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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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9
賀忠陽知道,此時朝廷正在籌備一場大型會戰,為軍務操勞的大人甚多,因此認定了連舒易必是哪位微服私訪混入民間的貴胄,見對方不肯接受逢迎,不由為方才的失禮懊惱不已。當然,他悔恨的不是自己做錯了事,而是恨家醜張揚的不是時候,不該在貴人眼前現丑,何況自己還言語頂撞了連舒易。
無疑失去了一個結交權貴的機會!想到這裡,賀忠陽滿臉戾氣地瞪向孔春萌。嚇得她不自覺地一哆嗦。
連舒易看在眼裡,面色一沉,向賀忠陽叱道:「你讀聖賢書,入仕於朝廷,可知齊家治國平天下之理?這位......六姨太......「差點失口把「萌萌」這個兒時昵稱說了出來,」六姨太與我有舊識,若再讓我知道你欺侮她,小心你身家性命!」
他演得活靈活現,彷彿仗著貴人在場,膽氣也壯了。窮人在面對這個世道時習慣了忍氣吞聲,難得舒一口氣,看到賀忠陽忙不迭點頭應是,這口氣讓連舒易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直到連舒易一行人的馬車逐漸遠去,賀忠陽仍在入歸客棧大門口作揖目送,神態畢恭畢敬。
這些士兵都來自塵荒府,鄉籍卻各自不同,目的地自然也不一樣,這輛官派馬車只管到府鎮所在的中心驛站。塵土飛揚中,那斗笠女子騎一匹神駿無匹、金鞍銀轡的白馬,也慢悠悠跟在馬車旁。
隨從的人卻不見了。
馬車轎廂兩側留有窗戶,士兵們從窗口見那斗笠人行止怪異,不免好奇,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嬉笑道:「莫非是剪徑的賊人。」
眾人頓時鬨笑起來:「我們口袋裡只有補丁!」
斗笠女子並不理會他們,仍自顧自跟隨著。直至此時,這一行人除連舒易外,甚至不知道她是女子,只覺得是個怪人。
沒人知道她打的什麼鬼算盤,而他們說的也是實話,身無長物布貼布,怕什麼剪徑強盜?
車夫回頭向車廂內喊道:「前方的官道正在大規模修葺中,我們要轉進小道了。」
   笑鬧間,一路變得顛簸起來,馬車從官道轉進了去往府鎮的捷徑小道,兩山包夾中,一條狹窄彎曲的小道一頭伸進幽暗林間。這條路近年來雖不太平,但料無賊人敢於打官府的主意,這行人更是戎馬出身,膽量不小。

   「賊人,出手吧。」士兵兀自調笑著斗笠客。 

   馬車忽然劇烈地顛了一下,停住了。士兵們頓時安靜,紛紛探手摸住了座下兵刃,神色緊張起來。
只聽馬車夫朗聲道:「朝廷運送兵員返鄉,勞煩借個道。」

   「你們可以過,」一個粗暴的聲音響起,隨即話鋒一轉,「但那個騎馬的不行!」

   畢竟她看起來很有錢,誰叫她這麼高調呢。

   「當然當然,你們也要做生意嘛。」車夫表示理解。世道不太平,各人自掃門前雪,早已成大眾處世哲學。
斗笠人勒住馬,沉默地看著馬車從一旁駛過。前方約兩三丈處,擋著十數名漢子,他們都穿著縫滿補丁的粗布衣,頭髮蓬亂,膚色從黃銅到黝黑色都有,相同點是渾身透著油膩,體格精壯,為首一人滿臉橫肉,張飛也似的鬍鬚,顯得凶神惡煞。

   「如歸客棧的眼線說,你很闊氣。」「張飛」很客氣地說道,「今日少不得要施捨一些。」
「那得看我心情。」女子挑釁道。

   「張飛」笑了。「喲,還是個妞兒,把斗笠摘了給爺瞧瞧。」身後一幫人跟著鬨笑起來,笑聲也傳到了尚未走遠的馬車裡。這路狹窄,馬車的行駛速度自然極慢。
   士兵們假裝沒聽見,車廂內一片寂靜。

   「那得看你能耐。」女子的語氣仍波瀾不驚。
「張飛」感覺受到了輕視,面色一沉,緩步上前,腳步極慢,極重,極穩,每一步都像要踩在對方緊繃的神經上。他並沒有解下腰間橫掛的大鐵鎚,對方雖然口氣託大,卻畢竟是個女子,料想無需動武。
女子似乎沉不住氣,衣袖一揚,正欲出手,卻見一條人影欺身擋在面前,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人想幹嘛?真是不自量力。
來人高聲叫道:「在下鞭策營下士連舒易,懇請諸位放過無辜百姓。若只取銀財,在下斷無干涉之理。」
陽光透過樹林的間隙,投在那留給女子的背影上,瘦弱而溫暖。
這傻子。

   「你是不是傻?」「張飛」甩了甩手裡的大鐵鎚。

「保境安民,吾輩使命!」連舒易朗聲道,神色凜然,義正辭嚴。面前十幾個壯漢,讓他心裡發怵,他竭力假裝無畏的樣子,以圖用氣勢嚇倒對方。
「張飛」又笑了,向身後小弟問道:「喂,你們有人入過伍嗎?」

   小弟們齊齊點頭,「張飛」回頭又道,「鄙人前什長曹鐵柱,缺個媳婦,干你何事?」

   連舒易道:「強搶民女,就關我的事。」

「你放屁,我看你也是看上了這娘們,我是個公道的人。」曹鐵柱將鐵鎚往地上一頓,道:「劃下道兒,我倆公平決鬥。」

   單挑一對一,群挑一打十,這買賣還用考慮?然而即使是一對一,連舒易仍沒有任何把握。身在行伍,平日所學也不過是些簡單的戰場搏殺技巧,講究簡潔、準確、致命的刺殺和配合,除此之外對於武藝一竅不通。

   正猶豫著,身後傳來女子的清叱:「我寧死也不會從了你的!」
彷彿鬼使神差,這使他橫下心來,抽出了刀,這是把極普通的佩刀,大批量打造配給士兵,多用於近身白刃戰,戰場上使用長槍之類遠距離兵器居多,而回鄉當然選擇便於攜帶的防身武器。

   「奉勸閣下,三思而後行。」連舒易仍試圖說服對方息事寧人,手上已擺出架勢。
曹鐵柱打了個哈哈,也不再啰嗦,虎軀暴起,和身而上:「我上了。」大鐵鎚帶起沉悶的風聲,凌空砸向連舒易。

   這鐵鎚少說有百來斤,一錘砸下來還了得,便是招架恐怕也招架不住,只能閃躲。曹鐵柱將一只鐵鎚掄起來,竟似天神下凡,咄咄逼人。連舒易一番閃轉騰挪,苦苦支撐,逐漸體力不支,行動越來越慢,而鐵鎚氣勢不減,一個躲閃不及,當頭罩下,連舒易無奈,只得咬牙舉刀一格。
「當。」清脆的一聲響,震得耳膜生疼,虎口劇痛,火花四濺中,刀已斷作兩截。雙腿一軟,頹然跪地,剩半截的兵刃脫手飛出。鐵鎚吃這一阻,也失了準頭,落在一旁。

   曹鐵柱倒沒想殺他,當下收了錘,氣喘如牛地道:「這娘們是我的了,你走吧。」
「不,我不要......」女子驚慌失措地尖叫道,聲音刺破了林間。

   曹鐵柱一腳踹開頹然跪坐身前的連舒易,淫笑著走向斗笠女子:「小娘子別慌,老曹我是好人。」

   女子忽問道:「你就不怕我很醜,嚇到你嗎?」
曹鐵柱道:「俺老曹就是嚇大的,今天你少說也得給俺看看。」
「不,我不要。」
曹鐵柱嘻嘻笑著,又向前幾步:「等你嘗過老曹的溫柔......」
「你再過來我就......」女子猛地拔出匕首,對準了自己雪膩修長的鵝頸。
恍惚間,面前女子與記憶中亮麗女子的身影重疊起來,白衣翩躚,那飛蛾撲火般的決絕.......

   曹鐵柱繼續上前,他的魔爪很快就要觸碰到這美人了,正得意之際,忽覺腳下一沉,右腿被連舒易從身後抱住了。
「你不要命了?」女子驚呼,心底卻湧起一股暖流。

   從未見過一個男人,為自己這麼一個陌生人如此拚命。她打小養尊處優,口含天憲,錦衣玉食,巴結討好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但他是特別的。
「放手!」曹鐵柱沒好氣地扭過身,用另一條腿狠狠踹過去,一下又一下,直踹得連舒易頭破血流。
連舒易嗚咽著,像一頭狼一樣嚎叫起來。身體的痛苦,遠不及心裡所受的屈辱,自責,內疚、憤怒、仇恨,一齊在心裡翻騰,彷彿隨著這一聲聲凄厲的嚎叫發泄出來。

   他死死地拖住了曹鐵柱。

   幽暗的林間,少年固執地抱著自己的傷痛,不肯放手。

   曹鐵柱的耐心終於消磨殆盡,鐵鎚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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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攻克營請求支援。」
   哨兵來報時,夜尚未深,蘆聞達正摟著軟玉溫香。

  「真不消停。」蘆聞達悻悻地嘟囔著,又狠狠地衝刺了幾下,這才抽身,急吼吼地一把推開懷中玉人,也不理會她的驚叫,徑自披掛整齊,便衝出了營帳,火速糾集好人馬,一行人趁著夜色,鉗馬銜枚,向鄰近的攻克營駐地開拔。

  這次的對手顯然是輝刃的正規駐軍,鏖戰中,清一色的輝刃制式鐵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一眼便能認出。按帝國軍制推理的話,能夠全員裝備盔甲的必然是精銳中的精銳,例如攻克營。畢竟朝廷並沒有充足的資金將每一名士兵武裝到牙齒,只能優先保護地位較為重要的軍人。

   而攻克營的盔甲,表面比較粗糙,且涂上了紅漆,並不反光,在人群中一眼即可分辨。攻克營因上次的奇襲損兵折將。輝刃今次更出動了優勢戰力,戰場形勢明顯向輝刃傾斜。

   眼前的星火顯示戰場就在前方不遠處了,蘆聞達卻一擺手,示意停止行軍,向身旁傳令兵悄聲道:「命令全軍,繞至敵後衝鋒。」

   長蛇般的軍列再次行動起來,在樹林的掩護下,完成了對敵軍的包抄。

   「衝鋒!」隨著一聲令下,人馬呼嘯而上,蘆聞達站定一方山坡,巋然不動,觀察著戰場態勢,身邊跟隨著數名傳令兵,和十名保護主將的鐵甲親衛。 不出意外的話,輝刃軍並不會發現蘆聞達的位置。

   一時間,輝刃腹背受敵,陷入嘩亂,但鞭策營畢竟只是一個低等兵團,在懸殊的戰力差距之下,輝刃硬生生扛住了短暫的混亂,雖然優勢不再,卻也從容開闢了一條撤退的道路。

   蘆聞達注意到,在敵人之中,一人騎著黑如夜色的高頭大馬,戰盔上豎一對雙蛇交纏的前立,分外醒目,看起來像是這波來襲者的指揮官。他在大軍的重重包裹環衛下,一邊躲避格擋著流矢,一邊不斷向身旁輪換的傳令兵下達著一道道指令,駕輕就熟,有條不紊。

   此人面相酷烈,雙目炯炯如星,英氣逼人,上唇留著八字鬍,下頷垂著一小撮山羊鬍子,頗有軍神氣質的人物。
在他的指揮下,輝刃后軍迅速掉轉方向,並強行打開了鞭策營最弱的左翼,且戰且退,逐漸脫出了戰場。
蘆聞達彷彿感受到宿命的吸引,一直望著他遠去的方向,卻沒有下令追擊。
再往前的話,無疑就靠近敵軍大軍所在的地方。輝刃無疑在實施戰略消耗,主力軍固守不出,並佐以奇襲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