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嫩枝綠葉妝點

本章節 11340 字
更新於: 2023-09-08
  「到底怎麼回事?軍爺,你得給點解釋啊。」

  「是啊,你說會死是什麼意思?」

  「這種狀況要持續多久?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過了正午不久,本特蘭再次下起滂沱大雨。縱然傾盆而降的間歇雨能沖刷地上泥污與血漬,卻洗不去人群的嘈雜。

  禮拜堂裡本該整齊擺放的長椅被居民們擠得歪七扭八,拋光的石地板上也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但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本特蘭的本地教堂本來就容不下這麼多人。

  明明時近入冬,寒冷的天氣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室內的空氣被堵得水瀉不通,擠在人堆裡,我早已汗流浹背,這種腥臭的燥熱讓我想起魚市場裡最熱鬧的那段期間,在這樣的地方光要站穩腳步便已經竭盡全力。

  正當我被晃得頭暈目眩,就要倒下時,我突然感到一陣拉力,在我還來得及反應前,便已經跌出人堆,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仰過頭一看,只見一名戴著眼鏡的修士正朝著我微笑。

  「……馬汀?」

  與早上吃飯時不同,馬汀換上了正式的便裝,手裡更是拿著行李,儼然一副準備出行的樣子。

  「你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將我扶起後,面帶困擾地問道。

  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自然也就代表他當時並不在大街上。整齊的衣著似乎才打理好,連點皺褶都見不到。或許他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在收拾行李,所以才會對現在的情況一無所知。

  好個幸運兒——我在心裡暗忖。若是運氣差點,恐怕就會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吸入霧氣,成為街上的另一具屍體了吧。

  當然,前提也得是維克多沒有說謊。

  我沒有馬上回答馬汀的問題,而是將手指向講台上的維克多,此刻的他正掛著滿身鮮血,被台下的居民們逼問得節節後退。

  「去問他吧,他會和你說明白的。」

  「呃……」

  馬汀的笑容上出現了遲疑,看樣子,他並不想走進前方擁擠的人群裡。

  「我知道的不多,但至少我可以肯定,雷頓鎮今天是沒法去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

  馬汀失望地扶額,按壓起下垂的眉頭。

  不一會兒,隨著他一聲嘆氣,他的臉上漸漸地浮現出釋懷的笑容。他走到禮拜堂的一角,從櫃裡拿出了張矮凳,接著看了看我,又轉身拿出了另一張。

  坐上矮凳,視線也就跟著降低了,即使伸長脖子,我無法再從人群中看見維克多的身影,就好像他已經被蜂擁的人潮淹沒似的。

  就在我考慮著要不要站起來時,赫然發現一根木棍悄悄從無數顆人頭的縫隙中鑽出,瞇起眼睛看去,那竟是柴斧的柄!看見上頭發黑的血漬,我便徹底打消了起立的念頭。

  斧柄陡然落下,接著,便是一陣爆鳴。

  擠兌的眾人停下手腳,四散開來,他們的吵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寂靜。往人群中看去,傳道用的木質講桌已經四分五裂,論其慘狀,要說那是一攤木屑也不為過。

  「都冷靜了嗎?」

  講台上的維克多將斧頭上肩,左右轉頭環視四周後,悶哼一聲,說:

  「很好。」

  他以僅有的左眼凝視台下,看著沈默的人群,象徵性地清了清喉嚨,接著以斧頭指向禮拜堂的大門,開口說道:

  「首先,無論發生什麼事,千萬別吸進外面的霧。」

  他皺起眉頭,面露兇相。

  「萬一不幸吸入了,那就格殺無論。」

  聽見這話,坐在身旁的馬汀咽了聲口水。若不是他收拾的慢,此時的他或許已經吸入霧氣,成為街道上的其中一具屍體了。

  「第二點,從現在開始,本特蘭將全面禁止出入,只要森林裡還殘留著霧,就沒有人可以出去,當然,也不準放任何人進來。」

  一邊說著,他一邊從口袋中拿出條黑色的絲巾,並將它高高舉起。

  那絲巾上染著血污,中間破了個洞。不用說,這正是飯館的店主人死時戴著的眼罩。僅僅是看著它,我的胃裡便是一陣翻江倒海。

  「最後一點,若是見到了頭上戴著這種遮擋視野的東西,並且完全無法溝通的人,不要猶豫,當場為他解脫,接著務必通知所有人。」

  也許是為了以身作則,維克多摘下眼罩,丟進講桌的殘骸中。他眼罩下的傷處尤為恐怖,看上去就像被野生動物狠狠撕扯過似的。他的右眼緊閉,若是他現在睜開眼,我或許會當場吐出來。

  「切記,不要猶豫。」

  他重申了一遍。

  「那些全是吸了霧的人,他們喪失了知覺與心神,早就已經沒救了。」

  他嘆了口氣,放低語氣道:

  「吸進霧氣的人會吸引白霧,要是放著不管,這裡遲早也會失守。」

  維克多想說的意思不言而喻。

  吸入霧氣的哪怕是至親之人,也得儘速處理掉。

  「如果下不了手的話,就拜託身邊的人,如果沒有人敢動手,至少通知身邊的人,讓他們進屋裡躲著。」

  說完,他又一次轉頭看向四周,並掄起斧頭,字正腔圓地問:

  「以上,有任何問題嗎?」

  維克多朝底下安靜的群眾掃視一遍後,表情凝重地抬起頭,做出結語:

  「很好,那麼,解散——」

  「等一下,我有問題。」

  彷彿刻意抓準了維克多下令解散的那刻,女孩責備般的語氣從禮拜堂的另一側傳來。

  禮拜堂的另一側,也就是與維克多身處的講檯完全相反的方向。

  伏菈姆隻身擋在門前,將門閂扣進鐵環裡,接著,她轉向一旁,拿出只黑色的小袋。

  她咧嘴一笑,將袋子甩出。拜維克多所賜,當那袋子落至地面,任誰都能聽見裏頭傳出的厚重悶響,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去。

  從袋中滾出的,是顆鮮血淋漓的人頭。

  額頭的正中開著一處焦黑的圓形小孔,這人頭的主人是飯館的店主人。

  「維克多,你要我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話?」

  在一片譁然中,伏菈姆緩步上前,抬腳踩住地上滾動的頭顱。

  「你要怎麼證明吸了霧氣的人真的會變成這樣?」

  「這是事實,我不需要——」

  「你需要啦。」

  維克多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粗暴地打斷了。只見伏菈姆伸出左腳,俐落地將人頭踢至空中,並以單手接住。

  「你想想,只要你還沒證明白霧真的有害,那關住我們的就不是白霧,而是你。」

  她將頭顱抬至臉頰邊,以手指拉起它失去生命而下垂的眼皮,讓兩顆早已對不準焦的眼珠重見天日。

  「況且你還要我們殺人,是吧?」

  宛若說著極為輕鬆的話題般,伏菈姆朝著維克多露出了揶揄的笑容。

  在她提問之前,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殺人、教唆殺人,還有限制自由——若將所有罪名加總,即使帶著軍人的身分的維克多,恐怕也得被弔死十次以上。

  「老實說,我認為在場的大家也都是這麼想的。」

  伏菈姆和人頭相互對視一眼,接著同時轉過頭,將視線投向躁動的人群。

  「維克,你要想說服我們,那就得先證明自己的說法為真,否則,我們是不會配合你的。」

  一說完,她便舉起了提著人頭的左手。

  「各位,不認同的還請舉手。」

  無人響應。

  在如此高壓的氛圍中,就算真有人不贊同她的想法,也不可能願意做頭一個舉手的。

  人群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台上的軍人,就像看見新鮮食物的野狗似的。

  這時,伏菈姆臉上的笑容才逐漸現出原形,那笑容和我在房間門口見到的如初一轍,她的嘴角咧至鬢邊,死屍般的眼珠子瞪得老圓,和她手上的人頭一同盯向前方。

  無人反對,即全數贊同——這荒謬邏輯所形成的假象正以她的右手為中心,如薄霧一般,輕飄飄地蔓延開來。

  就連坐在房間的角落,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空氣裡刺骨的惡意。

  瀆屍也好、質疑也罷,或許她從進入禮拜堂開始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這個瞬間也說不定。

  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太恐怖了。

  我屏住氣,隨著眾人的質疑的眼神,我也一同將視線投向了維克多。

  「不信的話,你們大可以出去吸一口試試。」

  維克多眉頭深鎖,冷冷地說。估計連身為旅伴的他也沒有料到伏菈姆的行為。

  「那又何必呢?」

  伏菈姆輕輕一笑,將手伸進了人頭的嘴裡一番搗弄後,掏出了一只小罐子。在她擦去罐身上的血污後,沈澱在罐子底端的的內容物立馬變得清晰可見。

  那是如雲朵般,飄忽不定的氣體。

  「你說的話是真是假,全裝在這個玻璃罐裡,也就是說……」

  她將人頭丟至地面,並以雙手扭開罐子的封口,將嘴唇貼了上去。

  和人頭對上眼的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伏菈姆的意思。

  「不,這樣不對。」

  我從矮凳上站起身,大聲喝止了正打算飲下霧氣的伏菈姆。

  「喔?」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興味盎然地抬起眉頭。

  「說到底,妳的說法全是建立在沒人親眼見過他們吸進霧氣的模樣吧?」

  我指向地上滾動的人頭道:

  「也就是說,只要有人看過他吸進霧氣,喪失神智的樣子,就能證明維克多沒有說謊,沒錯吧?」

  聽到我的話,伏菈姆將罐子從唇邊取下,平靜地看了過來。

  「是這樣沒錯。」

  她躬身,如劇院門口的驗票員般,優雅地做出了「請」的手勢。

  隨之而來的是原本盯著維克多的、無數的質疑眼神。

  「昨晚,我在山道邊上的林子裡遇過他,他——」

  就在話要脫口而出前,我頓了一會兒。

  依現在的情況,若只是說出「他從昨天就這個樣子了」也毫無意義。

  對不信的人來說,無論殺了店主人的我說了什麼,也只會被當作開脫的藉口,最終淪為維克多的共犯,一想到這,我不禁感到有些頭重腳輕,將腳稍稍向後縮了一點。

  不料,我一動作,人群的視線便如同千萬根細針般扎來,讓我馬上把腳挪回原位。

  原來剛才維克多所承受的壓力竟有如此之大。

  「他——」

  我咳了兩聲,重新組織起語言。

  在這種場合中,事實的真相早已不再重要,眼下,能同時讓眾人信服的,只能是顧及情感及合理性的謊言。

  「他很痛苦。」

  我按耐住騷動的情緒,盡可能以平靜的語調說:

  「見面的第一句話,他就求我殺了他。當時,我沒敢動手,直接跑回了飯館。」

  一邊說著,我拔出腰間的手槍,放至地上,向人群中踢去。

  「第二天,就像各位看到的,他已經徹底……」

  我搖搖頭,做作地嘆了口氣。

  然而,儘管過了許久,禮拜堂裡卻仍迴盪著一片寂靜。

  或許,從維克多砸碎講檯,逼迫眾人聽他說話時,這份沈默就已經是共識了。

  血腥且暴力的維克多是敵人,開槍打了店主人的我也是敵人——這份印象在他們的腦海中根深蒂固,任憑我再怎麼辯解也不會改變。

  我再次嘆了口氣,彎下腰,重新坐回矮凳。

  就在我垂下頭之際,我的身旁傳出了另一道聲音。

  「原來如此,辛苦你了。」

  轉過頭去,馬汀正一如往常地微笑著。

  「神明偏愛勇士。你在第二天克服恐懼,為他解脫了是吧?在我看來,沒什麼比這更勇敢的了。」

  就像個慈祥的老神父般,他輕輕地點頭說道:

  「你的告解,我全聽在耳裡。現在,你願意向上天、向你的親友和在場的所有人保證,你所說的話沒有假嗎?」

  他一邊問,一邊向我伸出了手。

  這一刻,我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用力地握了上去。

  「既然如此,我願意相信你。」

  隨著馬汀將我拉起,人群中也傳出了淡淡的議論聲。他們交頭接耳,時不時還會有視線看過來,於此同時,我只能靜靜地站著,看馬汀象徵性地為我拂去衣服上的塵埃。

  一陣喧鬧之後,禮拜堂裡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我呆立著,如同一名罪人,正等著自己的最終宣判。

  突然,人群中的一人挪動了腳步。

  接著是另一人。

  接著又是另一人。

  他們踏起雜亂的步伐,齊刷刷地朝講檯的方向前進。

  「那麼,軍爺,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

  此起彼落的提問聲中,我聽到了金屬刮地的粗糙聲音,低頭一看,不久前剛送入人群中的手槍,悄悄滑回了我的跟前。

  —— ——

  飯館的內廳裡,壁爐中的木柴一如昨日般燃燒,地上那隨爐火搖曳而不斷晃動的陰影也似曾相識。我坐在長椅上,抱著濕漉漉的衣服烤火,從髮間滴落的水珠裡看出去,時間就像完全沒有前進一樣。

  窗外的太陽早早落山,在低垂的夜幕下,環伺本特蘭的白霧也變得幾乎不可見了。我點起菸,靜聽從門縫間鑽進來的窸窣聲音,前廳的居民們一邊用餐,一邊聊著,宛如無事發生。

  沒有白霧,也沒有教堂裡的那場鬧劇,山道間的葉上仍掛滿露珠,潮濕一片。

  「雨停了呢。」

  躺在對側椅子上的伏菈姆抱起雙膝,面無表情地說著。

  「旅行的時候,雨停的時候最適合重新上路了。」

  她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頭髮,輕輕地用鼻子嘆了口氣。

  一向表情生動的伏菈姆,這時卻出神地盯著爐火發愣。暗紅的髮絲遮過她半睜的眼,看上去倒有股與她年紀不符的憂鬱,要不是她屁股邊上放著店老闆的頭顱,或許還真有點討人喜歡。

  「妳什麼時候才要把那東西丟掉?」

  我用香菸指了下椅子上的腦袋。

  從教堂出來之後,伏菈姆便與這顆腦袋形影不離,一會兒帶著它吃飯,一會兒又把它當球踢著玩。

  「我覺得妳該多給死者一點尊重。」

  她將頭埋進縮起的膝蓋裡,只露出那雙不反光的黑眼。

  「逝者已往,考森,屍體沒有人格,只是單純的物件罷了。」

  她微微抬起側躺的身子,伸手摸向人頭,道:

  「我這叫物盡其用。」

  聽著她泰然自若地胡謅亂道,我不禁搖頭為店主人感到不值。本想當場反駁她,然而,看到她一臉認真,我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也許這不是藉口,說不定她是真的這麼想的。

  「我想把它插在飯館外面當吉祥物,你覺得呢?」

  「妳知道它已經開始有味道了吧?」

  我捏住鼻子,抬手扇動前方混著菸味及屍臭的空氣。

  看到我的動作,伏菈姆也不樂意了。

  「那都是你的香菸吧?老闆人這麼好,怎麼可能會有——嗚呃!」

  話還沒說完,便看到她皺起眉頭,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她難過地吐出舌頭,一把抓起店主人的腦袋,用力朝壁爐擲去。

  那頭顱撞上壁爐的最底端,又彈至了柴堆的正中央,隨著店主人的臉被大火吞沒,這下內廳裡真就只剩我倆人了。

  壁爐中,屍體燃燒的黑煙騰騰升起,一路竄至煙囪的深處。由於受不了突然爆發的嗆鼻味道,我倆同時捏起鼻子。在腐臭味散去之後,伏菈姆的臉上也終於有了表情。

  「真夠蠢的,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啊?」

  她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看著那表情,我心想,原來那成日玩弄心計孩子還有這般平易近人的一面。

  「房裡太悶了,所以我想讓妳換個心情。」

  我聳起雙肩,傾過頭道:

  「我是不知道妳在這之前和維克多旅行了多久,不過,我們之後大概會在這地方待上一段很長的時間。」

  「是啊,這還真讓人難以適應。」

  伏菈姆收起笑容的尾韻,起身從桌上取了先前那隻裝著霧氣的小罐子。

  「旅途的樂趣全在與不同人的邂逅、分別和重逢,少了這些,實在很難讓人提得起勁。」

  她拔開蓋子,將手探進罐底的煙霧裡掏弄一番後,起身走向壁爐,將裡頭的東西全倒了進去。

  從罐子裡滑落的,是燒至盡頭的香菸與大量的灰燼。

  「妳可真騙倒了我。」

  我苦笑兩聲,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我敢肯定,這孩子撒謊騙人絕非一兩天的事情,若不是說謊成性,是沒有可能在編造那麼多謊言之後,還能這般臉不紅氣不喘地談天說地的。

  不僅發起的投票表決毫不公正,就連威嚇他人用的罐裝白霧也是贗品,真要說起,教堂裡的整場批鬥本身就是場巨大的騙局。

  受了騙的本特蘭順理成章卸下心防,對維克多張開雙臂,這一切看起來皆是那麼地自然。

  「沒辦法,誰叫維克多那麼胡來。就算立意良善,但他想得實在是太美了。」

  伏菈姆壓著眉心,露出一副「真拿他沒辦法」的表情,難看地笑著說:

  「這裡又不是軍隊,突然講出那麼荒唐的東西,是絕對不可能有人會輕易相信的。」

  「哪怕他沒有說謊?」

  面對我的明知故問,她轉了轉巨大的瞳孔,以聳起雙肩的方式代替回答。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唯有眾人皆信,真相才能成為事實。

  「老實說,我還真擔心你解不了套。」

  伏菈姆譏諷地露出牙齒,接著說:

  「要是當時沒人站出來說話,你和維克多怕是會被大家打死吧?而我也得吃掉一整根香菸……想想覺得噁心。」

  抬手揮開香菸的煙霧,伏菈姆又一次皺起眉頭,露出難受的表情。

  「那要是真發生了,妳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乖乖吃唄,比被打死好多了。」

  她兩手一攤,彷彿理所當然似地回答。

  想著她口中的最壞情況,我不禁暗自竊喜,慶幸著那樣的情況並未發生,然而,在感到寬心的同時,我的後頸也跟著盜出了冷汗。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她並沒有準備任何備案。

  從伏菈姆的種種表現看來,她實在不可不謂機智,而就是這麼個沉謀重慮的孩子,在擬定計畫的同時,居然沒有給自己留下半條後路。

  在我看來,比起無心,這缺漏倒更像是有意為之,或者說,若非如此,那麼一切便怎麼也說不通了。

  既然如此,這種徒增風險的行為又能為她帶來什麼呢?

  縱使再怎麼好奇,我仍沒有膽量提問。

  「話又說回來,我倒是真沒有想到你居然事先找好了幫手,真有你的。」

  在我思考的同時,伏菈姆似乎想好了下一個話題。

  「什麼幫手?」

  我扶起下巴,仔細思考起早些時候與伏菈姆對峙的細節。

  不消一會,我便想起那張雷打不動的僵硬笑臉。沒有馬汀最後的協助,這整件事也沒辦法進行得如此順利,要說說服本特蘭的最大功臣,那肯定非他莫屬。

  「我沒找他幫忙,那些都是他自發的行為。」

  「真的?」

  伏菈姆抬起右眉,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是打算告訴我,那傢伙在什麼都不知道的前提下,還信了你說的鬼話?」

  「這哪是什麼鬼話?我說的大部分是實話啊。」

  大部分是實話——對於隱瞞了店主人的遺言,我多少還是懷有愧疚感,不過,作為臨終時的話語,「殺了我」確實比「不想死就快點離開」來得動聽些。

  現在想來,店主人所說出的話或許不是在威脅我,而是想警告我,讓我避開即將到來的白霧。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怕是錯怪了他。

  「真相是什麼一點都不重要。」

  伏菈姆的聲音將我從思考中拉回現實。

  「重要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居然無條件的相信了你。」

  「是啊,這簡直就是神的奇蹟呢。」

  還沒等我說完,伏菈姆便縮起鼻子,表情難看地皺成一團,也不知道她對我的玩笑究竟是有哪點不滿,才能露出這樣鄙夷的表情。

  就在我還在思考著如何圓場時,她決定無視我的上一句話,自己將話題接續下去:

  「那樣的人不是天真得可愛,就是在盤算些什麼。」

  「依我看,八成是後者。」

  「說的是呢。」

  之所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達成共識,無非是因為馬汀在言行中給人的印象實在和天真扯不上邊。就算將那份藏在謙遜言行下的咄咄逼人和伏菈姆明顯異常舉止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縝密的心思和怪異的笑容——論印象,兩人竟出奇地相似。

  「我總覺得你在心裡偷偷說我的壞話。」

  伏菈姆不滿地嘟起嘴。

  「妳多心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馬汀。」

  若要說兩人之間最大的不同,那便是這點了。雖說相識不過一天,但哪怕一次也好,馬汀從未像這般清楚地表達過自己的情緒。

  就算是成日拉著張長臉的維克多,表情裡也多少看得出喜怒哀樂,然而,在馬汀的臉上,我能看到的永遠只有那副微笑。

  「算了,隨便啦。」

  說著,伏菈姆將脖子拉長,滿臉無所謂地伸起了懶腰。

  「不管他到底想幹什麼,等時間到了,他也會自己告訴我們。這小破鎮子就這麼大,還不如給自己留點驚喜。」

  說完,她便意興闌珊地離開了座位。彷彿是為了阻止我繼續和她聊下去似的,她將那隻曾裝著偽造霧氣的玻璃罐留在了原地,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獨自回了二樓的房間。

  看著長椅上的罐子,我抬手摸向下巴上久未整理的鬍鬚,暗自嘆了口氣。

  這件事,以我的立場而言,是絕對無法像伏菈姆那般輕鬆地一笑置之的。在今日的集會上,我在馬汀處已經欠下了人情,這意味著,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極有可能向我索要協助。

  雖說這人情大可以不還,但我們藉這份人情所產生的連結,卻怎麽也無法否認。

  換言之,如同受了傷的獵物,我已經被他死死盯上了。

  而好死不死,就像伏菈姆說的,本特蘭就這麼大,若他當真有那個意思,我可說是無路可逃。

  光是想著馬汀無從得知的意圖,我便如坐針氈。這晚,儘管早已疲憊不堪,我卻徹夜不能入眠。

  —— ——

  隔日凌晨,在太陽還沒升起前,我便早早地醒來了。推開柵窗,漫天星辰不請自來;繁星點點,也不知有沒有多過我將要在本特蘭裡花費的時間。

  大口吸進清晨冰涼的空氣,腦袋一下子便清醒了許多。從窗口探出身子,便能將本特蘭的一切盡收眼底。我的視線在每棟屋子上分別停留了一段時間,為得就是將這裡的一切全部烙入腦海。

  若白霧遲遲不散,那我就得在這地方過上一輩子了。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那最壞的景象已經在我心裡漸漸成形:鎮子北方的林邊有處小丘,那兒地勢高聳,不易積霧,卻也因其地形崎嶇而難以通行,若說在上面可以造點什麼,那也只能是墳塚了。

  我實在沒辦法樂觀到不去考慮這些事情。

  就在我看盡每棟房屋,準備關上窗戶的那刻,街道上忽地傳出了聲響,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倒也夠我聽個明白了。

  從窗檯處退下後,我沒多做思考,迅速地披上外衣,帶著手槍離開了房間。

  不能殺他——從那短暫的喊叫聲中,我只聽得懂這三個字,不過,光是這三個字的份量,就已經足夠讓我放下腦中挖開一半的墓穴,馬不停蹄地趕往聲音的源頭了。

  越是靠近現場,枯啞的求饒聲音就越是大聲,然而,當我推開那戶人家的房門時,所見到的畫面卻和預先設想的相差甚遠。

  「不能殺!」

  那並不是懇求的聲音。

  狹小的房間裡,僅有一盞燭點著。幾名居民圍坐一圈,有些面無表情、有些圓睜著雙眼,即使看到我走進房間,他們不曾展露出半分鬆懈。

  草鎌、火鉗和短叉在骯髒的地面上平整地擺放著,距人群僅一步之遙。

  我將手搭上後腰上的槍套,輕手輕腳地走到人群旁側。

  在他們的正中,是一名頭戴黑色綁帶、雙頰凹陷的乾瘦老人。他的雙手被麻繩反綁在後,如待宰的畜生般,無助地蜷縮著。

  由於穿著不滿花紋、辨識度極高的深藍長袍,因此我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老者和馬汀一樣,是名出家人。

  「他吸了霧,他必須得死。」

  其中一名戴著頭巾、表情兇悍的鎮民低聲道。

  他一發話,在身旁兩側,揣著斧頭的鎮民們也跟著點頭附和。

  於此同時,位於他的對座,另一位中年的婦女發出了反對的聲音。

  「這是例外。他是聖職者,是神的使徒,更是我們的神父!殺了他,你們的良心過得去嗎?」

  烘烘鬧鬧的討論聲在婦人帶著責罵語氣的反駁下,瞬間安靜了下來。帶頭的持斧男性在一陣語塞後,漸漸底下了頭。

  不一會,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他猛地挺起胸膛,以吸飽了氣的聲調說:

  「女人,妳以為我願意嗎?妳也知道,我比誰都還要敬愛他,但只要他現在不死,待會死的就是我們。」

  男人說罷,抄起斧頭就要往下剁,然而,在看到婦女拿起手邊肉刀的那刻,他又嚇得退了兩步。

  看樣子,類似的對話已經在這地方循環了多次。

  令我驚訝的是,本特蘭的居民遠比大城鎮裡的人們來得虔誠。若不是信仰已成為雙方默認的共識,這場爭吵也不可能成立。

  了解狀況之後,我嘆了口氣,默默地回到房間的門口。

  「年輕人,請問你要去哪裡?」

  婦人舉起肉刀,指了過來。

  「我去找維克多,他肯定知道這怎麼處理。」

  「喔,他當然知道怎麼處理,你們都知道怎麼處理。反正你們這些外地人又不在乎神的教誨,你說是吧?」

  她說得口沫橫飛,就要朝我走來。一旁的男人見狀,立馬舉起手中的斧頭,將婦女攔回座上。

  「妳過份了。」

  男人搖頭說道,接著,又將頭轉了過來。

  「不過,她說得也不是全錯。年輕人,這或許對你而言沒什麼,但對我們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所以,在得出結論之前,我們不能放你出去。」

  他揮揮手,身後的其中一人便走出坐席,從邊上搬了只木箱,示意我到他身旁就坐。

  在那人雙手離開木箱的同時,所有人皆不約而同地拿起了手邊的工具。房裏的十數人中,沒有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只是看著我,安靜地等著我入座。

  這幾乎等同於威脅的目光,和昨日禮拜堂中的壓迫感毫無二致,只是這次,他們還帶著武器。

  考慮到手槍裡的子彈並不足以應付在場的所有人,我選擇應邀坐上木箱。

  「謝謝你的理解,好了,我們可以繼續了。」

  根據維克多的說法,吸進霧氣的人會引來白霧,也就是說,這場對話若是再這麼拖延下去,死的恐怕就不隻眼前的老者一人了。

  然而,對比眼前分秒必爭的情況,這群人似乎更在意他們的信仰。儘管男人的話聽著理性,但在骨子裡,他或許也和對座案的婦女一般狂熱。

  如果死的不是個神職人員,這事或許會簡單點。

  「不管怎樣,你們得快點,白霧就要來了。」

  現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對話停擺時不斷催促他們繼續而已。

  「他說得對,我們應該……」

  男人說到一半,見到婦女瞪圓了雙眼,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這一刻,我才發現男人畏縮的真正理由。他並不是害怕眼前的婦人,而是怕著她手裡的肉刀。

  與她一齊舉起武器的人,足有房裏的一半,而另一半的人,則是會在男人說話時發聲附和。

  也就是說,若是強行動手,這將會發展成一場無可挽回的械鬥。

  「我們應該給他信心,就像他平時說的,神明只會庇佑奮鬥的人,而我相信做為我們的神父,他一定會奮鬥。」

  婦人說得鏗鏘有力。她大步走上前,將奄奄一息的老者護在身後。

  「在他醒來之前,我不允許有人質疑他的堅定。」

  「女人,妳要面對現實,變成這個樣子,他已經沒救了!」

  坐在木箱上,看著兩人重複著無果的爭吵,我不禁開始思考:若換作其他人,又會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若是維克多,在嘗試說服無果後,肯定會力排眾議,不加遲疑地送老者上路;若是伏菈姆,或許會搬出千奇百怪的說法說服眾人,又或者給與壓力,迫使對方立即做出決定;若是馬汀的話……

  馬汀會怎麼做?

  以武力保護本特蘭的人雖是維克多,但在教堂裡,真正安撫了躁動居民的卻是馬汀。要解決目前的狀況,果然還得是那名笑面的修士。

  我想起他在應對我的刁難時展現出的不拘小節,又想起他在教堂裡的冠冕堂皇,仔細品味之後,不免讚嘆起他的能屈能伸。

  面對我時,他深知自己不受我待見,因此放低姿態,抽起了自己從未嘗試過、教會也明令禁止的香菸;在教會裡對著眾人說話時,估計也是因為他早已清楚明白本特蘭居民對信仰的熱忱,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吧?

  弱進強退。

  雖說窩囊,倒也不失為辦法。

  那麼,就讓我借用吧。

  「既然妳的神說不殺,那就不殺吧。」

  我的盡可能以平穩的語氣說道。

  被我這麼一說,居民們登時停下了爭吵,用懷疑的眼神看了過來。很顯然,見到身為外地人的我給了婦女方支持,他們已經開始思考起我的目的了。

  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不殺死那名老者,在場的人都將魂歸天國。

  那婦人先是盯著我發了會愣,才後知後覺地緩緩放下手裡的肉刀。想當然,支持處死老者的男人與他的夥伴這下就不願意了,帶頭的他從座位上站起,不滿地發起質問:

  「為什麼?你也知道,他不死,我們就得死。」

  「當然也不是就這麼放著。」

  我從身後抽出了手槍,將其對準地上氣息薄弱的老者。

  「就把這當作我在威脅你們吧。只要你們還想在他不死的前提下解決這件事,就照我說的做。」

  看著如同受了背叛、怒目圓睜的婦女,我又補了句:

  「不用擔心,我不是真的要開槍,我只是怕你們有人反對。」

  「那你要怎麼做?你倒是說呀。」

  男人一邊焦急地問,一邊攔著自己身後就要衝出的支持者們,見他就要控制不住,我也不再鋪陳,豎起手指指向房間的門口,道:

  「把他送進森林裡,然後派人守著,直到他康復之前,都不要放放他回來。」

  「這太沒人性了!」

  婦女率先發難。

  可這一次,她並沒有如之前那樣揮動肉刀示威,只是求情般地喊著。

  「這是神的試煉,老實說,妳沒得選,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看她放軟姿態,我便加強力度,學著街頭的混混們,將手槍稍稍抬高,側轉九十度。

  「你們兩個跟我來,剩下的就留在這裡吧。」

  我晃動手槍,讓他們將武器放下,並催促著男人,讓他把老者扛起,離開房間。

  這麼一次來回,婦女也自知理虧,任由我指揮著男人搬運老者,並護著那老人的脖子,不讓它撞到門框上。

  為了避人耳目,我刻意繞開小鎮的主要道路,選擇了房舍後頭運柴用的小徑。走在坑坑疤疤的路道,我與那戴頭巾的男人不得不將老者合力扛上肩,以免他亂踢的在雙腳拖行時把自己踢壞。

  幸運的是,這整路上既沒人發現我們,身旁的兩人臨時變掛。在抵達目的地之後,我在喘著氣的同時,也稍微感到輕鬆了點。

  我仨人將老者運至了本特蘭的邊界,距離林子裡見不著底的白霧,也就只差數十步的距離。

  清晨的寒風中,山林裡的灌木叢被吹得左右晃蕩,偶爾,從樹葉的空隙間,還會吹出上頭堆積的白霧。當它們從樹梢上落下,如入冬的初雪一般,輕飄飄的,看著倒完全不像毀人心神的致命毒氣。

  婦人在路道的盡頭處停了下來,說什麼也不願再繼續向前。她雙膝跪下,擺出祈禱的姿勢,在嘴裡念叨著:

  「跨過地獄,跨過地獄……」

  「確實,什麼都看不見,就像真的地獄一樣。」

  男人低下頭感嘆。彷彿為了給自己打氣似的,他大聲地咳了一聲,隨後才轉頭為老者鬆綁。

  「老人家,我們就送你到這了。」

  替老者解開綁縛雙手的繩子時,我如是道。

  當然,這話並不是在為老者餞行,而是說給在場的另外兩人聽的安慰之詞。即使不再需要揮刀處決,這放逐一般的行為也相當於親手殺死對方了。

  相信他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這名老者將要經歷的並非死亡,而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巡禮。

  我所能做的,不過是不去動搖他們的自我欺瞞而已。

  「神父,願你早日歸來。」

  婦女從地上站起,臉上已經堆起了勉強的笑容。或許在她的眼裡,此刻,她正送著至親的家人出門遠行吧?數年前,當我離鄉背井,隻身到大學去時,我也曾在親人臉上見過相似的表情。

  只可惜,就像我再沒回過家一樣,無論婦人再怎麼懇求,這名神父也不可能再回到本特蘭了。

  逝者已往——我想起伏菈姆說過的話,想必就是這番意思了。

  向著白霧,老者以極緩慢的速度邁開步伐,而林中的霧氣也如迎接對方一般,微微向前探出。

  看來維克多說的是真的,霧氣果真對受其影響的人有反應。

  「我們該走了。」

  見老者走出段距離,我便撐起掩面哭泣,幾乎要潰倒的婦人,同時招呼著男人回到鎮子裡去。

  比起婦人的大哭大鬧,男人倒是更沉靜些。他一語不發,看著老人的背影,遲遲不願轉身離去,我估摸著,儘管沒有明說,他的心裡也同樣捨不得那位老者。

  有沒有可能,狂熱的信仰只是他們聯繫彼此的藉口?

  我搖搖頭,甩開腦中的雜念,待男人跟上腳步後,頭也不回地回了本特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