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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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11
洛蘭撫摸著手中的紅褐色封皮,翻過最末尾的一張蝴蝶頁後,輕輕蓋上。
這本經書是在桌子抽屜裡找到的。前一天被悠黎送回書房休息後,他獨自把整個房間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抽屜、床底、樹根的縫隙,甚至高處足夠茂密的枝葉間總會發現一些眼熟的物品,不過大多還是在抽屜裡找到的,裡頭擺放著屬於他那間村落小屋的常備用品,比如替換的衣物和針線、偶爾路過推銷的商隊留下的交易契約書、空白的紙筆和墨水,而這本經書就靜靜躺在最容易找到的位置,一拉開抽屜就能看見它。
描寫了聖女形象和她所創之神蹟的原版經書,原本都是交由老修士保管修訂的,村民頂多只能在老修士陪同下查閱校對,由修士製作的複印版本才分發給各個村民閱讀使用,用材是便宜粗糙的簡陋草紙,和他手上這本紙面微微泛黃卻絲滑柔順的觸感大不相同,字體也明顯能看出是漂亮的手寫字,和整齊劃一卻生硬的印刷製品大不相同。
第一次碰到這本珍貴的原版經書,於是他珍惜地將經文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讀到聖女將聖劍賜予聖戰士的段落時,他停了下來,目光緩緩往結滿蘋果的聖樹移去,落在先前被悠黎找到的那把武器——現在已經被他從樹根縫隙裡拔出來,放在一旁地板較平但更不起眼的小角落裡。
聖女說道:「將我的一切都拿去!都拿去!我愛的人們,無須敬我,無須禮我,我未能貫徹本職,你們失去許多,他們亦失去許多。你們性命無價,我須償還。」
勇士跪於聖女膝前,目如火炬,雙掌攤開,赤誠之心如遼闊原野,向聖女敞開。
「吾等對您無怨無尤,吾等願飲下您的熱淚,願為您奉獻血肉之軀。請驅策吾,驅策您的悲苦,您的悲苦即是吾等之悲苦,吾等願戰,吾願做無畏之人,為您先驅。」
聖女雙手交握,掌中有銀光閃耀,如月聖潔,如日耀眼。
「你們將拯救自己。去吧,聖劍鑄造已成,我將成為你們的盾。」
勇士雙掌齊眉,聖女之哀嘆如此沉重,其險些無法承受。
「聖女將拯救吾等。您的耀光將制裁惡魔,吾等將成為您的劍。」
「吾將進發。」
聖女大人,究竟希望他怎麼做呢?
她究竟是在贊同自己對惡魔發起進攻,還是在懲罰自己起了邪念?他不應該拿起匪徒作惡的長刀,還那麼衝動地往對方身上刺,他應當有更好的方式,讓自己迴避那場失敗率極高的戰鬥——很可能最後也確實失敗了,只是他那缺了一大塊的記憶讓他無法得知,自己的未來是否通向那幾不可見的成功。
唉,到底怎麼一回事……
不管再怎麼思考,消失的記憶也找不到方法填補回來,儘管他想從經文裡尋找一些能用來推想的線索,不過長時間耗用腦力思考和解讀整本經文累積的疲憊似乎先找上了他。
面露倦色的青年趴在閉合的經書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喂,洛蘭,起床!不要再睡啦!沒想到你這麼能睡啊,我都特地多等了十分鐘想說給你賴床一下……不是啦,我是說你都睡一個晚上了早上還要睡回籠覺,不覺得對不起你家的聖女大人——」
……好吵,總覺得才睡沒多久就馬上被叫醒。
實際上也確實才趴下去不過十幾分鐘的青年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又吐出,半睜著的眼睛有些呆滯,五官五感都還沒開機,對於突然冒出來的說話聲當然是左耳進右耳出,一點回應都沒有。就這樣兩眼無神呆坐了一會兒,他忽然感到自己的額頭兩側被什麼溫熱的東西壓住,按壓同時還在來回打圈,冷不防的外界刺激一下子就讓他不適地皺起眉頭,下意識伸手想撥開按在他頭上的東西:「你在做什麼……」
「醒神按摩啊,我個人是覺得拿冷水潑臉比較有效,可是你這裡沒有浴室什麼的沒辦法玩,我也不想弄濕你的書,只好用這個代替啦。醒了沒?」
藍色的眼睛終於開始正常聚焦,視野清晰起來後,看見的是彎腰望著他微笑的悠黎,方才的按壓感來自對方握成拳的兩隻手,正按在他頭顱兩邊凹陷的位置搓揉,悠黎看他總算恢復精神,便滿意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還記得今天要幹嘛吧?趕快換件衣服,我們走吧。」
「為什麼要換衣服?」洛蘭感到疑惑,他是記得對方說過要帶他去見誰,不過跟換衣服有什麼關係?
「你的衣服都髒成這樣,不換一下怎麼行啊?昨天你在找什麼把自己搞一身葉子?別告訴我你在摘蘋果,想吃先摘下面的嘛,你看它這麼貼心長了一顆在這裡,手都不用伸多長就拿得到了……不對,你有衣服可以換嗎?應該有吧?」
洛蘭低頭看了看自己,大概是自己翻房間的時候不小心把細碎的葉片和灰塵沾上去了,要拜訪人的話,好像是該換件乾淨的衣服。
「有,等我一下。」
他拉開放有衣物的抽屜隨便拿出一件,三兩下把髒衣服脫掉套上新的,起身走向門口:「好了,可以走了。」
「啊?不對,還沒還沒!你給我等等!」
「……什麼事?」
洛蘭只好停下來,轉頭就看見滿臉無奈的黑髮男孩掏出一把小梳子朝自己大步走來,他的腦袋再次被按住,不過這次是用手指輕輕扶著,往他的頭髮拍了拍,接著用梳子梳過去,幾根草屑從他頭上飛了下來。
啊,原來頭上也有,疏忽了。
「我說你,是不會還是懶得照顧自己啊?好好一張帥臉給我珍惜一點!你平常該不會都沒整理就出門吧?頭髮亂成這樣,你家聖女大人都不會罵你怎麼渾身髒兮兮就跑去禱告嗎?」悠黎一邊快速梳整他的頭髮,一邊氣急敗壞地碎念。
洛蘭思考了一下回答道:「聖女大人包容萬物,真的來不及整理就去其實也沒關係,她不會在意。」
「不不不我告訴你她絕對會在意!我現在就在這裡替她罵你一下,以後給我先照照鏡子再出門……好,先這樣,看起來整齊多了。」
悠黎收回手,再往他身上掃了兩眼,擺出正經的表情提議道:「我覺得你好像很缺乏生活常識,你應該知道人需要吃飯睡覺吧?昨天我看著你吃是沒問題,你晚上有睡覺嗎?睡了多久?」
「讀完經剛剛睡的,我不確定過了多久。」可能沒有很久。
「好吧。」悠黎扶著額嘆了口氣,轉頭看到殘舊貧瘠的桌面挑了挑眉,又拉開他的抽屜看了看,臉色變得越發一言難盡,「唉呦我的天啊,你這裡怎麼什麼都沒有,沒水也沒電,雖然有食物啦不過只有蘋果……說實話,你這裡的貧瘠程度是我目前看過的前三名,我之後給你帶點必需品過來好了,需要水的話,基庭裡有個飲水機可以用……你會用嗎?」
「……嗯。」應該是擺在廣場角落的那台方形機械?昨天他不經意瞄到過一眼,按個按鈕就會有清水流出來,不知道用了什麼技術,看起來是很先進的東西。
悠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走向門口幫忙拉開大門。這次沒被阻攔,洛蘭順利地越過對方走到了房門外,他正要回頭看悠黎怎麼還沒跟上來,便聽見身後人語帶猶豫地開口:
「我說的你聽聽就好啊……雖然跟你說過我們本質是靠宿主的餵養活著,不做生理活動確實不會死,但好歹正視一下自己的本能啊,別把自己活得這麼痛苦,真的。你身上的麻煩有的是時間解決,不用急也沒關係,我會幫你一起處理的,好嗎?」
洛蘭回過頭,男孩扶著門把,專注的目光望進他的眼睛裡,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話。
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很多,他一時分辨不出來有些什麼,不過聽上去是非常希望自己答應的語氣。
雖然他認為悠黎擔心的事純屬多餘,不過答應了對方好像會比較開心。
於是他點點頭說:
「好。」
回到明亮的室外,悠黎很快就恢復了原本嘰嘰喳喳歡快亂蹦的狀態,他帶著洛蘭往更高的樓層走,經過某幾扇有印象的房門,就給他說一說與其他卷靈們相處的趣事。那其中多半是引導他這樣的新生者適應基庭的過程,不過也有少數被對方形容是不好隨便拿出來聊,一般人不一定聽得下去的話題。
這座基庭包容著成百上千的書房,每當有一個新的作品被宿主接觸,全新的房門便會在某處出現,卷靈在逐漸生長完整的書房裡安靜地沉睡著,直到宿主完成了閱讀行為後,他們方能獲得屬於自己的形體與意識,甦醒過來。
不過,宿主的力量似乎終究有其極限,當宿主的灌注逐漸跟不上卷靈的誕生,得不到足夠餵養的卷靈便會逐漸失去活力,身體無法繼續正常活動,用人類造主留下的語言來說,就是「生病」了——他們會逐漸對自己的書房感到陌生,對這樣的變化不知所措的他們會變得焦躁,負面的情感漸趨尖銳強烈,被宿主拋棄的絕望感將在基庭裡孳生、蔓延。
為了防止其他卷靈遭到波及,部分有能力的卷靈會選擇自發性地站出來,在生病的卷靈們痛苦時安撫他們的情緒,盡可能幫助他們撐過養分缺失造成的不適反應,用通俗點的方式說,就是「治療」。
悠黎在告訴他這些的時候,有時會忽然放慢腳步,伸手輕輕撫摸他們經過的其中一扇門,嘗試開啟那個入口,那些並未上鎖的門把可以被轉動,但無論對方如何用力推拉,門板都紋風不動。
「其實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我沒有真的經歷過,不知道他們說的生病到底怎麼回事,可是看他們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又不能放著不管,只能想辦法安慰他們,哄他們睡一覺是一個辦法,不過根源的問題沒有解決,等他們恢復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悠黎的眉心微微擰著,加快腳步越過了那扇門,踩著樓梯不斷往上爬,嘴巴裡繼續碎碎念:「本來還有另一個人幫我的忙啦,可他後來老是窩在他的書房裡,說他有很多實驗要做沒時間,結果變成現在都是我包辦,可惡……哪有人這樣的!覺得我好說話就把事情都丟給我,好人也不是這樣當的啊。」
洛蘭在一旁靜靜聆聽對方的抱怨,並未插話,說著說著已經走過一段不短的路程,從扶手外望下去,那塊白色廣場隨著他們不斷往高處走縮得越來越小。
「生病,會死掉嗎?」他看著對方氣鼓鼓的側臉,消化進肚子裡的一長串資訊慢慢轉化出了一個新的問題,被原本一路沉默的他問出了口。
「唔,我不知道那該不該叫做死掉,每個造主對死掉的定義有一點點不一樣……」悠黎偏過頭來看看他,手指輕輕按在下巴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生病到最後就會像睡著一樣……嗯不對,其實就是睡著了吧,只是之後他們就不會再醒過來了,怎麼叫都不會有反應……要是真的變成這樣,那隻能帶去給尹絲小姐判斷了,只有她看得出來。」
「你沒辦法看出來嗎?」
「看不出來,我也不想知道怎麼看出來……那個,你別對尹絲小姐有偏見啊,我不曉得昨天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看到她出門大家都閃得遠遠的,可她也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她不過就是有我們沒有的眼力,她人很好,長得也很可愛哦,有機會我帶你去找她喝茶。」
「嗯。」
悠黎對他笑了一下,話鋒一轉,又開始劈哩啪啦地聊起其他瑣事,原本有些放慢的腳步似乎變得輕快起來,長度足以蓋住臀部的外套下襬輕飄飄地往上揚,隨著跳步一擺一擺地晃動。
「好啦,不要說這麼沉重的東西,反正你也不會有用到的一天啦,我跟你說昨天我去找廚師姐姐要菜的時候……」
為什麼要感到有偏見呢?洛蘭一時間沒有辦法想通悠黎所說的,只能大概知道對方雖不太喜歡這方面的話題,卻還是很認真地對自己解釋了一番。
那麼,為什麼感到討厭、麻煩,還是要去做?
對於心裡不斷冒泡泡般膨脹翻滾的問題,洛蘭感到迷惑,但他暫時組織不出一個明確的問句去向悠黎尋求解答,看著黑髮男孩跑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樣子,他有種暫時不去釐清也無所謂的奇怪感覺。
既然他認為做這些有意義,那也就夠了,真有什麼搞不懂的,以後再問也不遲。
「好啦,就是這裡,讓我來敲個門……欸?」
悠黎領著他,總算在一扇漆著大紅色的浮雕大門前停下,正打算伸手拍拍那看起來頗為厚重的金屬門板時,那門忽然發出了一陣沉悶的「唧」聲,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自動向外敞開。
他看見有個東西從門裡迅雷不及掩耳地衝出來,把站在正門口的悠黎給抓了進去。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事情發生得太快,悠黎發出慘叫的幾秒時間來不及把人拉回來,洛蘭下意識伸出的手抓了個空,他趕緊跟著衝進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莫名其妙跑出來攻擊別人。
「不、不要啦!嗚!很癢啊哈哈哈住手哈哈哈哈、咳咳……」
那傢伙到底在對他做什麼……
檀香和瓜果的香味湧入他的鼻腔,他迅速打量了一下這間堆滿畫卷藏品的寬闊房間,很快就在一張巨大的屏風前找到了剛剛被抓進去的人,以及正捲著黑髮男孩身體的某種……生物?
「停停停!饒命饒命哈哈哈哈!不要再弄我了我錯了放我下來啊——」
洛蘭沉下臉,邁開步伐,那隻身體呈長條型不斷蠕動、身上長滿鱗片的奇異生物飄浮在離地有一小段距離的空中,牠面前有個梳著髮髻、穿著層層疊疊絲質裙裝的女人正靠在一張雕滿裝飾紋的典雅方桌邊,手裡搖著一柄紙扇,不為所動地欣賞牠玩弄到手的獵物,悠哉悠哉的樣子看起來完全沒打算救人。
於是他大步走到也許是怪異生物主人的女人面前,沉聲開口:
「他已經說了,您沒聽見嗎?把他放下來。」
女人的青蔥玉指「啪」一下收起扇骨,露出了她美豔驚人的臉龐,狹長的金色丹鳳眼偏過來看向他,臉上浮現出了類似憋笑的表情。洛蘭微微皺起眉頭,他在女人的目光裡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只有一瞬間,但足夠令他下意識地收住腳步,戰戰兢兢地用更謹慎的語氣向對方發話。
就彷彿女人身上有什麼他看不見的東西,那些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頭頂,令他不得不對眼前的存在敬畏三分。
女人的扇子輕抵下頷打量他,眼睛轉了轉開口:「臉很俊的小朋友,沒見過呢,不過有點呆呆笨笨的感覺,看起來這麼乖……你什麼時候偷偷養了一個護花使者?」
「啊哈哈哈、唔!我才沒有養!他本來就這樣!哈哈哈哈……嗚嗚,我不行了……」
「誰叫你這麼久不來看我?都沒人跟牠玩了,人家很寂寞呢。」
「我的錯,姐姐饒命,小菊饒命,下次不敢了,哎呦……」
「好了菊菊,可以了,放他下來。」
女人一聲令下,滿身鱗片的長條生物立刻鬆開了猛叫救命的男孩,嗖一下竄到高處,悠黎連忙趴到地上大喘氣,洛蘭趕緊靠過去,跟著蹲下來確認對方的狀況,除了呼吸有點急促、外套被扯下來鬆垮垮地掛在手臂上、裡頭淺色的制服蹭得起了點皺褶外,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大問題。
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樣,這兩人對話聽起來敵意不重,那剛剛的襲擊是怎麼回事?
「呼……洛蘭你別緊張,那是安姐姐養的寵物,剛剛是想跟我玩而已,不過牠玩的方式是搔我癢,沒事啦。」
「嗯……沒事就好。」聽了對方的解釋,他才稍稍放下心,他輕輕捏住掉下來的外套衣領拉高一點,提醒道:
「衣服,亂掉了。」
「啊,嗯,謝謝。」
在悠黎低下頭把自己弄整齊的時候,洛蘭突然感到一股冰涼光滑的觸感貼上了他的手臂,那條長相奇異的生物溜到了他手邊,令他得以近距離觀察牠難以用常規方式形容的外表。
怎麼說……牠彷彿是好幾種不同野獸特徵的綜合體,觸感有點像魚鱗,修長的體型類似蛇,卻又在身體下長出了幾隻尖銳的小爪子,比一般人大上數倍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下巴飄著幾根細長的觸鬚,亂飄的柔軟鬃毛從背部一直延伸到了尾巴末端——也就是剛剛用來對悠黎發動搔癢攻擊的部位,此時正往他臂彎裡一下一下亂拱。
「梅菊是一隻龍,在我的造主觀念裡是類似神明的存在,這種生物不常見,不在你造主給你的常識範圍也正常。」
洛蘭抬起頭,女人已經回到那張方桌後,在同樣雕著雅緻而繁複花紋的木質靠背椅上坐下,好心幫他解釋小寵物的身份:「隨你要怎麼叫牠都可以,牠聽得懂。菊菊還算喜歡你,有空可以來陪牠玩,帶牠出門溜溜也行。」
「所以,怎麼想到要來找我了?」女人話鋒一轉,盯向忙著整理自己的黑髮男孩:「突然帶個面生的小朋友來見我,看起來還很嫩,才被生出來沒多久吧,你不怕菊菊開門就先把他吃掉?哦,原來如此,居然還知道要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幫你擋一口啊。」
「才不是咧……我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問安姐姐!我覺得只有姐姐有辦法解決了,洛蘭的狀況很特殊,我以前從來沒有遇過,不知道怎麼幫他比較好……」
悠黎整理好衣服一下猴急地蹦起來,一把拉過當事人推到桌前的一張訪客椅坐下,洛蘭被他扯得一個踉蹌,趕緊扶住椅面穩住身體,掛在他手上的小龍被這樣用力一晃,立刻鬆開身體不悅地飛走,纏到了女人的椅背上。
「我昨天去接他,開他房門居然過了整整半天才終於叫起來,跟他聊天到一半還差點昏倒,嚇死我了!姐姐妳知道嗎?他書房真的是有夠破爛,妳這裡切半再切半都比他書房大,小到誇張!而且很多該有的東西都沒有,他連在自己房間裡找水喝都沒辦法……」
聽悠黎用誇張的語調吧啦吧啦嫌棄了一遍自己的書房,好像他的房間條件差到跟家徒四壁沒兩樣似的,他自己是不覺得有差到這種程度。能有地方睡、有經書能讓他消遣沒有田種而空出的大量時間,還有聖樹的庇蔭讓他感到安心,其實也就夠了。
「只有生病才可能出現的症狀都在他身上跑出來了,可是我很確定,洛蘭才剛出生絕對不可能馬上生病!我可是看著他的門在我眼前出現的!姐姐以前有聽過類似的案例嗎?」
「哦……抱病出生啊,聽起來確實挺少見的。」
艷麗的女性重新展開扇子搖了搖,那雙不擺任何錶情就透著一股犀利的金色眼睛轉向洛蘭,盯著臉看了半晌後問:「有什麼狀況?你的軀體有任何讓你感到不對勁的地方嗎?比如失憶?」
「有。」
「是怎麼樣的失憶?所謂的想不起來可有很多種噢,比如你知道前因後果,但你把中間發生的給忘記了,或者你知道結果,但一開始發生了什麼你卻完全不記得,再不然就是絕大部分都記得,但唯獨漏了一個關鍵字……洛蘭小朋友,把你的身家背景、宿主閱讀你時經歷的事從頭到尾說一次,我來聽聽看。」
洛蘭抿了抿唇,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所有記得的東西,試著向眼前的女性生澀地道出自己的經歷。他說得很慢,他不是很擅長向別人描述自己,他不確定自己應該怎麼敘述才算完整,從他的村落生活、他的信仰、他遭遇的劫掠與他的反擊,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敘述的過程中女人沒有任何插話的意思,就靠在椅背上默默地聽,直至講到最後自己與劫匪那場打鬥時,女人手中搖晃的紙扇輕輕一頓,眼睛也微微瞇了起來。
「沒有後續,意識就直接消失了?」
「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再醒過來就是書房裡了。」
「哼嗯,有點意思。」
女人收合扇骨,抬起苗條的手輕輕撐在下頷上。
「忘了跟你自我介紹,敝姓李,李易安,我不知道小悠跟你說多少我的事情,總之我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卷靈吧,有些人會稱呼我這種卷靈叫做『長生者』……我們就算被宿主徹底遺忘——也就是宿主的力量全部流失——也絕對不會陷入深眠,只不過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大概也沒力氣走出這間書房就是了。啊,你知道深眠是什麼意思嗎?」
「我有跟他提過一點,不過姐姐再解釋一次應該比較清楚。」悠黎說。
洛蘭看了一旁的黑髮男孩一眼,對上女人疑問的眼神,默默點了點頭。
「好吧,簡單地說,宿主閱讀了一件造主的作品,就會誕生一位對應那件作品思想的卷靈,收容在這座基庭裡。我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宿主對作品產生了一個印象、一個記憶,宿主當下的感受會反映在我們的性格上,而造主描繪的一切景物,會反映在我們的書房裡;我們的存活,全來自宿主記憶能力對我們進行的『餵養』,因此,只要宿主記得,我們就永遠不滅。」
名為李易安的女性說著,放鬆的神情也稍稍歛起,雙手在下巴相抵,金色的目光變得專註:「反之,宿主要是不再對作品有熱烈的感情了,漸漸把那些印象給淡忘掉,我們的生命就會不斷流失,最後陷入『深眠』。」
「為什麼說妳是不會死的?」洛蘭問道。
「卷靈不會死。」李易安笑了,將手上折起的扇左右晃了晃,「每個卷靈都不會死,最糟的狀況只是深眠,宿主不過是暫時忘了他們而已,偶爾宿主透過某個契機,想起曾經有過的回憶的時候,卷靈也就被喚醒了。我之所以連深眠都不會,是因為少數造者的作品流傳得夠廣、思想紮根得夠深,許多宿主閱讀了同一件作品,還留下了同樣的印象,孕育出了類似的卷靈——你可以想成,我的一部份軀體正活在其他宿主的身上,其結果就是我可以不斷從其他宿主那裡得到一點點餵養的能量,就算這個宿主遺忘我,我依然可以靠其他宿主身上的『我』繼續活著。」
「宿主……有很多人嗎?」洛蘭有些吃驚,居然能依附別的宿主延命,這是什麼能力?
「當然很多啊。」李易安說,「大部分宿主還是按照自己的經歷在理解作品的,卷靈的生活不會和宿主差太多,生老病死這些經歷也一樣,像造主的造語說『生病』,在宿主的思想裡是指本來健康的身體暫時變得不健康,不過對我們卷靈而言,雖然也是指身體變差沒錯,但我們可沒辦法吃顆藥就治好,宿主忘了就忘了,想不起來也沒轍。」
「小悠說你有生病的徵象,那就表示宿主在閱讀你所屬的作品時出了點狀況,我推測有兩種原因……一是,宿主根本沒有打算吸收完作品思想,中途就放棄了閱讀。不過這應該不可能,中途放棄代表宿主不認為有對作品形成印象的必要,當然也就沒有孕育卷靈的動機,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其二是我覺得最可能的原因:宿主認為他已經讀完了,實際上卻沒有,造成有些該理解的沒有理解到,導致他的印象和作品真正的思想之間差距太遠——宿主在孕育你時交給你的東西有缺陷,所以你才會一出生就生病,因為你本來就該有的記憶不夠『完整』。」
李易安小姐的語調平靜,臉上看似漫不經心,但聽得出語氣中的認真,落在遠方的視線令洛蘭想起了老教士誦經的姿態,她正細讀他的經歷、分析,而後為他解答,替自己梳理可能存在他身上的病因,他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認真聆聽這位長生者的佈道。
她似乎深諳卷靈世界運作的根基,她向自己道出造主、宿主與他們的連結,有些深奧的道理他還聽得有些模糊,他感覺那是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細品才能得出真理的境界,僅憑他目前的理解能力,尚無法碰觸。
她說,他是不夠完整的個體。
不是他無法回想起,而是宿主本身就對此予以模糊的定論。
「安姐姐,那怎麼辦?妳這樣說,該不會要一直等到宿主重新閱讀過才可以恢復吧?那會不會等著等著就……唔……」
悠黎苦惱的聲音從他身邊冒了出來,他這才發覺剛剛聽女性在解釋時,悠黎難得也一直閉著嘴巴聽,洛蘭瞥了他一眼,不禁想這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對方在人前這麼長時間安安靜靜的樣子。
原來他也有不囉嗦的時候。
「這的確是最治本的辦法沒錯,宿主經過再次閱讀後徹底理解了,洛蘭小朋友當然就恢復原狀了。」易安小姐翹高了腿,趴在椅背的小龍可能是感到無聊了,頭靠在她肩膀上打起了瞌睡。「不過,聽起來洛蘭小朋友的造主思想不算太複雜,如果可以找到類似的情節,說不定你就能誤打誤撞把自己記憶找回來……雖然治不治得好不確定,只能說理論上可行。」
「啊?可以自己找回來的嗎?可是我們又不是造主,我怎麼知道造主造物的過程怎麼想的。」悠黎兩手一攤,嘴巴老是快他一步的男孩搶先幫他把想問的問出口了。
「為什麼不可以?外面有那麼多小朋友,你們去把他們問一圈,看誰有類似的經歷不就好了?說不定他們的造主給他們的結局,跟你的造主當初想的結局差不多呢?」
李易安小姐再次唰一下抖開紙扇,不過這次她不給自己搧涼了,反倒是朝他們揮了揮,擺手趕人。
「好了,出去把你們的問題解決掉,總比等著宿主救你來得快!等身體恢復了再來見我,姐姐我給你們準備點好故事聽……別又忘了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