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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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9
  艷陽灑進修道院廊道上的彩繪玻璃裡。只見一名教士正急匆匆地穿過那道陽光。

  教士看起來像是有要事纏身,對在地上照映出的聖神圖像視若無睹。他一腳踩過神明的臉龐,捧著幾綑文件往司祭的書房跑去。

  距離不到十步處,教長坐在鐵門旁的石椅。數十張文件從他的左手散落,在空中飛舞了一陣,最後一併飄至右腿附近。兩隻大腿夾不住,紙張從他的腿縫間滑下去。下午剛下了場雨,因此地面全是濕的,把重要的文件浸透了。教長雙唇微開,臉上的表情皺成一團,彷彿想罵點什麼,又打消了念頭。

  跟著教士奔跑的路線走,會經過擺放著四十張長椅的宏偉禮拜堂。

  禮拜堂裡的座椅呈對稱擺放,上頭零散地坐著幾名教士,他們的手上都因堆積的事務而捧滿文件。現場混雜著翻弄紙張與相互交談的聲音。沒握緊的筆陡地掉落,使禮拜堂中的討論聲戛然而止,轉頭看去,他們的視線緊盯著出現失誤的修士,導致他慌張地道了聲歉。禮拜堂特殊的結構讓神父們在宣教時的聲音得以在房間裡的每個角落迴響,也足以讓整棟建築充斥著那名教士道歉的迴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跟著進了書房,看到了坐在大張桌子後的司鐸,修道院早已依教廷的規定,對司鐸下達了撤換指令。收拾著桌面的他滿臉愁容,見到了送來文件的教士,他更是緊緊縮起了眉頭。

  「根據教廷的指令,您將被調往本特蘭的教會,擔任教區神父。」

  聽見那名修士這麼說,我轉頭望向窗外。我看見一大片蔚藍的天空無限地延伸,海鷗越過水面朝遠處飛去。從我被修道院收養以來,外頭的世界,我便不再見過。我知道有些城市榮華富貴,又有些城市像我出生的地方般一無所有。我不知道為何自己明明沒有去過本特蘭,卻無比清楚地知道本特蘭屬於後者。

  「已經沒有辦法了嗎?」

  我回頭望向嘆氣的司鐸,如此問道。他點點頭,指著我說:「是啊,你們得自己保重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發現它已不如幼年時那麼矮小,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

  在窗戶的另一側,所有修道院的孤兒所嚮往的地方——那如夢似幻,宛如一幅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油畫,在一瞬之間,竟顯得沒有那麼遙遠。

  我問司鐸,我能代替你去嗎?司鐸輕輕地搖頭。在我小時候,他都是用這個動作來糾正我的錯誤。

  「不能,這是我的惡業,是我一人所造的惡業,終有一日,你也會有屬於自己的的惡業。」

  那就沒辦法了,我如此答道。因為感到無奈而流下了眼淚。在窗外的風景中,我看到了幾棟熟悉的建築,其中包括全鎮唯一的那間醫院,還有不知道已經換過幾個老闆的賭坊。

  接著,司鐸朝我露出了微笑,獨自走出了房間。

  「加油吧。」

  我點頭,對他劃出祝福的手勢。我第一次做禮拜時,便是他教我這麼做的。我一面留下眼淚,一面目送著他離去。同時,我看到身旁送訊的教士、禮拜堂中的教士們,以及椅子上的教長,都和我做了同樣的動作。

  —— ——
殺了司鐸,也就是本特蘭教區神父的,就是我。

  我曾僱傭流氓與地痞殺了許多人,但在殺死養育自己長大的司鐸時,並不需要流氓和地痞,僅靠我的手和山林間的白霧加在一起,就足以終結司鐸的生命。

  我曾僱過許多人,讓他們為我幹下許多骯髒事。

  若是不得已,我也會親自動手,但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那樣。我的同事裡有些故作清高的,只願意親自動手。他們往往會把受害者騙到暗處,接著一刀封喉,並拿出準備好的工具將人切成碎塊,最後埋起來,或者丟到海裡。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們早已駕輕就熟,不用多久就能將人從世界上完全抹除。

  雖然我在心底抗拒著這種行為,但仍舊做得很好,再加上我從修道院裡學到的各種手段,我想我今後的人生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尤其在白霧升起,世界縮小得只剩本特蘭之後,我更是這麼認為。

  在這之前,就算我們搞宗教的再怎麼爭權奪利,也不至於將這些事情擺到明面上來。也是因為這樣,司鐸也才能活著到本特蘭當教區神父。

  有著這條共同的鐵則,沒有任何高位階的宗教人士會輕易地亮出獠牙,就連教廷裡的那些大人物都是這樣。雖說殺人仍是手段之一,但是使用這手段的附加風險也很大,換言之,殺人在我們看來,應該是最後的手段。和引導輿論、威脅勒索相比,殺死對方的優先度一直都不高,除非情況實在不得已,才有可能選用這下下之策。

  然而,從考森槍殺了本特蘭飯館老闆的那日起,我便知道,這項規則已不再適用了。儘管我還是不喜歡殺人,但我不得不承認,殺人確實成了一種高效的手段。由於沒有其他人相互監督,謀害他人的難度便大大地降低了,就好像我們的文明一口氣退回了蠻荒時代似的。

  就結果而言,我成了本特蘭唯一的神父,但這並不是因為我本來的目標,而是因為在這座宗教色彩極度濃烈的山城裡,成為一名神職人員無疑是接近權力中樞的最快辦法。

  我不喜歡殺人,更別說是至親之人了。

  但比起殺人,我更討厭被淘汰。

  基於上述種種理由,我目前正站在本特蘭禮拜堂的講檯上,對著底下約四十名聽眾講述經文。

  講檯底下的人全都是些經常參加禮拜的熟面孔,對於他們的資訊,例如家族成員、職業、人際關係等,我都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觀察與調查可說是神職人員與生俱來的能力,會這麼說,是因為欠缺這些能力的,多半會在神學院就被篩選掉,並不能浮上檯面。現在看來,這樣反而是幸運的,因為在暗流湧動的教會中,若是把握救命的稻草,沒準連第一年都撐不過去。

  換言之,能不依靠人際且在教會中留下去的,都不是簡單的貨色。在魚龍混雜的教會高層中,要是真有個這麼樣的人,則會被視為眼中釘;若說平時總勾心鬥角的我們能有團結的一刻,那肯定是出了共同的敵人。

  巧的是,或許是個性所致,威逼利誘對這類人往往起不了作用,在用盡一切手段之後,能夠選用的,也只剩下最後的選擇了。

  惡業、惡業、惡業。

  終有一日,我的惡業也會無可避免地加諸我身,而在那之前,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可能地延緩那一刻的到來。

  被急忙遞送的文件、從手中灑落並被雨水浸濕的文件、用粗心掉落的鋼筆所撰寫的,堆積如山的文件——把上頭密密麻麻的資料籠統地翻譯之後,得出的便是「惡業」二字。

  一切的一切,全都指向了司鐸的死亡。

  在純白色霧氣無聲的寂靜中,我親手斷送了他的生命。那一刻,他垂下的眼瞼裡反射著灰暗天空中迅速飄過的雲朵,就好像那日從他的書房裡看的的窗外景緻。候鳥排成一線,向世界的盡頭縱情俯衝。

  起霧之後,他是否就不必死了呢?若是我不在這裡,他是否就不必死了呢?還是說,他的死早就是必然的呢?

  是被惡業給追上了嗎?從起霧以來,過去的事情彷彿全被擋在外面了,即使如此,他仍被我給殺了,然而,我殺他的理由,卻又和他過去做的任何事都無關。司鐸之所以會死,只是因為他恰好坐在神父的位置,而殺人又恰好變得容易而已。

  「馬汀……馬汀!喂,說書的!」

  我被呼喚聲拉回現實。一不小心,我的思緒在自己的聲音裡飛得太遠,就連自己剛剛對著聽眾們講了什麼都不記得了。抬頭看去,人們已經全數散去,看來我的講道平安無事結束了。

  「你居然在講話的同時發呆。」考森一邊說著,一邊從門外走了進來,「你放心吧,看他們的樣子,大概是沒有發現。」

  我向他道謝,他愣了一下,譏諷地調侃道:

  「連講道的時候都這麼心不在焉的,你真的信神嗎?」

  講道這事多的是臨場發揮。禮拜時的講道不像法會那般嚴肅,而在教會中,我又已經被磨礪得能不假思索地作出日常應對,可以說,即便是睡著了,我也能保證這場禮拜圓滿地結束。

  「我信啊,都和你說了,我是個修士。」

  「你不是已經成了這裡的神父嗎?」

  「修士的位階其實比較高。」

  我如此回答後,考森到我身旁坐了下來。他是個有強烈的自我主張的人,這點從他平時的語氣就能看出。他總是會說出自己的看法,例如他認為對白霧應該更主動的應對、擺脫信仰之於本特蘭等等。

  「你當上本特蘭的神父,是有什麼目的嗎?」

  這已經是他與我之間的習慣了。自從那次為了事件後,每當他對我有任何質疑時,就會像這樣找我挑明了問。起初,我對這種直接而愚蠢的作法感到反感,甚至還有點鄙夷,但久而久之,我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討厭他這麼做。

  他相信自己能夠看穿我的意圖,而我則相信自己能夠瞞過他。

  「和你說過了,我只是不想做勞力活而已。」

  「就這麼簡單?」他挑高眉毛,又撓撓頭,接著說:「算了,不管你要幹嘛,記住你說過的話就行。」

  那起事件過後,我便答應過他,說自己不會再殺半個人。

  不過,還真是單純的人。考森到目前為止,都對我答應的事情深信不疑。當然,他除了相信我之外,也沒有其他選擇。如果他不相信我,就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殺了我。

  本特蘭唯一的槍械就在他的手上,儘管他可能沒有自覺,但他確實掌握了這裡大部分人的生殺大權。

  「你呢,等等就要去工地了嗎?」我轉換了話題,「還是說,要悠閒的吃完早餐才打算上工?」

  「還早呢,急什麼?是這裡的人太誇張,七早八早就想要聽你講這些神鬼的東西。」

  考森指著我手裡的經書,沒好氣地說道。

  他說的沒錯,這會兒天才剛亮。儘管如此,隔著窗口已經能聽見居民們忙活的聲音,提桶打水、搬運木材,活像是修道院裡機械地作著日課的見習修士。除了禮拜和聽道之外,這是他們一天內往返禮拜堂外最多次的時候,每當他們從門口窺探,我便得擺出副忙碌的樣子,偶爾張羅聖具,偶爾俯身跪拜。

  自從本特蘭當地的神父亡故之後,這間禮拜堂便歸我一人所管,儘管石造的部份早已被拆去,總歸算是遮風擋雨,若將場地稍作清理,就算略嫌樸素,但作為房屋居住也足夠寬敞了。

  前陣子,窗上的鐵柵被居民們拆去修補大門了,自那天起,窗戶變得更容易看出去,遠處瀰漫在山林中的白霧就像海浪一般湧動,最近,它似乎更靠近了些。

  誰也知道,末日將近了。

  白霧起後,我對神明的不信任感更是有增無減。在我看來,在茫茫大霧中領導本特蘭、維繫眾人希望的燈火除了信仰,便是名臉上掛著條恐怖疤痕的普通人。

  「維克多?你這麼抬舉他,我也從來沒見到你在工地出現過啊。」

  考森跨坐在長椅上,語氣挑釁地說。

  「在這裡講道就是我的工作呀。」我在臉上掛起笑容,「下午還有一場,你不妨和大家一起參加看看?」

  「你可真厚臉皮,都不知道你怎麼吃得下飯的。」

  說完,考森便點起菸,肆無忌憚地吸了起來。我瞅了一眼,他的菸盒裡已經沒剩多少支了,按他上星期和我說的,這該是他的最後一盒菸。

  若換作六個月前,他在禮拜堂內吸菸的行為想必會被眾人指指點點,也許還會有人揪著他的領子大加問責,可現在,不僅沒人會反對他,甚至極有可能會被他的說法給說服——

  世界末日都近在眼前了,還管什麼條條框框?

  「老實說,這一星期一支菸,我也說不出自己是抽了還是沒抽。」

  考森把玩著菸盒,自嘲地笑了一聲。

  「神父,你看看,我這樣算不算得上是個聖人了?」

  「天知道呢?不過,教會裡一般都不抽菸的。」

  我掛起平時的笑容回應。

  「還有,和你說過了,我是個修士。」

  「我知道,是個修士,今年二十二……不對,我猜你二十三歲了,對吧?」

  「猜得真準啊,沒錯,我上個月剛過完生日。」

  說完後,我感到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仔細想想,我的生日該是三個月前的事。由於禮拜堂中沒有日曆,自白霧起後,可以說是必然地,我漸漸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有時,本是昨日發生的事,我還能記到上星期去。

  「我記得你幾天前才抽過菸呢,你確定真是一個星期抽一支?」

  我推了下眼鏡,問道。

  考森被我一問,也沒急著回嘴,而是先掰著指頭算了幾次,才挑眉應道:「你找碴啊?」

  「我是擔心你,我怕你一會兒菸癮犯了又沒菸抽,傻呼呼地跑去吸白霧。」

  雖說只是玩笑,然而,吸入白霧可不是件小事,從意識的角度來說,這或許和死亡沒有太大差異。即使六個月裡不曾有人離開本特蘭,但總會有幾個人栽倒在山風吹來的些許霧氣下,他們無一不是失去自我,化作亡魂一般的行屍走肉——「霧民」。

  戴著黑色眼罩的他們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有時,還會有幾個體型龐大的霧民會直直撞入居民們搭起的圍牆,這本身倒沒什麼,他們癡呆蠢笨,只要掄起斧子,任誰都能在三兩下內解決,但問題是他們帶來的白霧——他們走到哪,白霧便會在一會後慢慢跟過去,也因此,一旦本特蘭出現了霧民,所有的人都得放下手邊的工作,到屋內躲起來。

  除了維克多。

  「維克多他下午有空嗎?」

  我拿起手邊的聖典,隨意地問。

  「不,他說他又要進去了。」

  考森所指的「進去」自然是白霧。進出白霧這事這幾乎成了維克多的例行公事,放眼全本特蘭,也只有他可以那般自然地出入周圍那片霧氣籠罩的山林,每隔幾日,他便會拎著火把和柴斧走出大門,將周圍一帶的霧民們清理個遍,有幾次,他甚至還有餘裕獵幾頭動物回來,而那也成了本特蘭少數能吃上肉的時候。

  「能帶點吃的回來就好了,鳥也好,兔子也好。」

  「那至少得一頭鹿呀,你說的那些給所有人分一分,每個人也只能吃點肉末,」考森皺起眉來抱怨,「或者他可以乾脆點,把出入白霧的方式告訴我們,這樣我們也不用總靠著他。」

  「我猜你就是不敢當面問他,才到我這兒來說這些。」我調笑道。

  幾個月來,我對考森的為人也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不同於維克多那份軍人的肅穆感,考森要更平易近人些,他懂得基本的社交禮儀,也很容易討好,似乎只要不踩到他的自尊,他就跟誰都處得來。

  熄了煙,考森看上去更精神了些。站起身子,將上衣兜正後,他便開始盤算起套話的策略,看他那流氓般的勢頭,或許還真能從維克多那兒問出點什麼,我想,維克多是不會拒絕他的,畢竟他仍是本特蘭裡唯一一個有槍的人。

  「你不覺得他一直不說,是因為他不能說嗎?」趁著考森走出禮拜堂前,我發話攔住了他。

  「誰說我要去問維克多的?」他露出牙齒,一臉壞笑地說:「他本人不說就算了,那個死小鬼在起霧前就和他一起了,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吧?」

  —— ——
「我真的不知道啊。」

  沒想到,從進入飯館起,兩人對峙不過三分鐘,考森便已經招數用盡,面對伏菈姆,他的哄騙、刺激和哀求皆不起作用,不管再怎麼詢問,得到的終究是一遍又一遍的拒絕。

  伏菈姆抿著嘴。在這六個月裡,她一直是這副模樣,就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似的,就連現在,她也只是平靜地啃著肉乾,連正眼都不我倆一眼。

  「我說妳啊,這不是應急糧食嗎?妳就這麼把它當零食吃啊?」

  「維克多說我還在發育,要我多吃點。」說著,她將醃肉乾掰成兩截,遞了過來,「來一口?」

  理所當然地,考森沒有接過食物,反而是我給搶下了。向女孩道謝後,我便順勢在兩人中間尋了個位置坐下,說:「不吃白不吃嘛。反正現在的生活除了工作和睡覺之外,就是吃東西,是吧?」

  我調整好微笑,開始啃起了肉乾,並用另一隻手拍拍快要失去耐心的考森,示意他稍安勿躁。

  「很無聊嗎?」

  「是呀,還真是無聊。」伏菈姆打了個哈欠。「整整半年,居然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想了會,隨後扶正眼鏡,尷尬地笑道:「有啊,我都從修士變成神父了,至少現在大家都這麼叫我。」

  「升職得挺快呀。」她打趣道。

  「這還得多虧白霧。」我笑著接茬,「這也不全是壞事嘛。」

  「要說升職最快的,那還得是維克多吧?」考森不快地接話,「從一名士兵,到現在這……城主。」

  「確實,他都快把這地方蓋成城堡了。」伏菈姆伸手指向繞著本特蘭的外牆,說:「我記得他好像還說要趕在入冬前修好圍牆的樣子。」

  雖說略有誇飾,但伏菈姆說得卻也八九不離十了。無論是對霧民的防禦工事,還是過冬的糧食儲備,維克多全都打點得明明白白,在他的安排下,本特蘭從原本的山村搖身一變,成了現在要塞般的聚落。

  而在這聚落裡不起眼的一角,才是我所負責的禮拜堂。

  舊教堂的磚瓦幾乎全被拆去用了,他們只給我留了間樸素得見不到半點宗教氛圍的禮拜堂和幾張長椅,就連鐵製的窗框也被用得一點不剩。我估計,再過不久,就連那幾張椅子也會被拿去修補牆壁,到時候,人們就得坐在地上聽我講道了。

  「少了那些東西確實不方便,不過,馬汀,這難道不能是神的旨意嗎?」伏菈姆懶洋洋地說:「你說什麼,我們就信什麼,宗教就是這麼一回事,對吧?」

  「如果連這麼小的事都是神的旨意,那這個教派也不會壯大到今天這種地步。」

  「好寬容的神啊,我都快要信了。」她露出了她獨有的那副陰鬱笑容,「別小看我們,只要我們相信了,我們就會發瘋,而我們一但瘋起來,那就什麼都能做到了。」

  「比如衝去白霧裡砍霧民的腦袋嗎?」考森不滿地反諷。

  「沒錯,維克多就是個十足的瘋子。」她被逗樂了,嘎嘎地笑出聲來,可不一會,她又直起身子,露出嫌惡的表情,問道:「話說回來,『霧民』這名字到底是誰起的啊?」

  她會這麼問,到也無可厚非。出身於教會,多少算得上熟讀聖書的我,很早就意識到了「名字」的意義。雖說只是段簡短的文字,但名字內所蘊含的力量卻不容小覷,甚至讓人毛骨悚然。名字可以說是取名者對事物的定義,當中也自然包含了那人對該物件的想法,因此,當一個名字被多數人接受並沿用時,也就代表了取名者的想法被群眾認同了。

  簡而言之,一旦使用了他人所取的名字,也就等同於被那人支配了。雖說如此,只要還使用著文字,要完全避免使用他人所取的名字可謂完全不可能的事,又或者,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使用文字、使用語言也都是相同的概念。我想,這或許也是古時的文明會這麼熱衷於語言的理由吧?

  凡是開口的,全都受到了他人的支配,這意味著,人類一輩子都不可能脫離他人的影響。如鳥一般在窗外翱翔、自由地掠過水面之類,終究是過於美好的暢想。

  但是,有時我不禁會這麼想——如果能在眾多的支配者中拔得頭籌,是否能縮短距離,讓我離天空更接近一些呢?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在兩個月的禮拜活動時,我第一次說出了「霧民」這個名字。

  「天知道呢,不知不覺間,這名字就這麼流行開來了,我倒是覺得挺好,叫著挺順口的。」我在臉上堆起微笑,從容地撒謊道:「反正也不了解他們,不如就順從民意,跟著他們取個方便叫的名字也好。」

  「哈,你說民意?」考森諷刺地歪起嘴角,「真有你的,馬汀。」

  伏菈姆沒有回話,她用半睜的眼睛直直地盯過來,她黑色的瞳孔本該風平浪靜,可我卻察覺到了一絲不對,裏頭似乎正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在蠢蠢欲動。而正當我為了迴避這份不適,打算開口說點什麼繼續補充時,她突然站了起來,露出牙齒道:「你知道取名字的是誰嗎?」

  由於在開始說話前便被打斷,我臨時換不過思路,只好本能地點頭。

  「是嗎,那太好了!快,和我說說。」她的嘴角逐漸上揚,「我去把他的腳打斷,然後我們一起再把他的頭塞進霧裡!」

  伏菈姆的那雙黑瞳被她瞪得老圓,她使勁晃動我的肩膀,嘴角大大咧開,好像她此刻正身處白霧邊緣,手裡正掐著她所說的「那個人」似地。看到這幕,我不禁感到背脊發涼,想也想不到,這種瘋狂的情緒竟能夠出現在一名十來歲的少女身上。

  「這可不行,殺人乃是大忌,癡心妄想也不行,妳可知罪?」我一把推開她,「居然還想逼人吸白霧……」

  「你別在這個時候才裝一副聖職者的樣子嘛。」

  「不行就是不行。」我將手中的肉乾囫圇吞盡。「小朋友,妳在這殺了人,沒有人會放過妳的,我想就算維克多也不會。」

  一邊說著,我將手搭上伏菈姆的一頭紅髮,使勁地搓了搓,這是修道院的長老時常對小孩子使的伎倆,他們說,責備對方時,按壓頭部可以傳達服從的指令,孩子們很敏銳,只要他們從成年人的手心中感受到力量的差距,很快就會安定下來。

  其次,透過這個方式,我還能巧妙地避開伏菈姆的話語陷阱,將主題拉回維克多的身上——相處數月之久,我也算是悟出了些與她對話的門道。

  突然,她的手伸了過來。

  「你想打發我?」

  伏菈姆的手掌緊抓著我的臉,從她的指縫間,我看到她的臉貼得極近,那黑洞洞的瞳孔和我的眼睛只隔了一根手指粗的距離,幾乎要沾了上來。

  她的臉貼得很近,然而,小巧的鼻子下卻沒有流動的空氣,眼神也如死人般空洞,如果世上真有鬼魂,想必就是這種感覺吧。看著眼前詭異的場景,我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

  在那張幽靈般的面容上,笑容就像開裂的傷口般,將她的臉分割成兩半。

  六個月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本能地想將她推開,豈料她的視線有如詛咒一般,讓我雙手使不上力,彷彿被下了藥似地。

  幸運的是,那笑容沒有持續多久。見我沒有,又退了回去,她軟爛地趴在前方的桌上,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算了,好沒勁啊。」伏菈姆長吁一口,說:「行啊,我給你們個賄賂我的機會,怎麼樣?」

  「賄賂……不會是指錢吧?」考森搔搔腦袋。

  「怎麼可能啊,呆子,我要錢幹嘛,取暖嗎?」她瞇起眼,眉毛彎成符合年齡的模樣,方才的瘮人一下便不知所蹤。「馬汀,你不是說書的嗎?說故事給我聽吧,一個故事換一個故事,誰也不虧。」

  「那妳就在下午講道的時候——」

  「別賴皮,我想聽的是你的故事。」

  她收斂表情,挺直腰桿,宛如一名認真聽講的信徒。

  —— ——
理所當然地,我沒有和她說。

  因為我的惡業,到頭來,也只能屬於我自己。

  距離伏菈姆提出交易,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數日,儘管她再三要求,但我依舊沒有打算分享自己的故事。正因為那窗外的風景如此重要,所以我從未將其與外人道過。

  最不能向他人說的,並不是甚麼污穢之語,反而是心中的天堂——曾幾何時,有人曾對我這麼說過。當我看見那口被抬出教堂的棺材後,心想,在蒙主寵召之前,她是否已經抵達了她心目中的天堂?

  抵達天國時是生是死,可說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概念。當時,位階與現在的我相同,還是名修女的她,已經早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主動與被動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在她的喪禮中致詞的發言人,正是將我與那人一手拉拔長大的司鐸。

  修女是在深夜中去世的,而我,一直到隔日清晨,才在教堂裡的閒言閒語間知道這個消息。死亡在教會中並不是那麼稀奇的事,至少不至於到大驚小怪的程度。「天國的大門會,且永遠會向芸芸眾生開啟。」這句話,就像貼在賭坊外頭放貸的標語一般,清楚地標註在聖典的前面幾頁上。

  我到了第四日早上才決心前往她的房間,我心想,向她這般聰穎又特立獨行的人,肯定會留下些什麼。不過,這樣的想法,在我翻過窗戶時,就已經被消磨得沒剩下多少了,因為她的房間十分整潔,甚至可以說一絲不苟。她的書架上只有幾本聖書,或者和神學相關的資料,若就這麼看去,幾乎可以說,她就是一名無趣的修道者。

  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某次我在為了排憂解悶,向她求取有趣的讀物時,她曾領著我到她房間裡親自挑選。那時,她的書架上陳列著琳瑯滿目的書籍,其中甚至不乏外道的教典。這讓我一度對她感到失望,但後來,在明白了她的想法之後,所有的失望又在一瞬間轉為敬佩。

  她的天國,是由她一手選出的。

  在知曉她為人的前提下,映入我眼前的景象,就宛如一幅地獄的風景畫。那些不依靠處世技巧而上位的,毫無例外地都成了眼中釘,而修女則恰巧是這殘酷體制下的犧牲品而已。

  所以,雖然對她有些過意不去,但她的死亡並沒有對我造成太大的打擊,畢竟這早已是預料之內的事情。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這整件事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反而可以說,正是因為她的死,我才能成為今天的我。

  為何她的書架被一掃而空,偏偏只留下了聖書呢?或許這麼說不太精確,因為在教義上明確規定著,教徒禁止崇拜異教。可是,既然都清理乾淨了,又為什麼要特地選出聖典,將它們重新放回書架上呢?

  難道你們不知道,那位熟讀異教經文的修女,遠比你們都還要虔誠得多嗎?在你們用篩網挑選生命時,她用鑷子輕巧地將自己中意的神明挑出,這樣的人,為何在死後,還要被貼上崇拜異教的標籤,用這等粗劣的謊言同化呢?

  惡業、惡業、惡業。

  她那看似不公的遭遇,實際上也發生在許多人身上。她並不特別,因為在神明的面前,她與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她並不特別,因為到了償還惡業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其他人,都無路可逃。

  已經離開的司鐸如果還活著,在與他聊起這事時,不知道他會不會這麼回答。而當他這麼回答的時候,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又不爭氣地羨慕起窗外的海鳥,流下眼淚。

  修女死了,而我也殺了司鐸——這其中,若真要說誰有罪,想必也只會是我,而那往復循環的惡業,終有一日,也將加諸我身。

  所以,在我的審判日到來之前,我絕不能先被淘汰。

  —— ——

  「我說了我不想講。」

  然而,伏菈姆似乎並不打算尊重我的決定。

  在午後的講道結束之後,她又帶著食物出現了。她端著碗菜湯,就這麼坐在長椅上喝著,靜靜地看著我整理禮拜堂。

  「沒要你講啊,我就是覺得這裡挺不錯的,適合喝點熱湯。」她不懷好意地笑道:「自從白霧升起來之後,我就不常吃到好東西了。」

  她指向自己的菜湯。說是菜湯,其實也不過就是泡著幾根野菜的熱水,若從她喝下時的表情判斷,我甚至懷疑裡面連點鹽巴都沒放。

  在資源有限的山區上,食物確實是一大問題。這段時間,我們幾乎是靠著本特蘭的食物儲備苟延殘喘,即使維克多打到了動物,或者是從雷頓鎮又帶了點罐頭,那也只能解一時之渴,一旦到了冬天,路上開始積雪,我們便只能有一餐沒一餐地挨餓了。

  「香料、糖、乳製品……」伏菈姆端起碗,將菜湯一口氣喝完,「還有肉——我想吃野味以外的肉。」

  「不覺得妳有點太貪心了嗎?」

  「怎麼會?有點慾望很正常啊,我又不是出家人。」伏菈姆滿臉壞笑地看過來。

  「願神寬恕妳的罪過。」

  整理著雜物的同時,我象徵性地唸了點禱詞,看出我敷衍意圖的伏菈姆也不留情面,「哈哈」地笑了起來。她身為一名少女,笑聲卻一點也不甜美,反而聽著還有點難受,若將一般女孩的笑聲比做蜜糖,那她便是隻瀕死的烏鴉。

  「妳到底是什麼來頭?」我忍不住問。

  少女側過頭,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扶起下巴思索,一段時間後才開口道:「沒事的,常有人覺得我不像個孩子。」

  「確實不像,」我點頭,「妳的活潑不是孩子的活潑,這我還看得出來。」

  「那妳說這是哪種活潑呢?」

  我想了會,決定放棄委婉的說詞,直截了當地說:「以前我遇過殺人越貨的劫匪,其中一人露出的正是妳這種笑容。」

  果不其然,伏菈姆對我的指控非但沒有發怒,反而還半瞇著眼,聽得饒有趣味。

  「想必是死了人了吧?」她問。

  「事到如今,也沒有意義了。」我指向窗外,山林裡的白霧已經沒過樹根。

  「別這麼說嘛,萬物皆有意義。」她的笑容咧得更開了,「況且你這麼說,我猜死的人也不會太開心。」

  「妳又懂什麼!」

  提高音量的瞬間,我便後悔了。這才剛擺了高姿態把對方數落了一番,卻又馬上對她的回應大動肝火,一來一往之下,不免自慚形穢。

  然而,和先前一樣,對於我說的話,伏菈姆依然不為所動,也許是她早已咬定我會很快冷靜,她只是端坐一旁,靜靜等我發洩完。

  「你不需要大聲吼叫的,馬汀。」

  「抱歉。」我抹了把臉,重新掛上笑容,說:「我沒控制好自己。」

  她小聲地笑了兩聲,靠在前方的椅背上,用雙手輕托起臉頰,緩緩地問:「那個人對你很好吧?」

  「她……是啊,挺好的。」我揉揉臉上的肌肉,小心留意著自己的表情,「和妳一樣,笑得很難看,也喜歡說些莫名奇妙的話。」

  「真失禮呢。」

  「哈哈,我可不是在罵妳。」我指向自己正微笑的臉:「『笑容就是力量,在任何時候都能露出笑容的人,連神明都會為之傾倒。』——這話是她和我說的。」

  我一說完,伏菈姆便有樣學樣,用雙手在臉上不斷拉扯。她透過蠻力將臉頰往兩側拉伸,隨後又覺得拉得太過,用力地向內搓揉,最後,她的臉皺成一團,花了一段時間才恢復成原本的神情,顯得十分滑稽。

  「我猜你肯定報仇了。」

  「沒有。」我低下頭,道:「後來,我也雇了他們……很久。」

  說罷,我便轉過身去,開始將長椅一張張推至牆邊,向女孩暗示一天已經結束,也該請她離開了。

  沒曾想,伏菈姆起身推開大門後,竟又回過頭來搭話:「我要回飯館了,你去不去?」

  「我又不餓,去幹嘛?」

  「去找維克多啊,你不是想知道他的事嗎?」

  女孩的嘴角稍稍彎起,那笑容既沒有刻意控制肌肉,也不如流氓與地痞那般嗜血,而是毫無特質的、平靜的微笑。

  一個不小心,居然給她得逞了。

  算了,也無所謂吧。

  夜裏的本特蘭靜得嚇人,就好像白霧早已侵入了鎮中心似的。早上的勞役使居民們疲累不堪,他們一回到家,多半是倒頭就睡,別說熱情地相互串門,就連一聲晚安都不會有。

  伏菈姆引我進了飯館,並將我一路往內廳帶去,正當我奇怪她為什麼不直接帶我進維克多的臥房時,便聽見一聲巨響從灶房處傳來,有如五雷轟頂,又似砲彈擊發。

  聽見聲音後,伏菈姆也沒嚇著,反而漾起了笑容,道:「這可是個好兆頭。」

  走進後廚,只見維克多正站在那兒,手腳麻利地處理桌上的屍骸。桌上的動物已經被漂亮地剝皮、掏空內臟,只見維克多手起刀落,又給它卸下了一條腿。

  「這是山羊嗎?」伏菈姆問。

  「鹿。」

  「好啊!」

  伏菈姆興奮地手舞足蹈,看她的表情,口水都快饞得滴了下來。她將手放上動物的屍體,深情地來回撫摸,接著拎住一快懸宕的碎肉,張口就要咬下。

  不出意料的,她的動作被維克多單手擋住,而維克多甚至都沒正眼看她,反而是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你有什麼事?」

  看到他那張疤臉,我本能地後退兩步,不過,一想到這機會實在得來不易,我還是努力地踏穩腳步,屏住神息。我掛上平時的笑容,盡可能冷靜地說:「我想知道進出白霧的方式。」

  聞言,維克多挑起眉頭,儘管他右邊的眉毛處已經被疤痕蓋過,我仍能明確地看出他流露的疑惑神情,然而,又過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嚴肅的表情再次出現。

  「你要離開本特蘭?」說著,他又剁下一條鹿腿。「你要出去幹嘛?」

  「你的意思是說……真有離開的方式?」

  「回答、我的、問題。」

  維克多細長的雙目緊盯著我,手中的剁肉刀依舊沒有停下。我轉頭看向伏菈姆,只見她輕輕地吐出舌頭,絲毫沒有替我解圍的意思。

  「禮拜的時候,大夥兒都在抱怨伙食不好,」我看著桌上的鹿屍體,靈機一動,「照這情況看來,我們是過不了冬的。」

  這麼一說果真奏效!維克多摩挲他乾裂的嘴唇,沒有回話,最終,他停下了手中的刀,在他那張蠟黃的長臉上擺出困擾的表情。

  「這樣的話,告訴你也無妨,」他語氣沈重,「其實根本就沒什麼方式。」

  「啊?」

  「說到底,這就是意志力的問題,只要你不屈服於白霧,它也不能拿你怎麼樣,」他指向自己的頭,「不過,從你吸進霧氣的那刻開始,它就永遠都不會離開。」

  「那這麼說,你豈不是……?」

  「不用在意,我還是軍人那會兒,就已經吸了不少了。」

  維克多放下肉刀,坐上一旁的小凳子,用腰巾擦去手上的血水。他臉上的表情雖沒有太大變化,但他的呼吸聲明顯地加重了。

  「還剩多久?」伏菈姆扭頭問道。

  「至少得撐到牆完工。」維克多嘀咕著:「還有食物儲備、武器、農具……」

  他甩甩頭,嘆了口氣,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人心向你,馬汀,你是他們的神父。」他語重心長,「等我的時間到了……等到那個時候,就換你。」

  「我不行。」

  我答得直截了當。對於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我心裡還是清楚的,我既沒有維克多的勇武,也無法像他那般將事情安排得妥當,更別提擔起所有人的性命。

  「沒關係的,還沒那麼快,」維克多一掌拍在我的肩上,「你可以學,沒有多難。」

  「我真的不行。」

  「我要你可以!」他大吼,吼得鏗鏘有力,「考森的擔當不夠,伏菈姆還只是小孩,其他都是些老人,沒有你的話,本特蘭撐不下去!」

  維克多就這麼盯著我看了好一會,隨後垂下眼、扶著額,又走回大桌前,繼續對著山鹿的屍骸操起肉刀。

  「我話說完了,各自解散吧。」

  他揮揮手,示意我離開房間。

  那之後,還是伏菈姆拉著我離開的飯館,比起身為當事人的我,她的反應明顯要輕鬆得多,一路上如沒事般談笑風生。送我回到禮拜堂後,她也沒久留,簡單寒暄幾句後,她便喊著睏離開了,只留下我呆坐在長椅上,反覆咀嚼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我好奇,認識維克多最久,也是最瞭解他為人的伏菈姆,在頭一次聽到維克多的噩耗時,心裡頭也是如她表面這般毫無波瀾的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又是怎麼做到的呢?

  也許是因為她沒有被託付任何東西的原因。

  我又想起那名修女。她同樣沒有託付任何東西給我,因此,對於她的死亡,我從來沒有感到半點悲傷。

  我甚至遲了四天才到她的房間去。

  這麼看來,「託付」這個動作除了傳遞死者本人的意願外,還會連帶著將惡業一併送來吧?

  司鐸的惡業、修女的惡業、我的惡業。

  之後,還有屬於維克多的那份。

  光聽維克多的語氣,我就能知道他有多著急,他越是強迫,我就越能聽出他那副堅毅神情底下的哀求。看著他那樣子,我幾乎想就這麼答應他,去接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但我不行,我知道,一旦接受了,那距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距離死期不遠,也就是說,他的惡業就要追上他了。

  強大如維克多,依舊沒能逃過惡業的追趕。更別提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了。先不論進出山林,我就連自己究竟能否在白霧下撐過一天都不知道,沒準哪天山風一吹,我還可能會在維克多之前成為霧民。

  這也太不吉利了。

  末日將近,而本特蘭唯一的希望卻正在凋零——維克多要託付給我的東西,甚至連一坨爛泥都不如。

  我試著掛上笑容,結果正如我想的,臉頰上除了無力的痠痛外,什麼也感受不到。

  —— ——
不知從何時開始,本來被司鐸掛在嘴邊用做藉口的「惡業」,竟成了我衡量事物的標準。

  原以為司鐸來到本特蘭之後,教會的一切就再與他無關了,然而,我卻陰差陽錯地追了上來,並以毫不相干的原因結果了他;修女沒有理會教會的種種雜沓,沒曾想,致志且虔誠反倒成了她最主要的死因;維克多從白霧中守下了本特蘭,但最後卻得成為他所斬殺無數的霧民之一。

  要說這三者之間存在著什麼共同點的話,就是他們全都拒絕了現狀。

  無論是逃避、漠視,還是對抗,全都是惡業。

  縱使這世界看似千變萬化,其規則卻相當死板——越是想偏離世間法則的,越是會被施以更大的力道。

  最終,所有人都會回到世界的軌道上。

  對於現代文明而言,「因果報應」是早該被淘汰的詞彙。在蒸汽機問世之後,宗教逐漸轉為利益與金錢的代詞,因此,就算是使經常上教會的禮拜的信徒們,也鮮少將現實與神學連結在一起。

  換言之,至今仍緊握著這種守舊思維不放的,才是這個時代所該淘汰的落後物種。然而,自起霧之後,這一切便徹底顛倒了過來,起碼在本特蘭裡,發自內心信仰神明的人遠比不信者更多。

  信仰是為了給自己帶來好處:是愚昧的措辭、是發洩的出口,也是求助的管道。

  從其目的性來看,宗教可以算是人類逃避現實的集大成。我所知的各種信仰皆是起源於愛及恐懼。明明在一般時候,這兩者可說是衝突的,甚至説相互矛盾也不為過,但從宗教的角度來看的話,這一切又顯得那麼地合理。

  不過,我早已不信神了。

  曾在教會裡侍奉著神明的我,現如今已經沒法再相信了。每當我看到牆上的聖像,又或是彩繪玻璃上的神明畫像,我都會看見那陳列在修女房間裡、櫃子上的那排聖書。

  當教庭內不需要信仰時,我無比虔誠;當本特蘭的人人皆是信徒時,我反而沒法再相信神明了。

  我想,這大概也是惡業的一種。

  也許從人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惡業便已經開始凝結了。從我有意識開始,它便如黴菌或樹上的綠苔似地,攀附在我腦海裡的每個角落。起初,我並沒有在意,但在看見修女書櫃裡的那一大排聖書之後,我便開始意識到它的存在。

  厭惡、憎惡、排斥、厭倦,再到接受。

  打從我的雙手第一次染上鮮血的那刻開始,惡業就一刻不停地追趕著我。

  「你走上了和教會相同的路。」

  月光穿透玻璃照進禮拜堂。修女彷彿坐在長椅的另一端,用那雙和緩的眼睛正對著我的雙眼。儘管她的外貌停留在數年前的模樣,但在面對如今已經年長她數歲的我,仍然保持著那寧靜致遠的沈著。

  闊別十年有餘,有關於她的一切幾乎都要從我的記憶裡淡去了。會再次見到她,想必是與最近認識的某人重疊了身形。

  不過,修女雖然有著伏菈姆的平靜祥和,卻沒有她蠻橫的態度,或是那股滲入骨髓的瘋狂。

  「究竟還要殺多少人,你才會滿意?」

  修女把視線從我的身上移開,滿不在乎地凝視著禮拜堂角落的聖書,彷彿正它與我的關係感到疑惑。

  「已經停不下來了。」

  「是你不打算停吧?」

  她的眼神依然停留在了聖書上,許是留意到了書頁間透出的陣陣寒光。我將鋒利的剃刀藏在用做書籤,若有必要,也可以作為其他用途使用。

  「妳應該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吧?」

  我問道。修女的眼神這才離開剃刀,說:

  「明知故問。老實說,我曾以為你和我是同類人,會積極避開這類的東西。」

  「我其實從來沒有用過它。」

  聽到我的回答後,修女搖搖頭,小聲地笑了出來。

  不是你動的手,那又如何?

  她這麼說完,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疲倦,而且帶著幾分苦澀。

  「確實,殘殺同胞是刻在我們靈魂裡的本性,就算你會因此感到愧疚,卻也不可能就此停下。」她指著書頁間的剃刀,說:「就算動手的不是你或受你控制的人,人類也極有可能被其他人類殺掉。」

  「這就是妳透過自己的死亡得出的結論嗎?」

  「不,這是你透過我的死得出的結論。你認為,受到道德限制的行為只是不能擺上檯面罷了,實際上,它們其實是極有效益的手段。」

  「妳的意思是,比起其他的選擇,我更偏好選擇以死亡來達成目的嗎?」

  「沒錯,就像我選擇了天國一樣,你則是選擇了他人的死亡。所以,你所說的惡業,到頭來,其實也只是你自己的罪孽罷了。」

  被她這麼一說,我也突然也有了同感。所謂的惡業,也只不過是我用於正當化自己想法與手段的藉口罷了。實際上,我與司鐸,或者教會裡的任何人都沒有太大差異。

  修女批判著我,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微笑。這我十分意外,我原以為,她應該對我這類人感到深痛惡絕,卻沒想到,她的反應比我想得還要平淡得多。

  「既然惡業註定要聚攏,那麼它便是我們的本質了。」

  在說出這話時,我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多少有些自暴自棄。

  也許我是希望她斥責我、痛罵我。

  「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是接受了它,就和教會裡的每個人一樣。殺了人、懷著愧疚感睡覺,然後,在隔天的太陽升起時,重複同樣的動作。」

  久而久之,直至麻木。當我回過神來時,手上的鮮血已經不再帶有惡意,而是更為單純的,惡業的累積。

  「犯下罪行,實際上就和沒犯下一樣。我們所謂的道德,終究只是表象罷了。」

  「聽著倒像是推諉塞責的藉口。」

  「那為什麼妳死了,而我卻還活著呢?」

  看見修女說不出話來,我嘆了口氣,闔上雙眼道:

  「我羨慕妳的天堂。」

  我羨慕她在有生之年裡,能藉由不斷篩選,親手挑出屬於自己的天堂。

  「妳那不惜違反教會的法則,讀遍異教的書所造出的天堂,深深地吸引了我。」

  自由地選擇。

  宛如窗外掠過天際的飛鳥。

  「所以你認為,憑著你那些違犯世俗的手段,你也能造出屬於自己的天國嗎?」

  「我是這麼希望的。」

  「那麼,你心目中的天國該是什麼樣子?」

  我陷入沈默。整間禮拜堂裡除了自己的鼻息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經過了一陣有如另一個十年的思考後,我站起身來,如此回答:

  「我希望這片籠罩世界的白霧底下,不再有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