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不缺悲劇
本章節 8236 字
更新於: 2020-02-12
1
冰冷的空氣中傳來了緊促的警笛聲,慌忙無序的人群為這晦暗的世界染上一層薄薄的綵衣,彷佛想在這個失去希望的故事中尋找一絲可以仰賴的輕縷。
「不覺得嗎?雖然英雄降臨打擊罪惡是老掉牙的套路了,但人們總是需要那麼一丁點期望,尤其是越加絕望的情況當中就越加渴求」
輕呵著熱氣想稍稍疏通早已被冰冷天氣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然而呼出來的熱氣才剛接觸到肌膚帶來如同錯覺般的短暫溫暖,旋即就被周圍接近零度的低溫給淹沒。
『要是這時候別來些毫無邏輯的哲學問答,我想你就是我的英雄了』掛在頭頂罩住雙耳的通訊耳機傳來如同棕熊低吼般渾厚的男性嗓音『還要待機多久,目標已經離E7區域,警方那裡還沒有來訊嗎?』
在這冬夜裡還能聽到像這樣的調侃,也算是冷冰冰的世界中少數能帶給我的安慰。
盤坐在已然廢棄多年的三層樓透天住宅上頭,雖然從周圍水泥磚牆縫隙中竄起的枯黃雜草勉強可以掩住身子,但高處的寒風還是讓人不由得直打哆嗦。
「是否出手的決定權操之在我,哪怕是雷霆小組出動也與我們無關,公安局的公務員們管不到」提起大衣的袖角拭去從鼻孔流出來混雜了暗紅色液體的鼻水,我很快地又將目光放回眼前不過十吋大小的顯示幕上。
極端簡化的幾何圖形濃縮著這座也曾繁華的城市各個角落,無數光點各自代表著擁有不同經歷的生命散落在簡單的地圖上,其中唯一的紅色光點正在以極快的速度穿越已經顯示為廢棄的街區,那正是被以蝗蟲為代稱的本次任務目標。
『別說的好像權力很大,還不只是無給薪的打工人,人家公務員好歹吃的公家飯捧的鐵飯碗』
「無給薪的話那就叫志願工作者」
『意思不是差不多嗎?別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鑽營奔競』
「應該是鑽牛角尖才對,說真的,我求你別再亂用成語了」
放下對這傢伙上哪學鑽營奔競這種生僻成語的好奇,我提起掛在胸口的夜視鏡往燈光昏暗的廢棄街區望去,廉價的微光夜視鏡以暗灰色調成像,將黑夜中的輪廓勉強抽映在鏡頭當中,好在這裡離城區不算遠,大氣反射的光線還說得上充足。
跟著闖進廢墟區的只有四輛警車,員警應該也對廢墟間有可能存在的埋伏有所警惕,從刻意拉開距離的態勢來判斷,警車接到的指示很有可能只是緊隨。
「城堡,前往F1區域待命,並在路途中的六個位置播種,座標已經發送給你了」用握在右手的觸控筆往顯示幕上連續畫了幾個叉,我又提起望遠鏡朝廢墟看了一眼。
『收到』
回答的是相較高亢且語調稍嫌遲疑的男孩嗓音,和方才還有餘力與我閒話家常的另一位隊員有著明確的區別。
「更正,改為F1區域往南兩百米的十字路口」如同鬼魅般唐突插入通訊的平淡聲音修正了我的指令。
說話的主人是身邊一名裹著睡袋平躺在髒兮兮地面上的少女,雖然語調毫無起伏,但那越過幾乎把半張臉都蓋住的黑髮瀏海瞪向我的空洞眼神卻還是非常駭人。
「採用建議,改往F1區域往南兩百米的十字路口,蹲點位置為東北側廢棄三角店面,該區域命名為F4」
『收……收到』
從事發到現在已經有四個小時了,雖然警方盡可能調集力量來搜捕,但在這渾沌的世道裡,即便正義試圖伸張,終究還是得在現實的力有未逮面前屈服。
「人質的狀況怎麼樣了?」
「熱成像沒有異狀」嬌小的身軀趴伏在枯草上頭,如同雕像般紋絲不動的另一名少女正端著一柄看起來比她的身高還要長的步槍。
那是個即便處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紮成側馬尾的金髮卻仍靠著顯示幕的微弱光芒低調閃爍光輝的少女,她的眼瞳正不偏不倚地咬在碩大的瞄準鏡成像鏡片上,即便清楚她正在與我應答,但光從這如同雕像般沒有絲毫的妄動的身姿,總會有種開口的並不是這尊石像的錯覺。
「紅彈,三發,狙擊目標發送完成」快速敲動鍵盤,將地圖上選定的位置進行初步解算,轉交少女那柄步槍上頭的彈道演算器完成最大損傷效果的計算「宰相,還有多久的時間?」
「至多八分鐘,誤差容許範圍是目標通過J區域的四秒內」被以呼號叫到的黑髮少女裹在迷彩睡袋中兩眼無神直愣著瞪向漆黑星空,眼珠子卻在眼眶裡不斷打轉著像是在凝視以夜空為畫布的藝術創作。
「列兵,聽到了吧?八分鐘內抵達F4區域,和保持距離不要接觸」
『真會差遣人,在這片既沒有路燈還到處堆積垃圾的廢墟裡八分鐘內五百越野』
「而且還是無給薪志願工作」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呼號為列兵的青年不悅地反駁,但地圖上專屬標示的位置光點依舊在我的指令下朝F4區域快速前進。
鬆開在冰冷鍵盤上敲打的雙手,我盡可能保持著手指間的搓揉免得被濕冷的空氣凍傷,雖然戴著還說得上保暖的露指手套,但長時間曝露在戶外蹲點還是讓這一丁點的保暖措施顯得格外無力。
「宰相,最終確認,有無疏漏?」
「沒有,整體誤差在可控範圍,請求執行許可」
勉強搓出點知覺,便伸手摸向就在筆記電腦旁的黑色方袋,依據長期累積下來的經驗,僅靠觸覺就將我所需要的物件從方袋中取出。
三枚在顯示幕微弱光線中稍顯輪廓的黃銅制步槍子彈。
金屬材質的觸感讓僵硬的手指感受到甚麼叫做凍得像是被火燒灼,但我還是迅速地抽出套在方袋外頭的備用彈匣,將那三枚帶有獨特紅漆彈頭的子彈塞進去。
不需額外的口頭交流,聽到第三聲彈匣擋板的摩擦聲後,身旁如同雕像般環抱著巨大步槍的少女也立刻壓動換匣鍵,裝有滿滿十發彈藥的彈匣退落,讓我能夠將備用彈匣為她裝上。
清脆的金屬敲擊聲,說明槍拴已經將備用彈匣中的子彈推進膛室,撞針也已在底火後頭不過數毫米的位置上就位。
「前線組,最終確認」
將目光放回顯示幕上,兩個藍色光點已經抵達方才確認的預定區域,並且一前一後蹲守在於瓦礫堆中顯得格外矚目的三角店面,與周圍街道上的其他只能稱作廢墟的房舍相比,算是難得整體完整的一座建物。
倘若我是一名亡命之徒,面對四面楚歌的絕境,如果還想要背靠烏江絕地求生,肯定會想利用這座建物當作掩體。
『這裡是列兵,已經就位』
『城堡……已就位!』
「倒是來個人出岔子,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推給雷霆小組」即便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但我還是疲倦地嘟囔了幾句。
無論經過多少年,做過多少次類似的事,在真正面臨發號司令的那麼一瞬間,腦子裡總是會有千萬種「萬一搞砸了」的思緒湧現,所謂的習慣成自然,不過就是讓這個過程盡可能縮短而已。
螢幕上紅色的光點踩入早先標記好的J區域,心中默念的倒數四秒開始計數。
「開始!」
從我口中低聲命令倏忽之間被火藥爆燃的槍聲壓抑,濃郁的硝煙味充斥在鼻腔當中,嗅覺傳遞的神經信號立刻讓焦躁的思緒得到緩和,箭已脫弦,接下來該做的就僅有確保一切按計劃進行即可,正如過去十年來我們為了活下去所做的那樣。
黑夜中的廢墟隨著槍聲炸出一抹絢爛的火花,伴隨水泥崩解的低吼,還未完全崩毀的殘破民房一座接著一座如同骨牌般向著荒廢街道倒下,迫使在這廢墟當中驅車狂飆的目標不得不迅速調轉方向,朝著計畫中所安排的路線繼續前進。
倒塌的瓦礫粉塵迅速淹沒原本還算寬敞的街道,效果比起我所設想的要好多了。
「主教,下一個目標」
「明白」
趴在身邊的少女俐落地拉動她懷中那柄步槍的槍栓,一聲清脆的金屬叮響聲,還冒著硝煙的彈殼被退膛彈出,下一發子彈也在流暢的換彈動作中被送入槍膛。
當然,即便是裝有高爆炸藥的特製彈頭,但要像那樣把一整排民房炸倒還是不可能,所以才需要先前讓城堡在特定位置安上小當量炸藥「播種」,以發射的子彈為起始引發一連串的骨牌效應,讓爆炸能量最大化瞬間摧毀民房重心以致坍塌。
又一聲劇烈槍響,又一排民房在預先埋置的炸藥和彈頭相互作用下倒塌,目標卡車再度被迫調轉,進入四個方向中已有三個坍塌的十字路口。
黃銅彈殼清脆的聲響轉瞬被第三聲槍響掩蓋,就連目標卡車進入的街道也被瓦礫坍塌覆蓋,被折去翅翼的目標再也無法從這個十字路口離開,維持距離緊跟其後的警車也紛紛在為他們所安排的位置停下,紅藍兩色的霓虹燈與嘈雜的警笛在短短數分鐘內就位,隔在坍塌的瓦礫後方將這個十字路口全麵包圍。
2
荒郊,原本的意思似乎與現在有所區別,但在這個時代,我們是這麼稱呼在戰爭中毀損,戰後也沒被重建的廢墟區域,因為有可能成為犯罪溫床而被政府列為管制區域,也設下鐵籬笆阻止任何人進入。
以我的家鄉,這座在戰前曾是潮王藩國第二大城的竹守市為例,超過三成的市區範圍被劃為荒郊。
正因為廣大的荒郊受管製成為無人地帶,一旦發生犯罪事件,罪犯只要逃入荒郊便很容易就此銷聲匿跡,即便公權力多次想要處理這些治安缺漏,卻也因為苦無人力,加上清理荒郊的成本過高而作罷。
「三院的學生,東祿珀燁」舉起手中的證件給圍在三角店面外頭的民警確認,這才在無數質疑的眼神目送下走近方才只能通過熱成像儀觀察的建物。
除了民警以外,還有許多身著迷彩的士兵,估計是從港區那裡借調過來的,畢竟對方持有自動步槍,只有警用火力的民警是不可能匹敵的。
只有兩層樓高,原來應該還有用鐵皮額外搭建的第三層,但似乎沒在戰爭中保存下來,只留下空蕩蕩插在屋頂的幾根鋼柱和破敗銹蝕的殘存鐵皮。
「你打算怎麼處理,雖然已經完成包圍,但目標依然持有自動火力並狹持人質,我們的警用裝備應付不來」應該是現場負責的年輕警官挑起半邊眉毛將學生證遞回,那雙有點惹人注目的單眼皮死魚眼以毫不掩飾的不信任盯著我。
「這個嘛……你們專業的打算怎麼解決」收回那張名不符實的學生證,我聳聳肩坦承自己對後續處理沒啥頭緒。
「等雷霆小組到場,還能怎麼辦」
「如果目標因為雷霆小組的到場而出現應激反應對人質不利呢?」
「這不是我能考慮的」死魚眼警官不悅地搖搖頭。
會這麼說當然也不是空口無憑,警官也明白這樣的猜測並非無理。
為了穩定損失大量人口和因為戰爭受創嚴重的戰後社會,不得不採用極其嚴苛的酷刑來維持治安,然而環境的惡劣與執法機構的人力缺乏依然促使大量貧困人口鋌而走險,在這樣的情況下,犯罪率反而只增不減。
一旦被逮捕或是認知無法逃生,為了不去面對殘酷的刑責,這些犯罪者往往會採取極端的手段來自我了斷。在過去便有多起因為雷霆小組的到場,罪犯認為無法逃生,於是在殺害人質後自盡的案件。
專門應付嚴重犯罪事件的雷霆小組也因此而處極度尷尬的定位,除非必要不然不會輕易派遣,像現如今這樣的案件,已經事發超過五個小時也沒見到他們的影子,大概率是沒打算冒這個風險,決定把案件丟給基層民警和我們這樣的學生兵處理了。
「讓我進去,或許還有談判的空間」
「讓你進去?你瘋了嗎?這可不是甚麼持刀搶劫,裡頭的那幫罪犯可是有自動步槍的」
很有耐心地看著死魚眼警官焦急地在建物和我身上來回打量對著空氣不知道比劃甚麼,我也只是不太在意地點點頭,畢竟會有像他那樣的反應才稱得上正常人,對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學生兵不抱信任也是再正常不過。
「假如我瘋了,目標早就人間蒸發再也找不到了,還能讓我們在這邊包圍住討論怎麼處置?」微微一笑推開警官就緩步走向那座三角店面,但其他警員因為沒有得到警官的許可,依然伸出手來打算阻止我前進。
「讓他過去吧,姚警官」背後傳來一聲飽經滄桑的男人嗓音。
「中隊長,您不是應該去準備攻堅戰嗎?」死魚眼警官眉頭一皺,那張本就滿是怨懟的枯黃臉色變得越加難看。
那是名看著比他的嗓音要年輕許多的軍官,穿著有些褪色的迷彩服大衣,廉價的公發軍靴隨著他一步一步走來,發出了不合時宜的塑膠摩擦聲。
「準備?準備個屁!我沒收到任何指令,姚警官」軍官隨意地站定並打量著警官明顯的戒備心,隨後便順手從大衣夾層掏出煙盒「來一根嗎?」
警官維持著他那難看的面容,搖搖頭拒絕了男人的示好。
「葉叔,辛苦了」雖然從未將目光投到我身上,但我還是很識相地向他微傾身子致意。
這兩年來執行這些市公安局委託的業務,和這位時常作為支持火力來到前線的陸戰隊中隊長,還是有過數次照面。不過我們之間的緣分,大概不是這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
「喲,你這王八羔子怎麼還在這,快過去啊!我們只負責在談判失敗的時候鎮壓暴徒,這些民警則是負責封鎖現場,談判的責任說好了你來擔的」
說得好聽是分工,但實際上這也是為了維護秩序所作的安排,戰爭以後軍警之間的關係和公權力的權威性都遭致挑戰,面對紛繁複雜的動盪,沒有編制的學生兵自然成為了最好用的一塊磚。
點點頭苦笑著回應葉叔的話中有話,我便推開兩側本來試圖阻攔我的警員向著被圍堵封鎖的三角店面前進,周遭在這寒冷秋季中卻滿頭冷汗的警員也只能茫然地看著我走過去,卻也沒哪個人真的打算制止。
他們也不過是在這艱苦時代找份工作混口飯吃的普羅百姓而已,從那樣殘酷的戰爭中倖存下來,早就沒有誰內心真的抱有甚麼偉大抱負,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好好活著就已經不容易了,遑論還要冒著風險做些危及性命之事。
所以他們期望著英雄,一個能夠代替不敢跨步的人們走出跨出下一步的英雄。
可惜,我不是英雄。
我也只是一個做好份內工作的普羅百姓,之所以敢於跨出這一步,也僅是因為於我而言這並非冒險之事,仍在早已規劃好的計畫之中。
「各位,沒有異常就打個信號」一邊走向三角店面,一邊按住掛在耳邊的通訊器與依然蹲點潛伏的夥伴聯絡。
耳機中傳來一聲空洞的敲響,那是敲動通訊器塑膠外殼的聲響,以最簡易的方式做出回應。
「城堡?」
又一聲敲響,是另一名夥伴的回應。
「騎士?」這是一個從作戰開始到現在從未呼喚的代號,卻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位夥伴。
比前面兩位都更加微弱的敲響聲,但也只有一聲,在我們之間的暗號,這代表著沒有異常。
準備就緒,接下來該做的事就簡單多了。
跨過早已破裂多年的落地玻璃牆,走進漆黑的三角店面,擋在眼前的是五六個低矮的貨架,過去這裡應該是一間規模還算大的便利超商,想當然,貨架上的商品早就一掃而空了,大概早在戰爭期間就被難民搶光了,過去我們也幹過不少這樣的事。
「站住!不要再往前了!」低沈的咆哮聲從商店內部,可能是倉儲的地方傳來。
「別緊張,我甚麼也沒帶」將雙手舉高以最好懂的方式說明自己沒有惡意,也沒攜帶任何武器「我是第三軍務學院的學生,受市公安局委託參與本次案件,我將代表執法機構與你談判」
店面深處回應我的只有一片沉默,先前跟蹤的時候通過熱成像初步確定的目標應該有五個人,另有三名均被捆綁的人質,按照警方給我們的情報,至少持有兩把自動步槍和四把手槍,這種程度的持槍作案在這年頭雖然說不上罕見,但手法成熟應是累犯,劫案發生之後迅速銷聲匿跡了兩個小時的時間,要不是試圖進入荒郊的時候被掌握蹤跡,不然很有可能就此人間蒸發。
「有甚麼好談的?事到如今還有可能放過我們嗎?」
等待著罪犯的不會是死刑這種一了百了的生命刑,這年頭最缺的就是人力,政司衙門可不會白白浪費不要錢的現代奴隸,但那將是作為人,尤其是作為戰爭倖存者最為殘酷的精神刑罰。
「在這棟建築物的地下,有條戰時挖通連向下水道的密道」我維持著舉高雙手的姿勢向著店面內喊話。
「口說無憑,就算有,要怎麼知道這不是騙我們自投羅網的陷阱?」
「大可換我作人質,要是騙你們的話儘管一槍斃了我,怎麼樣?對你們現在的處境來說,這項提案難道不是死馬當活馬醫嗎?」
這是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換作正常狀況下,這種猶如機械降神般的謊話是不會被輕信的。
不過在如今這樣的高壓環境中,無論是選擇信還是不信,面對的都將是絕望的處境,只要給身處困境中的人們一丁點希望,即便其可信度有多低,都會被希望這個字眼無限擴大。
希望是潛藏在人性中最溫柔的惡魔。
「這不合理,既然是市公安局派來的,這麼做又有甚麼動機?」
合理性,這是一個很巧妙的示弱語句。
「市公安局委託的是救援人質而不是抓捕人犯,只要你們能放過人質,就算要幫助你們脫逃也沒問題」
「但那些條子……」
「所以才會由這麼個沒有正式編制的學生兵來負責交涉,這還不明白嗎?」
警員是不被允許和罪犯談條件的,公權力的權威是不容交易,但要是通過像我這樣的學生兵做白手套,將放縱罪犯的責任便可以推卸到區區學生兵身上,那麼公權力依然能保持權威。
這樣的說詞自然禁不起推敲,然而,所謂的「希望」會替我圓謊的。
罪犯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理性和感性正受到希望這個概念的挑撥而相互詰問。
「我能理解你們的難處,不相信倒也無妨,但時間在我們這裡,沒必要硬碰硬」
「一個小崽子你懂個屁!」憤怒的嗓音唐突打斷我的發言,這是與方才不同的,完全屬於另一名罪犯的聲音。
「大哥,這麼說就不對了,雖然不知道你有甚麼情況才不得不幹這些骯髒事,但我這個小崽子也是才七歲就父母雙亡的孤兒啊~」我有些無奈地回應這位情緒激動的罪犯「這個時代不缺悲劇,比較慘狀沒有意義」
「那如果是全家平安,卻因為家裡沒有人犧牲而被社會視作異類,被要求為這個時代付出雙倍的代價呢?」憤怒的罪犯伴著破碎的嗓音咆哮道。
這還真是,另一類極端呢。
相對剝奪感是非常殘酷的東西,不過就是失去的東西比其他人少,反而被那些失去較多的人們視為應該「懲罰」的物件,像這樣的案例在這殘酷的戰後社會確實是存在的,無論是法治層面還是人際社交層面。
「小崽子你說說看啊!?」從黑暗中一柄在微弱光線下顯得特別顯眼的手槍管唐突竄出,一名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激動地將槍口對準我的額頭「因為我們家沒人死在戰爭中,所以我這麼個辛辛苦苦賺不了多少錢的清潔工就得把大半收入捐給重建部!?所以我女兒就活該得流感重病當作報應,就應該將治療機會讓給其他人,我就活該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來彌補他們!?」
「這是時代的無奈,不是我能決定的」面對來勢洶洶的這位大叔,我也不得不下意識地退後幾步。
其他從店面深處急忙跑出來的罪犯很快地拉住那位大叔。
「我一開始都認命了,就當作是遲來的代價,卻又讓我看到那幫有錢人依然花天酒地,你倒是說說看,我搶銀行那麼一點錢又有甚麼罪過!?」大叔的咆哮聲中混雜了情緒崩潰的哭腔,最後幾個字幾乎泣不成聲。
相對剝奪感,不只是其他倖存者對於這位全家倖存的大叔,還包括這位大叔對那些掌握了社會財富在這艱難時代仍能舒適過活的有錢人。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正如方才所說的。
這個時代不缺悲劇,比慘不過是想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資格獲得稀缺的生存資源而已,而這樣的心理狀態並不是健康的,只會不斷遭到負面情緒的綁架陷入墮落。
更何況於我來說,所謂的惻隱之心也早已麻木,該做的事沒有任何改變。
「我能給大叔的協助,也只有剛才的提案而已」正面看著那雙血絲遍佈的憤恨雙眼,我將高舉的雙手平擺向前「以我為交換,放了人質,我帶你們從下水道離開」
為了制止那位失控的大叔,從陰影中走出來曝露在微弱光線下的人影還有兩個,代表後頭還有兩個罪犯控制三名人質。
「我……我們明白了,接受你的提案」又一名罪犯從陰影中現身,是一名年紀較輕,看起來才三十歲出頭的青年,因營養不良而瘦削的臉龐中帶點神經質的氛圍。
「好的,只要你們給人質鬆綁,讓他們先離開這裡,我就帶你們去地道入口」再度抬起已經併攏的雙手,示意罪犯為我捆綁並展示交換人質的誠意。
就在神經質青年打算用童軍繩給我綁起來之際,店面深處再度傳來最開始跟我交涉的嗓音,那是至今未曾露面在光線下的第五名罪犯。
「不行,先帶我們找到地道,確認你的話有真實性才能釋放人質」語氣裡雖仍然急躁,但未被一線生機給沖昏頭,依舊盡可能保持理智對我的話語存有質疑。
看來這位即便不是主謀,至少也是整起劫案的策劃人,足夠謹慎也對像這樣的談判話術有所警惕。
「這我可不能同意,萬一給你指出地道後,你反悔帶著其他人質一起走,甚至是就地殺害人質怎麼辦?」
這同樣是話術。
作為進攻方的我不能示弱,若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反而會顯得我對自己的說詞有所遲疑,必須再次強調自身提案的合理性,並提醒對方不存在討價還價的籌碼。
「再說一次,放了人質然後換我做人質,就算我是騙你的,你們也依然有我這個人質在手,這樣的交易誰也不佔誰的便宜」
等待著的仍是一段漫長的沉默,而我的雙手則已被神經質青年牢牢捆在身後,一旁的大叔和其他兩人也已平復好心情。
「我知道了」終於等來了我所期盼的答案,店面深處的男人緩緩地回應道「我會一個個放人質離開,三個人都離開後就輪到你兌現承諾了」
將死。
「明白」
再一次將目光投向那位情緒崩潰的大叔,或許看在他們眼裡,這不過是另人作嘔的廉價憐憫。
但我的目光中包含的其實是不能說出口的歉意。
一位身著灰色大衣的婦女慌忙地從店內深處連滾帶爬地倉皇地跑出來。
「快出去吧,外頭都是員警,妳已經安全了」我微微對著這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露出微笑。
陌生婦女一臉不知道是笑還是哭頭也不回地朝著店外跑去,外頭也傳來了一陣騷動,應該是員警們注意到人質獲救而松下了警戒。
然而,第二位人質遲遲沒有出來。
「阿古?」神經質青年慌忙地回過頭去,應該是在叫喚那位一直不露面的主謀。
一旁的大叔見狀再度憤怒地瞪向我來,才剛放下的手槍槍口再度抬起。
「你做了甚……!」
他的話沒能說全,槍也只抬了一半。
來自三個方向的陰影同時竄出,伴隨著電擊槍的滋滋作響,包括那位大叔和兩位拉住他的同夥,以及才剛扭過頭去試圖探望店裡頭發生甚麼事的神經質青年都瞬間顫抖著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