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
本章節 11791 字
更新於: 2023-09-02
行至半途,山道開始收束,它隨上升的海拔越發崎嶇,眼看著就要沒地方落腳了。正想著折返,又覺脖頸一涼,數滴細小的水珠順著額頭、鼻樑滑至人中,不消多久便匯聚成傾盆大雨,將我往本特蘭的方向驅趕。
我剛滿二十,正處於帶上盤纏和小帽就能出行的年紀,因此,翻過不諾桑特山對我來說並不是件難事。我預想著,若自己能在日落前抵達山的另一頭,便可以趕在所有旅社都打烊前進入雷頓鎮,這樣一來,我不僅能在像樣的地方過夜,隔日的啟程也會變得相對輕鬆。然而,這終究是美好的暢想——我被大雨逼回山腳,最終在本特蘭的一間飯館借宿。
至少那店主人還算熱情,見我進門時濕漉漉的,他二話不說便將我帶至內廳,讓我用爐火烤乾身子。
「謝謝。」
我簡短地答了聲就坐了下來。伴隨著身上雨水滴落,牙關已自顧自地打起顫,在接過店主人手中的毛毯時,還得靠雙手才能拿起。本還打算說點什麼來替自己挽回些面子,但剛要開口,我才發現自己自己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無奈地坐下。
這店主人是個體態臃腫,身形寬大的巨漢,一問之下,才知道不諾桑特山上的各處城鎮皆未通上瓦斯,飯館裡全靠他劈柴點火。他咧出大大的微笑,向我展示了結實的手臂,但在我看來,他腰間的贅肉倒也不像他說的那般硬實,這讓他說的話聽起來更像某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藉口。
同我一齊在內廳烤火的,除了店主人之外,還有兩人。這對男女並坐在一張長板凳上,中間隔著一盤尚未用完的小點。
與我對上眼神後,那女孩子也沒打招呼,逕自地從一旁再拉張矮凳子,坐到了我的身邊。我就這樣和她肩靠肩地坐到了一起,一時之間,我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二十歲的我尚沒有對付異性的能力,只能本能地依循平時的社交習慣,從上衣口袋中取出香菸遞給對方。不過,她倒沒有像我料想的那般接下香菸,反而是起身,從一旁的桌上拿過煙灰缸,放在了我的近邊。
好個應對!——我在心裡暗自讚嘆。這女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年齡,竟然就有如此進退。我不禁多看她兩眼,她稍有乾裂的嘴唇上浮著若隱若現的微笑,視線彷彿穿透了那遮住她半張臉的紅髮,直勾勾地對準我的眉心。
我被嚇得趕忙別開視線,被動地看往仍坐在對面的那名男性,留意到我的視線後,男人也禮貌地朝我點頭。那男人的樣貌老成,或許三、四十歲,也或許已有五十齣頭,他穿著一身長衣,臉上還有道大得出奇的傷疤,由上而下地穿過戴在右側的眼罩。話雖如此,那張瘦長且蠟黃的疤臉,在我看來,也遠比那名自來熟的少女來得更親和些。
直到身上寒氣散去,店主人領著我到客房休息之前,哪怕是敷衍的寒暄也好,我仨人連半句話也沒有說過。
進房之後,我將行李隨手一丟,褪下潮濕的衣服,換上便裝,立刻就在床上躺了下來,盤算起自己隔日的行程。一想到自己不能如期抵達雷頓鎮,我便心癢難耐,久不能寐,看著黏在窗上的雨珠,更是令我燃起了立馬出發的衝動。我側臥在床,緊盯著自己的行李,就在猶豫的那會功夫,我的房門被店主人那粗壯的大手用力推開了。
「哎呀,年輕人,你可真幸運,要不是有這場大雨,沒準你就得在雷頓鎮裡和人擠了呢。」
店主人將兩支蠟燭放在桌上,劃了根火柴點燃之後,熟練地將火焰甩滅。也不知他是否有意,安慰的話宛如細針,準確地扎在我心頭上最難受的位置,無意之間,我已在被褥下攥緊拳頭,卻又害怕被發現,於是悄悄扯動被子,將手再往更深處藏了藏。
「那兩位也要去雷頓鎮的嗎?」
我調轉話鋒,不想讓他再聊我的事。
「不,他們說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天知道呢,不諾桑特山上什麼也沒有,或許是登山客吧?」
店主人說得來勁,索性席地而坐,直對床前的我。他從懷中掏出扁瓶,先是自己喝了一口,又給我床邊的杯子滿上,而我見此情境,也只好掏出香菸回敬。
「你們城裡人就是事多。」
他叼起煙、伸著脖子,藉桌上的蠟燭點火。
「那位臉上有疤的大爺,你可認識?」
「不,今天是第一次見。」
「是嗎,看著倒像個軍人,我的兒子也是軍人……」他頓了下,左顧右盼,又喝上一口酒後,小聲地問:「……可軍人這時不都該在前線嗎?現在正打得火熱,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入夜三分,兩盞燭已全燒盡了,看著倒滅的蠟燭,倦意也隨之包裹疲倦的身子。我索性卷上被子,讓店主人識相地離開。他倒也乾脆,只說著自己要下山採買,收收人家剩下的食材,又問要幫我帶些什麼,見我沒有回應,也就離開了。
離開之前,就像每個正教的信徒一般,他也留下了句:願神看顧你的睡眠。
看不出來,他還挺虔誠的。
隨後,我深吸一口氣,讓呼吸與夜晚的聲音自然地交融,現在想來,距離我上次睡過的一頓好覺,也已經有些時日了。
每每熟睡過去,我反而會驚醒,這次也不例外,我依然在一身冷汗中醒轉過來。在車水馬龍中,我總得留只心眼,倒也不是我真的認為誰要害我,又或是家裡會遭上小偷或搶匪一類惡徒,可我確實睡得不安穩,無論入睡時多麼舒坦都一樣。
熟睡的人無非是脆弱的,而我絕不能接受,因為哪怕鬆懈一刻,自己便什麼也不是了——我當然也知道這絕無可能,人總有露出破綻的那天,就好比被暴雨淋濕的我得低聲下氣地求著店老闆讓我入住那般,我也多有不堪的時候。
這麼一想,我才發覺自己早瞪圓了雙眼,看樣子今夜依舊睡不得一頓好覺。
很快我便察覺了,在睡去的期間,汗衫已經被浸得不能再濕。也許是這山上的氣候所致,空氣似乎比降雨前更潮濕,像是隨時要滴出水似的。想著要透透氣,我拉開窗戶,迎面而來的卻是黏著的風,沒有人會希望自己醒來時是這種天氣。
我換上外出的衣服,決定出門走走,而在下樓時,我又遇上了那疤臉的男人。他坐在我剛遇見他時坐的同一位置,嘴裡叼著根菸,就像他從未動過一樣。
「年輕人,」男人將我叫住,「你是要外出嗎?」
「是,樓上太潮濕了,我睡得不舒服,就想出去走走。」
「那你肯定是不著急了。在你出去之前,借我點時間吧。」
他將點燃的煙頭摁熄,並將煙灰缸遞了過來,示意要我坐下。對於陌生人,我倒也想盡可能地表現得禮貌,然而,由於他才剛熄了煙,實在不好再遞煙給他,一籌莫展之下,我只能照他的意思坐上長椅,尷尬地凝望即將燒盡的壁爐。
「我叫做維克多。」
他以沙啞的聲音自我介紹,並向我伸出了手。
「幸會,我是考森。」
我握住了他的手。與我相比,他的手掌要大上一圈,觸感也是粗糙得多。如此看來,店主人的猜測也非毫無根據,眼前這名相貌兇惡的男人確實有著散發著一股老練士兵的氣場。
回想起家鄉裡軍人們囂張跋扈的模樣,我近乎本能地挺直腰椎。眼下,與鄰國的戰爭打得正火熱,軍人的地位也節節攀升,若是稍有位階的軍官,甚至犯下輕罪也不會被判刑。
現在招惹軍人,無疑是在和自己的人生過不去。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收起下巴,以客套的微笑問。
「不需要那麼緊張,我早就不是軍人了。」
維克多揀起地上堆放的柴薪,掰斷了往壁爐裡丟。添了新柴的爐火發出響亮的劈啪聲響,光亮帶著陣陣暖意,掃去了房間裡的大片黑暗。
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思。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疤與皺紋顯得更為滄桑了。
「我和你一樣,只不過是個普通市民罷了,前陣子還在巴士上工作,所以,你不用那麼戒備。」
「喔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我搔搔頭,一時之間想不到要回些什麼,只得學著他自報家門:
「我是一名大學學生。」
「啊,大學生。」
他重複了一次,接著噴出鼻息,哼笑一聲。那張肅穆的大疤臉上,儘管只有一瞬,終於是出現了笑容。不過,我怎麼也氣不起來,因為換作是我,在這無趣的山墩上見到個學生,恐怕也會笑出聲來。
若說出自己是為了躲避雨勢而來,勢必會被這名士兵輕視吧?
「我是學機械的。」
我決定順著原本的話題聊下去。
「喔,聽著不錯。做得出馬達之類的東西嗎?」
「有材料的話。」
維克多抬起眉頭,僅有的一隻眼裡露出了讚歎的神情。他先是點點頭,接著在上衣口袋中取出菸盒,向我遞出了其中一支香菸。
「這怎麼行?」
我舉起雙手推辭,軍人的菸可不能亂收。
就普世價值而言,遞出香菸意味著信任及相互關照,然而,在軍人之間,相互遞菸還有交付性命的含義。維克多之所以遞菸給我,也許是想強調他「普通人」的立場,但在我看來,軍人永遠是軍人。
「不用在意那些,這就只是根香菸罷了。」
維克多拿菸的手遲遲沒有放下,就差直接塞進我的口袋了。見他如此堅持,我也不好再拒絕下去,收下菸之後,我立馬將其點著,心想著只要它燒完了,我或許可以當作沒這回事。
本著禮儀,我又與那男人聊了一陣,事實上,我巴不得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所幸,後來我們所聊的都是些枝微末節的小事,至於那些真正要緊的,比如他的來頭,又或者與他同行的那女孩的事等等,我們默契地隻字不提。
一會兒,見他的煙灰也堆滿了,我也趁機抽身,向男人道別之後,我披上外衣便要出門。一直到我打理好自己,維克多也沒有說什麼,可當我拉開門,他沒傷著的那隻眼卻直直地盯了過來,囑咐我道:
「起霧的話就直接回來,千萬別在外頭逗留,很危險的。」
皎白的月從山的另一頭升起,隨意地撥動烏雲,它慘白的光給本特蘭又妝點上了一層多餘的詭譎。拜這多雲的天氣所賜,這座無精打採的小鎮顯得更加頹喪了。沿路,那些久未修繕的木屋子被山風吹得打得吱呀怪叫,要不是還有幾處燈火不時地閃爍,幾乎要讓人以為此處早已淪為山犬的巢穴,不再有人居住。
按那店主人所說,在此居住的僅剩些老住民,他們的下一代,也就是年輕人們,早在幾年前的就業潮那時全下山去了,畢竟山上沒有時髦的餐廳和砌磚的大路,及那些天馬星空的、他們想得到與想不到的東西。
本特蘭的路仍是那種鋪平的土地,甚至,在某些角落,還能看見冒出頭的野草。若是朝著某個方向走,很快便能走到盡頭,我就是這麼幹了——不知不覺間,我竟回到了先前的山路上。
原來在沒有大雨干擾的情況下前進是那麼的容易,我想,要不是早些時候的自己軟弱了,也就不用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待上一晚。雷頓鎮雖說不大,卻也有著酒館或賭坊這類基本設施,再不濟,我也能在更像樣點的地方睡覺。
我看著通往雷頓鎮的山道,心想著要不要就這麼回頭去收拾行囊,可就在我轉頭看往本特蘭的方向時,下坡處的某樣東西卻抓住了我的注意。它有大半截卡在灌木叢裡,僅靠著剩下的部份根本無法推測出它的原型。
按捺不住好奇,我三步併兩步地湊上前去,將那灌木叢扒拉開來。不過,裡頭藏著的東西倒也令我失望,只不過是個大號的補丁布袋罷了,就連裡頭裝的東西也相當尋常,就是些食物、金屬材料等等,實在稱不上新奇。
就在我想著是誰將這一大袋行囊落在這荒山野地的正中間時,我感到自己的肩膀受一陣擦撞。我趕緊退了好幾步,一直到我的後背貼上路旁的樹幹為止,我才見到了對方臃腫的身形。
那人並沒有搭理我,而是徑直地走向地上的袋子。見狀,我也只能跟上去賠不是,一面替他將袋子扛上肩,一面講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緩和氣氛,然而,無論我怎麼諂媚討好,那身形寬大的男人仍然無動於衷。
他這麼著,反而讓我有些好奇。
直到我走至他的正面,這才發現他的臉上竟矇著塊黑布,只有他乾裂的唇稍稍露出一角。於是我靈機一動,朝他喊了兩聲,果不其然,他不僅沒有半點反應,更是筆直地朝原本的方向前進。
只見他緩步走進灌木叢裡頭,對劃破身體的樹枝也絲毫不在意,當石頭或隆起的土塊將要絆住他的腳時,他不僅不繞開,更還維持著原本的速度繼續向前,其結果可想而知:他失去重心,一頭栽倒進地上的土堆。
他每栽倒一次,便會在地上停留數秒,直到充分休息過後,再顫顫巍巍地爬起,不過,即使恢復了體力,他身上的傷口依然不斷地增加,看著他就這樣一路向前,我不禁感到有些同情。
現在想來,他之所以會弄掉包袱,肯定也是因為跌倒的緣故。
「你是什麼人?」
心知無果,我依然問了。
我估摸著,這人不是聾就是瞎,又或許兩者皆有。出於同情,我又一次走到他的面前,打算將他扶上好走的山道,可就在我搭上他的那刻,我留意到了他的嘴。
那張乾裂的嘴似乎動了下。
想是他終於發現了我的幫助,我便將耳朵湊進,可沒料到,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令我大受震撼:
「不想死……就快點離開。」
他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說。
緊接著,我腳底一輕,這才發現自己竟被對方硬生生地甩飛了出去,隨著背部撞上樹幹,暈眩登山襲上腦袋。模糊的視線裡,我隱約地看見他搖晃地正回身子,再次回到了樹叢中。
最終,這人沒入山林,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
碰著這麼件怪事,我也顧不得散步了,只管一個勁兒的跑回本特蘭去。當我回到留宿的飯館,那疤臉的男子仍坐在那兒,對我的早歸也沒有過多的驚訝。他仍不忘提醒我將門關好、拴緊,而我也照做了,但並不是為了他的吩咐,而是為了將那名來歷不明的矇眼怪人擋在外頭。
—— ——
翌日,我在雷電交加的雨日裡悠悠醒轉。看見外頭泥濘不堪的道路,我懸著的心反而放了下來,在這泥路上,那矇眼怪人肯定步履蹣跚,到時,若是可以,我必將……我瞅了眼行囊中的短槍,艱鉅地嚥下口水。
我竟被個戴眼罩的胖子嚇得拔腿就跑!
丟失的尊嚴就由這顆點三八的子彈來挽回吧,僅是把手槍別在腰際,我便能感到源源不絕的力量魚貫而入。看著窗外的雨雲,我下意識地撫摸槍套,並在腦內預演了無數次槍殺對方的場景,在確保自己萬無一失後,我才走出了房門。
「早上好啊,學生仔。」
向我打招呼的是昨日的少女,她一手抱著毯子,另一手抓梳著那頭散亂的紅髮。
「喔,早安。」我木訥地回應,「天氣真糟呢。」
我的目光全放在她的奇裝異服上,她那件黑得反光的連身服一路從脖頸包覆到腳趾——而在這外頭,她居然穿了件寬鬆的麻布背心和短褲!在我看來,這搭配就像是把鯡魚和甜品一齊呈上,不搭調得讓人感到不適。
「你可真不會聊天,哪有人見面就扯天氣的?」
女孩的眼睛半睜,懶洋洋地說著。
聽見她的話,我登時來了火氣——被素不相識的異性如此評價,換作是誰都會生氣的。這下,我也不想再顧及禮節,反手關上身後的房門後,我勾起嘴角,以最為挑釁的語氣道:
「我是怕大人的話題妳聽不懂。」
此話一出,女孩半開的雙眼漸漸地睜圓,她愣了會,然後咧開嘴巴,怪模怪樣地笑了起來。
「哈哈,你開起玩笑來倒是比維克多好些。」
她托起下巴,上下端詳,就像課堂上教授打量學生似的,這讓我渾身不自在,倒不是因為她投來的審視目光,而是她的面容實在令人發滲。
那雙眼,它睜得極開,其中,大得出奇的黑色瞳孔又佔去眼球上大部分的面積,看上去就像兩處空洞,再搭配上她詭異的笑容及慘白的皮膚,看上去就像尊嚇人的娃娃。
不過,她很快便收斂了臉上的表情,在我來得及說出任何話前,又換上了原本睡眼惺忪的模樣。
「你昨天見過維克多了吧?」
女孩板起面孔,並遮住一邊眼睛,模仿起那名軍人的樣子,不得不說,還真有些神似。
「見過了,很和善的一個人呢。不過,比起這下雨,他好像更在意起霧……」
「你怎麼就非得扯到天氣上呢?真是沒情調的傢伙。」
她搖頭嘆了口氣,接著眯起那雙黑眼,向我伸出了手。
「比起什麼霧氣,我們還是聊點有趣的事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靠近。順著她的眼神和手勢,我才發現自己的槍套並沒有很好地被外衣遮蓋。緊接著,趁著我分神,那隻纖細的手緩慢卻流暢地伸了進來,鬼魅般地便將手槍抽了去。
奪過槍後,她先是拿近端詳,又裝模作樣地比劃了下,最後,她從容地將槍口抵上自己的腦門,以極小的音量喊了聲:「磅!」
「這可不是玩具。」
「原來這不是玩具啊。」
女孩雙手高抬,故作驚訝地退了幾步。她的後腦勺撞上牆壁,發出聲沈重的悶響,然而,即使這般賣力,仍無法遮掩她拙劣的演技。
一想到維克多已經和這舉止怪異的少女同行了一路,我忍不住心生佩服。
「沒想到這不是玩具,而是貨真價實的槍。啊!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接著,她以舞台劇般誇張的動作貼了上來,俐落地將手槍滑進我後腰的槍套內,並迅速抽開身子。
在我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站回牆邊,面帶微笑地等著我的反應。
「知道就好。」我輕拍槍套,「像妳這種小鬼還是去玩玩木頭製的就好。」
「可是金屬的聲音好聽多了嘛。和我說說,你帶著那玩意兒出門幹嘛?你要拿它對付誰?」
女孩傾過頭,面帶微笑地說。她的語氣就像是在聊著街邊小事般輕鬆,彷彿話題和我腰間的手槍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昨晚在山裡見到個怪人,覺得危險,這才帶著的。」
我詳細講述了昨日的際遇,包括自己是如何好心地幫那人搬抬貨物,以及對方又是如何無視提供幫助的自己。
「聽起來像是你的問題,你也太小家子氣了吧?居然因為對方沒有答謝,你就要殺了他嗎?」
她瞇起眼睛,尖銳地評論道。
「他威脅說要殺了我。」
「拜託,你這麼好嚇。說不定人家只是要你別煩他而已。」
女孩撐起臉頰,擺出鬼臉,輕描淡寫地帶過我的反駁,然而,無論她再怎麼拉扯嘴巴,也不會比剛才出現的恐怖笑臉來得嚇人。
片刻後,見自己難看的鬼臉收效甚微,她垂了垂肩膀,認命地嘆了口氣。
「不過,聽你那些描述,倒是和這家店的老闆挺像的。」
她用手在腹部構築出肥胖的肚子,被捧著那虛構的肚子一瘸一拐地左右走動。
「像不像?」
「不像,而且昨晚他才和我說他要下山到鎮上去採買。」
「喔……」
女孩沒有回話,而是歪起嘴,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怎麼了嗎?」
「我叫伏菈姆,你叫作什麼名字?」
少女揚起笑容,朝我伸手。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轉移話題,我頓時有些語塞,一時之間,我竟完全無法在腦中組織應對的言語。
良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握上她的手,傻裏傻氣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考森。」
「那麼,考森,我告訴你個秘密吧。」她湊到我的耳邊,以刺骨的氣音說:「今天的早餐是海鮮雜燴和水果甜湯,這絕對會是你這個月裡吃到的最棒的料理,別錯過了,快下樓去嚐嚐吧。」
與這名少女的第一次對話就這麼沒頭沒尾地結束了,伏菈姆在說完話後就抱著毯子回了房,沒有留給我絲毫的反應時間。她離去之後,我在走廊上站了好一陣,呆呆地巴望著樓梯口。
大約半分鐘後,我才緩過神來。這下我才察覺,自己原來是被她狠狠地捉弄了一番。有那麼一會,我恨不得馬上去敲她的房門,把她抓出來毒打一頓——不過氣歸氣,我也不可能真的這麼做,畢竟他那名疤臉的旅伴是個軍人,若是得罪,我肯定得吃不完兜著走。
說起那人,我便又擔憂起自己會不會在下樓時再次遇上對方,雖說他遠比伏菈姆要更好溝通些,但仍是個硬茬子。由於那條大疤,我幾乎不敢與他對視,更別提在飯桌前與他一同吃喝了。
所幸,我並沒有碰上他。
前廳中只有一處坐著人,在察覺樓梯間的我的動靜後,那人便大力朝我揮手,要我和他一併坐下。好死不死的,他的對坐位在靠窗處,外頭雷雨交加,而那窗戶又開著,為了不弄濕屁股,我沒得選,只能挪到他的側面坐下。
那是名戴著眼鏡的斯文男性,他的臉上除了海鮮雜燴的肉渣之外,還掛著副大大的微笑。即使指出他臉上的髒污,那副微笑也未曾撤下,就好像沾上去似的,我懷疑,沒準他低頭吃上兩口,表情仍不會有所改變。
「你就是那個要去雷頓鎮的學生吧?肯定是你沒錯,老闆昨天和我說了。我也恰好要到那兒去搭車,要不我們一起去吧?」
他拿出了張雷頓鎮的火車票,放在桌上。
「我叫考森。」
我挑起眉,斜睨向他。
他先是頓了會,像是在咀嚼我話中的含義,隨後才慌張地將舉起雙手賠不是:
「哎呀,你瞧我,都忘了禮數了。我叫馬汀,二十二歲,是個修士。」
「年齡就免了吧。」
我擺擺手,嫌棄地道。
就算慌張,這出家人的微笑依然沒有放下,對於這點,我感到十分奇怪,甚至開始覺得毛骨悚然。我敢斷定,他的笑容有些異常,既不在自然的範疇內,也絕不能說它禮貌,可以的話,我真想叫他把嘴角的肌肉鬆一鬆。
「能在這裡遇見,想必是神明的指引吧?」
馬汀抬起左手,在空氣中比劃著。
在信教的人之間,這種行為和互贈香菸沒有多少區別,當其中一方畫出符號時,另一方就得以相應的手型回敬,意思是交換祝福。
不過在我看來,這比起寒暄,更像是區分自己人的手段。
「我不信教。」
我從口袋摸出香菸,放至馬汀的碗邊。
面對我的刁難,他沒有回話,而是低下頭,看著桌上的菸陷入沈思。
外頭的雨聲啪嗒啪嗒地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手臂上一陣涼意,轉頭一看,才發現雨水順著窗縫滴了下來。
「能借個火嗎?」
馬汀突然說道。
他揀起桌上的香菸,放到手裡把玩著。教會明令禁止信徒們喝酒抽煙,身為修士的他如若違反,最輕也得丟了工作,然而,此刻的他卻依然掛著微笑,就好像那些規定與他沒有半點關係似的。
實在按耐不住好奇,我掏出火柴,為他劃了根點上。
「既然你不是信徒,想必是對教會,又或是神的教誨有所誤解吧?」
他叼起菸,費勁地吸了一口,從這架勢,不難看出他根本沒抽過菸。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他便捂住嘴,嗆地連連咳嗽。不過,這並沒有打斷他繼續向我佈道,他一邊咳嗽,一邊說:
「要是碰上禮拜的日子,還請你務必撥冗試試。」
馬汀將菸舉至臉旁,僵硬的微笑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態度。
「雷頓鎮的大教堂很氣派的喔,就當觀光,到那裡參觀下宏偉的建築也不賴。」
「知道了,要是遇到的話,會去試試的。」
我擺手敷衍。
聽到我的答覆後,他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拿起香菸,深深吸了一口。
「習慣了之後倒也挺不錯的呢。」
說完,又再次咳起嗽來。
待馬汀笨手笨腳地將菸抽盡,眼前的視野已經被他所咳出的陣陣煙霧覆蓋。他笑著摁熄煙頭,揮散菸霧後,又開始低頭吃起盤中剩下的雜燴。
「話說回來,你考慮得如何呢?」
他飛速地動著湯匙,就連問話也是在吞嚥與下一口之間的空檔進行的。
「什麼考慮得如何?我不都答應你了嗎?」
我不滿地皺起眉頭,心想著他這是要揪著上教會的事不放了,也許到他親眼看著我進教會為止,他都會糾纏不休。
大學時,曾到處聽過無數次針對傳教士的抱怨,想也就是這麼回事了。我深呼了一口氣,在心底做足了持久戰的心理準備。
不過,就算心中的準備做得再足,他的下一句話還是將我打了個措手不及。
「啊,真的嗎?那待會兒雨停了就走吧。」
「啊?」
我拍打桌子,快速站起了身。就算覺得這麼做很沒有肚量,但我還是將用力推了他一把。
看見我憤怒的樣子,馬汀這才舉起雙手,笑著賠起不是:
「抱歉,玩笑罷了,還請你別在意。這是樓上那孩子教給我的小把戲。」
「那個臭小鬼?真是幼稚。」
在馬汀的連聲道歉下,我也借坡下驢,順勢回到了座位上。
「我已經見過那孩子了,很機靈呢。可惜她說她暫時不會走,不然要是同行了,路上一定很有話聊。」
他面帶微笑地朝樓梯處瞥了一眼,隨後推了下眼睛,將視線又一次放回盤裡的食物上。
「那麼那個軍人呢?或許你可以去試試。」
「我一會兒遇到的時候會問的。」
他又吃了口雜燴,並再次以微笑的表情抬頭,就像在逼問我似的,鏡片底下的雙眼連一次的沒有眨過。我被逼無奈,只好轉頭對著窗外的雷雨說:
「知道了,天氣一放晴就走吧,希望還趕得上你的火車。」
「是啊,再不放晴,我又得在這裡的教堂借宿了,多不好意思。」
他搔抓腦袋,苦笑兩聲,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 ——
要不是沒見到店主人,我是真想和他抱怨下這頓乏味的海鮮雜燴,那水果甜湯也不像伏菈姆說的那般「有意思」,倒更像碗加了過量糖的廚餘,我打賭,就是把它放在桌上不管,也絕不會有蚊蟲靠近。
用過早餐,回房之後,雨勢不出意外地小了。為防它真的停下,我開始收拾行李,我想著,越快越好,只要夠快,我說不定能趕在那詭異的牧師找上我之前溜出本特蘭。雖說這樣會對店主人造成不便,但我打算將錢留在櫃檯,並寫張便簽給他。
「致好心的店主人:承蒙您前一日的關照。由於時間緊迫,我將房錢與飯錢留在櫃檯,先行離去——考森。」
寫完之後,我想了想,又在屬名處填上自己大學的名字,這才放心地夾上錢。我特意給多了點,這其中自然也有「別找我麻煩」的意思,我不希望到時他真為了什麼芝麻小事真找上門來,應該說,我壓根兒就不想和這裡的任何一人扯上關係。
到了雷頓鎮之後,就把本特蘭的事情就拋之腦後吧。
又過沒多久,外頭的雨果然停了,但奇怪的是,儘管不再降雨,天空仍沒有放晴,陽光只能從厚重雲層中勉強探出頭來。就在我想著要不要趁機離開時,我的房門突然傳出兩聲重響,將床上的我嚇得直立起來。
「考森,你快下來,出大事了!」
我拉開門,是伏菈姆,她也不管我的意願,抓起我的手就要往樓下跑,可她的力氣出奇的小,不僅沒有把我拉走,反而還被我留在原地。
「怎麼了,這麼著急?」
「街上來了個戴眼罩的人,全身破破爛爛,像死人一樣,唉你快點,我還等著看好戲呢。」
戴眼罩?我立馬聯想到昨天夜裡的詭異壯漢,一下便來勁兒了。這倒好,哪兒不去,竟然自己找上門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要是他仍繼續威脅我,那我的子彈必定能擊發,而且還不會遭到眾人非議!
伏菈姆仍拉著我,我便也順著她拉扯的力道一路下了樓。推開大門,便是一幅盛夏遊行般的奇特場面,小鎮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在同一條街道上,卻全都靠邊站著,彷彿正避著什麼似的。
漸漸地,他的身影從人群中出現,一瘸一拐,樣貌比昨日見到那時還要狼狽得多。他身上殘破的布塊已經不能被稱作衣物,臉上的黑色罩布也破得露出了半邊鼻翼,唯有他手中的布袋仍算完好,儘管已有多處缺角,但至少裏頭的東西並沒有灑出來。
一想到自己居然被這麼個乞丐般的怪人嚇得整晚魂不守舍,我的氣便不打一處來。
「站住。」
我擋在了路口。
「沒用的,考森,你不是第一個和他搭話的。」
伏菈姆在我的耳邊道。
「我說站住。」
我拔出槍,對準了眼前的大漢。
想當然,他前進的速度絲毫未減,那雙破爛不堪的腳仍在泥地上拖行,以極慢的速度縮短著我與他之間的距離。見他不打算停下,我也就放心地邁開腳步,一面大聲喊道:
「一旦你進入射擊範圍,我就會開火,你可要想清楚了。」
街道上凝重的空氣帶著圍觀群眾的呼吸滑過我的手臂,先是黏著,然後從袖子的開口處爬進衣服裡。我聽見腳下濺起的水聲,及手中槍枝因零件震動傳出的碰撞——甚至是來自街的另一頭,對方的腳步聲。
百十目光如尖針一般抵在我的後背,不用說我也知道,當我拔出槍的那刻起,就已經不再有任何退路了。
冷風吹過,腳邊黏稠的空氣突然有了實體,那是雲朵般濃稠的白霧,當它擦過鞋子,我便能從腳尖處感到一陣冰涼。一轉眼,白霧已在街道上織成一片薄薄的地毯,大約有一支鞋子那麼厚。
我倆的距離已經短得能看清對方衣服上的花紋,當他的雙腳踏開雲霧,我甚至能聽見地上濺起的水花。我不敢鬆懈,食指也早已伸進護弓,緊緊貼在板機上,只要再一步、再那麼一步,我就要將這發子彈打出,只要再那麼一步——
煙硝迸發,萬籟俱寂。
點三八的子彈在他的額頭正中挖開一個大洞,從洞口窺探,他身後的街道清晰可見。接著,那洞口開始被鮮血堵上,多餘的鮮血就這麼噴湧出來,和麻雀般的尖銳聲音一起,形成水柱。
男人壯碩的身軀轟然倒下,周遭也出現了第一聲叫喊。混亂中,我默默地將手槍收回槍套,看著對方的屍體平躺在地,我這才舒出一口長氣——
接著我便察覺了不對。
腳步聲還在。
那踏地由最初窸窣的細碎雜音變得越發大聲,到現在,每一步都像是要將大地撕裂般沈重。這會兒,喘了口氣後,我豎起雙耳,才意識到了自己先前完全沒有注意的嚴重問題:
聲音並只來自街道的另一頭,而是四面八方。
我抬頭環視,才發現方才還裹著我腳踝的白霧已經將本特蘭徹底包圍。瞇眼一看,我昨日到過的岔路已是一片慘白,就連半顆樹都見不著。
剎那間,我的眼角餘光從白霧中瞥見一道黑影。
我收緊氣,再次將腰間的手槍拔了出來。從瞄具中看去,恰好能看見遠處那正緩慢蠕動的黑影,它有一副細長的身軀,卻又像成熟的麥穗那般稍稍低垂。我就這麼觀察了它好段時間,即使雙手已經開始發酸,我也不敢有半點鬆懈,深怕它在眨眼間就不見蹤影。
然而,事情卻不像我想的那般單純。眼前的黑影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從白霧中又多出了幾道相似的,和第一道黑影一樣,它們低垂著腰身,不自然地左右搖動,很快地,它們的數量多得連成一片,再分不清其中個體。
只是山中少見的自然現象罷了——我在心中暗忖。但不管我再怎麼想,周遭群眾疑惑的眼神便是再強力不過的反證,這說明,即使是本地居民,對霧裡的事也沒有任何頭緒,只能和我一樣,聽著耳邊的一聲聲轟鳴緩緩逼近。
又過了段時間,我從成片的黑影中見到了一簇火光,它上下翻飛,在白霧中快速地穿梭,我試著將槍口對準那團火焰,可它卻如鬼魅般靈活,先是在上方快速閃動,又在另一處突然出現,到我能徹底鎖定它時,已是它在某處久久停留,不再四處亂竄的時候了。
也正是那時,我才發現,那團火焰並不是真的停下,而是正筆直地朝我靠近。隨著火焰的光圈在大霧中增寬,我放在板機上的手指逐漸收緊,我深深屏息,靜待它脫離白霧,現出真身的那刻。
還有三步……還有兩步……!
「維克多!」
那條大疤!它以極快的速度衝破白霧,在我身旁的一側刮出暴風,將周遭的白霧都給吹散了。維克多的左手高舉提燈,停在剛才叫喊的伏菈姆身旁,原本的高挑的身形在這時顯得更高了,定睛一看,我才發現他已經狼狽不堪,臉上沾滿了泥和血,右手直直伸出,正抓著一柄劈柴斧。
斧刃上除了大量的鮮血之外,還有顆剖半的腦袋。
也許是這畫面太過震撼,本來對中槍倒下的怪人不以為意的本特蘭居民在斧刃上的腦袋滑落在地後,竟逐個發出淒慘的叫聲。
轉頭看去,只見伏菈姆已經悄悄靠了過來,發覺我的目光後,她向我投來一個大大的微笑,並輕輕握上我持槍的手,捧至半空。
全靠你了,開槍吧——她說。
於是,我對著天空扣下了扳機,一打就是三槍。
原本亂作一團的居民們頓時停了下,在他們呆滯的目光下,維克多高聲喊道:
「所有人都給我進入建築物!把門閂上、把窗封好、拿濕布堵住任何缺口,千萬別讓霧氣跑進去了!」
他指向地上的屍體。
「吸進白霧的話,會死的!」
話一說罷,人群隨之跑動起來。
只見維克多穿過無數本地居民,向呆立不動的我走來。即使染滿鮮血,他臉上依然沒有多少改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轉頭便讓伏菈姆帶著我回到飯館。
在這緊要關頭,我卻無法思考,只能隨著伏菈姆的牽引踩動麻木的腳步。
這時,我的思緒全被另一件事給奪去了,對我而言,這是件遠比維克多的命令還更重要的事情:
從被子彈鬆開的黑色罩布後頭,我看到了裸露在外的,店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