺死蒙面劍客的法寶,不就正在自己面前嗎?只要妥善運用,那他就是自己手中,一件白玉製成、強而有力的武器。
問題在於:要如何讓包千從老老實實做自己的武器。
「包公子。」木有知輕輕喚了聲。
包千從立即回過頭來,神色原是緊繃,在和她對上眼後,才又放鬆下來。
「簡姑娘,妳好點了沒?」
木有知神情淡漠,沒有直接回應。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擠出一句:「……沒事了。」
語畢,木有知察覺自己的語調似乎太過冷漠,於是又勾起嘴角,那抹屬於簡芝寒的從容微笑,像是面具一般覆上她的面孔。
她拉高音調又補了一句:「本姑娘剛才還以為咱倆死定了!」
包千從輕笑一聲,也勾起嘴角,「不瞞您說,小生也是。」
果然,他那虛偽的自稱詞,仍舊頗為刺耳。
「走吧!這兒沒什麼好多待了。」木有知起身,低頭拍了拍裙上的塵土,抬頭時不自覺瞥了包千從一眼。
而包千從正巧也在看她。
在調息過後暫時消失的煩躁,此刻不知怎麼地又爬上木有知的心頭──那張臉未免白得太讓人分神了!
她看著那張無暇如璧的臉,心生疑慮。自打兩人見面以來,包千從身上的疑點實在太多了。
好比說,二人初見時,他究竟是怎麼看穿自己藏在仕女衣著之下習武之人的身分?又是如何三番兩次繞過她的警覺拉住自己?
更別說這位連一點內力都沒有的富家公子,何德何能看出蒙面劍客招式中的破綻?
說到底,區區書生何來這些千奇百怪的本事?他恐怕……
「簡……姑娘?」包千從困惑的聲音打斷木有知的思緒,將她拉回現實。
木有知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種種懷疑,都是一面盯著包千從的臉蛋一面想的。
她頓時臉頰一熱,方才還算隱約的煩躁,瞬間沸騰了。
木有知隨即轉動上身避開對方的目光,假裝是在掃視會場,不想讓那雙敏銳的眼睛,有機會察覺自己的心思。
──這個傢伙肯定大有問題。
此時,她聽見一旁的包千從開口。
「簡姑娘功夫真是了得!身法輕盈、出手俐落又內力深厚。」他的聲音很輕,好像在哄小孩子。
「方才最後那一擊,竟能以暗器正面擊穿對手的劍。能將真氣控制得如此細膩,真不知道姑娘為此下了多少苦功……想不到冷月派還有妳這樣的女中豪傑。」
語畢,木有知突然感覺有些詫異。
──他看得出來。
直覺警告她:他是在試探妳,不能中計!
可即使知道包千從誇讚自己,恐怕只是為了套話,木有知仍舊感到一絲驚喜──
那看似單純的一擊,卻並非是以毒物增強內功就能做到的事。必須將滿溢的真氣強壓於一個點上,並配合精確的外功招式,才有可能做到。
為此,她不知吞了多少劇毒、忍了多少疼痛、刻苦鍛鍊了多長時日,才能達成那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招式。
木有知猜想,即便自己在百寶筵上與重劍痴過招時,那麼多名門正派的弟子,恐怕也沒有一人真正看清她的招式究竟有多細膩──他們對自己的喝采,大抵如同常人對方士變戲法的反應,但覺驚奇卻毫無頭緒。
而自己投注在一招一式之間,那鮮少有人能察覺的心血和努力,卻被不會武功的包千從給看得一清二楚。
好一雙危險的眼睛。
木有知自然不曾蠢到相信對方只是個普通書生,卻也想不通包千從究竟是何方神聖。反倒是在那雙明察秋毫的長眸之前,自己再小的言行,都可能被放大。
包千從這般敏銳,大概早就對她的身分起疑了?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一路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甚至多次出手相救?
包千從,你究竟圖我什麼?是何居心?
「哪裡哪裡……包公子才是好眼力。竟能從他那變化莫測的劍術中看出破綻,我頭一次知道世上還有你這種書生……」她拱起手,刻意用誇張的口吻回應。
「實不相瞞,小生自幼好覽群書,亦有幸讀過不少武學經典,加上眼力不錯,剛剛才能僥倖看出端倪。」包千從說著,目光緩緩低垂下去。
木有知哼笑一聲──他難道不知道,這番說詞聽上去有多不可信嗎?
「能從書中讀出這樣的造化,包公子還真是奇才!既然我倆如此有緣,公子不如拜入我冷月門下,做我師弟如何?」她刻意讓話語帶上從容的諷意,可心中的戒心卻是越來越濃。
包千從聽了擺一擺手說:「簡姑娘莫要取笑。就是天資再好,小生也志不在此,還是專心唸書就好!」
這不過是句普通的回應,但不知為何,這句話確確實實刺激到了木有知──他是多小看我,才會拿這種說詞搪塞我?
「包公子。」木有知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停頓半晌才又接著說:「你還是別自稱什麼『小生』了。」
那張如玉璧一般的臉,好似終於露出一絲瑕疵。
「一直小生來小生去,亂假惺惺的。」她刻意讓說話的語氣介在木有知和簡芝寒之間,令人聽不出是在打趣還是真的動怒了。一雙杏眼目光如刺,像是錐子一般想鑿開那絲得來不易的裂縫,想看看下面究竟包藏什麼樣的禍心。
包千從沒有回應,只是皺著眉頭沉默。
木有知明白把氣氛弄得這般劍拔弩張並不理智,但此刻的她卻選擇忽視理智,努力維持住要笑不笑的神情──本姑娘就是看不穿你,也不會讓你得寸進尺。
終於,包千從開口:「好吧,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原先緊繃的氛圍,也隨著他的面色一同舒展開來了,木有知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也有些緊張。
「我沒多留心,才沒察覺到姑娘聽不慣那種文謅謅的說法,對不住了。」
木有知點頭,小心回應:「哪裡的話,江湖中人心直口快,若有冒犯還請公子見諒。」
包千從聽罷,挑起一邊眉毛,「這下倒是姑娘妳假惺惺起來了。」
木有知聽了笑出聲來,放任嘴角那抹假笑化成真正的笑容,還帶著一絲勝利的得意。
她知道此刻自己佔上風的感受,恐怕只是錯覺,但木有知允許自己享受這短暫的錯覺。
包公子見狀,也不住苦笑,他緩步走向會場中。
「敢問姑娘……」包千從一面說著,一面從地上拾起一物詢問:「咱接下來是否要追方才那人?」
「……啊?」他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包公子轉過身,手上拿著劍客遺落的兜帽,那張精緻的側臉映著皎潔月色,看上去果真有幾分狡黠。
木有知還是看不出他有何居心。
「且隨我來!我有一妙計,能幫妳找著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