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薄光
本章節 12210 字
更新於: 2023-09-08
起霧的兩週後,我才得知,原來在這個時節,本特蘭本會被厚重的積雪覆蓋。他們說,一年裡有三個月會下雪,到那時,居民們除了山林中的木工活之外,還得兼顧鏟雪、除霜等等。
被霧氣帶走的水分就像是被他們帶去的人,在鎮子外圍無止盡地徘徊。兩週前下的那場雨彷彿是天空最後的憐憫,告訴我們:在那之後,本特蘭將再無四季。
在山裡吹拂的冰冷微風中,本特蘭失去了四條性命。
最開始是飯館的店主人,再是教堂的老神父,最後是住在鎮子外圍區域的兩名老者。
從數字上來看,損失四人對這百餘人的鎮子來說,大概也就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然而,事實卻不然,單單是這四人的死亡,便已經重創了本特蘭那搖搖欲墜的根基。
沒什麼比緩慢卻不斷逼近的死亡還要要令人絕望了。原本就不見生氣的本特蘭在不斷減員折磨下,更是蒙上了一層死灰。
受其影響最深的,自然是作為領袖的維克多。
他的眼袋越發地深,滿面愁容蓋過原本的英氣。與剛認識時相比,現在的他要頹靡得多,絲毫見不到兩週前持斧穿梭霧海的氣魄。
要能從白霧中存活,本特蘭還得仰賴維克多的決定,這意味著,對於這些死亡,他必須扛起絕大部分的責任。
接受維克多的領導是居民們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做出的無奈抉擇,要他們發自內心地接納他,光靠兩週前教堂裡的那場演出,顯然是是遠遠不夠的。
今日,他仍像往常一樣抱著那柄柴斧,搬著張小凳,獨自一人坐守在本特蘭大門口。居民從他的身邊匆匆走過,有時,街道上熱鬧了,從濺起的水聲中,還能聽得到惡毒的咒罵。
外人終究是外人。
當我從耳邊聽到,正要抬頭接茬,聲音倏地便消失了。它在來往的人潮中浮沈,一會在城鎮的某個角落出現,轉瞬之間,又會跑到另一頭去。
「過段時間就會磨合的。」
寬敞的街道上,維克多的聲音尤為明顯。他的嗓音低沈且穿透力十足,即使身在對街,也會因為聽到他說話而抬頭。
那彷彿說著既定事實的語氣,就好像不是要說給我聽似的。
「但願如此。」
我一邊附和著,一邊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隨後,我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
兩週前,在教堂裡耍的手段充其量只是權益之計。我心知,若再不加以改善,維克多與居民間的隔閡只會越來越深,絕不可能隨時間淡去。
「等天氣轉暖,我們就有得忙了。」
趁著山風吹過,我抬手遮擋,藉機改變了話題。
「工程什麼時候開始?」
工程,也就是牆壁。考慮到人力與器材的缺失,效仿古法蓋座牆便成了本特蘭所能做出的最佳應對。相傳,古時候在傳染疾病盛行時,也是透過建設牆壁來應對,雖說成效有限,但總歸是個合理的防禦措施。
隔絕風,也就能隔絕吹來的霧氣。
「預計兩週之內就能開工。」
聽了我的回答,維克多抬起了頭。他的視線凝望著遠方山林間的白霧,不一會,又嘆了口氣,接著攥緊手裡的柴斧,低聲說道:
「那就得在兩週內整頓好這裡了。」
維克多口中的「整頓」雖有整理環境之意,但大抵指的還是他在本特蘭的聲望。想必,他也清楚自己所說出的話究竟有多不可思議。兩週內要讓剛接受自己的居民們服氣,恐怕連童話裡的國王都無法輕易做到。
更何況,維克多現在的立場實在算不上理想,若是再有居民死去,他領導本特蘭的脆弱根基便可能應聲而碎,到那時,就算重現一次教堂裡的那場鬧劇,恐怕也沒辦法挽回任何東西。
相比於兩週之前,他的處境不僅沒有任何改善,反而還更危險了。
「你還有什麼好方法嗎?」
我忍不住問道。
只見維克多搖搖頭,對著街上的人群無力地嘆了口氣。
「這比帶部隊還難。」
這麼說著,他清了清喉嚨,接著站起身子,拿起斧頭直指本特蘭的大門,向我說道:
「該去巡邏了,陪我走一趟吧。」
不用說,巡邏自是維克多為了迴避人群而編的藉口。他扛著斧頭,火急火燎地走上本特蘭的邊界,一路上,他走得筆直,遇上坑窪也不避不閃,任由長靴子在潮濕的泥地上留下腳印。
儘管他嘴上不說,但這副樣子無論由誰見了,都能輕易看出他心中的焦躁不安。
直到我倆走到山林邊上,維克多才終於停了下來。他站在林子裡探出的樹叢邊上,神情嚴肅地悶哼了聲。低頭一看,他的雙腳已被白霧沒過,就如起霧那天,店主人回到本特蘭那時一樣。
接著,他揮動斧頭,在本特蘭與白霧的交界處留下了條深深的刻痕,隨後,又像是洩憤似地,將鏟起的泥土踢至一邊,在嘴裡小聲念叨著:
「又往前了。」
他朝地上的刻痕不悅地皺了皺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霧氣在林間四處竄動,並如生物一般,時不時探出頭來,然而,它伸出的蜷鬚卻沒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很快便摔至地面,潰散成片,然後縮回林子裡去。
週而復始,日以繼夜。
低頭一看,層層白霧底下,赫然是三條相似的刻記。雖然不快,但毫無疑問地,霧氣正向本特蘭不斷逼近,到它湧入街道、淹沒房頂,也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
這下,我總算是理解了維克多的焦急,在聽著白霧倒數末日的同時,還得忍受本特蘭不信的目光。單是想像,我便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邊在心裡暗想:幸好站在這位置的不是自己。
「估計是山下的人跑上來了。」
維克多努了努下巴,指向林子裡祟動的樹叢。他的話回憶起霧起那時,環繞著本特蘭,鬼魅般飄動的黑影。他們既不靠近,也不遠離,只是保持著距離,如狼群似地盯向本特蘭。
「數量一多,霧也就濃了。」
不快地咋了聲嘴後,他便沿著巡邏的路線繼續前進。
見他沒打算等我,我只好抓緊腳步,免得自己被他落在這荒郊野外。對著他快步走著而即將遠去的背影,我一面追趕,一面揚聲問道:
「既然如此,就不能把這裡全燒了嗎?」
「不行,這片森林替我們擋著那些人,要是沒了森林,我們也活不長了。」
他的反對不無道理。狹窄的山道上盤根錯節,要穿過去,肯定得費上許多力氣,更別說它們還矇著雙眼。
仔細想想,那晚見到店主人時,便是這樣的情景。那店主人一次又一次地被樹根絆倒,到他抵達本特蘭時,腳也跛得幾乎走不動路了。
可是,要我就這麼固守身後這座山鎮,我實在是不甘心。
「一定還有其他辦法才是。維克多,你這麼了解它們,肯定對付過這些東西吧?告訴我,你們過去是怎麼做到的?」
「我們……」
他頓了會,然後用鼻子用力吸了口氣,語氣冰冷地說:
「把防禦工事蓋好,剩下的之後再說。」
說罷,他又繼續自顧自地前行,強行結束了與我的對話。無奈之下,我只好打消詢問他對策的念頭,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修改策略的餘裕了。
按維克多留下的記號推算,只要白霧前進的速度不變,距離本特蘭淪陷,就還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也就是說,燃眉之急並不是步步緊逼的白霧,而是在工程開始的兩週內,爭取到本地居民最大程度的配合。
沒有他們支持的話,就算提出再好的計劃也無從實施。
看著維克多煩悶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與我倆一同抵達本特蘭的另外二人,同為外來者的他們不可能不清楚維克多所面臨的困境,或許此時此刻,他們也正為了改善雙方的關係而焦頭爛額。若是那兩人,我暗自想著,說不定能夠生出我無法想像的妙計。
伏菈姆那小小腦袋裡所裝載的本事,兩週前,我便已經深刻地領教過一次了,不過,就像她主張的——「真相並不重要。」相比起馭人之術,她的手段也接近於騙術,再加上她不做備案的癖性,實在令我難以相信她能想出個可以長久執行的萬全之策。
至於馬汀,雖然我對他尚不了解,但既然已經放棄求助於伏菈姆,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向那名居心叵測的修士尋求幫助吧。
—— ——
沒有擁擠的人潮,禮拜堂一下子寬敞了許多。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牆上鐵閘之後的彩繪玻璃,它讓外頭死灰色的陽光看上去亮堂許多,看得出來,就算得住在不通電力的破屋裡,本特蘭的居民也不願意在宗教相關的地方節省半分。
等得累了,索性在長椅上躺下,當然我這麼做,肯定會惹得周遭信徒的白眼。到身著深藍色神袍的馬汀送走最後一批住民後,他才將眼鏡摘下,拿口袋裡的手帕擦了擦後,緩步向我走來。
「那身衣服挺適合你。」
「你說笑了,我不過是在神父回來之前,試著替他分擔一點壓力而已。」
他笑了笑,拂去長衣上的塵埃,並將衣襬收攏,在我身旁坐下。或許是禮拜堂裡沒有其他人,他的坐姿毫不拘謹,而是斜過身子,單手撐著臉頰,十分慵懶地側躺著,如果讓剛才送走的居民見著了,或許也會遭受同樣的蔑視。
「真令我意外啊。我還以為,你是絕對不會來找我的。」
儘管語氣就如閒話家常般輕鬆,但他口中說的卻是困擾我好一段時間的問題。從維克多封鎖本特蘭那天起,我便在他身上欠下了人情。
而他卻遲遲沒有要求我的回報。
要不是和他的那幾次對話,我幾乎就要認為,這人情,他其實沒打算向我討要了。
「嚇到你了嗎?」
我陪笑著回應,同時無辜地舉起雙手。
「我就想找你幫個忙。」
果不其然,馬汀的笑臉果然僵了一會。我想,他怎麼也沒猜到,我會在還沒還清人情之前再次向他索要協助。
他瞇起眼,滿臉疑惑地問:
「不只來找我,甚至還要我幫忙?」
「是啊。」
見馬汀抬起的眉頭,我也不多做解釋,而是從口袋中拿出菸盒,劃了火柴點著後,慢悠悠地嘬上一口。
吸進肺裡,接著吐出。
隨著香菸燒短,馬汀臉上刻意裝出來的笑容也逐漸垮塌。眼見時機成熟,我伸了個懶腰,接著將菸盒收回口袋裡。
「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他不耐煩地問道。
終於,他失去了耐心。而就在他提問的那刻,他也從握有人情的至高點上屈尊,與我平等地對視了。
提問,也就是要求回答。
這麼一來,我就不再是請求幫助,而是如他所願地回答問題。
「是關於維克多的事情……」
我坐起身,將自己的雙眼放進對方的視線裡。
意識到中了陷阱的他快速地別開目光。想必,從失去優勢開始,他才後知後覺地動起腦袋,但很顯然地,無論再怎麼思考對策,說出的話也無法挽回了。
一旦談起利害關係,他便是想拒絕也來不及了。
「如果維克多倒台,我們剩下的外地人也會連帶著遭殃。」
只要走上街頭,便會在本特蘭那令人作嘔的排外氛圍中窒息,可我們卻哪也去不了,畢竟外頭的白霧會更快地殺死我們。
既然這樣,那除了給本特蘭通通風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為了兩週後的工程能順利開始,我想幫他漲漲聲望。」
既不是為了本特蘭,也不是為了維克多,而是為了自己。
「那,為什麼找我?」
已經取回冷靜的馬汀笑著問。
只要利用刪去法減算,這看似難以回答的問題也就變得相當簡單了——減去身處問題中心的維克多和尋求幫助的我之後,可以商討的外地人也只剩下兩人。
也就是說,他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不去找伏菈姆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早早有了答案,然而我並沒有正面地回答,而是效仿著伏菈姆的作法,輕巧地避開了問題的核心。
如雲霧一般。
「我總不能去找本地人啊,我也沒認識幾個,再說了……」
我戳了戳他身上的藍色神袍,調笑道:
「你混得這麼開,我不找你找誰?」
這麼說著,我向從口袋中拿出菸盒,揀了支遞出。馬汀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滿臉苦笑地接過香菸,我想,那香菸在他的手裡,大概有著鉛塊般的重量。
「太狡猾了。」
在馬汀小聲的抱怨中,我為他划亮火柴、點上香菸,就好似我們剛見面那會兒,他用力吸了口,接著猛地咳嗽。看樣子,他還是接受不了香菸。
他無奈地乾笑兩聲,伸手繞開點燃的煙頭,將鼻頭上的眼鏡正回原位。
「不過,你說得對,維克多的統治絕不能垮台。」
馬汀踩熄香菸,淡然地說。
他的臉上依然是那副不變的笑容,天知道他究竟是想明白了什麼,又或者,打從一開始,他便沒有過拒絕的意思。
無論如何,結果皆大歡喜。現在的我無從考量他背後的目的,光是他願意提供幫助,我就得感恩戴德了。
「那,考森,在你看來,你覺得問題出在哪?」
彷彿大學裡的教授一般,馬汀豎起手指,對著我問道。
「我想想,大概是居民們太過排外了吧?或許是宗教信仰的關係……」
「我指的是維克多的問題。」
他的雙眼從臉上的笑意中凝視著我,尖銳的視線惹得我頻頻搔頭。霧起時,我也曾與與伏菈姆有過類似的對話,和馬汀相同,她不僅沒有怪罪居民的不理解,甚至還檢討起了維克多的手段。
與其改變多數人的看法,不如從少數人開始配合,就如將神父送離本特蘭時,我也配合了他們的信仰。
反之,維克多卻沒有這麼做。
「這裡不是軍隊。」
我覆述了伏菈姆的評價。
「不會有人平白無故的相信他。」
「說得沒錯。」
馬汀笑著點頭,接著,他起身走向禮拜堂的出口,將厚重的大門關上。
「可是,我們已經證明了白霧的確危險,不是嗎?」
「但就算再怎麼危險,也不表示維克多有統治這裡的正當性呀。說到底,以前山崩或是暴雨成災時,也沒看過誰突然跳出來當國王。」
稱王——在馬汀將這話說出口之前,我從未將事情往這個方向想過。在我的預想中,維克多充其量是個經驗豐富的領袖,好比長官或是將軍,然而,一想到這裡或許將永遠與世隔絕,說他是國王好像也沒有不對。
「君權神授,考森。」
他指向玻璃窗上的彩繪,面帶笑容地說:
「在這個地方更是如此。」
「等等。」
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我忍不住伸手要他停下。
「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打算給他辦加冕儀式什麼的吧?那太蠢了。」
一邊說著,我一邊在腦海裡想像著維克多在教堂裡戴上王冠的詭異場景,那畫面別說服眾了,就連本就支持他的我都只會覺得荒謬不堪。
不料,馬汀只是輕輕搖頭,並一本正經地糾正我。
「只有那樣肯定是不夠的。」
說著,他走到講檯邊上,將收在角落的聖典取了出。
「和你說個故事吧。」
「別趁機給我傳教啊。」
馬汀莞爾一笑,翻開厚重的聖典,將裡頭的內容呈了出來。他向我呈出的那頁並沒有文字,而是張簡單得有些潦草的圖片。圖片上,一名頭戴王冠的男人正朝天上舉著權杖,而他的腳底下,則踩一層層的海浪。
「從前有位國王,他安土攘民、開疆闢土,還與諸多國家建立了邦交,達成了過去從未有人辦到的創舉。可是,儘管已經使人民安居樂業了,他與他的子孫也始終得不到愛戴,無奈之餘,他的後代只好向神明求助,盼望著神明能夠給出答案。」
「說得好像神明真能幫他似的。」
「你先聽著,別那麼著急嘛。」他推了下眼鏡,翻了一頁,「故事裡,神明為了考驗國王,降下暴雨,讓洪水沖毀了王的大部分國土。這時國王不但沒有抱怨,而是大開糧倉,盡可能地保下更多的人,最終,他的作為感動了民眾,讓他成了一代明君。」
說完,馬汀闔上書本,用詢問感想的眼神朝我拋來視線。
「可是,那個國王肯定沒有救下所有的人吧?」
「這故事上倒是沒說,不過我想,死傷者肯定是有的吧?而且大概不在少數。」
宛如說著理所當然的事一般,馬汀用毫無起伏的平淡語氣如此說道。
既然故事中沒有提到,那也就代表,對偉大的神明還說,在美好結局之前,那些東西也都不值一提了。
好個吃人的教派,幸好我不信神。
「雖然這個故事是要告誡人們,要大家相信神明的決斷將會帶來好的結果,但依我看,這故事還有別的內涵。」
他的眉角彎成一線,微笑著說:
「比起『好』,『變好』更受歡迎。」
—— ——
和抹黑相比,替人造勢明顯要困難得多。
我漫不經心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一路上,只有老舊的木房子與我相伴。豎耳聆聽,街道的各個角落都充斥著細碎的談話聲音,但卻看不到半個居民的身影。彷彿大家在看到我之後,就像看到白霧一般地倉皇逃竄。
自從起霧之後,有時我便會覺得,遠處山林裡的白霧為無聊的本特蘭增添了風采。比起山林裡的那些人,我更覺得對外人懷抱著無端惡意的本特蘭居民們更像敵人。
我向著街道的盡頭走去,一邊留意著身後的人群竄動的聲音。人群躲藏起來之後,整座山城變得像是鬧了鬼似地,讓我覺得這地方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或許,整座不諾桑特山也只剩下我一人。
最終,我停在了山道的岔路處。指向雷頓鎮的路標依然矗立,然而,我卻再無法前進了。
「有心事啊?」
身後傳來了聲音。我猛然回頭,發現山道邊的草叢裡站著一名高大的男性。定睛一看,竟是早已屍首分離的飯館店主人。此刻,他卻像沒事一般,面帶笑容地站在路旁。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肥胖的身軀上早已沾滿了髒血,只是血液乾燥凝固,讓衣服看起來像是經過調色的時髦黑色。紅褐色的血液從他的額頭間留下,透過那道傷口看去,可以看見另一頭本特蘭的全貌。
「怪物,你不痛嗎?」
我說完,店主人送起肩膀反問:
「你怎麼想?」
「我覺得,你已經死了,所以大概感覺不到吧?」
「是啊,你把子彈送進我的腦袋裡了,而且,在那之後,我的頭還被割了下來。」
「早在這之前,你就已經死了。」
店主人面露哀傷地微笑。血液已經染滿了他的臉,宛如一條綁在臉上,用於遮住視線的黑色絲帶。
「不過,大家恐怕不是這麼想的,對吧?」
我搖搖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明白了白霧的危險之後,維克多還是得不到大家的支持呢?」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店主人指了過來,「你以為,大家在搞明白狀況之後,就能夠原諒你殺了我這件事。」
我開始感到害怕,眼前的店主人突然扭曲起身體。他的雙腳拐成不可思議的角度,脖頸上也出現了割痕,而那額頭間的彈孔,正源源不絕地噴出鮮血。
「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在想,只要你把維克多的地位抬高了,自己也能跟著雞犬升天。太天真了,孩子,就算維克多真的被大家接受了,仍然改變不了你殺了我的事實。」
「你別再說了。」
「你開槍的時候,甚至不到白霧的事情。對當時的你而言,我就只是個路都走不穩的怪人吧?你開槍射殺的是人,考森,是我,不是白霧!」
店主人一邊歪歪扭扭地向我走來,一邊追究著我的責任。雖然他的嘴裡盈滿血痰,但他問責的話語去一刻也沒有停止。
「起霧之後,你肯定很安心吧?因為你所做的事情是對的,而且,從今往後,你還能用那把手槍殺死更多的人,還不會因此被審判。」
「我說閉嘴啊!」
接著,樹梢上抖落了無數綠葉,覆在了我的頭頂。
回過神來,對方的頭已經被我按將了樹洞裡。他的脖子被斷裂的樹皮卡住,浸滿血的喉嚨裡不斷發出氣泡的聲音。
不一會,那人便失去了動機。
我將他的屍體拖至一旁,並為他解開了遮住雙眼的黑布。果不其然地,這人並不是飯館的店主人,他的額頭沒有彈孔,頭顱也沒有斷裂。
而剛才的對話,也只是我的臆想罷了。
我將屍體隨意地踢進山林,擦乾身上的血液後,便轉頭走回了本特蘭。
—— ——
下午,我還是去見了伏菈姆。
說是去見她並不準確,畢竟我們是在飯館前廳裡偶然碰面的。我沒有談及維克多的問題,而是與她寒暄兩三句之後,讓她把對話從菜餚和床鋪等無關緊要的話題,帶向轉向我腰際間的手槍。
我認為手槍就是手槍。
騙術就是騙術,地位就是地位。
但對伏菈姆來說,它們的差別便沒有那麼大了,這些,在她的的眼裡,似乎都只是種工具——一種影響的力量而已。
我至今記得起霧那日,我在大街上接連開了四槍的事情。先是對著飯館的店主人來了一槍,接著對空鳴槍三次,然而,根據當時的情況,最具殺傷力的第一槍對圍觀眾人起的影響,卻遠低於後面那誰也沒打中的三槍。
「說起群眾控制吧,武力,不用說,當然是有效的手段。」
她雙手虛握,在空氣中比劃了起來。
在伏菈姆看來,第一槍僅是作為純粹的武力,解決了眼前的威脅,而後面朝天開的三槍,則是作為威嚇的手段,向周遭聽到槍聲的人群提出了「停止」的要求。
被動與主動,高下立判。
她的語氣始終平穩。
即使談到了死亡,亦是如此。
她說,問題不在於子彈是否命中,而是槍響之間傳遞的訊息。
真正解決問題的,明明是第一發子彈啊——提出反駁的,自然是開槍的我。我認為,至少不該把形式看得比實際收益還重,這樣既不理性,也不符合現實。
但她之後的發言,卻充分囊括了這兩週裡,我在本特蘭所看到的一切。她雖表現得平靜,且神態慵懶,說出的話卻諷刺得讓人不容忽視,更無法反對。
「考森,你之所以將那位神父送走,而不是當場處決,不也是因為相同的道理嗎?」
她說得我啞口無言。我明白,自己當時的策略不過是權益之計,實際上,最高效的作法仍是就地處決那名神父,雖心知如此,我還是向那間屋子裡的多數人妥協了。
我向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氛圍妥協了。
「看想看的,聽想聽的,不用感到羞恥,我們一直都是這樣。」伏菈姆以此總結,「自我滿足本來就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比生命還重要嗎?」
我聳聳肩,自嘲地笑著問道。
儘管我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了。
就好像是世間常理、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伏菈姆對此不以為然,只是輕描淡寫地將滿足需求擺到最前端的位置。聽見她的回答,馬汀最後說的話又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的正中——
頃刻間,我感到一陣噁心。具體來說,我並不是想吐,而是產生了股精神上的反胃感。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明白了馬汀說出這話時,心裡都在盤算些什麼。
比起「好」,「變好」更受歡迎。
「這太瘋狂了!」
在伏菈姆不解的注視下,我拍響桌子,雙腿一蹬站了起來,可就在我這麼做的同時,飯館的大門被一陣巨力轟然撞開,隨後,便是幾名當地居爭先恐後地闖入,眨眼間,原本空蕩蕩的前廳已經滿座,而剩下的人則朝著內廳湧去。
太晚察覺了。
向窗外看去,煞白一片的街道上,跑過的人群各個神色慌張。在他們身後,鋪天蓋地的霧氣如滔天巨浪,將來不及逃跑的人一一捲入白色的深淵之中。
狂潮下,撕心裂肺的哀嚎漸漸冷卻,化為啜泣般的悲鳴,最終在凝滯的空氣中歸於平靜。
也許是親眼目睹了白霧吞人的場景,普遍地,居民們的眼神與第一次起霧時相比還要恐慌得多。原本在教堂裡向我投來敵視目光的,這下已經完全抬不起頭,只能縮在角落,用雙手抱著胸口,無助地發抖。
不對,這樣不行——腦海裡的聲音轟鳴,宛如機械過熱的警鐘嗡嗡作響,但我卻一步也無法走動,無可奈何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實在是無可奈何。
也不知為何,我竟能同理他的感受,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連安慰他都做不到,只能與那人對望、和他一同沈淪在退無可退的絕望之中。
可是,要我就這麼認命,我肯定是不甘願的。
此後,我開始四處尋找著馬汀的身影。
我離開座位,從用餐區走進後廚,最後到來到了內廳。在這極短的距離裡,我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像是從泥沼中抬腳前行,怨懟與哭喊將這地方化為人間煉獄,讓人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尋了一圈無果,我旋即返回原本待的前廳,而就在我推開內廳的木門時,又是一副離奇的光景映入我的眼簾。
原本就人滿為患的前廳變得更擠了,其根本原因並不是增加的人數,而是眾人正持續地向後退去。才剛走出內廳,我馬上被後退的人潮擠在牆上,艱難地呼吸著所剩不多的空氣。
使人群退怯的理由,正孤身站在飯館的玄關處。
玄關處,維克多提著斧頭,孤零零地左右張望。他一會看向周圍不願接近的居民,一會又透過窗戶盯著湧動的白霧,直到身站前排的男子稍稍咳了一聲,他才機械地開口問道:
「在場的人都沒事吧?」
他環視四周,見無人響應,猙獰的面容這才稍有鬆懈。
「外面死了十二個人。」
維克多垂下肩膀。
十二人,也就是至今為止的死傷的三倍、約為本特蘭人口的十分之一,而這還只是維克多的初步估算,並不包含可能出現的,沒有做好防護措施,在室內吸進白霧的人。出現了如此大規模的死傷,也難怪飯館裡人心惶惶,眾人聚攏在一起,討論的音量頓時爆發開來。
「霧氣為什麼會跑進鎮上?」
「一定是有人把吸入霧氣的人藏起來了!」
「難道是之前你們放走的神父?是啊,一定是這樣!」
你一言我一語地,向著對方的鼻子伸出手指。隨著空氣裡焦灼的情緒逐漸升溫,本特蘭正一步步走向剛起霧時的混亂局面。
這一次,維克多沒有再藉手裡的斧頭命令居民們安靜下來,他只是轉過頭去,用力推開緊閉的木門。
接著,便是一陣爆風灌入飯館前廳,把幾近瘋狂的人群吹得鴉雀無聲。
「在我通知各位之前,請一定要堵好門窗,千萬別打開了。」
他將斧頭扛上肩膀,並以完好的那隻眼朝屋裡瞥了圈。
「我馬上回來。」
留下這句話之後,維克多伸手拉上的店門,徑直向白霧裡走去。
接近百人的擁擠,卻聽不見半個人開口說話;方才還哄鬧一片的飯館前廳突然失去了聲音,彷彿就連呼出鼻息都是重罪似的,所有人皆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
大約過了三十秒過後,窗外傳來一聲巨響;那聲巨響,則正因無人開口,完整地傳進了在場的每個人耳裡。
那是如軍隊的火砲擊發時,爆炸一般的響聲——聽起來就和在教堂那會,維克多揮斧劈碎講桌的爆鳴聲如出一轍。
在第一聲之後,還有第二聲、第三聲。
或遠或近,白霧裡揮動斧頭的轟鳴頻頻傳進我的耳裡。距離近了,我甚至能聽到骨頭碎裂、血肉四散的淒慘聲音;若是遠了,則是斧頭的破空聲迴盪於山谷之中,遲遲不散。
然而,在紛至沓來的炸裂聲響中,我隱約聽出了一絲不對。
「……請保佑我……」
人群裡,一名男性正低聲祈禱著。雖說這在居民們普遍虔誠的本特蘭是相當正常的狀況,但這次不同,因為念叨著祈禱經文的,並不是本特蘭的當地人。
這嗓音,我不久前才聽過一次。
馬汀!——我不敢出聲,只能在人群中探頭四處查看,不過,在擁擠的群眾裡,這樣的動作相當於無用功。在聽見修士的祈禱文之後,飯館裡的人們一個個垂下頭來。
「……奉祢的旨意……」
最開始,是小聲的呢喃。
他的聲音如蚊蠅一般,只要霧裡傳出巨響,便會有段時間聽不見他氣若游絲的禱告。
循著那聲音,我鑽入人堆,試圖將藏匿其中的馬汀找出,可就在我艱難前進的同時,又有一道聲音讓我徹底失去了動力。
「……承祢的大禮……」
在我的後方,一道乾啞的老年聲音配合起了馬汀的禱詞。
「……請祝福我……」
接著,是一名中年的男性,與他附近的老女人幽幽地道:
「……給我恰恰足夠的勇氣,」
另一名中年婦女道:
「讓我直面地獄時,不會退縮;」
「請支撐我,給我不多不少的力量,讓我為祢喝退邪惡、建起寸土樂園。」
不知不覺間,低聲細語已成了齊聲吶喊,甚至連外頭砍殺的巨響都相形失色。近百人齊唱的禱文在木屋子內大聲迴盪,宛如一場宏大的法會,莊嚴得令人作嘔。
我撥開擋在前方的人,在震耳欲聾的禱告聲中穿梭。儘管居民們已經安定下來,站定不動了,感覺卻比剛才左右推搡時還要糟糕得多,就像是在沙子裡游泳似的,讓我幾乎要喘不過氣。
神明啊,請賜我力量;
請賜我幸福;
請賜我寧靜;
請賜我生命;
請……
「難道祂什麼都不賜的話,你們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說出這句話的當下,我便後悔了。不是因為惹了眾怒,倒不如說,我更願意因這句話惹火所有人——我本是想大吼出聲的,然而,到了要說出口時,卻變成了沒有底氣的碎唸。
對於無力的自己,我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深痛惡絕。
好想抽菸啊。我這麼想著,一邊從人群中探頭,大口吸進空氣。每隔幾分鐘,我便會這麼做一次,就算會遭人側目,我還是這麼做了,因為,只要不這麼探頭換氣,我便會感到暈頭轉向,分不清左右。
也許是缺氧,又或者是對心理上的不適,不管怎樣,我在吸飽氣後,又一次潛入人群裡,繼續尋找馬汀的蹤跡。
不過,正當我要開始移動時,我的右腕被人輕輕扣住了。
轉頭看去,是條黑色的纖細手臂。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它停止拉扯,用食指朝我比出個「過來」的手勢後,緩緩地縮回層層人群之中。
順著那隻手指出的方向,我埋頭穿過無數居民,一路走到不能再走為止。可當我抬起頭,見到的卻是一堵空無一物的木牆壁,對此,我先是愣了會,接著感到生氣,最後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據我所知,這座鎮子裡會像這樣不分場合地惡作劇的,也只有那麼一人。
過了會,木牆先是晃動了下,接著朝外開出個小縫。而就像我想的,小縫裡果然探出了顆頭,她左顧右盼,在確認沒人注意到牆壁的動靜之後,才將縫隙拉開,領著我進入牆後的空間。
裡頭沒有照明,於是我一腳踏進了黑暗。
這裡狹小,且堆滿了雜物,能立足的地方也只有一點點,但即使如此,也比在外頭好得多了。
「牆的後面還有雜物間,想不到吧?這可是我發現的喔。」
在儲物間的另一頭,伏菈姆以自豪的口吻說道。
不用說,她一定還穿著那件黑色的連身服。
「是想不到。」
我划亮火柴。些微的火光足以照亮伏菈姆臉上戲謔的微笑。
接著,她伸起手,就像剛才指引我一樣,朝著自己的右方比了比,問:
「在找這個嗎?」
我將火柴往左探去,冷不妨地,馬汀出現在距離火柴不到幾公分的前方。
他的眼鏡裡反著火焰的光,與平時一樣,嘴角稍稍上揚。
「危險啊,拿遠點。」
「起霧了,是你做的吧?」
我指向來時的木牆。即使隔著牆壁,我仍能聽見外頭的禱告聲。而面對我的,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死了十二個人。」
「嗯,真遺憾呢。」
說來真不可思議,聽馬汀這麼說,我居然沒有為之光火。我背靠著唯一出入口的木牆,細細品味著心中沈澱著那股黏稠的怒火。
漸漸地,我開始明白了自己發不起火的原因。
「你是想說,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嗎?」
「沒錯,我是會這麼說。『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
我拿著火柴的手微微顫抖。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想把火柴戳進他的臉頰裡。
但那並不是因爲憤怒,而是覺得自己該這麼做。
「你是把人壓進白霧裡,逼他吸進霧氣嗎?根本不必如此啊。」
「你說的對,對維克多來說,這裡確實不能再有人喪命了。」
「死了十二個,這還只是概算。做了這種事,你卻還說這裡不能有人繼續喪命,開什麼玩笑?」
「不這麼做的話,維克多就沒法建立威信,以後會死更多人的。」
「哈哈——!」
伏菈姆的笑聲打斷了我倆的爭執。我將火光朝她照去,只見她聳了聳肩,接著捏住嘴巴,推推手向我致歉。
在先前與伏菈姆對話時,我就已經了解了馬汀的動機。
比起「好」,「變好」更受歡迎——若是維克多真能將本特蘭從這次危機中拯救出來,聲望想必也會水漲船高吧?
「考森,我也想活下去,所有人都想活下去,你明白吧?」
馬汀如此說道。
「可是這未免也太……」
「太過分了,我知道。但只要你我,還有這孩子不說出去,剩下的人就都能活下去。」
放置在馬汀眉心的火柴依舊沒有撤下,明知如此,他愣是往前走了一步。
「如果這樣會讓你舒服點的話,就動手吧。」
他敞開雙臂,就像是歡迎著我一般,將臉湊了過來。
「反正,就算沒有你拜託我,我遲早也會動手的。」
他一說完,我手中已然的火柴也識時務地燙了下我的手指,使我不得不將它落下。
登時,房間再次被黑暗籠罩。
「……好了,別再說了。」
我抓穩馬汀的衣領,奮力揮出拳頭,穩穩地砸在他的鼻樑上。
碰的一聲,他的腦袋向後仰去,難受地咳出一聲,接著又被我拉回,重新撞在我的拳頭上。
重複,再重複。
直到伏菈姆將我叫停為止,總共打了十二拳。
—— ——
又過半晌,我才發現,外頭的祈禱聲已經消停許久。
隨著伏菈姆揭開儲藏室的木牆,外頭的光線照了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而當我終於適應了光線後,才發覺飯館裡的人少了大半。
我扛起昏厥的馬汀,朝敞開的大門邁步而行。誠如馬汀所言,所有人都想活下去,看見霧氣散去之後的街道時,我著實鬆了口氣。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我也不例外。
我帶著馬汀,走向本特蘭街道的中心,在那裡,又一次守護了本特蘭的英雄正佇立在人群中央,渾身是血、喘著粗氣。
白霧、山林、雲。
宛如漩渦般的天穹間,透出了許久不見的暖黃陽光,照在了維克多瘦長的身軀上。
「我沒事……」
「什麼意思?」
「雖然吸進了一點,但我沒事……」
仔細一看,他的嘴角正飄出淡淡的霧氣。
將手裡的斧頭輕輕放下後,他便垮塌下來,和馬汀一起倒在我的肩膀上。只是,不同於起霧那日,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看到了維克多衝入霧中,守護本特蘭的樣子。
僅是這點些微的差距——
「感謝神明、感謝你,維克多!」
這麼喊著,眾人簇擁而上,也不管對方的意願,便合力將脫力的維克多扛往室內。
「不,這樣不對。」
我扶著馬汀,抬頭望向雲隙間太陽的光亮,如此低語。
接著,隨著攙扶維克多的、活著的人群,一同走進了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