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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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7
他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
模糊的、遙遠的,兩個人的聲音,他們在自己的耳邊說話,聽不清楚他們想對自己表達什麼,但全身的感覺似乎正隨著那些絮絮叨叨變得清晰。
那是一種引導——他本能地這麼認為,那些聲音在叫他撿起自己的知覺,把聽見他們說話的反應延伸到身體的各個角落去,去察覺那些他應該要感受得到的東西:皮膚柔軟的觸感、鼻腔中滯留的果類香氣、不時鑽進耳朵裡逐漸提高音量的叫喚聲,還有微弱的光線照在眼瞼上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那些聲音聽起來沒有敵意,像鈴鐺在他耳邊搖晃那樣發出清脆的噹啷聲,還說不上刺耳,卻也不容忽視。
他艱難地往意識海深處打撈自己,潮濕的底沙挾著渾沌的海水從他的指縫間奔流而下,最後留在掌心裡的僅有小小一堆的碎屑。
這意外地困難,他的力氣很快就用盡了,不過好在他已經把最基本的東西抓回自己的掌握之中,本來還很模糊的五感隨著時間慢慢凝聚起來,最終清晰地貼合在他身上,與他融為一體。
然後醒來。
「哇啊啊啊啊太好了我差點以為你要醒不過來了我叫了你好幾次你都沒有反應我還想你才剛出現就要死掉了該怎麼辦嗚嗚嗚嗚……」
……迎接噪音。
還沒搞懂發生什麼事,耳膜就猝不及防遭到一長串不明所以的語句轟炸,聽上去還有抽噎的聲音,字跟字之間沾了漿糊似的黏在一起,導致他不但聽不清楚對方到底想表達什麼,還感到頭開始隱隱痛起來。
好吵。
這是哪裡?
一張簡陋的白色被鋪上,擁有一頭漂亮月白色短髮的青年睜開如海水般深藍的眼睛,疑惑的視線在周圍的環境淺淺掃了半圈,不過很快就被床邊的噪音來源吸引了注意,他不得不先好好關注一下這人到底在幹什麼。
「你看,不就起得晚一點而已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剩下你自己處理就夠了吧,我要先走了。」
「唔、欸?等,等一下!別跑!怎麼每次都這樣丟給我啊!」
床邊的人胡亂抹了抹臉,轉過頭去用還帶著哭腔的聲音大聲對遠處的某個人發出哀嚎,那位說話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的人似乎沒打算久待,輕飄飄地說完話就乾脆地離開,他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長相,因為那個人的身形被離他最近的這個人擋住了,只能勉強瞥見一截白袍的衣角一閃而過。
他有很多疑問,也許唯一能解答的人就在這裡,於是他重新把飄走的注意力拉回來,靜靜打量起這不知為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傢伙。
坐在床邊的是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男孩子,有一頭蓬鬆亂翹的黑色短髮和黑色的大眼睛,擦掉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之後看得出長相是清秀的,不過此時眼睛依然有點未退的紅腫,委屈巴巴地瞪了剛才吼人的方向幾眼,接著就湊過來自己身邊,露出略帶歉意的笑容。
「那個,對不起嚇到你了……以前沒遇過這種狀況,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不過既然你醒了應該就沒什麼問題……起得來嗎?身體感覺怎麼樣?你想問什麼都可以問我喔?你可以叫我悠黎,這是我的名字。」
手中有一股溫暖的感覺。他試著撐起床墊坐起來,發現自己的左手正被眼前的大男孩緊握在手心裡,微微濕潤而充滿溫度,如同堆滿薪柴的爐火般溫暖。
「……為什麼要抓著手?」他低頭看了看那雙比自己小巧一些的手,疑惑地開口。
「咦?」自稱叫悠黎的男孩子跟著低頭一看,呆愣了一下隨即觸電般地迅速鬆開了手:「啊啊啊對不起!因為剛剛一直叫不醒你,所以想說測試你還有沒有反應……對不起對不起,這樣很不舒服吧……」
對方臉紅了,白淨的小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紅暈。
很好看。他直覺地產生了這個想法。
「不會不舒服,很暖和。」他搖搖頭,「你是為了把我叫醒,沒有關係。」
「這、這樣啊?嗯,你不會介意就好。」
悠黎嘿嘿傻笑了一聲,臉頰的紅色似乎更明顯了一點,是如同成熟的蘋果那樣潤澤的顏色。
蘋果的香氣。
掛滿蘋果的聖樹,聖女的恩澤。
他是……
隨著思路慢慢變得清醒,漸漸有許多畫面冒了出來,一點一滴的流水滴灌進他的腦海匯聚成河,他抬起頭觀察著他目前所處的這個地方——這個不存在於他此前的記憶,卻處處充滿熟悉感的奇異房間。
「你是不是很喜歡蘋果啊?我剛進來就看到這棵蘋果樹了,上面結了好多顆,聞起來超級香,我可不可以吃一個看看?它應該會再長回來吧?」
尚滿腹疑惑的青年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結實累累的枝葉就垂落在他床邊不遠處,蘋果的香氣就是從這裡飄散出來的,纖細但有力的樹根深扎進白色的石地,根系圍繞著地板的邊邊角角爬滿了一大圈,茂密的枝葉也覆蓋住了大半的天花板,充滿歲月痕跡的雕花穹頂被遮得幾乎看不見。他看見嵌在白牆上的數盞小型壁燈燃燒著溫暖的燭火,作為房內的光源是微弱了些,但足夠照亮一旁眼熟的衣櫃和桌椅等傢具,看顧自己的黑髮男孩就坐在那張因長年使用有些不穩的椅子上,好奇地摸了兩把垂落的枝條,亮晶晶的大眼轉過來充滿期待的望著他。
於是他伸出手去碰那支彎腰彎得最低的蘋果枝,捧住其中一顆鮮豔欲滴的紅色果實,稍稍一用力便拔了下來,放到悠黎的手裡。
不管這棵嵌在石地裡的蘋果樹生長原理如何,至少在他看來樹的狀態還算健康,結出的果實香味也很足,沒有放著不吃的道理。
「吃吧。」
「嘿嘿,謝謝你,啊嗚——」
悠黎非常豪邁地咬了一大口,咀嚼過程不時發出糊成一團的音節,嘴巴被塞滿依然試圖發表評價的結果當然就是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不過從對方笑彎了眼睛的反應看來,應該是表達讚美居多,不算小顆的蘋果沒幾口就被解決掉了。
「多謝款待,這個好好吃,好甜喔……要不是看到有點教堂的影子,我還以為你是專門教怎麼種水果的教學書,果然沒那麼簡單嘛。」
「書?」
「這個房間是代表你的書房唷,造主把我們的世界寫成什麼樣子,我們的書房就長什麼樣子,你看這裡的東西,你應該都有印象吧?」
悠黎晃著腿,微笑著對他說:
「有一群思想豐富、擅長創作的人,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出來,塑造成文字或是圖畫……他們是會創造很多很多藝術品的藝術家,他們灌注在這些作品裡的想法和感情凝聚起來,就變成我們了——你跟我都是從人的書卷裡誕生的,也就是俗稱的卷靈。」
「今天可是你出生的大日子。生日快樂!」
他聽著悠黎滔滔不絕,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開口,一是要消化一下自己的身分是所謂「藝術作品的具現體」的資訊,二是對方好奇寶寶的性格和過於囉嗦的說話方式,一下子扔出一堆問題讓人手忙腳亂,他的大腦需要一點緩衝時間。
不過,先和他說說有關自己的事倒也無妨。
「你看,你的書房長得很像花園和教堂的綜合體呢,你這裡是不是有一個神啊?這棵樹長太大了,看不到有什麼長得像神像的東西……祂長什麼樣子?我想知道你的造主都送給了你什麼。」
話多讓他想到了講經的老修士,平時駐守在教堂的老者樂於為信徒們講解經文,翻開經書替他們娓娓道來聖女大人的神蹟,若單就讀經講解而言,老修士囉嗦的功力可說是與這位黑髮男孩不分軒輊。
這間融合了聖女信仰的「書房」,有他知道的那些人的身影嗎?
「聖女大人沒有神像,不過經書裡說她有金色的頭髮,蘋果是她的象徵,聖女總是隨身帶著一顆存有神力的金色蘋果。」他緩緩地說,「我們會在家門口種一棵蘋果樹代表她,她會在晚上乘著月亮巡邏,保佑我們晚上能做個好夢。」
他回想著自己經歷的一切,耕種的日常、讀經的日常……這些鮮明到無比真實的經歷,居然都是由一位「造主」的思想創造出來的嗎?
他無法想像。身為造主創造而生的產物,從腦子裡蹦出來的「思想」當然是摸不到實體的東西,可他的世界已經是如此自然而真切,造主的世界又會是什麼模樣?造主也跟聖女大人一樣,是一種神明嗎?
「哦哦!那個聖女大人一定是個大美女吧?這麼健康有營養的東西,有神力應該不用吃,可能放旁邊就有養顏美容的功效喔。」悠黎咯咯笑出了聲:「聖女大人有什麼很厲害的能力嗎?比如揮一揮手就可以把壞人蒸發掉的法術什麼的?」
「我不知道,經書裡沒有太多這方面的描述。」他搖搖頭回答,「唯一有說到的,是曾經有惡魔殺害了她保護的人,聖女大人為了教導人類對抗祂們,用月光的力量造了一把劍送給人類……」
「欸,你們的聖女大人不自己來嗎?」悠黎插嘴問道。
「因為她的神力沒辦法用來殺人。」他給了對方經文的解釋,不過這讓他想到,自己可是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聖女愛德既然親手打造出了武器,那她能否親自使用它?「聖女是守護神,她不能直接把一個生命消滅掉,她只能帶走肉體老化而死的人。有能力殺惡魔的是聖戰士,聖女大人把劍交給他,讓聖戰士幫忙她保護被惡魔傷害的百姓。」
「我知道!那個聖戰士就是你,對不對?漂漂亮亮打敗壞人的那種冷麵劍客的感覺,呼呼,聽起來就很帥啊,聖女大人欽點什麼的……」
「……我不是。」
「可是主角除了你還有誰?一本書產生的卷靈當然是存在感最強的那個人啊,你看起來也確實挺會打架的……啊!你看你這裡就有一把劍!欸不對,是刀子,我可以看嗎?拜託?」
悠黎從椅子上蹦起來,跑到樹幹旁,招呼他去看那棵盤根錯節的蘋果樹根部,他起身走過去一看,的確有把收在鞘內的刀刃被塞在某個不起眼的縫隙裡面,剛剛自己壓根沒發現這裡有放武器。
薄而纖細的銀白刀刃,那形狀令他想起了自己在教堂中偷襲劫匪失敗的場景,第一個人被他刺穿大腿失去了行動力,第二個人被他追擊成功斃了命,第三個人在身後打掉了他搶來的武器,掐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當時打算拿出預藏的小刀,然後……
然後呢?
他想不起來。
戰鬥尚未結束,但後續就像被強行掐斷了一樣,腦袋除了一片空白什麼也沒留下。
他最後是被匪徒殺死了?後背失血過多死去了?那個反擊究竟有沒有成功?
他不知道。
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卷靈會忘記造主為書本創造的結局嗎?
「我……」
聖樹環繞的書房裡,原本平穩燃燒的幽幽燭火突然閃爍了一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
……
「喂!你、你沒事吧?」
悠黎放大了好幾倍的近臉嚇了他一跳,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跌坐在了地板上,膝蓋後知後覺地傳來一陣鈍痛,男孩的手則扶在他肩膀上,露出了非常擔心的表情。
「……怎麼了?」
「你剛剛突然腿軟往地上摔啊!嚇死我了,我有馬上接住你應該沒有扭到腳,不過膝蓋可能有撞到,我幫你看一下……還有沒有哪裡痛?」
悠黎緊張兮兮地抓著自己,眼睛上下掃瞄了他一遍,另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褲腿上,小聲說了一句「失禮了」便動手把褲腳往上拉,露出整條修長的小麥色小腿和膝蓋。
「會受傷嗎?」他以為根據對方所言,身為卷靈這種「虛構物」不會受傷流血。
「公共空間是不會啦,可是在書房裡不保證,畢竟絕大部分造主的思維裡還是存在受傷的概念的,尤其是我們的書本被拿起來閱讀的時候,回到造主創作當下的世界裡去,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唔,好像沒事,你看起來身體算強壯,小碰撞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悠黎小心地把他的褲管拉回去,圓滾滾的黑色眼睛裡露出像是下定什麼決心的神情,他使了點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很認真的盯著他的臉沉聲開口:
「兄弟,依我多年的經驗,我可以肯定你的狀況真的有點不對勁,可能是你的造主創作手法有點奇葩還是什麼的,把你這個卷靈做壞了,不管怎樣作為負責照顧新人的我得先幫你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不然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出去玩實在太危險了!等你把外面該認識一下的東西都認識了,我就帶你去找大師看看,看怎麼解決,好嗎?」
「……好。」
他不得不往後仰了個角度,這個人邊說話臉就不知不覺湊得太近了,雖然看起來非常認真地想要幫自己解決問題,但不得不說熱心到有點……熱情?激動到讓他有點招架不來。
他不是很確定自己用的形容詞到底對不對,雖說這種活力旺盛的人不好應付,但也稱不上討厭。
是個好人。
「那我們去外面吧!書房雖然很重要,但外面好玩的地方也很多啊,我帶你去看——」
確認他能夠走動後,馬上就要拉著他往門外飛奔的黑髮男孩突然尷尬地停下腳步,朝他乾笑著抓抓頭:「呃,這位兄弟?你叫……啥來著?我好像忘記問你的名字了,對不起……」
月白髮絲的俊秀青年並未發現自己微微彎起了唇角,露出了自出生以來第一個淺淡的笑容。
「洛蘭。帕拉多恩.洛蘭。」
「你沒忘,你只是還沒問我而已。」
「喔、嗯……」
人類造主的想像力天馬行空,用途多樣,在所謂「現實」的人類之間,創造的能力甚至可以用來標價,作為商品進行交易,進一步將他們的心血結晶傳遞給大量願意用心品味的接受者,一傳十,十傳百,將造主無以計數的思想種子散播出去,發芽、生長,直至美麗的花朵遍地盛開。
這些接觸了造主所造之物,試著探究其思想核心以為食糧的接受者們,被稱為「宿主」——書卷之靈的寄宿之主,透過他們本身獨到的見解與造主的言語揉合、重組,造物的存在被賦予一個也許相似、也許相悖,但全新的解釋。
一個全新的存在。
一個卷靈由此而生。
卷靈在宿主的精神餵養下,成為一個新的個體,活動起來。
「咦?你問我怎麼知道這麼多?那是因為有造主專門在研究我們啊,有好幾個一出生就很了解這裡的哥哥姐姐們,就是被這種造主創造出來的喔。」
離開書房前往其他地方的路上,悠黎照樣用他那親切但活潑過頭的說話方式,把洛蘭即將在此生活所需的必備常識通通灌輸了一遍,諸如卷靈原則上不需要吃喝拉撒睡也能存活(但有需求還是想辦法滿足比較舒適)、沒事不要未經同意隨便闖入其他書房探險(沒搞懂房間裡的世界構成很容易出事),以及所謂的公共空間「基庭」該如何使用。
「老是待在自己的書房裡很無聊對吧?畢竟再怎麼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看久了多少還是會膩,想要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但除非是你很熟悉的書房,否則最好是待在絕對不會出意外的地方。」
洛蘭跟在喋喋不休的男孩身後走下旋轉階梯,觀察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空間。
一扇扇五顏六色形式各異的房門隔著一小段距離並排陳列在白牆上,沿著一道巨大但坡度平緩的迴旋梯逐漸往上延伸,一個又一個樓層疊成一座典雅的白色巨塔,洛蘭稍稍探出扶手往上看了看,只見層層疊疊的書房圍繞著,向看不見盡頭的天頂而去,他只能遠遠望見自上方灑下充沛的光線,看不出外面是否有天空存在。
而往下看迴旋梯圍繞出來的最底層空間,是一片白色的圓形廣場,遠遠就能看見有其他卷靈在活動,或坐或站,有些人的長相並不完全符合一般的人體的形貌,長了一對角、一對獸耳或者是一對翅膀,甚至也有完全是獸類型態的,一些人抬頭望見他們,還朝這裡揮了揮手。他想試著再看清楚一點,卻冷不防被一隻手扯著衣領拉了回去。
「欸欸欸!不要亂探頭,很危險啦。」悠黎扠著手,一臉正經地開始說教:「你看這裡這麼高,樓梯也這麼長,像我們這樣只能靠兩隻腳跑跳的人要下去就會走很久,所以有些懶得走那麼多路的人會乾脆直接往下跳……你該不會也想跳吧?」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會受傷。」他回答,從他們的所在地到那塊白色廣場的垂直距離遠超過兩個人的高度,不做好保護就下去一定骨折。
「啊那就好……雖然在這座『基庭』裡我們的身體不太會受傷,不過能別跳還是別跳,撞到還是免不了會痛一下。你也別探頭,真的有體質不容易受傷或是會飛的人剛好從你頭上跳下去的話,你的腦袋就遭殃啦。」悠黎鬆了一口氣,招手讓自己跟上,稍稍加快了腳步:「再走一下下就到了喔,這個時間有人會做點心呢,我們趕快下去還可以蹭一點。」
洛蘭跟著對方快步踏過階梯,望著前頭輕盈的背影,此時他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的穿著和自己的差異,袖子稍嫌寬大的外套下套著一件材質輕薄的制服,那跟他自己的衣服材質和款式都大不相同——是不會出現在他世界裡的衣服。
說起來,他沒有問過對方怎麼進書房找自己的,悠黎很顯然在他醒來前就一直守在他的床邊……屬於另一個自己尚不理解的世界的卷靈,擅自跑進不屬於他的書房裡,按照對方所言,在不理解一間書房環境機制之前就進入書房,很容易因為誤觸禁區而遭遇危險,但對方看起來好像沒什麼障礙,似乎對於該怎麼接應新生卷靈這件事如魚得水。
他常常這樣嗎?走進一間才剛誕生,連主人都還沒有意識的書房裡,尋找自己、呼喚自己,像個沒帶地圖就鑽進茂密的森林中的探險家,在缺乏指引的狀況下還能挖掘埋在其中的寶物。
也許晚點可以問問悠黎,他是怎麼辦到的。
迴旋梯走到盡頭,他的雙腳終於踩上了那片光滑雪白的磁磚地板。
這裡像一個巨大的禮拜堂,但擺置隨意的矮桌和柔軟沙發椅顯示這裡並非嚴肅的場所,高挑到極致的空間讓他有種回到了教堂裡的感覺,只是這裡比起他知道的那座小教堂又更寬敞。看不見任何燈具,基本全靠著巨塔最高處那日光般的光源為基庭提供照明。
而在那之上是不是當真存在一個太陽,他不知道。
「哎,不要害羞嘛,讓哥哥姐姐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呀~」
洛蘭正想著迴旋梯的頂端會有什麼,悠黎就迫不及待抓起他的手腕往廣場裡人多的地方拉,越往中心靠近越能聽見某處傳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像是瓷製物品和餐具輕輕碰撞發出的,在那些看上去很好坐的扶手椅上三三兩兩坐著穿著風格各異的人——穿著水手服的嬌小少女、用斗篷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謎樣男子,甚至還有隻頸上繫著絲帶的小貓,輕輕甩著尾巴把玩水手服少女面前一只小巧精緻的餅乾盒。小女孩看見他們,伸手拉住身邊人的斗篷交頭接耳著什麼,對洛蘭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容,似乎在對自己表示歡迎,周遭離得較遠的人目光亦多少都在往自己和悠黎身上飄,明顯已經注意到有新面孔加入。
透明的矮桌上擱著許多漂亮的雕花小盤,盛滿了小小的造型圓餅和糕點,一邊還有冒著淡淡熱氣的白瓷茶壺,茶葉和糖粉的香氣悄悄鑽進他的鼻子裡。
和蘋果一樣,是能讓人心情好起來的香甜味道,他在那些人臉上看見了村民們共同採收、享用聖女的恩賜時會出現的和樂神情。
「來晚了來晚了,差點就吃不到了,今天是巧克力餅乾啊——洛蘭你吃吃看吧?喜歡的都可以挑,這有一點點苦,不過味道很棒喔。」
悠黎將他塞在其中一張沒人坐的空沙發上,自己跑到矮桌前,和坐得比較靠近桌邊的女孩交談幾句,從她面前的盒子裡捏起幾片泛著深褐色的糖餅,再三步併兩步跳回他身邊,將其中一塊圓形糖餅放在他手心裡,示意他嚐嚐。他試著咬了一口這顏色看起來像烤焦的餅乾,微微的苦澀裹在一種神秘的醇厚香氣裡,甜度不高,以吃慣了甜絲絲的蘋果的他而言稱不上喜歡,但從來沒嚐過的特殊口味依然讓他感到驚奇。
皮製的沙發坐起來很舒服,勘比床鋪的柔軟度(不,好像比他的床還要軟),靠在椅背裡會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會做這種餅乾的姐姐每隔幾天都會來這裡分享,她會做的點心很多,每個味道都很棒!你要是想吃什麼也可以跟她點菜,我們點到現在還沒遇過有什麼她不會做的……我記得她的書房在你上一層的位置,沒有很遠,你喜歡吃甜的東西可以去找她要,她的書房很安全,大概在那個方向。」
悠黎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邊啃餅乾邊抬手往樓上某個地方指了指:「她的造主好像是個專攻甜點的料理大師吧,書房裡除了食材就是料理用具了,沒什麼危險,你只要不要亂動刀具就沒問題。」
「你去過很多人的房間?」洛蘭問道,他一直覺得這人好像時不時就隨意進出別人的書房,八成把一堆人的書房構造都摸清楚了。
「哼哼那當然啊,絕大部分我都去過了,我還可以從第一間開始數給你聽裡面的風景。」悠黎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搓搓下巴,沒注意就把一些糖餅的碎粉蹭到了臉上,「畢竟也算是一種責任嘛,得檢查一下你們這些剛出生的小朋友沒有長歪,拉你們出來見見世面,不然一堆人都窩在書房裡不出來玩,到時候出了問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也很麻煩。」
「責任,是指什麼?」他又問。
「嗯……說責任其實也不是說有多嚴重的事啦,只是剛好我有能力做而以,加上我也是坐太不住的那種人,跑來跑去我比較開心。」
悠黎吞掉最後一口餅乾,舔了舔手上的糖粉,目光微微垂了下來。
「雖然我們都是被宿主孕育出來的,可是宿主的力量有極限,當卷靈越來越多,宿主要記住我們的力氣變得不太夠了,就不是每一個卷靈都可以被照顧到,有些人的身體會開始變差,想不起來書房裡的東西放在哪裡,情緒變得不太穩定……如果不好好安撫他們,基庭的環境會很糟糕的,至少我要想辦法讓他們開心一點。」
洛蘭默默地聽著悠黎說話,他看見開朗的大男孩眼神變得有些鬱悶,交握著手指抬起頭,似乎是在看高處的書房樓層;一旁休息的人們可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幾個人投來了略帶凝重的目光,不過沒有打算加入這聽上去頗為沉重的話題。
「今天來找你的時候,我覺得你的狀況和那些力量快要消失的卷靈有一點點像,可是你才剛出生,宿主給剛出生的卷靈力量一定是最多的,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你摔倒的時候,是覺得有哪裡不舒服嗎?還是有哪裡讓你覺得怪怪的地方?」
悠黎轉過頭來憂慮地看著他,洛蘭回想對方扶著自己的當下,他對於自己怎麼摔的一點記憶都沒有,連失重還是碰撞感都沒感受到,彷彿有誰把那一段短暫的時間給偷走了,不留痕跡——而且只針對自己。
他試著把這種怪異的感覺說給對方聽,包括那場對結果毫無印象的打鬥,慢條斯理地告訴給男孩知道。
他不是很會說話的人,要整理一件事情然後解釋,得費盡心思挑揀適合的措辭(他總覺得自己腦袋裡的詞彙量實在太少,畢竟他文字能力全來自老修士的經文講課),有些還得要悠黎進一步追問才得以釐清。
「嗯……怎麼辦,越聽越覺得很像……不不,不可能啦,這種事一定有我沒想到的原因,明天我們去找對這方面比較懂的大師問,因為她今天好像有事要忙……我等等要繼續去找找看有沒有新的書房,先帶你回去,你明天記得等我啊我來找你!」
悠黎倏地站起,洛蘭看著臉上混雜著焦慮和急切的男孩,思考了一下,在對方正要跑起來的時候拉住了他,伸手幫他擦了一下臉。
看著那堆沾在下巴上的餅乾碎屑遲遲沒被對方發現,但又找不到機會說出口提醒對方,實在有苦難言……現在他已經理解了,與其想辦法插話,直接動手比較快。
「臉上,沾到了。」
「啊……」
他看著悠黎臉上從呆滯變成不知所措又漸漸變紅,隨後他被用力推了一把肩膀一個踉蹌,差點沒被推到地板下去。
「下次你告訴我我自己擦就好不用您高抬貴手拜託你了啊啊啊啊——」
他這是生氣了……嗎?
洛蘭想了想,也許是吧,猛然提高的音量讓人耳朵有點疼,還被警告性地揍了一下。
他真的不知道怎麼應付這種人比較好。
看來他需要學習的事情,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