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XX的心情札記》

本章節 8936 字
更新於: 2023-09-20
  他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醒來。
  額頭上很冰,伸手去碰能摸出毛巾和冰塊的顆粒感,感受到不正常的高熱和不適感消退後的現在,已經不需要再用這些幫他降溫。他摸索著把敷料拿下來,撐著床墊坐起,看了看自己身處的一片雪白但擺設簡單許多的房間、自己身下裹著防塵布的床單和隨著起身而滑落到腿上的毛毯,藍色的目光隨即停在了趴在床邊的人身上。
  悠黎乖巧地蜷起手臂窩著,沒有被他起身的動靜吵醒,閉著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陰影,清秀的小臉寫滿疲憊,也許是因為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照顧導致沒有好好休息,男孩睡得很沉,呼吸平穩而微弱。
  他難得沒有穿外套,裹在單薄制服裡纖細的肩膀線條一覽無遺,這肩寬可能比自己的稍窄一些,早先被對方鑽進懷裡的感覺還清晰地留在身體上,悠黎可以很剛好地嵌合在自己的肩寬裡。
  如果當時可以再抱久一點就好了。擁抱的感覺很好,他透過貼緊的胸腔感受到來自另一個軀體微小的鼓動,血液流過臟器帶來溫熱的體溫,嘴巴張合時吐出溫暖的氣流拂在耳朵旁邊,令他耳廓不住地發熱,當然還有對方身上的香味——像花朵一樣,混合著溫暖的陽光和奶油的味道,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花的味道,可能是造主在創造他時使用的材料?
  若他還有時間,也許他可以試著請求悠黎帶自己進去他的世界裡,透過造主造物的雙手,去探索造主塑造出的美麗藝術品包含了什麼樣的秘密。
  他想要知道更多和這人有關的事,就像之前他想好的,探索所謂的「興趣」。
  他已經可以肯定,這會成為他興趣的一種,更甚者他可以透過悠黎,去發掘更多的興趣,將他的世界填補起來,豐沛起來。
  前提是,如果可以拿這些填補他的生命的話……
  白髮的青年沒有發覺自己眼中的深沉,他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累得睡倒在他身邊的人,看了很久的時間。
  他想將手輕輕地放在那頭蓬鬆的頭頂上,然而他的手掌在離髮絲僅有數釐米的空中時驀地停下,收攏手指,改以最小的動作捏捏其中一撮髮尾的最末端,最低程度地滿足了自己的私慾後,便鬆手放開。
  別打擾悠黎休息。他想。
  青年安靜地下床,動手要整理毛毯時才發現,毛毯下方原來還疊著一件白色的寬版外套,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睡著的男孩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
  他拿起那件外套,盯著那寬大的布料猶豫了一會兒,隨後將它捧在掌中,像是怕被發現在偷偷做些不可見光的事一樣,小心翼翼將自己的口鼻埋進去,深深呼吸了好幾下。
  好香。
  好溫暖。
  好……
  喜歡。
  慢了半拍才衝出來的兩個字敲得他腦袋一疼,他怔愣於方才腦中冒出的陌生的想法,感到自己的臉側隱隱發熱。
  他的臉紅了起來,像悠黎一樣。
  胸腔裡鼓動的心臟翻湧著某種龐大的無形物,它擠壓著自己的胸骨,像要爆開來似的衝撞著腔室、轟擊著骨骼和肌肉,令他從頭髮到足尖的每個部份都熱切地摩擦著、顫抖著,發出嗚咽般的哀鳴聲。
  痛苦,但他竟感到喜悅。他享受它。
  它讓自己感到口渴、飢餓,它希望自己啃食些什麼,吞進自己的肚子裡。
  他感到呼吸困難,彷彿有雙手掐住他的喉嚨,用力收緊。
  想要,想要,他想——
  「呼……」
  死寂的空氣凝滯了許久,直至一個人的呼吸變回正常後,才終於重新緩緩流動起來,膨脹到差點失控發起酒瘋的醉意緩緩從藍色的眼睛裡退去,恢復成一片清明。
  他放輕腳步走到沉睡的少年身邊,展開手裡的外套,輕輕地蓋回主人身上去。
  他走向病房的角落,打開門,披著白色大衣的實驗室主人就在那塊原本用簾幕圍起來的小房間內,只是此時簾幕被拉到一邊,他一眼就看得見白袍青年窩在被文件櫃和儲物櫃包圍的小空間中,靠著辦公椅端詳手中一份厚厚的裝訂資料。一聽見開門的聲音,紅色的眼睛淡淡地朝他這裡瞥過來,捏著資料紙的手往大門的方向抬了抬,隨即坐進了辦公椅,椅背轉了一圈對向他。
  只是看到的瞬間他就明白了,等著自己的另有其人。
  甚至稱不上是有過一面之緣,他只是曾經遠遠看過對方一眼,但他不用問便知道這位陌生訪客是來做什麼的——雖然他不清楚這種預感從何而來。
  彷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唯一的答案。
  淨空的實驗桌和大門口之間,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的、穿著水手服的年幼女孩揹著手,裙襬隨著身體的搖晃微微地擺動,她轉過身,看見洛蘭便小跳步著朝他走了過來。
  「她要找你,你跟她去吧。」
  科費克希醫師在椅子上擺了擺手,表示不送。





  「把小悠哥哥留在那裡沒關係嗎?」
  走出書房大門後,跟在洛蘭身邊的女孩開口用柔軟的童音問道。
  「沒關係。讓他睡一下。」
  洛蘭彎身蹲下,面前的女孩身高只到他的腰部附近,他於是放低自己的身子,讓女孩不至於一直辛苦地抬著脖子仰望他。
  「妳叫什麼名字?」他問。
  「尹絲。有人會叫我小尹,小悠哥哥會叫我小姐,你想怎麼叫都可以喔。」
  甜美的少女彎出一個可人的笑容,兩隻軟呼呼的小短手往他伸過來,扯扯他的袖子,試著將他的手拉起來握在掌心,不過女孩的小手太過精緻,連他的一隻手掌都包不住,只好握著幾根手指便罷。
  「你的手好大耶……你牽著我,我帶你去聽爸爸吹口琴。」
  「俳先生是妳爸爸?」
  洛蘭還是第一次聽到,俳並沒有說過他和尹絲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原來是有血緣的?
  「因為只有爸爸對我最好呀。」女孩笑著說:「他會陪我做很多點心,還有很好喝的茶,還會唱歌給我聽,我最喜歡他了。」
  洛蘭微微勾起了唇角,稍微握了握女孩拉著他的手,孩童柔嫩的皮膚向他傳遞著火爐般熾熱的溫度,令他想起他最初在書房醒來時、在茶室喝茶時,悠黎的手按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也是如此溫暖的感覺。
  可能是聽過旁人對女孩的評價,也可能是女孩的造主賦予她特殊的體質使然,再者興許是孩童無害的外表自帶了某些能卸下他人心防的能力,洛蘭對這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女孩感到毫無來由的親近——他不像是在接觸一個普通的孩子,反倒像是在與一位十分高等的存在對話,他可以向這位可愛的女孩傾訴他想傾訴的任何事情,也可以試著為她做任何事,藉由與她互動換取更多的平靜。
  某些能撫平他痛苦最根源的東西。
  「那……以後有機會喝妳泡的茶嗎?」
  他腦中冒出某個有些傷感的疑問,而他很自然地問出了口。
  「你喜歡喝茶呀?點心也喜歡吃嗎?」
  「嗯,」白髮的青年臉上漾起淡淡的溫和笑容,說:「喜歡。」
  「那就太好啦,以後有更多客人可以一起吃爸爸做的點心了,喝香香的茶,很開心呀。」
  尹絲拉了拉他,洛蘭連忙起身,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抓著自己不斷往低樓層跑,一直走到快要踏上廣場之前,女孩在迴旋梯口的第一扇門停了下來。
  不,與其說是門,不如說是通往某個未知地點的入口——本是通往書房內部空間的位置沒有門扉,而是直接在牆上鑿了一個黑色的方形洞口,延伸出一道階梯通往幽深的地下,女孩回過頭看了看他,便率先往陰暗的樓梯口走進去,一邊用甜甜的聲音提醒他:
  「洛蘭哥哥,下面很暗,不要摔倒喔。」
  樓梯間沒有任何光照,洛蘭扶著牆面,小心地踩穩每一格階梯,下到連外部光線都照不進來的深度後便完全看不到路,他前進的速度漸趨緩慢,不過女孩沒有任何催促的意思,跟著他放慢步伐,安安靜靜地抓著他的手,保持領先他約兩格梯階的距離,遇到轉彎的地方就出聲提醒他,稍微用點力搖晃他的手,拉起來舉向左邊或右邊,引導他慢慢走下階梯。洛蘭感覺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唯有女孩緊緊牽住他的手的觸感提醒他,前方有人在陪同自己前進。
  「爸爸還在唱歌耶~」
  女孩走到一半嘻嘻笑著說了一句,洛蘭疑惑地望向面前看不到盡頭的漆黑,他耳裡除了他們下樓梯的腳步和說話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妳聽到了什麼?」他問。
  「我可以聽比較遠啦,這裡有誰、在哪裡做什麼,我可以從很遠的地方聽到,不過你還要再靠近一點才可以。」
  彷彿沒有終點的黑暗仍在延伸。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肌肉,感覺手心可能出了點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往哪裡傾倒。
  他想起那個村落被屠戮的夜晚,即便是那麼可怖的夜晚,也有月亮隱隱照出他的前路,不同於這裡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陌生環境帶來的警戒和畏懼令他的神經更加緊繃。
  「洛蘭哥哥會怕黑嗎?」
  女孩拉他往前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洛蘭趕緊煞停腳步,猜想女孩可能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這只是猜測,他不知道尹絲夜視能力如何,但從女孩前進得毫不猶豫看來,她很清楚該往哪裡走,她應該在這個地方跑跳了很多次。
  「……會。」
  他老實地回答道。就算微小如月光,只要一點點的光線就可以讓他在黑夜中獨自前行,但一點光都沒有的話……
  這裡的漆黑太純粹,他總感覺這片濃墨般的純黑色正在包裹自己、啃食自己,壓在心底的恐懼隨著完全沒入漆黑的時間拉長逐漸洩漏,他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什麼地方。
  「洛蘭哥哥坐下來,對,坐在這裡~」
  尹絲柔嫩的聲音對他說,他感到女孩暫時鬆開他的手,輕輕拉拉他上衣的衣角,於是洛蘭聽從女孩的指示,順著黑色的牆壁往下摸到踩著的階梯面,在那上面坐下。
  他在黑暗中獨自坐了一會兒,接著他就感到他腿上多了個重量,一個柔軟溫熱的軀體埋進他胸口。
  女孩擁抱了他,小小的手臂環繞過他的軀幹,輕輕放在他背後。
  和悠黎擁抱自己的動作一模一樣。
  海藍色的眼睛渙散了起來,他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爬滿花藤的棚架下,悠黎溫暖的身體輕輕擠壓著他的胸口,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屬於黑髮男孩的香味淡淡地包裹著他的身體。
  他感到安心,暖洋洋的潮水迅速捲走了他壓不住的恐懼。
  「抱抱就不會怕了哦,沒事沒事。」
  女孩的手輕輕地在他背上拍動,在他耳邊說話,洛蘭也試著把手放在女孩背上,摸到了那頭長及腰部的柔軟髮絲。
  他靠在女孩的肩膀上,恍惚地想到:女孩給了他和悠黎給予自己的相同擁抱,他在女孩身上感受到與當時相同的溫暖與放鬆,但似乎有哪裡的感覺不太一樣,是在悠黎身上才有的。
  那是很微妙的差距,他不知道怎麼去解釋那種差別。
  「洛蘭哥哥,你和小悠哥哥是好朋友嗎?」女孩給他拍了一會背,然後開口問他。
  「……怎麼樣算是好朋友?」
  「嗯?好朋友就是,待在一起會很開心,喜歡一起做開心的事情,不管高興還是難過的時候都會在一起渡過的人,就是好朋友呀。」
  「那,我們應該是吧。」
  洛蘭順著女孩的話思考,也學著女孩的動作晃動手腕,幫女孩拍背,慢慢就女孩的提問給出回答。
  「那洛蘭哥哥以後就記得啦,每次怕黑的時候,找小悠哥哥抱抱,就不會怕了哦。」
  「……我記住了。」
  「那我們繼續走吧~」
  尹絲高興地宣佈,她從青年腿上蹦下來,再度牽住他的手往下走。
  洛蘭想著女孩送給自己的話,稍微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禁苦笑著搖搖頭。
  因為怕黑所以要求擁抱安慰……先別說真的對悠黎提出這種要求會不會被揍,他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權力,當面去向對方提出要更進一步的、沒什麼必要性的接觸。
  那和這個女孩給自己擁抱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一旦把對象換成了那位活潑話多的黑髮男孩,他想要向對方請求的東西,單單一個擁抱反而無法滿足。
  他想要更多的……那種要燒乾他五臟六腑的,強烈的衝動。
  洛蘭握緊了拳頭,讓指尖扎進皮膚,藉著刺痛中斷自己將要失控的思考。
  他不能那麼做。
  他不能放任他體內的魔鬼傷害他。





  在又走了不知多久的階梯後,洛蘭總算看見遠方出現了一個散發著微光的入口,同時他也聽見了女孩說的歌聲,微弱的旋律從那個入口裡斷斷續續地飄出來,隨著他們逐漸接近,歌聲也變得連貫,低沉的嗓音哼唱出溫暖的一個個音節,清晰可聞。
  「爸爸——」
  快要接近門口的時候,尹絲就迫不及待地放開他的手往裡頭飛奔,小短腿急匆匆地往前狂奔,撲進那個正在唱歌的高大男性的懷裡,他聽見男人低唱的聲音流進了一些愉悅的笑意。
  洛蘭順著女孩的路線,慢慢走入這深藏地下的奇特空間,而當他終於看清房間內的架構,他呼吸不由得一滯:房間的主要樑柱及擺設全由散發著淡淡月白色螢光的大量玻璃組成。從這座房間的建材,到室內整齊擺放著的一個個床架,彷彿用玻璃硬是把地下撐開了一個空間,無論從何處看過去,他都能看見玻璃面上反射出無數的自己,甚至也可以透過透明的地磚和牆面看見後面黑色的砂石。
  他緩緩走過那些晶瑩的床架,有一半是空的,而有一半床架上面躺著人,他們靜靜陷在用玻璃架盛裝的鬆軟被鋪裡,閉上雙眼沉沉地睡著。
  在洛蘭走近時歌聲停止了,坐在房間深處的其中一個床架旁、身披黑色斗篷的俳吐出一口氣,迎上他注視的目光,微笑著向他頷首致意,拍了拍身邊的地板招呼他到旁邊坐,先他一步跑進來的尹絲則趴在床架邊,很專心地看著那張床上躺著的人,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個人的臉。
  「身體有好一點了嗎?」俳先生在他坐下來後,首先關心了他的身體狀況。
  「目前感覺還可以,但這樣算不算好一點……我不知道。」洛蘭有些感嘆地說:「我覺得現在什麼時候深眠都有可能。」
  「您還年輕,宿主不會輕易讓新生的生命陷入沉睡。」俳搖頭說,「但您的狀況確實前所未聞……前兩日,小小姐從科費克希先生那裡收到了他做的分析報告,他闡述了您身上不同於以往病例的異常,除了一般會出現的記憶缺失,您似乎還出現了急性的病症……」
  「前兩天?」洛蘭一愣。
  「是的,自您借宿一夜之後,已經過了約兩三天時間。」
  「……」
  原來他一直高燒不退,在那個醫生的病房裡躺了這麼久嗎?難怪悠黎一副那麼疲倦的樣子……
  「您似乎有心事。」俳露出瞭然的神色。「您今天選擇獨自出行,悠黎沒有打算和您一起過來嗎?」
  「他……很累了,讓他睡一覺比較好。」洛蘭微微低頭,「他一直在我旁邊顧,好像都沒有休息,而且……他應該不會想來這裡。」
  「未必。悠黎是很熱心的孩子,即便他無法為安撫工作出太多力,他也願意在力所能及之處協助我們。他盡力關心所有生病的同胞,在他們痛苦時也能做到輕度的安撫,他是我見過最積極的基庭管理者之一……和我們的小小姐一樣。」
  俳溫柔地撫摸尹絲柔順的長髮,嬌小的女孩從床邊開心地跳到俳盤坐的腿上,抱著膝蓋背朝寬闊的胸膛窩進去,俳也順著女孩坐到他懷裡的姿勢,手臂繞成一個圈將尹絲虛抱著,任女孩抓著他的手指把玩。
  「安撫是……?這邊的人,他們都……」
  「是的,在此地的都是已經徹底失去宿主餵養的同胞,即所謂的深眠者。」
  俳微微歛起目光,一隻手輕輕撫過他們身邊的玻璃床,一位面容安詳的陌生女性躺在這張鋪了淺黃色床單的被鋪上,一動不動。
  「陷入深眠,被宿主遺忘後,失去主人陪伴的書房將會封鎖,您只能看見原來的門扉,但無法進入;他們沉睡的軀體會被暫時送到這裡休息,等待宿主重新為他們注入能量,在這之前,我和小小姐會定時安撫他們……因為他們的軀體還留在這,宿主孕育的身軀仍會本能地受還在活動的我們吸引,軀體容易躁動不安,我們的責任就是讓他們繼續睡得安穩。」
  「剛剛你就是在安撫嗎?」洛蘭問。
  「是的,音樂是很有效的方式,透過演奏樂器,使他們靜下心聆聽,而迴廊是良好的共鳴空間,樂聲可以傳遍各個角落。」俳微笑說道:「不過比起我,小小姐只要親自陪伴在他們身邊,就能讓深眠的同胞冷靜下來,也許這才是真正有力的安撫吧,溫暖的陪伴……甚至重病的同胞們,也能在小小姐身邊稍稍延緩徹底深眠的時限。我都忍不住要猜想,她身上是不是有近似於宿主餵養的力量,即便是我這樣無病無痛的人,待在她身邊都能感到不同以往的平靜。」
  「我看得到喔,有些哥哥姐姐身上的記憶,他們都沒有告訴我,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們做過什麼事情喔。」
  女孩晃著小腿,歪著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對著洛蘭問:
  「像前天呀,洛蘭哥哥和小悠哥哥做了很開心很害羞的事情,對不對?」
  「……啊?」





  洛蘭聽見這個問題頓時傻了,他唯一能想到比較符合條件的是在臥房裡被悠黎抱上來的事……不,她怎麼知道?!
  「小小姐,話不能亂說。」俳輕咳一聲,老練的大人聽聞懷中可愛女孩的童言無忌,溫和的笑容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縫。
  「才沒有亂說!」尹絲不高興地嘟起了小嘴,「從爸爸的房間裡傳過來的,兩個哥哥的情緒都很激動,熱呼呼的,很開心還有很害羞的感覺呀,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才不會認錯呢。」
  洛蘭不知道該不該阻止尹絲繼續發表她的言論,他似乎隱約從俳和藹的笑容中看到一絲不太妙的反應——雖然對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但顯然他希望自己給一個明確的解釋,否則他當真會以為自己和悠黎拿別人的臥室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他得承認,女孩天真的話語似乎有某種引導性,洛蘭的心思被她導回了當時的情景,畫面卻不受控制地歪向了某個曾被他抑制住、他下意識地認為不能去選擇的那條分支,令他浮想聯翩的……
  他不敢確定,放任體內的那個聲音控制自己,會發生什麼事,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為那個結果感到高興。
  它在試圖說服自己,滿足一些藉撕咬和破壞感到愉快的東西。
  那不是現在的他所需要的。
  「……妳為什麼知道我們那時候在哪裡?」洛蘭僵硬了一會,握緊拳頭甩掉那些又要將他拖下深淵的思考,決定先釐清他最感到不解的問題。
  「我有跟你說呀,因為我可以看到很遠聽到很遠,基庭裡有誰在做什麼我都知道,就算太遠了聽不清楚大家在做什麼,他們的反應我也感覺得到唷。」女孩用很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他,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轉悠:「洛蘭哥哥和小悠哥哥在玩遊戲嗎?」
  「呃……不是那樣。」洛蘭看向笑對自己的俳,對方投來的眼神意味深長,令他切實體會了一次何謂如坐針氈:「不用擔心,我們沒有毀損書房裡的東西,我們只是……抱了一下。悠黎很怕我深眠,情緒不太穩定,他應該只是想緩和一下情緒而已,所以……他想透過擁抱來達成,也確實有效果。」
  「原來如此。悠黎確實很擔心您的身體狀況,他不時會來向我請教能夠舒緩您身體不適的方法,希望能幫助您好轉起來。」俳點點頭表示理解,洛蘭有些侷促地又看了對方,發現那針刺般的銳利眼神消失了,他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他說你們曾去向長生者請益過,希望能尋找類似的片段填補記憶缺失,要以自身的能力去處理宿主造成的缺憾,是很辛苦的事,若發生在我身上,想必我也未必能對此保持樂觀。你這段期間曾接受過閱讀嗎?」
  「被閱讀……是什麼意思?我沒有感覺到過。」洛蘭沉思著,他並不知道被宿主閱讀會怎麼樣,他的記憶會有變化嗎?
  「您應該會感覺自己的身體暫時脫離書房,回到您的世界裡進行活動,不過和您被孕育的當下相比,您的思維不一定會完全受造主影響,您會知道某個當下您會做出何種反應,但您仍可以分神觀察周遭,也許還能進行些當時無法進行的思考。」
  俳偏頭露出思考的神情,試著給他想一個易懂的解釋:「每個人的感受不相同,不過共通點似乎都是環境的改變和精神的飽足,閱讀結束之後,書房內的擺設和造景也可能隨之發生一些微小的變化,不過從您的反應來看,您還未經歷過。」
  那看來就是沒有了。洛蘭試著思考起自己被閱讀時會發生的事,他會回到村子裡,再度經歷耕地及讀經的生活嗎?
  「是把我記憶裡的事情,全部再從頭走一次嗎?」
  「您的記憶就是宿主和造主對作品的記憶,書裡發生了什麼,您當然也會再感受一次。」
  洛蘭沉默了,若是這樣的話,那不就代表後來發生的那些……
  沾滿鐵鏽味的畫面猛然閃過,他想起匪徒的刀,刺穿肉體黏膩不快的觸感,以及聖女大人靜靜望著他與魔鬼互相爭鬥的清冷目光。
  「……如果我不想感受呢?」
  「啊……我明白,您的造主似乎使用了相當激烈的素材,或許是相信您可以駕馭這份作品,但每經歷一次,您會受到相應程度的刺激。然而除非宿主主動停止閱讀,否則一般是無法離開的。」
  洛蘭聽見俳輕嘆了一聲。他低頭盯著地板,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他錯覺自己的後背傳來冰冷又滾燙的撕裂感,惡魔的紅眼冷冷地盯著自己,祂把自己砸在教堂的地板上,想捏碎他的頸骨。
  雜亂的稻草堆、他被砸爛門板的小屋,斧頭的刃面沉重而鋒利,它劈開無論柔軟或堅硬的東西,聖女大人靜靜捧起過早粉碎的生命送往天際,她將蘋果賜予自己,令他錯誤地妄想成為隻身抵抗惡魔的聖戰士,反而將真正的惡魔送入自己的內心,讓他逐漸變得如惡魔一般貪婪,嗜殺。
  惡魔嗜血,祂們喜歡聆聽悅耳的哀鳴,撕碎無辜的生命。
  他想要撕碎無辜的悠黎。
  若回到匪徒尚未侵襲的時候,他尚未遭遇惡魔的時候,他是不是就能控制住自己了?
  他就不會產生如此罪惡的想法。
  何其骯髒。
  「洛蘭哥哥,牽手手~」
  女孩稚嫩的嗓音闖了進來,青年眼中的黯淡被這聲甜甜的呼喚擦去了一些,他恍惚地抬起頭,看見一雙黑色晶亮的瞳仁和黑色的頭髮,柔軟的掌心覆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
  他好像聽見了。
  他在叫自己別睡,清醒過來。
  「還好嗎?」
  洛蘭慢慢找回自己的神智,看見眼前黑色長髮的女孩離開了俳的懷抱,小手握著他的掌心,而俳也伸出了一隻手輕扶在他肩膀上,兩雙略帶憂心關切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莫名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我沒事。謝謝妳,尹絲。」
  「剛剛洛蘭哥哥的表情好可怕,還好變回來了。」女孩放心地鬆開手,拍拍他的手背彎起可愛的笑容:「不開心的話來找我玩呀,想睡覺的話也可以來這裡陪我睡,我的床在那裡,爸爸和小悠哥哥偶爾會來這裡過夜喔。」
  洛蘭順著女孩小手抬起的方向看過去,房間的最後方有個似乎是特地開闢出來的生活空間,裡面擺著兩張普通的木造床架、傢具和一些孩童的玩具,和外頭充滿玻璃的空間相比溫馨了很多。
  「小小姐有時會邀請同胞們來這裡睡一晚,她不喜歡獨自過夜。」俳摸摸女孩的頭說,也跟著望向那間落滿玩具的睡房:「對自己的房間近趨陌生之後,他們會開始想迴避那些勾起他們痛苦的景物,這床通常是備給他們的。」
  「他們會在小小姐的陪伴下靜待時間流逝,而後在睡夢中進入深眠。」
  「……我聽說,如果我們的數量超過宿主可以餵養的能力上限,就會有人因為缺乏養分深眠。」
  洛蘭問:「那為什麼明明餵養不了,還是要繼續塑造我們出來?」
  俳聽見他的問題,目光深沉地望向他,眼瞼微垂,感慨地笑了一聲。
  「您提出了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呢。是啊,為什麼總是會有同胞失去在基庭漫步的權利……我個人認為,我們或許都是應對宿主的需求而生——宿主的世界可能缺乏了某些重要的東西,為了填補那些漏洞,於是尋求造主的造物來滿足。孕育我們,是因為想要我們滿足某個缺憾,而當缺憾被滿足以後,也就不需要再去尋求填補的材料了。」
  「不再被宿主灌溉,是由於寄宿在他們身上的東西,宿主已經不再感到缺乏。這樣的話,也許可以想成,他們已經融入宿主思想中,成為最完好的一部份,這可能也是一種幸福吧。」
  洛蘭細細咀嚼著俳娓娓道出的嘆息。
  若他不再被宿主餵養,代表宿主完整擁有了造主的思想,不需要再透過閱讀尋求填補。
  但他的記憶是缺失的,宿主認為他是完整的嗎?
  宿主感到滿足了?
  可他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得到了滿足,他感到缺乏,他想要填補自己,但宿主卻認為不需要。
  他不能用那些東西填補自己,體內嗜血的魔鬼叫他去啃食,用一切手段將他所渴望的全部化為自己的養分。
  惡魔用尖銳的爪子狠狠抓住獵物掙動的四肢,伸出猙獰的獠牙,要刺破那片白皙柔軟的表皮,吮飲香甜的血液。
  洛蘭感到痛苦。他不想用這種方式獲得滿足。
  他需要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