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你值得我多寫一篇報告

下了捷運之後，程文馨跑去廁所，把自己的制服襯衫脫了，只穿著裡頭的一件小背心。她把襯衫塞進書包裡，稜角分明的肩膀和細長的手臂變得更顯眼了一點。葉蓉萱突然覺得自己不該繼續看著她的身體——那件背心雖然不算是內衣，但畢竟是女孩身上更貼身的衣物，打量對方，讓葉蓉萱覺得自己像某種心懷不軌的壞人。
而她臉頰上的溫度，更是對現狀沒有幫助。
現在，背著美式品牌後背包的程文馨，看起來只是個穿著率性、充滿活力的年輕女人。「這樣我就看不出來是哪一個學校的學生了吧。」她邊說邊勾住葉蓉萱的手臂。「我很低調的。」女校出身的葉蓉萱早就習慣了與同性這種親密的肢體接觸，程文馨在學內也會對她勾肩搭背的。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她們沿著捷運站的地下道，往書店的方向走去。
「所以，文馨。」當她們走進書店地下室的商場空間時，葉蓉萱再度開口。「你現在要不要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回家？」
一股香甜的烘焙氣息，從一旁的肉桂捲店舖裡傳來。葉蓉萱忍不住深吸一大口氣。
「原因很重要嗎？」程文馨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角。
「很重要呀。」葉蓉萱說。「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得說出來，我才能幫你。」
程文馨沉默了幾秒，只是和葉蓉萱一起穿過美食街中央的座位區。葉蓉萱耐心等著她開口。在這種時候，就算逼問，也問不出答案的。
「如果是你能幫忙的事，我就會找你幫忙了，對吧。」
最後她只得到了這一句。葉蓉萱抿了抿嘴。雖然不是她想聽到的回答，但是她的確沒辦法反駁程文馨的話。
兩人在手搖杯的攤位前停下腳步，讓葉蓉萱買飲料。程文馨再度提議要請客，但是這一次，葉蓉萱嚴詞拒絕了。不僅如此，她還買了一杯一樣的特調茶，當作回請程文馨。
「這是上次你請客的回禮。」葉蓉萱告訴她。「你不能拒絕。」
程文馨只是噘起嘴，對她扮了個鬼臉，但是臉上浮現起一抹微笑。
等到店員叫了她們號碼牌上的數字後，兩人便繼續往樓上的書店前進。
程文馨咬著吸管，沉默地站在電扶梯上，雙眼看著兩側大片的牆上廣告。
「老師，你知道嗎，其實讓我跟你出來，就已經是在幫我了。」
葉蓉萱轉過頭。程文馨睜大了雙眼，正直直望著她，臉上的表情是一團誠實。
「因為我就算回家，家裡也都沒有人。」她說。「那我還不如在外面待到睡覺時間再回去。反正都沒有什麼差啊。」
「噢。」葉蓉萱頓了頓。「你爸媽工作很忙吧？」
程文馨點點頭，聳了聳肩。「對啊。我一個星期搞不好都見不到他們幾小時。」
這和葉蓉萱猜測的差不多。她只是不太相信，程文馨是為了這個事實感到鬱悶。這樣的狀況肯定持續了不止一天兩天，會讓程文馨沮喪得不願回家，還必須有其他更短期的導火線。
「所以⋯⋯你今天心情不好，也是因為這個嗎？」她試探性地問。
「喔，你說那個啊。」程文馨咧開嘴。「那是因為，我昨天晚上跟我媽吵架啦。回家的感覺太討厭了，我只想要找地方轉換一下心情。」
葉蓉萱點點頭，決定先不要追問下去。程文馨願意告訴她這些，對她來說暫時已經足夠了。至少她現在覺得，她能更明確地拼湊出程文馨這個孩子，種種行為背後的動機。
父母忙於工作、青少女渴望得到重要他人的關注，而她這個老師，則是最接近這種重要他人的存在。或許再加上葉蓉萱本身的年紀、性別，以及和學生的相處方式，使程文馨更願意信任她吧。
這樣一想，葉蓉萱就覺得，她更不能冒然將程文馨推開。她不想辜負學生對她的依賴，也不希望文馨對身邊的成年人感到更失望。
在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她並不介意儘量滿足她。
「這種事常有啦。」葉蓉萱笑了起來。「我跟我媽以前也吵得很兇，是後來大學去外宿之後才好一點。這就是所謂的，距離會產生美感？」
「真好啊。」程文馨嘆了口氣。「我也想要趕快搬出去住。」
「快了，快了。」葉蓉萱向她保證道。「剩下一年，你就要上大學啦。到時候，記得考個遠一點的學校。」她朝程文馨眨了眨眼。
兩人進入位於三樓的書店，在一排排書架之間穿梭。
「可是，如果考太遠的話。」程文馨的手撫過書架上的書背，若有所思地說。「那我就很難和老師見面了耶。」
「這是重點嗎？」葉蓉萱開玩笑地對她翻了個白眼。「大學當然還是選你有興趣的去唸啊。而且，搞不好我明年就考上正式了。然後我就不會繼續在你們學校啦。」
儘管這麼說，葉蓉萱卻自己也感到有點心虛。
後半句話，只能算是她的癡人說夢。
今年能這麼順利地考上代理，而且還是在環境這麼特別的國際學校，她知道自己已經該心懷感激了。許多和她同屆的同學，都還在努力準備甄試，或是先從代課開始的。
為此，她更應該好好珍惜現在這個機會，珍惜她得來不易的學生們。
「不行，你不能這麼快走。」程文馨撅起嘴，快步走到她身邊，再度勾住她的手臂。「至少帶到我們高二結束吧？」
「這是一定沒問題的。」葉蓉萱向她保證道。「只要你們乖一點，不要把我氣跑就好。」
程文馨「哈」地笑了一聲。
兩人來到原文小說的書架前，葉蓉萱的雙眼開始在一本本展示的新書中，尋找她今天來此的目的。然後她的雙眼落在一本犯罪類自傳的封面上。
那是最近在串流平台上討論度極高的犯罪影集中，出現的真實人物自傳。她就是在和鄭宇廷一起看過了影集之後，才想要來找劇中人物的書來看看的。
她將書本從書架上取下，翻到背面，讀起簡介。
「老師，你很長看原文書嗎？」程文馨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著她手中的書。「這是有改編成影集的，對吧？」
「對啊。」葉蓉萱說。「這本的影集很好看喔，你可以去找找看。中文好像叫做《創造安娜》吧。」
「你都是跟你男朋友一起看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葉蓉萱忍不住挑起眉，抬眼看向文馨。
「是啊。」她回答，暗自覺得好笑。「怎麼了？」
「那我下次也要跟老師一起看影集。」程文馨說。
她的口氣，理所當然到讓葉蓉萱一時之間找不到話能拒絕。她只是直盯著眼前的少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程文馨提起鄭宇廷，不知怎麼地使她無比尷尬。最後那句話中隱隱含著某種比較的意味，是她的錯覺嗎？
或者，這只是青春期的女孩表達任性的方式。對，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有機會的話，是可以啊。但是週末的時候，我男友都會來我這裡過夜喔。」最後，葉蓉萱這麼說道。
話一出口，她就瑟縮了一下。這句話在腦子裡，聽起來還沒有那麼荒唐。她怎麼會拿這一點來當作婉拒的藉口？或者說，她想要用這句話來拒絕什麼？
但是程文馨顯然沒有意識到她的一系列內心糾結，就算有，她也沒有表現出來。
「我又沒有說要週末去找你。」她只是微微一笑，露出上排的牙。「我可以放學之後跟你一起看啊。」
葉蓉萱張開嘴，然後又硬生生地閉上。
雖然一部分的她確實感到不太恰當，但是真要她說哪裡不妥，她卻又說不出口。除了她們的身份是學生和老師之外，她還有什麼理由，不能讓程文馨和她一起看影集？
就跟你不能收她的禮物是一樣的原因；因為老師和學生的身份有別。你想選哪個？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的腦中說道。但是葉蓉萱輕易就把它推開了。
有何不可？她教書的其中一個原則，不就是把學生當成朋友嗎？
那麼，和朋友一起看影集，又有什麼錯？
「好啊，之後看看。」葉蓉萱說。「但是我有個條件。你看完之後要寫英文的心得報告給我——而且這要算成績的。」
「為什麼！」
「因為我是英文老師。」葉蓉萱微笑起來。「這就是你來找英文老師看影集的代價。」
程文馨皺起鼻子，抗議地哼了一聲。然後她嘆了一口氣。
「好吧，好吧。」她說。「你值得我多寫一篇報告。」
「這叫做機會教育。」葉蓉萱回答。「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呀。」
程文馨翻了個白眼。但是在她們前往櫃檯結帳時，她的腳步倒是一直都蹦蹦跳跳的。
而讓葉蓉萱意外的是，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心情莫名地雀躍起來。孩子就是這樣，給了她一點甜頭，就能讓她的心情振奮。為了一個甚至不知道會不會兌現的口頭支票，程文馨一下午的鬱悶情緒，似乎一掃而空。
買完書後，程文馨便開始抱怨起肚子餓。兩人回到商場地下室的美食街，一起吃了晚餐。她們輪流去點餐，另一個人在座位上看著她們的包包；至少葉蓉萱很高興，這次程文馨沒有堅持要替她買單。
等到葉蓉萱終於踏入家門時，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她傳了一個訊息給鄭宇廷，告訴他自己剛到家，然後便匆匆去浴室卸妝和洗澡。
半小時後，她回到床邊的地毯上，一邊用毛巾把頭包起來，一邊打視訊電話給男友。
電話響了不到兩聲就接通了。鄭宇廷正趴在枕頭上，對她露出微笑。
「今天比較晚到家唷。」鄭宇廷說。
「對啊，我去了一趟誠品。」葉蓉萱回答。她伸手撈過自己的包包，從裡面拿出裝了書的紙袋。「我買了這個。」
她把書拿出來，在鏡頭前晃了晃。「你記得《創造安娜》裡面的瑞秋嗎？這本就是她寫的那本書。」
「噢，那個讓她賺了幾百萬版稅的大作嗎？」鄭宇廷點點頭。「等你看完之後借我吧。我也想看。」
「好哇。」葉蓉萱說。「今天上班如何？實驗順利嗎？」
「不算順欸。」鄭宇廷說。「有一個樣品的測試結果有問題，所以沒有辦法結案⋯⋯」
鄭宇廷開始如往常一樣，說起自己在實驗室裡的工作狀況。葉蓉萱一邊聽著，一邊在適當的時機給予回應。
但另一方面，她卻覺得心底有一絲罪惡感在拉扯著她。
她沒有和鄭宇廷說，是文馨和她一起去的書店。不僅去了書店，還一起吃了晚餐。
她只是沒有機會說而已，她在心中為自己辯解道。
回想剛才的對話，她似乎找不到地方，可以加入這個小小的資訊。硬要提起的話，才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所以，這不算說謊，對吧？
隨著對話繼續進行下去，他們離書店的事情越來越遙遠了。她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如果之後有機會提到這件事，她就會告訴鄭宇廷的。她只要順口說出程文馨今天也在的事實，然後假裝忘記自己有沒有說過就好。
然後，這個小意外就可以輕鬆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