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就一個就好

「程文馨，你今天心情很好喔。」隔壁座位的同學用好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程文馨一邊把書本和筆袋塞進書包裡，一邊意識到自己上揚的嘴角。
嗯，沒錯，她是心情很好。
「對呀。」程文馨把藍色的運動外套披上身，然後將書包掛在肩上。「先走啦。」
「在急什麼啦。」同學笑了起來。「趕著去約會喔。」
程文馨的手都已經抓住後門的門把了，但在她聽到這句話時，她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沒錯。」她咧嘴一笑，一邊希望自己的笑容不要看起來太誇張。
她喜歡當作自己現在是要去約會，這會讓她感覺自己好像長大了很多——長到可以和葉蓉萱平起平坐的地步。
她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下教學大樓的樓梯，一路往校門跑去。
一衝出校門，程文馨便掏出手機，打開訊息視窗。她的置頂聊天室暱稱寫著葉蓉萱，後面還配上一個太陽的表情符號。
老師的大頭貼是她和男友牽著手的照片，葉蓉萱親密地貼在男人身側，兩人站在某個像是森林公園的地方。
一股略顯苦澀的感覺從她的身體某處竄出，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但程文馨不可能忽視它的存在。好笑的是，在她和葉蓉萱成為好友後的這幾天裡，她已經快要習慣這種感受了。
她在聊天室裡丟了一個蹦跳的兔子貼圖。
「現在去買肯炸雞囉。」她在訊息裡寫道。「你要什麼口味？」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葉蓉萱就已讀了她的訊息。
「原味的，幫我拿兩包起司粉。感謝！」葉蓉萱這樣回覆道，然後是一張小熊雙手比愛心的貼圖。
程文馨快樂地把手機塞回口袋裡。
她真的好快樂，她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打從心底地感到快樂是什麼時候了。
她還是不敢相信，她現在也是老師的Line好友了。好像她們真正成為朋友了一樣。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老師的好友清單裡，她就覺得心底有一連串的泡泡冒出來，令她渾身輕飄飄，好像隨時都會雙腳離地。
酸澀與輕盈的感覺，真的有可能同時並存嗎？兩種極端的情緒在她心裡翻滾，儘管混亂，但她不得不說，她並不討厭。
上一次和葉蓉萱說好，要找時間去她家看影集之後，程文馨就一直把這個約定牢牢記在心頭。不過，她至少還有一點耐心，知道不要立刻就吵著去實行。
她只想要花更多時間和老師在一起，越多越好，但她也知道，如果自己黏得太緊，她只會把葉蓉萱更快推走。所以，她只是常常在放學後去辦公室找葉蓉萱——而她所謂的「常常」，差不多就是每一天。
不過，葉蓉萱似乎已經習慣她時不時出現在身邊的狀態了。一開始，葉蓉萱還會在她出現時，問她「怎麼了」，但現在她只會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然後讓她在桌子旁坐下。她喜歡這種默契，這種只有她和葉蓉萱獨享，沒有任何人能介入的默契。
就連辦公室裡其他的老師，都開始認識程文馨了。他們會在程文馨出現時，對葉蓉萱說：「你學生又來囉？很認真唷。」或是：「你老師是給了你什麼好處啊，讓你天天這樣跑來。」
而程文馨只會咧嘴一笑，等著葉蓉萱替她解釋。她最喜歡看著葉蓉萱帶著尷尬的微笑，對其他老師說：「因為她就很喜歡纏著我問問題啊。」的時候。
她確實是很喜歡纏著葉蓉萱問問題，只是她問的，都不是課業。
又過了一個星期之後，直到程文馨覺得自己等待得夠久了，她才終於開口提起去看影集的事。
說實話，在實際開口之前，程文馨都還不太肯定，葉蓉萱上次那麼說，究竟到底是不是客套而已。當她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微微屏住氣息，準備迎接葉蓉萱臉上錯愕和驚嚇的表情。
但是她沒有。
葉蓉萱只是抬起頭，數了一下手指，然後和程文馨說：「那我們約下星期二可以嗎？」
星期二是程文馨要補習的日子，但是要選擇哪一邊，她倒是一點也不用猶豫。
「老師，那你給我你的Line好不好？」程文馨問。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葉蓉萱的表情，觀察她眉眼之間的變化。
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逐漸學會解讀葉蓉萱許多細微的表情。她知道葉蓉萱在猶豫什麼的時候，眉尖會輕輕抽動、雙眼轉向天花板，也知道當她被程文馨說的話弄得又好氣又好笑時，她的眉毛會向下撇去，嘴唇抿成一條歪扭的線。
此時，她看著葉蓉萱精緻的眉毛微微蹙起。然後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機。
「好啊。」幾秒後，葉蓉萱說。她滑開自己的通訊軟體，把加入好友的條碼轉向程文馨。「你加我吧。」
掃描過條碼後，葉蓉萱的好友頁面，便立刻出現在她的螢幕上。
程文馨的心臟怦怦跳著，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某種實驗，稍有不慎，就會全盤失敗似的。她試探性地傳出一個揮手打招呼的貼圖。老師的手機，立刻傳來收到訊息的通知音。
於是，現在的程文馨，才能像是和普通的朋友聊天一樣，傳訊息和老師討論炸雞的口味。
程文馨踩著輕巧的步伐，前往不遠處路口的速食店。她照著葉蓉萱的吩咐，點了原味的炸雞桶，然後在等餐的時候，又跑去了旁邊的便利商店，買了幾根棒棒糖。
她拆開一根糖果，塞進嘴裡。酸甜的滋味令她忍不住瞇起眼睛，就和她現在的心情一樣。
不久後，她便帶著香氣四溢、熱騰騰的炸雞桶，搭上捷運，前往葉蓉萱傳給她的車站站。
程文馨照著Google地圖的指示，在商業區的一條窄巷內，找到了葉蓉萱的租屋處。
她抬起頭，看向三樓的窗戶。幾扇窗戶裡都亮著燈，但她看不出來哪一間屬於葉蓉萱。她打開聊天視窗，傳了一句：「我到啦。」
老師回了一個「OK」的貼圖，一分鐘之後，樓下的大門便打開了。葉蓉萱白淨的臉，從門中探了出來。
「嗨。」她對程文馨露出燦爛的笑容。
程文馨舉起手中的炸雞。「不好意思，外送喔！」
葉蓉萱笑出聲來，向後退開一步，讓程文馨進門。老師已經換成了舒適的居家服，看起來寬鬆柔軟，長長的頭髮向後束成一個鬆散的馬尾。
在老師的帶領下，她們來到了三樓的分租公寓。
葉蓉萱打開一道鐵門，領著程文馨穿過一條不算寬敞的走道。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擺著一塊熱帶植物圖樣的踏腳墊。
葉蓉萱將鑰匙插進鎖孔裡，推開門，對著程文馨行了個半禮。
「歡迎光臨寒舍。」她用英文說道。
程文馨咧開嘴。但是就在她跨進門框之前，她突然感到心臟再度加速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有機會踏入老師的房間裡。
簡直就和做夢一樣。
如果這是夢，她希望她可以做一輩子。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瞥了葉蓉萱一眼，然後走了進去。
走進門內，首先是一股撲鼻而來的香氣。淡淡的，甜甜的，和老師身上的香水味有一點像，但是還混合了一點其他東西。
程文馨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
這裡和她的家好不一樣。
程文馨家的房子，所有的傢俱都高貴、華麗，桌椅和櫃子都是拋光過的實木，邊桌上擺著透亮的水晶檯燈。高高的天花板上，光線明亮而冰涼，就連原木的地板，踩起來都顯得特別滑溜。程文馨的房間，傢俱全是她爸媽挑選的，古典的床架，雕花的書桌，還有幾乎要頂到天花板的大書櫃。
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得一絲不苟，因為有潔癖的爸爸，沒有辦法容許家裡有一點點髒亂。
而這間套房，只比程文馨在家裡的房間大一點點，但是裡頭卻佈置得柔軟而溫馨。
地上的長毛地毯看起來觸感很好，令她想要直接在地上躺平。地毯上放著一張矮桌，最多只夠兩個人圍著它吃飯，此時，上面還堆著一疊教材和參考書。一張雙人床墊，鋪在架高起來的地板上，靠在角落，床上堆著漂亮的抱枕，和看起來十分柔軟的棉被。房間牆上貼著美麗的電影海報，床頭旁的矮櫃上也放著幾個相框。
比起她自己的房子，這裡更像是有人住的「家」。如果可以，她真是一點也不想離開。
「我家很小，就麻煩你將就一下啦。」葉蓉萱在她身後，有點難為情地說。
程文馨轉過身，用力搖了搖頭。「老師，這裡好美喔。」她張開雙臂，向四周比劃著。「就像IG上那種網紅的房間耶。」
「當初在佈置的時候，有參考一下。」
葉蓉萱吐吐舌，扮了個鬼臉。她把棕色的長髮撩到肩膀後方，彎身將矮桌上的書本搬到床上。
「我們就坐地上吧。」她說。「炸雞可以擺在這裡。」
程文馨照著老師說的做了，然後她才發現，小桌對面的那一面牆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裝飾品。
「那邊是什麼啊？」她指向牆壁。
葉蓉萱對她眨了眨眼。「你等一下就知道了。」她招呼道：「坐吧，文馨。」
程文馨才剛坐下，葉蓉萱便把房間的燈關了。她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適應黑暗，但接著，她就聽見一陣機器運轉的聲音。
那片空白的牆上，突然被一片燈光照亮。程文馨錯愕地轉過頭去，看見床櫃上有一台小小的投影機，正對著那面牆。葉蓉萱點了幾下手機，串流平台熟悉的登入提示音，便從小音響中傳了出來。
白色的牆上，出現像電影院一般的巨大畫面。程文馨眨著眼，看著葉蓉萱點開了其中一部影集。
「老師！」程文馨不禁歡呼起來。「這太厲害了吧！」
葉蓉萱大笑著，繞過床鋪，來到程文馨的身邊坐下。
「好啦，開動，開動。」葉蓉萱邊說，邊打開了炸雞桶的蓋子。「這部很好看喔，我之前看過一次。」
「好喔。」
說實話，程文馨一點也不介意她們今天要看什麼劇。光是能和老師並肩坐在昏暗的房間裡，吃著炸雞，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臟滿足得快要爆開了。
影集的片頭緩緩展開。程文馨試著專注在影片上，但是葉蓉萱的身體就在近在咫尺之處，她的手臂，幾乎就和她貼在一起。她甚至可以聽見葉蓉萱的呼吸聲。
她很努力了，真的。她吃掉一支雞翅和一根小雞腿，並堅持不要往葉蓉萱的方向看去。
程文馨堅持了十五分鐘。而她已經覺得比憋尿還難受了。
最後，她終於放棄抵抗。她偷瞥了一眼蓉萱，看見她咬著炸雞，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螢幕。一塊炸皮沾在葉蓉萱的臉頰上，但她似乎一點也沒察覺。
程文馨低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