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天星歌》

本章節 8412 字
更新於: 2023-09-15
  被不由分說踢出李小姐的書房後,悠黎邊帶著他下樓梯邊抱怨:
  「哎,安姐姐說得容易,哪有那麼好找的啊,大家的造主都不一樣,怎麼可能那麼剛好就哪個人書裡的劇情跟你長得差不多?而且也不知道從誰先下手好,突然被人敲門說『拜託讓我看看你的書房然後告訴我你的全部經歷』會不會被當成騷擾……」
  洛蘭也正思索這艱鉅的任務該怎麼達成,尋找和自己擁有相似劇情的卷靈,從對方身上的故事發展去推斷自己書中可能的後續,光從最一開始的找人就是件大海撈針的事情——有誰和他一樣是個差點被魔鬼屠村、又剛好夜襲匪徒以一敵多差點被殺的聖女信徒?
  望過去面前整排至少百扇起跳的書房房門,莫名就覺得頭開始有點暈。
  基庭還有好幾十個樓層……這可得用上一段不短的時間。
  「起碼不是沒有辦法啦,我們還不至於一點方向都沒有,不過是真的要花比較久時間……先從我認識的人開始好了,跟他們解釋一下應該會答應。你會不會累?我可以帶你去找幾個比較好說話的朋友問問看,還是你想要先休息一下,吃個點心?」
  悠黎黑色的大眼睛裡充滿了關心,他湊到自己身邊,搭住肩膀微笑著向自己發問,洛蘭這才發現原來他耳後的頭髮裡還別著幾支黑色髮夾,胸前的制服布料也夾著一些亮晶晶的小徽章,口袋裡塞著筆桿,之前都被外套蓋住了沒有看到。
  以及,是錯覺嗎?空氣裡似乎多出了一種淺淺淡淡的芳香,聞起來像是植物花朵飄散出的氣味,洛蘭分辨不出種類,只知道它不會過度刺激鼻腔,是讓人感到放鬆舒適的味道。
  聞了半天也找不出來源是哪裡,也許是從附近哪個書房裡飄出來的?還是從一樓的廣場上?
  「……不需要休息,可以去找你說的朋友。」想了想,他暫時放棄尋找香味源頭,迎上男孩微微歪過來、發現他不明所以地呆了一陣子而略帶疑惑的眼神回答道。
  「好呀,那我們走那裡——對了,我剛剛聽你說那些……你書裡的東西比我想的還刺激欸,你打壞人用的就是那棵樹下面放的那把刀子對吧?那你自己帶的另一把在哪?」
  「書房裡應該沒有,我沒找到。」洛蘭望著對方似乎期待他多說點什麼的閃亮亮大眼睛,搖搖頭說:「好像不是我知道的東西都會在書房裡,像裡面就沒有田地,我本來的房間也不是長那樣,只有臥室的東西一樣而已。」
  「書房的擺設不一定跟你世界裡的房間一樣啦,絕大多數是會長得差不多沒錯,不過主要是一些你看了可以想起來一些片段的東西,畢竟書房反映的是你在書裡經歷的所有內容嘛。」悠黎說,「你看,你有宗教信仰,那你房間的確就會有很多宗教相關的東西,不過以那個空間來說真的有點太小……你都不會覺得很擠嗎?」
  「不會。」
  「嗚哇,不愧是勤儉持家的小老百姓人設啊。咳咳,我是想說,其實你可以考慮來我這裡睡,床很大也很好躺……一個人窩在那種暗暗的什麼都缺的小房間,床還那麼硬,是我大概待不了兩天就受不了了。」悠黎吐吐舌頭,看起來好像真的對他的書房環境不是很滿意。
  「書房的配置已經足夠了,不必借我床。」他委婉謝絕對方,「真的需要的時候再滿足需求就好,不需要太多。」
  「為什麼被你這樣一說,我就突然有種羞愧感……沒有慾望好可怕啊,你也太好養了。」悠黎摀住了臉。
  「我覺得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沒什麼不好。」
  「不不,我不是在說這個。」
  悠黎很快就放下手,思考了半晌問道:「我是說……你就沒有什麼興趣愛好嗎?把該做的事做完之後,會想要主動空出休息時間拿來做的那種,雖然不重要但會特別想做的事情?」
  興趣……
  洛蘭不太明白對方指的是什麼,回想那座純樸小村的情景,他的生活就是規律的將該處理的要事處理完——大部分是照顧作物和交易,這些往往就花掉他幾乎整天的時間。剩餘時間均勻分配給吃飯和睡眠,偶爾翻翻經書和定時的禱告,一天也就結束了,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做什麼『不重要』的事情。
  還是說,他是指現在在這裡的事?
  他確實感受到自己沒有事做的時間大幅增加,沒有秧苗要照顧、沒有交易要處理,他在書房裡感受不到村民生活時那樣飛快的時間流逝,他昨天做的不過是讀經和被悠黎拉著出門認識環境。
  什麼算是重要的事情?怎麼樣叫做不重要的事情?在這裡,認識周遭當然是重要的,而讀經雖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先前在村裡的工作並沒有讓他閒到能用上一整天來讀,回頭想想,他好像是第一次一口氣把整本都讀過——這好像必要又沒有那麼必要。所謂不重要是指這個嗎?
  他分不清楚。
  「讀經?」艱困思考了半天,他得出這個回答。
  「唉,算了,你開心就好。」
  悠黎嘆了口氣,似乎對他的回答不太滿意,於是他試著又想了想,覺得自己有必要追問一下,至少理解怎麼樣的事情在對方眼裡算是閒暇時可以做的。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
  「咦?我嗎?」悠黎原本有些黯淡下去的眼睛馬上又變亮了,心情看上去變得好了起來。「我啊,我喜歡做的事情很多哦,跟朋友聊聊天啊、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偶爾去他們的書房蹭個床,有些書房的床睡起來真的很舒服,比我的還舒服,為什麼他們的造主有辦法做出那麼優秀的頂級大床……」
  悠黎談論他的嗜好時表現出的愉快似乎感染到了他身上,活潑的男孩笑起來時瞇細的眼睛外形如同弓月,散發出的卻並非月光的清冷,而是如日照般、火爐般的暖意,令他不由得也跟著微笑起來。
  他記住了。
  先記在心裡,也許之後他發現找不到想做的事,就嘗試看看吧。
  如果做這些事心裡就能感受到這股暖熱的感覺,似乎挺好的。





  走著走著,洛蘭忽然聽見某處傳來一段悅耳清亮的樂音,聽上去像是有人在演奏某種樂器,但這種音色不在洛蘭所知的範圍內。
  身旁的悠黎也微微睜大了眼,腳步頓了一下,晃著腦袋四處張望,沒多久便露出困惑的神情,顯然是聽不出聲音來源到底在哪裡,隨即轉回來看向自己並問:「你也聽到口琴的聲音了對不對?你知道是哪裡來的嗎?」
  洛蘭更仔細地聆聽,這陌生樂器的聲音很小,但音色富有獨特的穿透力,他一時無法辨認距離有多遠,不過方向勉強能判斷,於是他指了指上方:
  「不是很清楚,不過應該在偏上的地方。」
  「算了,我直接叫他看看好了,省得我們走到他房間結果發現他不在……好巧不巧就在這讓我撞到了,嘿嘿,你等我一下啊。」
  悠黎說著隨即走到階梯的扶手邊上,探出頭往上方的樓層觀察了一下,接著撐住扶手探出去一點身體,扯開喉嚨朝樓上大喊:
  「俳、哥!你別吹了!快下來!我帶朋友來找你喝茶啊——喂!有聽到嗎——!」
  樂聲很快停止了。
  洛蘭揉揉被對方的大音量震到的耳朵,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後在對方大叫時要注意保持安全距離,他推測對方已經喊完了便走過去,抓住對方已經快整個懸空的上半身。
  「唔欸欸?你幹嘛!嗚哇?!」悠黎慌亂地掙扎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上身猛然向外頭傾斜了出去,不過這對於長年幹農活、底盤極穩的青年男性而言算不上什麼大問題,手臂肌肉稍稍繃緊發力,便牢牢卡住他的腋下,費不了多少功夫就把人抱回來扶手內側。
  「探那麼出去很容易掉下去。」他說著,鬆開抓著對方的雙手,「你昨天提醒我的,注意安全,你也應該遵守。」
  「我,我覺得這樣看得比較清楚嘛……」
  悠黎拉了拉外套,洛蘭看見男孩的臉又微微冒出了一點紅暈,表情尷尬地把下巴埋進袖子裡,低聲囁嚅:「你以後,不要抓腋下,會癢……」
  「……抱歉。」
  原來是讓他不舒服了……不過事出緊急,他沒有考慮對方感受的餘裕,只能以後萬一發生類似的狀況再注意了。他默默將這件事記在了心裡。
  「我認同這位教徒先生的行動和提醒,你應該多注意自己的安全,並向他答謝才對。」
  洛蘭一驚,他們身邊出現了第三個聲音,但他沒有看到其他人——
  不,他看到了,悠黎差點摔出去的扶手外面赫然閃現出一個人影,像是鳥兒輕盈地從外面飄飛進來,輕巧地落在樓梯上。
  他看起來並沒有翅膀,卻會飛嗎?
  似乎是方才出聲的高挑男人整平了黑色的斗篷站在他們面前,洛蘭得稍微仰起頭才能正視他的臉——一個渾身散發著溫柔氣息的成年男性,有著柔和的五官線條和深邃的紫色眼睛,蜜棕色的長髮編成一條光亮的辮子垂在他肩頭,光是站著就給人一股莫名的親近感,和不久前見到的那位李小姐完全是兩個類型。
  男子手中握著一柄方盒狀的物體,洛蘭不禁往那方盒上多看了一眼,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類似款式的東西,只是形狀小了一些……
  「若你呼喚我的聲音恰好被音樂蓋了過去,或者他沒有及時拉住你,我再晚一點下來,你可就摔得粉身碎骨了。」男子意味深沉的目光注視著正揪緊外套縮起身子聽訓的黑髮男孩,語氣不帶任何慍怒之意,臉上也依然保持溫和的笑容,但洛蘭隱隱從中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你想嘗試空中漫步的感覺也罷,在這之前,請先確保你的身體安全。」
  「好啦,對不起啦,不要罵我……你們兩個都太認真了,痛一下而已嘛,我摔下去我再自己爬上來就是了,不會麻煩你。」悠黎一臉委屈地噘起嘴,不過道完歉仍試圖抗議他們的大驚小怪。
  「如果你誠心請求,我不介意揹著你飛上來。」男子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但若是以糟蹋身體為代價,我希望能藉此讓你多理解,身體疼痛不是用來向人表達請託的好理由。你知道的,飛行並非沒有風險。」
  「嗚……」悠黎滿臉受不了地抱住了頭:「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我會乖乖走樓梯,頭手不伸出扶手外,沒有下次。」
  「嗯。」
  男子滿意地點點頭,始終噙著一抹和藹微笑的臉轉向了一旁沉默的白髮青年,微微躬身向他行了一禮,接著抬起空著的那隻手,戴著黑色手套的寬大手掌伸到了他面前。
  「初次見面,教徒先生,您可以稱呼我俳。昨天我恰好在基庭看見您和悠黎同行,記得您的名字是……洛蘭?方便這樣稱呼嗎?」
  「可以。初次見面,俳……先生。」
  他也將手伸出去,與對方的交握,文質彬彬的高大男子嘴角上揚了些弧度,注視著洛蘭的目光似乎若有所思,不過他很快收回了手和意味不明的目光,開口問道:
  「今天小小姐自行出門了,兩位要喝一杯的話,今天可能沒機會嚐到小小姐的手藝,沒關係嗎?」
  「唔,沒關係,俳哥泡的茶也很好喝,跟尹絲小姐不會差太多啦。不過她怎麼又不在……她最近特別喜歡出去玩哦?」悠黎問。
  「小小姐說察覺到有存在感逐漸變得薄弱的房間,她想去見見他們。」俳先生笑容微歛,如此回答。
  「……這樣啊。」
  悠黎的表情一下子難過了起來,微微皺起眉頭,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沉重了些。「那等她回來跟我說一下,我晚點也去那些書房看看。」
  「無須感到憂慮,小小姐會持續陪伴在他們身邊,迎接他們醒來。」
  洛蘭感受到氣氛似乎有些凝重,他望向悠黎,男孩正不安地捏著手指抵住下巴,他不知道對方此時在思考些什麼,但看來並不是好事;俳先生雖依舊是張柔和的笑臉,此時紫色的眼眸裡似乎也摻雜了些複雜的情緒。
  他想起李小姐對他解釋過的深眠,悠黎向他提起過一次能看出卷靈身體狀態的女孩的名字,可能和眼前這位和藹的大哥關係匪淺。
  「你們也許有類似的故事想告訴我。」
  俳先生看了看他們,將方盒收進斗篷,伸出雙手,輕輕放在了悠黎和他的頭頂上,洛蘭聽見一聲奇異的樂音在腦海裡響起,很像是方才聽到的、被悠黎稱為口琴的樂器聲,但音色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他沒看見俳先生手裡拿著什麼樂器,那聲音是怎麼來的?
  「來吧,我給你們帶路,離這裡不會太遠……有什麼事等我們坐下來,泡一杯香茶慢慢說。」
  俳先生的手離開了頭頂,斗篷一揚便往前走去,洛蘭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那裡還留著一抹淡淡的餘溫,樂聲的鳴響明明已經結束,但那個聲音留在了他的腦子裡,時不時給予他溫和的安撫,彷彿那聲樂響沒有消失。
  「不要發呆啦,我們走吧。」
  悠黎輕輕扯住他的袖子,拉著他跟上已經快速拉開距離的俳先生,他發現在對方臉上已然找不到難過的表情,恢復成了一如他印象中活潑的笑容,看著那甜甜的笑臉便感到自己的身體輕盈起來,連帶腳下的步伐也踩得輕鬆,讓他能不那麼吃力地跟上前頭腳長的高大男人,健步如飛。
  這是什麼?他第一次清晰感受到臟器鼓動著,胸腔盈滿了可稱為溫熱的、血液流淌的飽脹感,擠壓著他的胸骨。不至於疼痛,也沒有不適感,但並不正常。
  他摸了摸胸口,那裡並沒有受傷出血的跡象。
  真是神奇的能力,雖然不理解確切是什麼作用……
  不過,他不排斥。





  「能接受蜂蜜嗎?」
  坐在這間書房裡,屋內的鳥語花香讓洛蘭感到些許的熟悉——他家門前的蘋果樹上時有飛鳥駐足,牠們在枝頭歌唱,用尖細但悅耳的啾啾聲叫他轉頭看看外頭的景色:日頭高掛時,他在稻田邊放下農具,面向聖樹合掌禮拜,為尚在睡眠中的聖女祈禱;而入夜月升時分,鳥兒們轉以輕柔的歌聲唱起夜曲恭迎聖女降臨,他會在睡前打開窗戶,讓聖女的衣擺能順利越過窗檯,等他入夢,賜予他祝福。
  頭頂爬滿藤蔓的白色棚架透進些許細碎的陽光,狀似喇叭型的小花沿著棚架爬往基柱,開了整片淡淡的紫色花牆,偶有白色的飛鳥停在棚架上,不過藤蔓的密度頗高,小鳥們似乎鑽不太進來,他只能隱約看到藤條和葉片的縫隙間有白色的翅膀在拍動。似乎是感知到了有客人造訪,鳥兒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綠豆大的黑眼珠直盯棚架下方充滿花草氣息的田園茶室,啾啾的叫聲也變得大聲了些。
  俳先生詢問了他們的口味,便留他們先坐,自己到廚房去張羅吃食。
  「俳哥和尹絲小姐的茶都是拿這裡的花做的,我有時候會拿一點回去泡,香香的很紓壓。」悠黎以一個軟爛的姿勢把自己埋進舒適的靠背椅裡,指了指方才俳先生走過去的地方,那間小廚房和茶室沒有門相隔,可以看見正提著茶壺往杯裡倒茶的俳先生背後,有一面掛滿盆栽的牆壁,種滿小巧翠綠的草本植物,俳不時會走到那面植物牆前方,用小剪刀取下一些花草拿到流理台前處理後,輕輕灑進茶杯中。
  他在廚房擺弄了好一陣子,才走過來將茶具都端上桌,自己在他們兩人對面坐下,把茶杯分給他們。他身上的黑斗篷已經解了下來,露出裡頭和洛蘭類似材質的布衣服,然同樣是樸素的色調,倒是看得出剪裁下了不少功夫,穿在身上一點不會給人簡陋的感覺,還多出了一些優雅的韻味。
  「久等了。我沒注意到材料見底,只好做了較簡單的調理,不過味道應該不壞,還有一些之前小小姐做剩的餅乾,你們嚐嚐。」
  「哇啊啊謝謝俳哥——這是我的吧,那這個給你。」
  「……謝謝您。」
  洛蘭從悠黎手中接過對方遞來的小碟子,茶褐色的小餅有一股清涼的藥草香味,上面灑了些淡黃色的糖粉,他拈起那些大小隻比拇指稍寬的小巧餅乾,送一塊進嘴裡,餅乾很快就在口中變軟、化成細粉,濃郁的茶葉香和細微的苦甜迅速化開並衝進了喉嚨裡,味道很特別,但對頭一次吃的他來說有些強烈。
  「喝喝看。」俳端起茶杯,用指尖點了點杯子,笑著對他說道:「飲品和茶點相輔相成,單一的表現雖然有其特色,但也需要點相應的襯托來完整它的味道。」
  配著喝?洛蘭順著對方的指引捧起自己面前粉橘色的茶湯,上頭還漂著兩朵迷你如豆粒的小花,他聞了聞茶香,小心地吞了一口。
  茶餅殘留的味道瞬間被一股蜜糖般的香甜包裹住,他喝得出蜂蜜的味道,還有一種清新甘美而濃厚的奇特花香,似乎是來自點綴茶水的小小花朵,沒想到這麼小的一朵花能藏住如此大份量的香氣,搶佔了口鼻所有的感知卻又不讓人感到過於刺激。它緩和了餅的澀與苦,但飲過之後明顯留下的只有蜂蜜的甜,小花的香味在那瞬間迸發過後便迅速褪去,僅存留一點點微甘的尾韻在口腔。
  「味道,很不錯。」白髮青年的唇角淺淺地彎起,誠心地發表正面評價。
  「謬讚了。」俳微微頷首:「小小姐的創意並不比我遜色,也歡迎您日後隨時來品嚐,相信您也會喜歡。」
  「唔——果然食物能收買人心吧,你這傢伙平常都不笑,吃了俳哥的點心就笑成這樣!雖然是真的很好吃……不對,你的茶是不是長得有點不一樣?」
  悠黎黑色的腦袋擠了過來,按住他的手往杯口看了一眼,「啊」了一聲就開始哇哇大叫:「哥你怎麼可以偏心啦!給我喝普通的茶,然後偷偷給洛蘭調特殊口味……嗚,聞起來好香喔,顏色也好漂亮,我也想喝,這個看起來比較好喝……」
  洛蘭微微仰頭避開差點撞上自己鼻尖的後腦勺,騰出一隻手把蓬鬆亂飄的頭髮從臉上撥開,這人又湊太近了……等等,這個味道?
  他嗅了嗅空氣,雖然習慣了茶香導致聞起來不夠明顯,但一下子就讓他想起了在樓梯間聞到的陌生芳香,而就在悠黎得到俳再幫他調製同款茶飲的允諾,歡呼一聲乖巧地坐回去之後,那種香味就隨著距離拉開而變淡消失。
  所以味道的來源是……
  「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猶豫了一陣子之後,他決定向對方確認,於是他開口問道。
  悠黎愣住了,聽見他的問題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啊?」
  「你身上有一個香味,很淡。」他說,「在外面聞到的,像花的味道。」
  「味道?可是我沒噴香水啊……」悠黎疑惑地抬起手聞聞袖子,再扯起衣領朝外套領口吸了幾口,再滿臉不解地看著他:「我聞不到,會不會是俳哥這裡的花香味啊?站在外面隔著門也可以聞到一點,可能進來的時候沾到了一點吧,你身上應該也會有哦。」
  「不太像,還沒到這裡就聞到了。」他搖搖頭。
  「嗯,還是頭髮啊?我昨天確實洗了一下頭髮,不過我是覺得洗髮精沒什麼特別的味道。怎麼,還是你想聞?看不出來你居然有這種糟糕的興趣……我跟你說,隨便抓著女孩子聞個不停可是犯罪,啊也不是男孩子就可以喔。」
  洛蘭沉下臉,他認為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並不是那種人,見對方投來揶揄的眼神無奈澄清道:「……我不會做那種事。」
  「你就承認你不小心露出馬腳吧?哎呀,又沒什麼好羞恥的,不要大庭廣眾之下做就好了啦。」悠黎一副努力憋笑的怪異表情,似乎是憋得辛苦,臉龐又漸漸開始紅起來,「我才不相信人一點怪癖都沒有,就算你平常都對你的聖女大人恭恭敬敬的,私下肯定會想偷偷做一些不能在她面前幹的事情吧?人之所以有趣就是身上有那一點兩點的小缺陷嘛,你太乖了,要懂得體會一下衝破束縛的美好啊。」
  「並沒有。」洛蘭覺得自己已經無法跟對方爭辯,他不過是想搞清楚味道的來源,誰會想到扯出這麼一段誤會來。
  所以為什麼只有他會在悠黎身上聞到香味呢?他並不是想吹噓,他自認自己的嗅覺還算靈敏,那個味道就算不明顯,只要聞過就認得出來,絕對不是自己聞錯,但悠黎卻說聞不到。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眼看再追問下去似乎會演變成被指責犯罪的局面,那還是先把這不重要的問題擱置下來吧。
  「對大部分的虔誠信徒來說,堅定的修行確實能讓他們心靈比一般人更加穩定。洛蘭先生可能比較習慣壓抑私慾,對某些人來說不容易接受也無可厚非,但這應該不妨礙他遵循信仰的戒律生活。」
  全程把他們的打鬧聽在耳裡的俳泡完茶,從廚房再次走回茶桌前坐下,取過黑髮男孩的空杯斟上,微笑著說:「洛蘭先生,您信仰的神明,是叫做聖女大人?她是個什麼樣的神?」
  「聖女大人……她很溫柔,她擅長包容和守護我們的夜晚。」
  洛蘭回憶著經文的段落,雙掌合起,靜靜地擱在桌面,用自己的理解去向這位俳先生闡述他的信仰,以及他遵從經文的內容,去向惡魔挑戰的故事。
  「很久以前,我生活的地方被魔鬼入侵的時候,她打造一把聖劍賜給人間的戰士去對抗惡魔。而到了我在那裡生活的時候,一樣的事情發生了,我妄自認為我有能力對抗惡魔,但實際上,我沒有辦法按照經書裡說的做,我既沒有聖劍,我也沒有聖女大人的祝福,我只是在想……這些惡魔應該得到報應。」
  報應。
  也許這是報應。
  剷除惡魔需要有同等於惡魔的惡念。但,當他的身體被惡魔般的思考入侵,他的目標卻從「拯救村民」變成了純粹的「殺戮」。他深深記得,當他看見同人類一般的血液濺灑而出,他竟然有瞬間感到了……愉快。
  他的本心不夠穩定,將自己的力量錯誤地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導致他不僅沒救到任何人,還連自己的結局都被剝奪。
  造主在創造自己的時候,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選擇,走上怎麼樣的一條路嗎?
  他說到一半,思考到一半,一股龐然的恐懼逐漸漫過他的背脊,像是把他的身體嵌進冰冷的石地裡,斷掉的稻梗堵塞他的喉嚨。
  他害怕了。
  他想,也許宿主看見了他做出錯誤選擇的未來,因此選擇剝奪他的記憶,讓他在真正踏上錯誤的那條路之前懸崖勒馬;聖女大人切斷了他未來的道路,懲罰他永遠停留在岔路前,讓他無法前行。
  他該怎麼選擇?造主也許為他鋪就了一條荊棘天路,而宿主拒絕看他步上破碎罪惡的未來,身為造物的演繹者的自己卻依舊被惡魔誘惑著走向了那條路,於是聖女出手終止他的前行,只希望自己能再好好思考一次,選擇一次。
  他該怎麼做,才能走向聖女所希望的結局?
  越是思考,那段空缺的記憶卻又不斷提醒他,他已經沒有開創自己未來的權利。
  那條路是錯的。
  唯一的路是封鎖的。
  密密麻麻重疊交錯的思路糾纏在一起,打了死結。
  「我……不知道……」
  白髮的青年頹然地望著自己的掌心,他合起的手掌已經無力地鬆開。
  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清亮的口琴聲悠悠響起,他茫然地抬頭,棕色髮絲的男人不知何時取出了那個方盒的內容物,一柄扁平修長的樂器含在唇邊,骨感分明的手指按著琴身滑動,它聽上去有金屬敲擊般鏗鏘有力,也像是有風在空中柔軟地捲動著,高亢、堅實,卻也不橫衝直撞,樂音巧妙地彎彎繞繞避開他會感到疼痛的地方,最後稍稍用了些力氣敲擊心口,不重,但堅定地提醒他,鬆開自己的咽喉、找回自己的心跳聲。
  「我會盡力聆聽你的痛苦,梳理你的困境。」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是誰在說話?
  「但請你先放鬆下來。你並沒有錯,不需要如此折磨自己。」
  洛蘭感到頭很暈,他閉上眼睛,那種淺淡神祕的花香又一次飄了出來,它若即若離地繞著自己,引導他放鬆僵硬的肌肉,裹住他的四肢和五感,舒服好聞的味道讓他雜亂的頭腦逐漸放空,直到他什麼也無法思考,無法被挑起痛苦。
  他沉進那片飄散著點點花瓣的湖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