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家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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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1
白茫茫的雪花從鐵灰色的蒼空飄落,然而地表的氣溫尚未低到可以讓雪花的冰晶維持結構,墜落的雪絲迅速化作半融的液狀冰霙,高不成低不就的天氣總是在換季之際惹人厭煩。
但這也怨不得天公不作美,過去這座位於大陸邊陲的島嶼也曾是個全年不降雪的溫暖地帶。
六年前,我也曾像這樣麻木地凝視天空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學長,旅長找你」
「啊,佳羽啊~天氣冷了,記得多加點衣服,那身校服太不保暖了,有機會我們再去買件新外套」
「旅長找你」
「現在正享受著市府批的公假,我們能不能先別談……」
「旅長找你,是潮王府批下來的公文」
比這反常氣候還要冰冷的語調,讓我好似迎面撞在一塊冰河上頭,可機械式矗立在身旁的少女無視了我的求饒,一本正經地遞出公文表達不容拒絕的堅毅態度。
雖然很想就這麼耍賴下去,但籓潮王府這個名頭聽起來是真的不怎麼舒服。
「說我突然急性腸胃炎,現在全身脫水四肢無力,明天再去找她」
「這個藉口學姊猜到了」
「那我重感冒,發燒四十……」
「也猜到了,她還說除非你要進產房生孩子,不能都得在一小時內出現在她面前」
「生孩子我是不能,但造孩子我……」
女孩舉起手中的錄音筆,露骨的輕蔑態度眼神冷冰冰地瞪了過來。
「知道了知道了,我現在就去」輕歎一口氣,雖然在開著暖氣的屋內呼不出白煙,然而某種莫名的壓力仍舊令我兩眼茫然。
「阿列和伊莎還在放散心假,需要召回嗎?」
聽到少女平淡說出的名字,胸口不禁一陣絞動,但多年來的習慣還是足夠讓我將這份感情波動壓抑在表面的無所謂之下,至少我自認是沒有人可以看穿的。
「他們啊……還是先不用了」沒有思考太久就作出決定,嘴巴上說的乾脆肚子裡倒是被彷徨感沖得反胃「等跟彤茹見了面再說,或許還是能推掉的,應該還有不少小隊不在執勤週期」
這下還真有可能急性腸胃炎發作。
這類心理活動,我當然不會隨便表達出來。
正確來說,不是不會,而是不能。
伸出手來接下佳羽所遞出的公文,哪怕心裡頭再怎麼抵觸,卻也不能表達出一丁點的不安,這是我如今還能繼續喘息繼續在這世道中生存的代價。
「甚麼案子?」捏在手中的公文非常的薄,這與它封頁上白紙黑字的極密字樣形成強烈對比。
「極密」留著一頭恰到好處及肩金髮的少女語氣中帶了點不悅。
這份文件也只是個通知書而已,裡頭寫的大概就是些委託相關人與負責單位清單,這種密級的案件不會公然用紙本傳遞,至於真正的內容也得等直系上級領導親自交付。
放在我這位直屬於實習旅長的外派實戰分隊長身上,那自然就是由旅長本人親自要向我交付任務細節,以便保證機密傳遞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資訊丟失或外泄。
「到頭來明明你們也得知道的,搞這些有的沒的複雜程序除了浪費時間真沒甚麼意義」
隨便嘟囔了幾句就把公文對折收進上衣口袋中,也不是第一次收這種類似密級的公文,但說到底還是難以習慣官腔官調的繁文縟節。
「你在看報紙?」佳羽並沒有對碎碎念有所反應,反而望向被我的手肘壓在餐廳長桌上的報紙。
報紙上斗大的標題描繪著一起震撼整個潮藩的事件,算得上是這幾天最為重要的新聞,前兩天我們解決的劫匪事件反而只被安排到了社會版的第二頁。
「啊,是七院的事情,我在想過幾天都司那裡應該會發命令下來,還是做點心理準備來得好」
最好的謊言就是隱藏在半真半假之間,既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實話。
「七院,和其他軍務學院有關?」
用來收容戰爭孤兒或是窮困家庭學子的院校,被稱為軍務學院,提供了從幼稚園到高中的所有教育資源,除了給予這些孤兒容身之處以外,也培養戰後社會極為稀缺的各行各業基層勞工。
軍務學院由軍隊管轄,三成以上的畢業生會進入軍隊服務,剩餘的則安排到其他社會上缺員的崗位,這是種既能保障人力就業調配,又能統一收容戰爭孤兒的措施。
「這我不知道,但未雨綢繆總不會有錯」
這句是同樣真話夾著謊話,跟三院有沒有關係我確實不知道,但跟我們會有關係我倒是確知。
第七軍務學院擔負的職責遠非其他六所院校所能取代的,七院的存在價值甚至可以說是這戰後社會的基石,是秩序尚能殘存的根源。
如果說前面六所軍務學院培養的學生承擔的是社會向前看重建的希望,那第七軍務學院所擔負的,就是承擔社會回頭看時積累的仇恨。
『越獄的惡魔之子』
聳動的標題如同刺針般刺痛著我壓在報紙上頭的手肘。
2
看起來年紀才十幾歲出頭的初中孩子,在這大雪飄舞的寒冬中在被薄雪覆蓋的海灘上穿著單薄的衣物邁開腳步,他們無不喘著大氣,耐著快凍僵的身軀吃力地跑動。
在海灘上不只有那幾個十幾歲的孩子,另外還有兩名同樣衣物單薄,板著一張嚴肅臉色對孩子們怒吼的教官。即便鼻頭上積著雪花,四肢看著也早已凍僵而沒有血色,教官們的眼睛仍集中精神觀察孩子們的狀況。
在那刻意板起的臉孔下,擔憂與心疼從那一雙雙鋼鐵般冷酷的眼眶中流露而出,他們也不願對孩子們嚴厲,但倖存下來的教官們卻也明白這是保護他們而必須做的錘煉。
將雙手插在破舊的褐色大衣口袋裡保暖,現在已經很難想像過去穿著短袖短褲在十月天裡跳海戲水的日子了,模糊的幼年記憶中,這片沙灘也曾是那麼的陽光明媚。
「早上的通報不是說了輻射塵濃度挺高的,這種天氣裡做耐寒訓練合適嗎?」佇足在尚未被薄雪覆蓋的水泥堤壩上,低頭望向坐在階梯上頭的人。
「這你要問教務處,教官們自然會做評估」那是一名將烏黑長髮用白色緞帶紮成低馬尾垂在身後的知性少女,明明穿著和其他學生一樣的黑色軍式制服,卻能穿出別樣的時尚感「防核局也在季風盛行空域灑了胡椒鹽,這裡應該影響不大」
帶點傲氣的態度配在那帶有嚴肅感與穩重氣息的軍式制服下,形成一種說不清的貼合感,綢緞般的黑髮以及典雅的氣質,這讓女孩那漂亮的臉蛋看起來多了分縹緲感,在這雪白霧氣繚繞的環境中,看著就像個凡人勾搭不上的仙女。
「應該?這話聽著不太像我認識的范彤茹」
「你認識的范彤茹可不是氣象學家或是輻射專家,別這麼苛求我」少女勾起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拍了拍身邊的水泥階梯示意讓我坐下。
語氣很輕柔,表情也很溫和,可卻有種刀子架在脖子上的威壓感,就連那隨意輕拍的動作都帶有不由分說的命令姿態。
這些在無意識舉止間流露出來的雖不是范彤茹的本性,卻也是她這數年以來為了回應眾人的期望,一步步培養出來的領袖氣質。
「那麼你認識的東祿珀燁也不是超人,一周以內連續出勤實在堪不住」將手中的公文遞回去,我便席地坐在了冷冰冰地水泥堤壩上「更何況……」
彤茹以手指按在嘴唇上,用最直白的肢體語言來制止我繼續說下去。
涉密的公文,只允許直屬領導與分隊長親自交付,而這份密令所下達的機關更是那個早已消失在公眾面前的潮王府,一般人幾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機密檔,如今就交在我的手上。
「我嘗試過了,但以我的身份沒資格否決這項委託」收回那份看起來遠沒有這麼重要的公文,彤茹坦然地聳聳肩。
在學院裡,她是統帥六千名學生的學生旅長,換在過去和平年代,就是學生會長那類的存在,說有多了不起倒也說不上。
只不過,一如這個時代的其他機構,軍務學院同樣也存在著龐大的人力缺口,也因此根本沒有足夠的教職員,除了教書以外的所有雜務工作與權責就落了作為學生最高領導的學生旅長身上。
然而離開孤兒們的安家之所,單就行政層級來說,學生旅長也只是個掛有浮誇自治頭銜的扮家家酒遊戲罷了。
「在校園裡交付就可以了,為甚麼要特地來這裡?」
這是位於校園後山翻過一座丘陵的海岸邊,三院是以戰前一所軍事院校所改建的,過去丘陵和海岸都是陸戰隊用來訓練的場所,廣義上也可以算是校內,不過距離現在實際的校園還是有段不短的距離。
「摸魚」
「妳還真是在奇怪的地方直言不諱」
沒等我吐槽的話音收尾,肩側便感受到了如鵝羽般輕巧的些許重量,小心翼翼讓側臉靠在我肩上的彤茹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般嘆了口長氣,與方才那位傲氣凜然的學生旅長簡直判若兩人。
「妳這樣做我會折壽的」
「別說些破壞氣氛的話」
「說真的,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會在實體層面折壽」
嘴巴上說是這麼說,但也沒有把彤茹推開,反而低下自己的肩膀,讓她能更舒適地枕在我的肩頭上。
這麼位既是校園實際最高領導者,又是顏值擔當的優雅美女,在理應謳歌青春的年輕男孩間,固然是接近理想的校園女神。像這樣私下見面還親暱互動,要是被甚麼人見到傳了出去,簡直就是完美的校園喜劇開場。
但對我倆而言,這樣的接觸並沒有實質意義上的浪漫成分。
「看過了嗎?」彤茹撐起身子想要結束短暫的放鬆。
「看了,中央朝廷和潮王府的雙授權,我知道這案子不得不接」空出一隻手來按住那封文件,盡可能溫柔地讓彤茹靠回我的肩膀,並拉開脫下的褐色大衣,繞過她因不知所措而聳起的身子,蓋到肩頭上擋去天空中落下的雪絲。
從戰爭中倖存下來,在眾人的盼望下背負太多的責任,主動挑起重擔的初衷並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也不是想爭取青史留名的成就,單純只是想讓身邊的所愛之人輕鬆一點而已,又或者是潛意識地想要彌補心中那股,只有自己倖存下來的愧疚感。
相互依偎在這裡的並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情侶,只不過是忙裡偷閒相互傾述生活艱辛的家人而已。
「既然知道,就別再做些節外生枝的事情了」距離只有不過一個手掌寬距離,彤茹用那雙清澈的茶色雙瞳嚴肅瞪著我。
「我甚麼時候做過節外生枝的事情?」
「你的心跳剛剛大概從七十飆到九十」蓋在大衣下的手小力捏了下我的腰側。
被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我倆的身子幾乎是貼在一塊的,確實能夠清晰感知到彼此的心跳速度和呼吸動作。
「那、那不算節外生枝……吧?」
「我都還沒說哪件事」少女戲謔地勾起嘴角輕哼一聲「下水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沉默與無奈,面對女孩的質問,這是我能想到最坦率的回答方式。
「妳就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嗎?」
就在前兩天,由第三軍務學院學生實戰連所屬分隊接受市公安局委託,協助處理的持槍劫匪案件,作為分隊長的東祿珀燁在交涉中以虛構出來的下水道為由,矇騙劫匪接受條件,並借機釋放事前安排作為人質的臥底來制服劫匪,在沒有任何傷亡的狀況下解決案件。
至少呈上去的結案報告是這麼寫。
「少來這套,假如真有事情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拿你沒輒」
「不敢不敢,沒有這麼厲害」
嘴巴上說是這麼說,其實我們倆心裡都清楚得很,如果我有甚麼秘密不願意讓別人發現,確實是瞞不過這位扛起六千名學生重責的范彤茹,但她也很清楚哪些事處於不能隨意碰觸的紅線之後。
至於這件事,是歸在可以問的範疇當中。
「所以,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小隊有人型超算」
「雲潞不知道,我找她問過了」
「妳一天到底花多少時間摸魚,工作這麼閒?」
「快說」
在那個警鳴大作的夜裡,我對那群劫匪說出的那番交涉說詞,雖然在呈上去的結案報告中是這麼解釋的。
東祿珀燁以巧妙的話術讓劫匪聽信謊言而鬆懈。
然而正如此時彤茹所追問的,那確實不是謊言,所謂的密道確實存在。
「六年前偵查南隆的時候,我們用過那個通道」這也不是甚麼不能說的秘密,我本來就不打算藏著掖著「曾是部隊打算暗中輸送難民和囤積遊擊裝備用的,不過市府那邊是沒有記錄的,因為這批難民……」
「被王府端了」
「別說的這麼白」
那是一場失敗的敵後作戰,原本是戰爭初期潮藩南部幾個千戶所打算建設為反攻陣地而準備的,由潮藩布政司密情曹負責協調,卻在過程中被潮王府誤認為烏托邦的地下儲倉派遣特種分隊摧毀。
如此荒唐的事情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中時有發生,尤其是戰火剛燒到潮藩時,為了避免戰線延燒本土,朝廷中央對是否派遣禁軍一事始終三緘其口,整個潮藩內部一時間幾乎陷入無政府狀態。
直到衝擊過後一段時日,朝廷在避免直接參與戰爭的情況下挹注奧援,隨著穩步推進的反攻戰線,這些荒謬的事情才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後逐一得到改善。
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被完整記錄下來,像這樣的醜聞自然是能忽視就忽視。
「王府試圖追問這件事,我勉強忽悠過去了」彤茹直起身子來,用介於責備與擔憂之間的眼神望著我「要是當時他們真放了人質,挾持你要你帶他們前往地道,你會怎麼做?真打算放了那批持槍劫匪?」
「他們不會放了人質的,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不要迴避我的問題」
任何謊言與意圖在這位天生的領導者面前,不過是如同考試寫小抄那種水平的兒戲,但凡她想知道的事情,就不可能瞞得過那雙如寶石般的明眸。
「他們沒有案底,雖然持有自動步槍,但整起案件中都不曾主動對警員乃至公眾使用武器,我認為他們有活下去的權力」
在別人面前或許我還能伶牙俐齒地說點俏皮話打發過去,但面對彤茹,我大概就只是掙扎個兩下對得起自尊心便擺爛的那種人。
「你不是法官,有罪與否不是你能決定的」
剛剛分明還親暱地如同親人般相互依偎,此時卻又變得像班主任訓話般嚴厲,雖說早已習慣自己的所作所為總是被她翻個底朝天,但這種感覺還是不太好受。
「被驅趕著困進那棟建築,也是你刻意安排的?」
即便想再說點什麼,但感覺只要一開口我就會難看地顧左右而言他地辯解,索性沉默不語地聳聳肩認了這項指控。
看著我這乖巧服從的模樣,彤茹的臉色沒有變得好一些,或許她期待我能給出點合理的辯解,也方便她不需要這麼正經地批評我。
「……算了,你這種情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我再多說點什麼,你也就是唯唯諾諾地點頭哈腰,然後一回頭就下次還敢」
「我有這麼惡劣嗎?」
「你這是明知故問」翻了個白眼也就算是對我的懲罰了,彤茹再度舉起那份公文「這次的委託,我必須嚴厲警告你,沒有足夠你節外生枝的空間,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你不能兼愛到連罪犯的人生都珍惜,聽明白了嗎?」
做事必須做絕,這其實不是強者的作風,正因為知曉自己的能力不足,才會在有限的情況下投注所有的籌碼,嘗試在渺茫的概率中奪取自己所冀求的結果。
「我明白」盡可能不讓眼神遊移地看著她,即便知道我的任何偽裝都只是自欺欺人。
彤茹沉默地看了我半響。
她知道我有話沒說,也知道我希望她不要繼續追問,這壓根兒稱不上博弈,單純就是極度熟悉彼此的兩人在嘗試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任性罷了。
「還記得我跟所有實戰連的夥伴們的約定嗎?」
不是命令,只是約定。
「當然」
「我們只是學生兵而已,我們對國家最大的義務就是好好成長,而不是在成長為棟樑之前不自量力地倒下,在執行委託時請永遠記得,確保所有夥伴能夠安全回來是第一且唯一的要務」彤茹語重心長地重述一遍她剛當上學生旅長時的發言。
可這依然不是她第一次這麼說,當我們還在瓦礫堆上艱難地在夾縫中求生存時,面對戰火陰霾的籠罩,這就已是她對我們最沉重的約定。
然而,我當年就沒能遵守這個約定。
眼見我依然沉默不語,少女也便閉上雙眼再一次輕嘆,我不想說的事情,她逼不了我,我無法承諾的事情,她也只能做好心理建設。
「我們……為什麼非得過這樣的生活呢?」
少女再度傾身靠在我的肩頭上,各自的哀嘆只能用這種樸素而平淡的相伴來宣洩,而我也只是抬頭望著飄落雪霰的灰暗天空,麻痹的臂膀甚至不敢去擁抱這位總是提心吊膽看著我們捨身涉險的家人。
望著那份薄如蟬翼的密令公文,上頭印刷的卻是沉重而冷酷的現實。
從煙硝味遍佈的戰場中倖存下來,在那絕對稱不上成熟的年紀裡,卻被逼著必須目睹數不盡的親友在時代的巨輪下碾為灰燼,我們並沒有一同倒下,而是像這樣艱難地咬牙苦撐,一步步踏過破碎的荒原,抵達這個盈滿飄渺希望的和平年代。
可我們抵達的並不是甚麼樂園,在這漫長嚴寒中等待我們的,是結冰的湖泊上終日起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