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奧多.洛伊德》

本章節 8588 字
更新於: 2023-09-19
  洛蘭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身體莫名地感到很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連移動手指、撐開眼皮這種最簡單的小動作都做不到,唯獨意識還勉強撐著最後一絲要斷不斷的連結,使得他還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些外界的動靜,他的身體似乎被抬舉起來,接著輕輕地放進一個非常柔軟溫暖的地方,讓他以為自己躺在了暖融融的雲朵裡。
  飄在天上的雲朵怎麼能給人躺呢?這當然是他的幻想。曾有那麼幾次,他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望著蔚藍的天空飄過幾片雲朵的棉絮,綠油油的酢漿草長滿整片休耕的田地,他身下是滿地淺紫色的小花。
  雜草的花朵沒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香味,他只記得那種草可以吃,草根汁液微微地酸,平時不會有想吃它們的念頭,摘來試試味道不過是因為純粹的好奇。
  那一日,有位穿著長袍的修士捧著一本厚厚的紅褐色精裝書,踩過草地朝自己走來,他正想著天上的白色雲朵摸起來是什麼感覺,於是他高高舉起了手,伸向似乎隨手就能碰到的天空——
  然後他先碰到了修士的衣襬。
  修士彎下腰俯瞰他,成人高大的身體將他想抓的那片雲給遮住了,取而代之是一個被頭巾遮蓋面孔的頭顱,修士在問自己,想不想聽他說故事,村裡的孩子們都喜歡聽故事。
  他不知道該答應還是拒絕,他知道修士手上那本老舊的大書就是所謂的故事書,那本書很厚,其他的孩子們聽一個章節就能耗掉一個下午,可他還想躺在地上看著天發呆,看到累了就閉上眼睡個美美的午覺,他起碼可以在夢裡去那朵雲上跳一跳,看看它到底有多柔軟。
  他猶豫了很久,而他的沉默被修士當作是默許了,一雙大手將他從草地撈起來,放在了大人的腿上,那本故事書則被放在他自己的腿上,過於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的腿有點不舒服。
  修士替他翻開那本書,用飄渺的語調為他唸誦起第一章的內容,繁複的花體文字在一個幼童眼裡不存在所謂的字義,因此他只能靠修士的聲音去理解故事生硬的內容。那天說完故事,他被耳邊迴盪了整個下午的誦經聲搞得頭昏腦脹,他表示自己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不過修士沒有責備他,只摸摸他的頭說,以後會越來越了解的。
  從那之後,他被教導如何讀寫,認字,從困難地讀完經文第一章到最後順過了整本經文,聖女經的故事完整地被他讀過一遍,知曉了聖女行走於大地的經歷同時他也必須邁出腳步,跟隨在逐漸佝僂的修士身後開拓土地,滿足生存的所需,維護村落的運作。
  聖女大人的輝光照耀村家,身體逐漸抽高成長健壯的青年,不再想去擁抱天空柔軟的雲朵,他的天空成了家門前掛滿香甜果實的聖樹樹蔭,他本能地記得該在什麼時間去合掌叩拜,也記得聖女經裡的主角,教育人們去思考生活的哲學。
  他記得她說:去追求你們的所愛,聆聽你們內心的聲音,為你們自己祈禱。
  聖女大人希望她的子民們背向她,尋找屬於他們的樂園,無須畏懼,只需記得還有位聖女守在他們後方。
  如今聖女的衣襬垂落在他身前,他的前路已被阻斷。
  她希望自己停在原地,享受幕間。
  別往前走,會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
  他在香味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曬過太陽後蓬鬆起來的棉被,會散發出一種暖暖又甜甜的味道,洛蘭感覺自己像是陷在一大團柔軟又暖意十足的羽毛堆中,手腳像是被軟軟的棉花包裹住,舒服得讓人難以自拔,意識才剛回籠沒多久就又要昏昏沉沉掉回溫柔鄉。
  「喂,睡醒了沒?醒了就別再賴床啦!都天亮多久了!」
  嘩啦一下他就感到刺骨冷風鑽進了身體,溫柔地裹著他的雲朵突然被一把掀沒了,冷得他忍不住縮起身子呻吟了一聲。
  「唔……」
  好冷啊,誰把東西拿走了……
  突如其來的寒冷,就算不甘願也不得不被逼著提起了三分精神,勉強把快要閉起來的眼睛卡在半睜的狀態,看看這膽敢掀他被窩的是何方狂徒——
  「到底醒了沒你快把我嚇死了啦!給我把眼睛打到最開自己起來把早餐給我吃掉!你敢再倒回去睡我就連環巴掌把你這張罪惡的臉打腫聽到沒有——」
  巴掌有沒有真的呼上來不知道,起碼他確實感覺自己被這聲堪稱慘烈的驚天怒嚎狠狠甩了一巴掌,瞌睡蟲瞬間甩飛得乾乾淨淨,一頭柔順的月白色髮絲睡成一團鳥窩的青年被嚇得彈了起來,一臉呆滯地望向床邊那個對他發出怒吼的噪音來源,一時間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
  套著寬鬆外套的黑髮男孩手裡抱著一大團柔軟的棉被,把整張臉埋得只剩下兩顆又氣又委屈的黑眼珠,他瞪著呆坐在床大腦還沒完全開機的洛蘭,一見那雙茫然的藍眼睛睜開,手上一個用力把棉被往床上拍了過去,「噗」一下正中面門。
  「……可以了,我醒了。」
  洛蘭先開口叫停了對方試圖繼續暴力打醒他的行為,把砸到他臉上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棉被從身上拉下來,四下看了看,這才意識到他身處在一間擺設十分陌生的臥室裡。他身下是一張柔軟異常的白色大床,跟手裡的棉被一樣,都是摸起來很暖和很舒服的材質;大大的落地窗透出外面大亮的天色,而當他抬頭看見天花板爬滿綠植的眼熟棚架,他立刻明白了這裡是屬於俳的書房空間,不過房裡除了他就只有悠黎,書房主人倒是不見蹤影。
  「我睡了多久?」洛蘭不是很確定地問。
  「一整天!睡得那麼死,害我以為你一夜之間就……你真的快把我心臟嚇出來了。」
  悠黎眉毛緊緊皺在一起,鼓著嘴走到床邊坐下來,洛蘭看見他眼角有些許的紅腫。
  「你哭了?」
  「沒有哭!幹嘛要哭!又不是醒不過來……」
  一開口「醒不過來」四個字讓他心底一驚,自己說出這個詞的悠黎也頓時閉上嘴,不敢再繼續說下去,洩了氣的肩膀軟軟地向下垂,沉默了好一會才又低聲對他解釋起來:「昨天你突然很不舒服的樣子,一直喘氣,俳哥說有可能是跟你聊的過程讓你想到不愉快的事情,情緒太激動什麼的……所以俳哥後來給你聞了一點安眠的藥香,讓你睡一覺冷靜一下。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會不舒服嗎?」
  「目前沒問題。」洛蘭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其實還有一點點的睏意沒有消散,他頭一次感到床舖吸引人繼續躺回去的誘惑力如此難抵抗(也許是床本身的問題,躺起來舒服得有些可怕),也許不過是被粗暴叫醒導致身體還沒跟上清醒的速度,走動走動就能恢復正常。
  於是他默默催促自己挪動身體移往床邊,就在他要將雙腳放上地板的時候,他的袖子被一隻手輕輕扯住,阻止了他繼續動作。
  「你真的沒事,對吧?」
  洛蘭轉過頭去看悠黎臉上的表情,他愣了愣,正準備直覺地回答出來的那幾個字到了嘴邊,他猶豫數秒,最後選擇吞了回去。
  蓬鬆亂翹的黑色短髮今天看上去似乎蔫得軟趴趴的,男孩的聲音有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微微發紅的眉眼扁成了委屈的八字,嘴角也少見不開心地微微往下垂,淡粉色的嘴唇欲言又止地抿著。
  這讓他想到了缺乏營養又流失水分的植株,它們得不到良好照顧的時候,高高挺立的草梗和葉片會很沒精神地往下垂。雖然對方是人並不是植物,他不知道能不能用同樣的理論去判斷對方的狀態,但他所看見的各個徵象都在告訴他,對方的情緒肯定很不對勁。
  他是不是在……害怕什麼?
  洛蘭隱隱覺得頭疼,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對方的話才好,用最標準的回答對方肯定不會滿意,他腦中的某個角落在提醒他,必須組織更詳盡的話語去應對悠黎的問題。
  不,他要做的不是回答問題這麼簡單,他還需要做些別的,讓對方能從這種狀態裡恢復的事情。
  「你……沒事吧?」
  困難地思考到最後,沉默了好半晌的他最後吐出了這句話。
  然後很快他就發現好像沒什麼用,因為悠黎的眼睛發紅得更明顯了,烏黑的大眼睛裡似乎冒出了一些微微晃動的水光,抓在他袖口上的手也捏得更緊,甚至對方也開始用力咬住了下嘴唇,肩膀細細地顫抖起來。
  洛蘭感到更加不知所措,他有點慌,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也就罷了,試著這麼做了之後反而真的把人給弄哭了……這可怎麼辦?
  他還沒想到該怎麼對眼前的狀況進行補救,悠黎驀地鬆開抓著他衣服的手,接著他感到一團溫熱的東西輕輕撞在胸口上,發出悶悶的「咚」的一聲。
  「……」
  這下他連思考該怎麼辦都沒辦法了,腦中雜亂的思緒一下子變成一片白。
  黑髮的男孩把自己塞進了月白髮絲的青年懷裡,擁抱了他。
  兩隻手臂的觸感輕輕放在背上,他只要一低頭,鼻尖以下就會埋進蓬鬆柔軟的烏絲裡,昨天在迴旋梯上、在茶室裡聞到的淡淡香味充滿了他的鼻腔,他第一次鮮明地感受到體溫被傳導過來的感覺,溫暖、舒適。
  靠得太近了……但是……
  他不明白,該怎麼去理解對方突然做出這樣的行為,過去很少被人擁抱的自己並不是很清楚這個動作的目的,他試著學習對方,將手也放在對方的背部,順利地發現對方肩膀的顫抖慢慢平息了,黑色的腦袋瓜挪動了一下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聽見悠黎在他耳畔開口說話:
  「我……我有點怕,很怕你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以前那些生病的人就是這樣,他們把什麼都忘掉了,精神變得很差,然後某一天就突然倒下去睡著了,睡到現在也沒起來……」
  「雖然俳哥說你還年輕不會有事,可是你也睡太久了……哪有人睡懶覺睡成這樣的,你平常是不是也都這樣賴床啊,以後我會負責把你叫起來,你不起來別怪我用非常手段,聽到沒有。」
  「……嗯。」
  「你的回答怎麼聽起來都那麼敷衍啊……」
  「並沒有。我有聽見。」
  「唔。」
  洛蘭似乎有點理解了,擁抱可以安撫低落的情緒。也許在每次悠黎感到不開心的時候,他也可以試著這麼做,這看起來比努力思考怎麼用最恰當的言語安撫對方有效得多,尤其對於他這種不擅長跟人對話的人來說。
  懷裡的身體很溫熱,裹著堅硬骨骼的人體不算柔軟,但總覺得比抱著棉被還要舒服,輕輕吸入一口氣,他聞得到這股令人放鬆的香味不單是頭髮上有,對方的衣服上也有,令他差點控制不住想要緊緊貼上去嗅聞,但飄飄蕩蕩的理智及時止住自己越線的騷擾行為——他不能這麼做。
  小時候他被教導過不能無故侵犯他人的私領域,這包含了生活空間、私有物和身體。現在悠黎基於關心而靠近自己,似乎也允許自己更靠近一些,踩進平時會被人視為冒犯的領域,但他不知道對方允許到多少程度。
  他不可以趁著悠黎精神萎靡的時候侵犯對方的底線,但他察覺有股吸引他想按耐不住地往前進犯的引力,引導著自己的目光去觀察對方的身體,外套領口下露出來的一截白皙後頸近在咫尺,他才發現對方的皮膚比他白一些,長著不明顯的柔軟細毛。
  他想——
  「……抱歉。」
  洛蘭拍拍懷裡令人捨不得放開的軀體,扶著對方的肩膀將他輕輕推開,結束這個時長有些過久的擁抱。
  「幹嘛道歉啦,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而且應該是我要說才對……我太衝動了,突然就抱上來,對不起。」
  悠黎從他背上鬆開來的手停在他手臂外側的衣袖上,黑髮的男孩不再低著頭,但目光往旁邊偏,洛蘭看見他的臉紅撲撲的,好像沒完全恢復正常,不過至少情緒應該是穩定下來了。
  「沒關係。」洛蘭說,「你好一點了嗎?」
  「嗯嗯。」
  悠黎胡亂點了點頭,放開了他的手跳下床,洛蘭也終於可以挪動身體離開這張舒適到讓他有些畏懼的大床,跟著對方離開臥室。
  臥房的門後果然是他印象中長滿花草的茶室,不過此刻書房內並沒有他們以外的人的身影,昨天使用過的茶具被洗淨倒扣在廚房的杯架上,被收拾過的茶桌上只留下了一份未被動過的白色方糕和一只盛著奶白色飲料的玻璃杯。
  「給你的。」悠黎告訴他,推著他往茶桌的方向過去,「睡醒補充一點體力。俳哥昨天可是為了你睡沙發,感恩戴德地把它吃完吧。」
  「……他出去了嗎?」
  「大概是去找尹絲小姐吧,畢竟昨天她沒來這裡過夜,他們通常不會分開太久的。」
  洛蘭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多餓,但人家的愛心也不好推辭,他只好拉開椅子坐下來,享用俳先生特地準備的餐點,用叉子戳了戳盤裡晶瑩剔透的雪白方糕,切成一個個小方塊送進嘴裡——沒什麼特別強烈的味道,淡淡的根莖植物的清甜,他不好定義該屬於甜食還是鹹食,不過很好入口。
  「你今天也要找線索嗎?」悠黎一屁股坐在他對面,趴在桌上看著他進食,睜著水亮的大眼睛問:「我想到可以去找誰啦,那傢伙跟你一樣經歷過打打殺殺的,剛好我去把他揪出來盡一點該盡的責任——明明有能力結果整天把事情丟給我,他關在書房裡過得那麼爽,想想就生氣。」
  嘴裡塞著食物沒辦法開口,悠黎也沒有特別要他給出什麼評價的意思,自顧自地數起那位所謂「不負責任」的卷靈的各種缺點,他偶爾點點頭表示有在聽,沒有插話。
  白色的方糕很快就吃完了,他拿起玻璃杯喝進一口,濃郁的奶香味包覆住整個口腔,喝下去喉嚨裡還殘留著一股甜甜的香味,裡面很可能另外加了一些配料,只是他喝不出來是什麼,也許又是某種可食用花?
  「你真的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喔。」
  悠黎在他吃完喝完,將杯盤收拾到水槽去的時候跟著他站起,不放心地又叮嚀一次:「如果提到什麼會讓你覺得情緒激動的話題也要喊停,我不想又看到你昨天那樣子……真的沒辦法就只能等宿主幫你恢復,在那之前起碼對自己好一點,我會在旁邊陪你……拜託你了。」
  洛蘭看著對方雙手合十,懇求的目光彷彿黏著在自己身上,像是隱隱攜帶了一股重量輕壓在他肩頭——和李小姐身上那種不容違抗的壓迫不同,悠黎給予他的感受更加溫和柔軟,令他想起放在他背後那雙手的重量與觸感,剛要吐出去的簡短一個「好」字被下意識留在了他口中,他慢慢眨動眼睛,思索過後再度開口。
  「我知道了,謝謝。」





  今天基庭的空氣似乎格外涼爽。
  洛蘭走在階梯上,邁步的速度比平常稍慢一些,感覺自己的身體懶洋洋的,他再次在內心感慨,過於柔軟的大床真的不能多躺,本來清醒的頭腦想到睡在那張床上的舒適感又變得有點飄飄然,很想睡覺,以至於旁邊悠黎的嘰哩呱啦完全沒有聽進去半個字,直到他突然撞到某塊堅實但又有些軟和的障礙物,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不知何時停下腳步的悠黎站得極近,用一臉奇怪的表情盯著他,接著抬起一隻手舉到他頭上——
  「啪!」
  額頭猛然傳來一陣刺痛,洛蘭皺起眉頭退了一步,摸摸有些發疼的額頭不解地望著對方,不過精神倒是提起來了一點。
  「看起來就一副想睡回籠覺的臉,睡太多的後遺症就是這樣。」
  悠黎沒好氣地收回彈額頭的兇器,抱著手微微蹙起眉問道:「身體不舒服嗎?頭暈?還是哪裡痛?說好了要告訴我的啊,給我老實說。」
  「……想睡覺,很睏,現在不會了。」洛蘭乖乖地回答。
  「也是,挨一下通常馬上就會醒,這個方法還是很通用的。」悠黎噘起嘴,「等會找完人就先回去休息吧,你想借俳哥的床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不能睡到晚上,人家也要休息的……你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去我那裡吧?我的床沒有俳哥的那麼好,不過也很舒服喔。」
  「我可以睡自己的床。」
  洛蘭表示否決。他猜要是自己再躺一次軟床,自己又要睡得昏天黑地,到時候爬不起來又要讓面前的黑髮男孩擔心,怕自己是不是進入了醒不來的深眠。
  他不想再看見對方露出那樣的表情,也想讓自己盡量保持清醒。
  「太軟了,睡不習慣。」他補了一句。
  「哼,是嗎?我以為你睡得很舒服啊,剛剛怎麼拖半天起不來,逼我掀你被子?」悠黎抬起下巴哼了一聲,滿臉的狐疑。
  「所以不行。」他搖搖頭,「你會怕我醒不來,那最好不要睡那種床。」
  「有什麼關係嘛,反正我再叫……」
  他們吵到一半,旁邊突然傳出一聲悶響,洛蘭連忙轉頭去看,才發現他們停在一扇金屬質感的書房大門前,聲音正是從門附近傳出來的。
  「站在別人家門口曬恩愛是幹嘛,要進來就進來,吵死了!」
  帶著機械雜音的怒罵從鐵門旁安裝的一個喇叭型裝置傳了出來,同時那扇玄黑色的厚重鐵門發出幾聲機關運作的喀喀響動,大門正中央一塊閃著小燈的方盒狀機器細細地「滴」一聲,燈光隨之熄滅,似乎是種解除門鎖的機制。
  「啊,我們要找的就是這裡,走吧。」
  悠黎推開那扇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偏涼的冷空氣迎面撲來,洛蘭搓了搓袖口外的手臂,心想應該先和悠黎確認這裡的環境如何,加件衣服再過來的。
  吊在白色天花板上直而細長的燈管發著冷白的光,室內一張寬大的黑色長桌上架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玻璃瓶罐,裡頭盛著透明而鮮豔的不明液體,有些實驗品的瓶身貼著標籤,一旁則散佈著寫滿文字的紙張,上頭也貼有類似顏色的標籤。然這些小小的彩色紙相比於充斥整個房間的大片白色,幾乎起不到點綴的作用,房間風格看上去就和它的氣溫一樣冷硬,這是洛蘭頭一次感受到一個書房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嚴肅氣息,不像一個適合放鬆休息的地方。
  長桌後方站著一個臉上掛著透明護目鏡、和洛蘭差不多年齡的白袍男性,繃著一張明顯不怎麼和善的臉,顯然正是這間書房的主人。他雪白的頭髮挑染著一綹黑色,鮮紅的眼睛不悅地瞇起,瞪著兩個無端打擾的外來者冷冷開口,發出了和喇叭裡相差無幾的聲音:「不是說了沒事別來我這裡晃嗎,還帶別人來,又專門來吵我的?」
  「我就是專程來找你的,有事情要問你嘛。」悠黎似乎對白袍男子兇惡的態度見怪不怪,毫不在意地信步晃到實驗桌前隨手扯過兩張椅子,一屁股坐上其中一張:「你見人家一次就拍拍屁股跑了,現在人家生病了,你好歹也要負責幫忙想辦法。」
  「有什麼好負責的?」
  白袍青年煩躁地「嘖」了一聲,他繞到實驗桌的瓶瓶罐罐前看了一眼,提起筆往其中一張紙上寫下幾串潦草的花體字,填寫完最下排的空行才抬手取下護目鏡,紅色的目光從實驗儀器轉到了洛蘭身上,皺起眉頭。
  「你是……」
  「洛蘭。」他用平靜的目光直視回去,簡短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之前不是叫你來看看一直起不來的人嘛,就是他呀。」悠黎說著往還站在門前的洛蘭招了招手,「過來坐呀,你不要看他很兇,他只是嘴巴壞而已,不用怕他。」
  「你應該要怕我。」看起來不好相處的白袍青年一聲冷笑:「你面前每一罐都是危險藥品,我要是不開心隨便拿一罐起來潑,你的腦袋馬上融化掉。」
  「你才不會,因為潑了也是你要負責治好。」悠黎回嘴,笑著對走到椅子前坐下的洛蘭說:「科費克希是醫生喔,要是不小心在書房裡受傷可以來找他,他會幫你治,缺手缺腳都接得回來,你看是不是很厲害?」
  「斷手斷腳就別來了,很難縫。」面露嫌惡的白袍醫師說著,摘下手套走到水槽邊將手洗乾淨,隨便拿過兩個空玻璃杯倒了淨水,不是很客氣地「咚」一下塞到兩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面前。他走到房間深處一面淺綠色的簾幕後,不久便端著一個馬克杯走回來,倚著實驗桌一口一口慢慢喝起裡頭咖啡色的飲料。
  「肉體病痛我可以處理,單純的心理諮詢找我沒用,你去找尹絲或者那叫什麼俳的鳥人大叔才比較有治療到的感覺,雖然我覺得安慰的效果居多。」科費克希醫師直白地說道,光色澤就頗有壓迫感的紅眼睛半閉起來,暫時停下工作後似乎情緒也緩和了一點點。「卷靈生病這種事,主要原因都在宿主減少餵養,我們不管怎麼治療都只能減緩痛苦程度,以我的話來說就是這病致死率百分之百——宿主不願意餵養你,那就沒辦法了,畢竟我們沒有跟宿主直接溝通的管道。」
  「可是洛蘭他一出生就生病了,總不可能是宿主剛閱讀完馬上就把他忘記吧?」悠黎說,「安姐姐說是宿主的印象和造主的思想有落差,結果孕育出來的身體不完全,只要重新找到記憶就可以恢復,但是我很怕洛蘭因為這樣就深眠……也不知道到底是宿主不餵養的問題大還是造主給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的關係,總之他生的病很奇怪。」
  「失憶、情緒起伏激烈是宿主減少餵養的典型症狀,不過才剛出生是吧?那你挺倒楣的。」嘴巴毫不留情的醫師斜睨了沉默的洛蘭一眼:「除了這些,有別的症狀嗎?頭暈頭痛嗜睡噁心想吐,能想到的都報上來,一般這些都是發生在錯誤理解書房的環境,踩到不該踩的地方,如果你是去了別人房間才發生的不算喔。」
  「剛剛在外面有點想睡。」洛蘭思考了一下,其實他不確定這樣算不算對方說的「不正常」的範圍內,他現在坐著坐著又有些微的睏意湧上來了,而且實驗室內偏低的溫度也讓人感到四肢發涼,似乎加深了睏倦的威力。
  科費克希放下馬克杯,紅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會,不耐煩地嘆口氣站起身,搬了張椅子走到洛蘭面前坐下。
  「算了,先給你簡單檢查一下。找別人的記憶填補失憶什麼的我認為是天馬行空,就算給你一份我自己的背景資料,我想也是沒什麼用,一看就知道我跟你的性質差太多了,沒有值得參考的地方——你轉過來。」
  「……要做什麼?」洛蘭強打起精神,側個身乖乖面向這位臉很臭的醫師,挑染的白袍青年從白袍的大口袋裡取出一支聽診器掛到耳朵上,語氣兇狠地命令他別動。
  「給我坐好,看看體徵而已,又不會把你吃了……吸個氣。」
  確實如悠黎所說,說話口氣不大友善的醫師先生做起事情來倒是很認真,他將那支連接著金屬桿的膜狀聽頭按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即便臉還是很臭,但眼裡的不耐煩已經只剩下專注的神情。他聽了一會兒之後便拿下器具,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支短槍狀的儀器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儀器停留了數秒發出兩聲短短的提示音,醫師便將手放了下來,瞇著眼讀數。
  「發燒了。」白袍青年宣布,他把儀器收了起來,盯著眼前的青年有些渙散的藍眼睛,起身往實驗桌旁的一扇小門走去。「去躺著吧。」
  「發燒?我怎麼沒發現……嗚哇,好燙!你是不是在發抖,你會冷嗎?」
  悠黎倏然竄到了他面前,洛蘭看著黑髮男孩焦急地扶住自己的肩膀,伸手探過來,額頭被一隻冰涼涼又柔軟的掌心貼住了,有點舒服。
  他現在身體的感覺很怪,他覺得周圍很冷,但體內似乎又有股莫名的熱意湧向他的全身,很像是站在正午的烈日下久曬導致的過熱,一股火悶在身體裡溫吞地燃燒,開始和他身上昏沉沉的睏意打架,他很想睡,但身體逐漸升起的悶熱感讓他煩躁。他吐出一口熱氣,腦中翻滾起來的焦躁感無法壓制,只有額頭上冰涼的感覺是舒適的,他本能地抓住那隻手按在額頭上,不想讓那隻手離開。
  「抱歉,先別放開……」
  希望悠黎沒被他抓痛手……
  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用太大的力氣,深深吸進冰涼的空氣再吐出,但熱度沒有因為熱氣被吐出而有絲毫下降,只能靠著額頭上那一點點的涼爽勉強延長他忍耐不適的時間。
  眼前的景物似乎在晃動,分裂出複數的輪廓,他看不清楚悠黎的身影。
  刺一般尖銳的鳴響從他的耳朵裡炸開來,轟擊著他的耳膜、刺進他的腦子裡,蓋住了悠黎慌張地喊自己名字的聲音,外界的一切響動都碎散在這不明的噪音當中。
  隨後,那隻手輕輕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光源。
  他在叫自己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