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與排斥總是如影隨形。
本章節 12071 字
更新於: 2018-10-28
「等……喂……書你不要擠過來。」
「沒辦法，只有你這邊聽得比較清楚啊。」
在和晴姐和薰的父親僅有一牆之隔的隔板後方，為了在古典樂旋律之間捕捉到隔壁桌的隻字片語，我們四個人靠著漆木板擠成了一團。
事先說好，我只是本來座位就在這裡，並沒有要偷聽的意思喔！
好吧，男生說出這種口是心非的話也只會讓人噁心，我的確是很好奇薰的父親為何會在這裡跟老師會面。
而且，加上剛才翡冷翠的情報，整個情況似乎正在往不得了的方向前進。
身處風暴中心的薰現在正坐在我旁邊，用打開的菜單遮住臉，不發一語。
「欸，等一下，書你把手拿開……」
「不行啦，主任一直擠……」
「你好歹把手放下來吧？」
我扭動身體，想辦法把書放在我脖子上的手甩掉，結果才剛騰出空隙，整個人靠在我身上的書又立刻被主任推了過來。
「翡冷翠你回自己位置好不好？」
我以最低的音量想叫那個一直靠過來的胖子滾回去，可是很可惜的，他耳朵裡已經聽不進外界的聲音了。
「臭婊……台女……ㄈㄈ尺……救世劍……臭婊……」
翡冷翠緊緊攀著木質隔板，以蚊子般的細微聲音重複著謎樣的咒語。
我又被書擠了一下，手臂立刻撞到薰的肩頭。
還來不及訝異她的手臂竟如此纖細，一股花香便竄進我的鼻頭。
「唔！」
我不禁發出狼狽的低鳴。
「噓！肅靜！」
結果居然被翡冷翠噓了……我還以為這裡是圖書館，原來是餐廳啊？
「欸，芋頭。」
「幹嘛啦？」
「你是不是換洗髮精了啊？聞起來味道好像不太一樣……」
「你去死吧。」
當我正在考慮要把叉子還是湯匙塞進書的鼻孔時，隔壁桌傳來了女服務生的聲音。
「請問墨魚義大利麵是哪位的？」
「這邊。」
晴姐平穩地回答。
「那這是先生您的羅勒青醬義大利麵。」
「謝謝。」
一個聽來有些尖銳的聲音透過隔板傳了過來，我是注意到薰的肩膀無聲顫動了一下才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正是她的父親。
「那，我們邊吃邊談？」
「好的，但，請讓我先禱告一下。」
那個聽來有些裝模作樣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也沒等晴姐回應，便開始了他的禱詞。
「哈雷路亞，我的主，感謝你賜予我這美好的一餐……」
以此開頭，隔壁桌開始傳來虔誠的禱告聲。我藉著縫隙窺視，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約四十餘歲，彷彿竹竿般一折就斷的男人。他緊握著那頂黑色禮帽，像是佈道者般虔誠地緊閉雙眼，平靜地吟詠著禱詞。然而，他的聲線卻像是唱詩班的孩子般高亢，使我的心底產生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突兀感。
「……謝謝你，阿們。」
聽到禱告結束，我趕緊趁著對方張開眼睛前躲回隔板下方。
「那麼，我們來談正題吧。」
晴老師以有別於她平常散漫的樣子，嚴肅地說。
「一年給三十萬，目前看來是不行的。」
「咳咳……」
聽到這段對話時，我差點被飲料嗆到。而一旁的翡冷翠似乎啟動了什麼奇怪的開關，開始劇烈地喘氣。
「呼，呼嘶……」
「呃，翡冷翠你還好嗎？要不要幫你叫靈車？」
「不……我沒事。只是，我終於了解……原來影片裡老公目睹老婆出軌現場時會興奮的劇情，都是真的！」
「先不管誰跟誰什麼時候變成了老公還是老婆，你還是去死一死吧。」
再說說到出軌，你不是早就經歷過一次了？
正當我們之間會讓衛道人士眉頭一皺的對話持續的同時，隔壁桌也開始討論更加深入的話題。
「哈雷路亞。感謝主給我們這個機會談話，但是……」
薰的父親嘆了口氣。
「錢的事情先擱到一旁，我想我們來討論『禁止戀愛』的這個原則吧。」
不會吧，這是在包養吧，這真的是在包養吧？是包養沒錯吧？
「關於這項條件，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認為……」
「哈雷路亞。」
晴老師的話被薰的父親打斷。男子吸了一口氣，沉重地說。
「主已經告訴我祂的旨意。過去我禱告時，祂就不斷向我提示。」
我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晴姐喝下桌上的開水潤了潤喉，接著壓低聲音，冷靜的回覆。
「我不認為神會介入這麼多。」
「不管怎樣，如果不談戀愛，一年三十萬就免談了。」
「……等一下！」
突然，一個夾雜鼻音的吶喊像是刀子劃破布幕般，打破了餐廳裡柔和的背景音樂。
頓時，整個餐館裡的客人都回頭看向站起身的翡冷翠主任。
「晴啊，我一直視妳為優秀的同仁，沒想到，沒想到妳居然……」
「主任？」
晴姐訝異的看著突然出現在隔板另一邊的上司。
「……妳居然……在背地裡從事違背良俗的交易！」
「什麼？我只是在工作啊？」
「工……工作？是沒錯啦，妳可以領三十萬，這的確是工作沒錯。那、那如果是三十萬，我也拿得出來……不對！這是不合法的！妳身為教師，得要有道德意識才行！」
「主任？你到底在說什麼？這三十萬不是給我的，是我們學校要給學生的獎學金啊？」
獎學金？我不禁愣了一下。主任似乎也會意不過來，登時傻呼呼地覆述。
「咦？獎學金？那……那個禁止談戀愛的條款呢？」
「那是家長對學生的要求，可是現在學生因為我們學校的愛情學分的緣故，沒辦法升到二年級領取獎學金，所以我才要跟家長解釋現況……不就是你指派給我這個工作，我才得在假日加班的不是嗎？」
「欸？我有……」
「你還說你假日有事情要做……我可是放棄了新的遊戲活動過來的耶？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邊？」
晴姐瞇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主任。在她愈發帶刺的目光下，就連主任這個大胖子也變得渺小了一截。
「我……我帶學生出來買美術材料。」
「並沒有。我們只是買用具的時候剛好碰到他而已。」
「嘎呀！」
粗製濫造的謊言被我拆穿，主任立刻發出殺豬般的哀號，鑽回隔板的底下去了。
「嗯……老師好。」
總之先打個招呼，我有些尷尬地朝老師點頭致意。晴老師揚起脖子，看了一眼我們這桌的成員，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連忙回頭向薰的父親補充。
「抱歉。那麼我重申一次校方的立場。我們入學時開的條件就是薰要順利升級，如果她留級了，沒辦法如期考大學，就違反敝校設立獎學金，以期提升升學成績的目的，所以一年三十萬就不會繼續給付……」
一年三十萬……這個熟悉的數字忽然喚起了我的記憶。印象中，那是在今年三月，國三升學考試成績公布後，在報紙版面上出現的一條新聞。
『仙祠中學祭出三年九十萬獎學金 招收優良學生』
畢竟是自己的志願學校，所以有特別關注了一眼。還記得那時還妄想過自己能不能拿到這份獎金，但看到內文標註「成績須足以申請建X中學或北X女中」的條件後我就立刻死了這條心。
話說，「禁止談戀愛」……我倏地想起了薰這段時間不斷欲言又止的那個，關於「家裡」的話題。
「既然老師妳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客氣說一句……」
座位的另一邊，薰的父親將桌上的圓頂禮帽握在手上，尖銳地說道。
「我家女兒很聰明，是未來要上台大醫科的人才。她的天分，正是主賜給她的禮物，所以她只要用功讀書就好，不需要陪其他人玩什麼情啊愛啊的遊戲。」
聽到這段話時，我察覺到身邊的薰激烈地顫抖了一下。
哈雷路亞……他將帽子按在胸口，調整呼吸之後繼續開口。
「追根究柢，是這個學分的制度不合理吧？強制規定學生的感情生活，這種行為是違反主的意志的，難道不該被檢討嗎？」
……真是，說的太好了！我差點就開口附和他的說法。
但是，他的語氣、以及背後的涵義卻令我不寒而慄。
這個男人正為了女兒被別人限制而不滿，但是真正引發他抗議的不是「被限制」這件事，而是限制薰的人，不是他自己……
「哈雷路亞……感謝主讓我的孩子這麼聰明。所以我這輩子的工作，就是讓她可以好好發揮自己的才能。要是她無法心無旁騖，還和其他人到處鬼混，最後考不上醫科的話，不僅學校會困擾，我也會受神罰的……」
他彷彿佈道者一般，誇張地哀嘆著。
而我們就像是被異端的魔法定住一般，目不轉睛地觀賞著他的表演。
薰的父親撐起骨瘦如柴的身軀，安上帽子華麗地轉身，面向我們的座位。
「不過，我的女兒啊……」
他露出如聖職者般慈愛的笑容。然而那雙眼睛卻細得如巨蟒的眼種般細長，直直地逼視著用菜單擋住臉的薰。
「為何妳之前告訴我，今天要和小美去圖書館用功讀書，現在……卻在這裡浪費時間呢？」
「女兒？」
書難得露出驚訝的神情。
「嘖……」
晴姐的表情則像是吃到了黃蓮，看來相當苦澀。
而我則是不發一語。
「薰啊，第九誡，主囑咐了什麼？」
「……不可作假見證。」
薰逃避著父親的眼神，囁嚅地說。
「是啊……那，老師，今天失陪了。」
男人的目光冰冷地彷彿要凍傷人。
「我該說的話都說了，如果你們不肯改變這個規則的話，我記得這區的議員是王議員吧？我會考慮，請他做一些……選民服務。」
烙完狠話後，他轉向瑟縮在一旁的薰。
「走吧，我們回家。」
薰把包包抱在胸前，無力地點了點頭。
「等一下！」
忽然，有個聲音打破了這彷彿膠結的氣氛。我先是張望四周，找尋是誰敢不怕死地插話，這才發現開口的人居然是我。
「怎麼了嗎？」
高冷的聲線貫穿我的耳膜，打量的視線掃過我的全身。我結巴地撿拾著腦海中散布的字彙，勉強拼湊成字句。
「就是，今天薰有答應我們，要把買來的材料暫時放到她家……所以，就是，我們有這樣的打算。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跟您說過，但是要是這些東西找不到地方暫放的話會很麻煩……」
為什麼我已經站起身子？我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正在說什麼、打算說些什麼，只是放任舌頭羅織出一段段的話語，填補方才產生的巨大裂痕。
黑色帽沿下那雙眼睛無情地打量著我，然後是我們座位上的大包小包。
「放到家裡來……」
他瞇起眼睛。
「薰啊，這就是妳昨天問我晚上會不會在家的原因？」
被視線無聲逼視的薰一言不發，她的父親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在轉向我說話的一瞬間，他嚴厲的表情便崩解，換上一副慈祥的臉孔。也僅只這個瞬間，這份既視感強烈地感覺到他和薰是親人。
「是嗎？我知道了。東西很多吧？不如我載你們一程？」
「呃，那麼麻煩您了……」
「哈雷路亞。我一直很希望和薰的朋友聊聊。」
他露出舒坦的神情，而這個空檔讓我注意到，他有著一對和女兒一樣，細緻而強韌，看起來扯也扯不斷的眉型。
他就像傳教士一樣伸出雙手，那和藹的笑容就像薰一樣標致完美，讓我又差點和面對他的女兒時一樣，瞬間卸下我無時無刻高架著的心防。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貫穿我，再次盯住在我身後的薰。而他用相同表情說出的話語使我吸了一口冷氣。
「畢竟，她都不告訴我學校的事情呢。」
四周客人和服務生，再加上背後薰的視線都聚集在我的身上，讓我全身的毛孔都痛得尖叫。
我勉強跟著一笑，提起手邊的袋子。
「不是不錯嗎？俗話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
No news is good news，那麼以此類推，Good TV也要換成No TV才對……我重新堆砌起心中的防衛線，清清吸了一口氣。
「呃，那我也幫忙搬……」
「不用，這些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喝退想準備起身的書。他先是訝異地揚起眉毛，接著就像理解了一般點了點頭，坐回位子上。
為了她的戀情，為了我的學分，我接受了薰的委託。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好。
這件事只有我能做。應該說，這件事只能由我做。
所以，我得要做些什麼。
因為，我是她的……
不過……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啊？
車齡不輕的白色轎車在中山北路上奔馳。老舊的引擎聲轟隆作響，兩旁的樟樹正被快速地拋向後方，消失在我身旁的窗框外。
直到上了車，沸騰的腦子冷卻下來，我才赫然驚覺自己對這情況有多無能為力。
搞什麼啊宇？你剛剛在逞什麼英雄？難道你忘了當年在小學同樂會上請纓上台表演，卻以大失敗收場的教訓嗎？
還記得那時候藏起來的牌從袖子裡掉了出來，被全班嘲笑的我整個下午都把自己鎖在廁所裡，死也不出來。
不過，這台車還真是舊。板金上有多處凹痕，烤漆也失去光澤；車裡的沙發坐起來有些粗糙，冷氣更是一面氣喘吁吁地怒吼，同時用乾燥的冷風吐了我滿臉。以剛才從對方道貌岸然的印象來推估，至少會是輛車齡兩年內的日產休旅車吧……果然人不可貌相。
「怎麼，車上有味道嗎？」
注意到坐在副駕駛座的我侷促不安地皺了皺鼻子，薰的爸爸握著方向盤，和藹地問道。
附帶一提，薰目前正躲在後座邊緣，後照鏡也看不到的角落，依舊像是被消音一般不發一語。
「喔，沒有啦。」
舊車跟新車相比唯一的好處，就是沒有那個討人厭的皮革味。
聽到我這麼說，對方好像真的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畢竟平常我都是用這輛車搬運食材，所以很擔心會不會味道很重。啊，我們家在廟口夜市擺攤賣炭烤，如果有機會歡迎來光顧……」
他颯爽地打了個廣告，然後悄悄地觀察了一下我的反應。
「你不訝異？」
「不會啊？為什麼要訝異？」
「這個嘛，我假日在教會佈道的時候，弟兄們知道我們家是賣燒烤的，都很驚訝喔。」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了。」他煞有其事地補上一句。
……不就是你表現得風度翩翩，感到反差嗎？雖然想這樣反駁，但我還是把聲音藏在心底。話說回來，我實在無法相信他會不知道為什麼，這顯然是明知故問。
這時我才察覺對方已經做完了自我介紹，迫於禮貌，我只得姑且說個幾句。
「啊……我家也是做餐飲的，食材運送真的不太方便。」
我把爸爸在婚宴會館擔任主廚的部分簡單帶過。畢竟是同行，如果讓對方在心底產生了比較之心的話會很麻煩。
「喔，對喔。宇家是做婚宴會館的嘛，每天進貨就吃不消了對吧？」
「沒錯，廚房就像打仗一樣，小時候我還差點在倉庫裡迷路……等一下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家長日上班導告訴我的啊。因為你很醒目，所以基於好奇就跟老師打聽了一下。」
……我的確很醒目沒錯，畢竟全班四十幾個人的家長一字排開，只有我一個高中生代表自己的父母親出席，想要低調根本是難如登天。
不過話說回來，班導女士，妳就這樣把學生的個人隱私給外流了嗎？
「呵呵，您真熱心。」
我乾笑著帶過，示意話題就此結束。
「不用這麼拘束，叫我『張爸』就好，教會的兄弟姊妹都是這樣稱呼我的。」
「是嗎？看來您交遊廣闊呢。」
「哈雷路亞。畢竟每一次的相逢都是主的恩賜，不好好把握會遭神罰的。話說，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教會看看呢？每個週日下午兩點，在靈糧堂都有福音班。如果你對生活有迷惘的話，不妨考慮看看。」
「這樣啊。不過，我之後再考慮看看。」
要不是現在在別人車上；要不是對方還算是自己的長輩，我大概等不及讓對方把話說完，就會直截了當拒絕。
這世界沒有神。
因為，如果神明確實存在，為何他未曾將我從這個牢籠中解救出來？一點光也好，一點希望也好，只要祂肯給我一點啟示，我就不會在世人牢牢地相互牽繫而形成的網間，被遺漏般毫無依附地自由落體。
那麼，是全能的神並非全能嗎？還是祂也只能做到和其他人一樣，徒具形式、微不足道而低廉的憐憫？
這麼說似乎太褻瀆神——不，充其量是褻瀆那些相信神的人罷了。
所以，神不存在。
人們口中的神，事實上並沒有自我意志。神只不過是由眾人的信仰所構成的集合體，由人所生、由人所養，就像一張集資打造的黃金床褥，讓每個付出過心力的人在自己碰到塞心事的時候，都能上去躺一躺而已。
當我腦內盛大的佈道會告一段落時，車子已經停在巷弄裡一間舊公寓的門口。
「哈雷路亞，一路平安。」
被教友們稱為張爸擁戴的牧師按下了開啟後車廂的按鈕，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晴朗的笑容，絲毫沒有被我拒絕的陰霾。
如果這種皮毛般淺薄的笑容，真的就是與他人建立關係的最佳方式，那麼我……我一直——早於我見到薰、早於我遇上璃，從我誕到人間開始——想要問問身邊每一個人脈廣闊的男性、每個長袖善舞的女性一個問題。
暗紅色的薄鐵門嘎吱一聲打開，一條陰冷的樓梯降到我的眼中。老公寓沒有電梯，我扛著兩手的重物，就向薛西弗斯般在無止境的昏暗階梯間向上邁步，抬頭質問眾神：
你們難道不曾……和我一樣感到孤獨嗎？
薰一進家門，東西一放，就像怕生的家貓般鑽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客廳一角。
這間公寓只比我家大一些，客廳的採光不太好，害得我不知道究竟是濕冷的天氣，還是我的緊張感讓我的指尖發冷。
三盞花朵裝飾的大燈將我的身影往各個方位照散，形成無數交錯的碎影。
我彷彿踏入敵營中央的戰俘，繃緊了全身每一根神經——那怕對方心裡或許根本沒有一絲敵意，我依舊戰戰兢兢。
「感謝神指引我們相遇。那麼，要不要坐一下？」
「啊，嗯。」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雙腿就順從地彎曲。我在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手一往旁邊放，肌膚上就傳來龜裂皮革的粗糙感，害得我突然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坐到某人的固定座位。
眼前的桌上躺著一本聖經，前方的五斗櫃裡擺著各式聖歌的CD，還有記載聖經故事的繪本。而在櫃子上方的牆上，一支華麗的十字架靜靜站在蒼白的水泥牆前俯視著整個空間，是這間客廳裡唯一的擺飾品。
怎麼，這是要告解嗎？每天都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壓力會不會太大……
這時，耳邊突然傳來鳥兒小巧的鳴聲。我連忙往旁邊一看，手邊茶几上有一個裡面放著燈泡的紙箱，裡面正是之前那隻被我放棄的麻雀。
我記得牠是叫米腸？用食物當名字真是俗氣，也不看看我家阿魚，名字取得多有魄力。
米腸用黑溜溜的眼珠盯著我，然後輕輕啄了啄我放在箱沿的指尖。
一瞬間，我彷彿觸電般將手抽回去。
並非因為疼痛，而是一股罪惡感彷彿電流般產生。
我開始思考當時我為何棄牠於不顧。
也許不是什麼「我做不好」、「達爾文主義」之類的理由。
也許我只是嫉妒。我嫉妒牠能夠以禽獸的姿態坦然地吱喳求救，而對於沒有人來拯救緘默的我感到痛心疾首。
又或許，正因為牠不是人類，並非人科人屬人種。所以，即使我和牠建立了多麼密切的關係，牠也不可能理解我。
所以不論如何，牠都不會是我的救贖。
真是自私的理由……我不禁啞然失笑。
正因如此，我沒有資格再碰觸牠。
但是，如果對方是人類，是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子，如果有這個可能性……
我……仍願意去……跨過自己築起的那道牆……
我……
「來，喝點水，口渴了嗎？」
我默默接過上面寫著「我❤️耶穌」的馬克杯，沒等到張爸坐下，我就開口了。
「可不可以請您考慮，允許薰談戀愛？」
聽了這句話，就連秒針也駐足了一個片刻。
「你這句話的意思，像是你是我們家薰的……」
張爸難得露出錯愕的神情，我放下馬克杯。
「並不是。我什麼也不是。我只不過……以局外人的角度，給個建議而已。」
「……」
不知何時，張爸臉上溫柔的微笑已經剝落，變成他平常看著薰的嚴厲、充滿控制慾的表情。
「身為執行單位的老師不可能跟您提，但我們學校之所以能順利推行這個不合理的政策，全歸功於學生找到了『假扮情侶』這個對策。」
因為我不曾試圖改變別人的想法，所以我只能滔滔不絕地讓腦內的詞語流洩而出。
人人自掃門前雪的想法使我不擅表達意見，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說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只要一停頓，我似乎就會語塞而再也吐不出隻字片語。
而張爸聽到「假扮情侶」時訝異的神情，讓我更相信校方尚未談過這種做法。乘著這股自信，我繼續乘勝追擊。
「現階段，如果您擔心令嬡會因為外務影響學業的話，不如就用『假扮情侶』的方式通過學分就好。這樣令嬡也能順利升上二年級，皆大歡喜。」
「……這樣沒有問題嗎？」
「不會的。學校裡大家都這麼做，校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
張爸用如鷹般的眼神盯著我。
「聽起來似乎是可行。」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張爸瞇起了眼睛，拋來了下一個問題。
「不過，你……真的只是薰的朋友？」
我以左手輕掩人中，悠悠地回答。
「不是。」
「……！」
對方的氣勢一瞬間變的兇殘起來。我放鬆眼瞼，微微一笑，挺直腰桿，說出字面上的事實。
「我嘛，只不過是個『跑龍套』的。」
相信在別人眼中，這種表情帶著一些死心、自暴自棄般的豁達，還有回憶純真時光的哀傷。
這種微笑，就是我唯一的笑容、唯一向這個世界求和的白旗，也是我被夾在「自我」和「世間」無止境的責難中，高溫高壓淬鍊而成，如血鑽般璀璨堅硬的唯一武器。
張爸舔了舔嘴唇。我沒有說謊，沒有做出否認，更沒有肯定任何事。
然而我相信，如果他認為我是基於追求某人的目的，而提出這個建議的話，那麼這個表情肯定能將他的心防給化解。
忽然，張爸將雙拳交握，閉上眼睛。
「我的主啊，請指引我們方向，引導我、啟示我……」
刻鐘彷彿永恆，直到張爸再次睜開眼的那一刻，才開始流動。隨著開始奔流的光陰，我的獲勝宣言也從他的齒縫間迸出。
「主的啟示是……值得考慮。」
在那之後，又過了漫長的一小時。
「呼……」
一離開公寓一樓的大門，我便一口氣將體內殘留的焦躁感吐出。這時，背後又傳來腳步聲，以及鐵門闔上的喀擦聲。
「嗯？妳怎麼下來了？」
我回頭看著已經失去往常氣勢和自信的薰。
「我送你到捷運站。」
……一般而言是男生送女生吧？
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有話要說。
我們不約而同地邁步向前，比肩而行。
「真沒想到，爸爸居然會『命令』我交男朋友。」
「是啊，是很大的突破吧？為了說服他，我還翻了一堆班上同學的臉書給他看……差點還以為自己在徵信社工作。喔不過，他應該是說『允許』，不是『命令』，所以妳也不必這麼緊張。」
剛才激動的情緒還在胸口中沸騰，一時無法散去，使得我像是聒噪的八哥一樣滔滔不絕。
薰不理會我的糾正，她一步步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就像運球一般緩緩前行。
「不過僅限『假扮男友』。」
「這不是剛好嗎，反正是不是假扮，只有自己知道吧。只要追到書，再跟家裡說他是妳的『假扮男友』，這樣就皆大歡喜。不但可以順利升上二年級，還能拿到獎學金，問題全部解決。」
我看著街燈下，隨著腳步前進忽長忽短，在我腳下東躲西藏的影子，伸出自己的食指闡述著理想中的完美計畫。
「下一步就先去拜託書吧，就說妳爸要妳找個人矇混過學分，請他跟妳登記。下午才見識過你爸爸那副德性，書應該也能理解……這樣妳就更接近他一步了。」
「可是，書和璃不是登記成一對……」
「那麼，我和璃登記就好了。」
「……真的？你沒問題？」
「沒問題的。」
聽到我的回應，薰突然走到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
「所以，我還是要繼續說謊嗎？」
「反正妳已經在大家面前裝模作樣那麼久，再撒個謊也沒關係吧？」
薰像是貓一般緩緩地眨著眼睛，冰冷的燈光將她雪白頸項邊的髮梢、沉靜眼眸上的眉睫、以及柔軟的唇珠全凍上了一層白霜。
「為什麼……要幫我做到這樣？」
她輕啟雙唇，細碎的語句無法在入夜的冷空氣裡凝結，於是摔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我猶豫了一下，拉起了自己過長的瀏海。
「哇！」
薰不禁發出驚呼。在我的髮際上，有一道七八公分長，縫了好幾針的粗大傷疤。
「這是小時候撞的。」
我用有些瘖啞的聲音，試著平靜地陳述。
「我以前成績很好，說不定比妳還好，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
「不過，這都歸功於一直督促我的媽媽。她體質不容易受孕，為了生我和照顧我放棄了律師的工作……因此，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也對我有很多要求。」
我停了下來清清喉嚨，真是的，我有多久沒說過這些往事了？
「砸大錢讓我每天上不同的才藝班；平常不能看電視，要看只能看探索頻道；還會買各種世界名著和兒童科學雜誌給我看……要是反抗，就會被說：『這都是為你好』。然後，每次大小考試前，要是被發現我沒有在讀書，她都會問我……」
一口冷空氣梗在喉頭，使我一時說不上話。
忽然，在我的話語停下的空檔，薰接下了我要說的台詞。
「你保證能考幾分……她該不會這麼說吧？」
在高高在上的路燈映下的光芒中，我們以夾雜著苦澀的笑容乾杯。
「是啊。這種時候只能回答一百分啊……」
「但是要是沒辦法保證，就會被逼著回去讀……」
薰毫不造作地笑著附和。
「所以有一天，被這樣問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了……」
我輕輕按著頭上隱隱作痛的疤痕。
「我就對著自己書桌的邊緣，一直撞……一直撞……」
那時候血流了下來，我卻不覺得痛。
好像要把那些艱澀難記的東西敲進腦子，又像是要把在腦子中橫衝直撞的東西鑿個洞引出來……我像是膜拜著不知在何處的神明，不斷地將頭扣向桌角。
但神明依舊沉默。
我把覆在額頭上的手拿下來，上面塗滿了已經在回憶中發黑的鮮血。
「從那天之後，一切都毀了。」
媽媽不再管我，也不再跟我說話，總是待在房間裡。
爸爸整天待在餐廳工作，直到早上才回家。
「然後，一年之後，她就出車禍走了。明明我還有很多抱怨要說的……」
我抬起頭，望著模糊的街燈。
薰不發一語，我們就呼吸著相同的沉默，任由入夜的風吹過腳邊。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條上了岸的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每一次碰觸都會被灼傷。
所以，我對於不會傷害我的空氣，永遠是嚮往的。
「欸，薰……」
時機成熟，我終於選擇開口。
「……那個，就是啊……妳……可以當我的『戰友』嗎？」
戰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跟什麼敵人對戰。但我確實為了這場無窮無盡的戰爭黯然神傷、食不下嚥、在沒有人看見的夜晚中無聲哭泣、在加密的網誌裡詛咒自己，詛咒全世界。
但是，只要有一個戰友，只要有一個能理解我的人存在，只要有一個和我懷著一樣的傷痕的同伴存在……
那麼，那一定是救贖吧。
我們之間就像是條拉緊的弦，一觸即發的氣氛繃住了每一根神經。
彷彿在法庭上聆判的兇手，我帶著一絲害怕與一絲期待以眼角餘光看像沉默不語的薰。
「噗哈！」
突然，薰爆出不合時宜的笑聲。
「……說什麼啦！」
「呃……其實是……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們浮誇地大笑著。這時，我恰好與薰那深不見底的眼種對上。
「啊啊啊我懂，妳該不會是覺得『呵，你這傢伙該不會喜歡我吧？你不過就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還想上演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劇情，會不會太不自量力？我☆拒☆絕，笑死我了★』？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妳想太多了啊哈哈！」
為了掩飾心中的慌張，我刻意放尖語氣，還模仿起薰歪著頭說話的樣子。薰看到我又模仿她的舉動，馬上露出露骨的厭惡。
「白癡喔，我才不會這樣說話！」
「妳明明就有，每天就一臉假掰，只顧著討好大家。」
「我哪有！」
薰不禁忿忿不平地大叫，在她身上不見平時親和可愛的形象。領口的鈕扣不知何時鬆開了，裡面的翅膀狀刺青隨著她激動的動作跳上跳下，像是有了生命般拍動著。
但是她臉上依舊笑著，那笑容不可愛、不溫柔，卻充滿生命力。
「是啊，只是勉強自己養了米腸、餓著肚子卻把麵包給老師吃、為了不被討厭而故意跌倒、為了被大家喜歡而隱藏自己罷了……什麼我可是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才不假掰呢。」
「你！」
薰哭笑不得地踢向我的脛骨，哇哇哇痛死了……靠北喔閉嘴啦……雖然很對不起左鄰右舍，但我們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幼稚地吵了起來。
然後……
「唰」，薰突然維持低著頭的姿勢，突然抓住了我的領口。
「所以，我也討厭這樣啊……」
從那頭老古板的短髮下，傳來了我始料未及的話語。
「……如果真的是戰友的話，應該要發現的吧。」
薰抬起頭，她試著想要擺出招牌微笑，卻只露出牙痛般的樣子。那抹苦笑只維持了不到半秒，便立刻滑落。
「謝謝你幫我考慮了這麼多，但……不需要了。」
「……」
冷風灌進我的喉頭，我才回過神來將嘴閉上。
薰的臉上搽著脂粉一般淡薄的哀傷，一絲絲的失望在瀏海下隱諱地閃爍。但這已足以讓我恐懼地失去所有言語。
「我還是自己來吧，我要靠自己掌握幸福。」
「為……為什麼？」
與我倉皇的語氣不同，薰平靜地拉鬆領口，在衣服的縫隙間，深黑色的刺青隱約可見，彷彿要展翅高飛。
「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了……」
薰低下頭，握著罩衫下彷彿一折就斷的手腕。
「那個時候在保健室，你不是也說了，要我做自己。我也覺得，好像被說到心坎裡去了……可是在那之後，你卻反而一直幫我找藉口，所以……」
她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視線就像是滴在水晶球上的淚滴一般，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滑向一旁。
她明明想要開口，卻又緊緊咬著牙關。語詞從齒縫之間勉強冒出，卻立刻被夜風挾持而去。
——你不是戰友——
她好像這麼說了，又好像沒有。可惡，我不知道。
就算她真的說了什麼，聽進耳裡也是我自己解釋而得的想法，還是我的自我意識。
對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不，就連頭頂那盞刺眼的路燈都一樣遙不可及。
幾次的欲言又止之後，薰終於閉上眼睛，深沉地說。
「對不起。你人真的很好，跟我以前的印象完全不一樣，但是……對不起。」
看到了她的那個樣貌，我的頭彷彿被重重一擊，眼冒金星。
「呵呵呵呵……」
我的喉嚨湧出一陣乾笑。
「那，妳去跟書告白啊？」
「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反正妳這麼喜歡他，不是嗎？那就在他面前做自己啊？」
「等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知不覺，我已經以雙手緊緊抱住胸口，縮著脖子怒目瞪視著薰。
「那好啊，那就算了。」
在自己還沒意識到之前，嘴裡便吐出了激烈的話語。
「我就當做沒看到過妳的小說，不知道妳喜歡誰，也沒有幫你出過主意，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都沒發生過，這樣就好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代表我不想……」
沒等到薰說完，我立刻殷切地繼續說下去。
「沒關係的。妳不用對我這麼客氣。說到底，我會幫妳就是我的工作，如果妳已經沒這個意思了，那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自己的醜態，但心中冷靜的某處卻充滿了自我厭惡。
我早該了解，這依舊不是我的救贖。
能拯救我的人，能拯救我的神，果然不存在。
所以，我又要被丟掉了。就像是先離開的媽媽，沈迷於工作的爸爸對我做的事一樣，我又要被丟掉了。
那麼，如果註定被拋棄，那不如自己離開。
「既然如此，我不妨礙妳了，妳加油吧。」
「不……不是這樣的……」
看著薰錯愕而受傷的神情，我的腦海中居然產生了一種自己被珍視著的快感。
可是為何，我的胸口卻鬱悶地喘不過一口氣呢？
我轉過身來，走進溶入夜色的街道中。
其早已瞭然於心。那個時候的我，之所以脫口而出，鼓勵她做自己，並不是希望她拋棄形象、拋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包袱。
希望妳只在我面前做自己，那該有多好？——這種話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就連明明知道書必定拒絕談戀愛，卻還是答應她的請求，也只是單純地想得到一個藉口，以永遠不會結束的「工作」名義，待在她身邊而已。
我真是對自己感到深惡痛絕，噁心地無可復加。
突然想起了什麼，我一邊走著，一邊拿出了手機，打開通訊軟體。
在頭像的旁邊，我找到了那個魔法的按鈕。
——封鎖——
於是，我沒有資格再碰觸她。
「沒辦法，只有你這邊聽得比較清楚啊。」
在和晴姐和薰的父親僅有一牆之隔的隔板後方，為了在古典樂旋律之間捕捉到隔壁桌的隻字片語，我們四個人靠著漆木板擠成了一團。
事先說好，我只是本來座位就在這裡，並沒有要偷聽的意思喔！
好吧，男生說出這種口是心非的話也只會讓人噁心，我的確是很好奇薰的父親為何會在這裡跟老師會面。
而且，加上剛才翡冷翠的情報，整個情況似乎正在往不得了的方向前進。
身處風暴中心的薰現在正坐在我旁邊，用打開的菜單遮住臉，不發一語。
「欸，等一下，書你把手拿開……」
「不行啦，主任一直擠……」
「你好歹把手放下來吧？」
我扭動身體，想辦法把書放在我脖子上的手甩掉，結果才剛騰出空隙，整個人靠在我身上的書又立刻被主任推了過來。
「翡冷翠你回自己位置好不好？」
我以最低的音量想叫那個一直靠過來的胖子滾回去，可是很可惜的，他耳朵裡已經聽不進外界的聲音了。
「臭婊……台女……ㄈㄈ尺……救世劍……臭婊……」
翡冷翠緊緊攀著木質隔板，以蚊子般的細微聲音重複著謎樣的咒語。
我又被書擠了一下，手臂立刻撞到薰的肩頭。
還來不及訝異她的手臂竟如此纖細，一股花香便竄進我的鼻頭。
「唔！」
我不禁發出狼狽的低鳴。
「噓！肅靜！」
結果居然被翡冷翠噓了……我還以為這裡是圖書館，原來是餐廳啊？
「欸，芋頭。」
「幹嘛啦？」
「你是不是換洗髮精了啊？聞起來味道好像不太一樣……」
「你去死吧。」
當我正在考慮要把叉子還是湯匙塞進書的鼻孔時，隔壁桌傳來了女服務生的聲音。
「請問墨魚義大利麵是哪位的？」
「這邊。」
晴姐平穩地回答。
「那這是先生您的羅勒青醬義大利麵。」
「謝謝。」
一個聽來有些尖銳的聲音透過隔板傳了過來，我是注意到薰的肩膀無聲顫動了一下才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正是她的父親。
「那，我們邊吃邊談？」
「好的，但，請讓我先禱告一下。」
那個聽來有些裝模作樣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也沒等晴姐回應，便開始了他的禱詞。
「哈雷路亞，我的主，感謝你賜予我這美好的一餐……」
以此開頭，隔壁桌開始傳來虔誠的禱告聲。我藉著縫隙窺視，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約四十餘歲，彷彿竹竿般一折就斷的男人。他緊握著那頂黑色禮帽，像是佈道者般虔誠地緊閉雙眼，平靜地吟詠著禱詞。然而，他的聲線卻像是唱詩班的孩子般高亢，使我的心底產生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突兀感。
「……謝謝你，阿們。」
聽到禱告結束，我趕緊趁著對方張開眼睛前躲回隔板下方。
「那麼，我們來談正題吧。」
晴老師以有別於她平常散漫的樣子，嚴肅地說。
「一年給三十萬，目前看來是不行的。」
「咳咳……」
聽到這段對話時，我差點被飲料嗆到。而一旁的翡冷翠似乎啟動了什麼奇怪的開關，開始劇烈地喘氣。
「呼，呼嘶……」
「呃，翡冷翠你還好嗎？要不要幫你叫靈車？」
「不……我沒事。只是，我終於了解……原來影片裡老公目睹老婆出軌現場時會興奮的劇情，都是真的！」
「先不管誰跟誰什麼時候變成了老公還是老婆，你還是去死一死吧。」
再說說到出軌，你不是早就經歷過一次了？
正當我們之間會讓衛道人士眉頭一皺的對話持續的同時，隔壁桌也開始討論更加深入的話題。
「哈雷路亞。感謝主給我們這個機會談話，但是……」
薰的父親嘆了口氣。
「錢的事情先擱到一旁，我想我們來討論『禁止戀愛』的這個原則吧。」
不會吧，這是在包養吧，這真的是在包養吧？是包養沒錯吧？
「關於這項條件，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認為……」
「哈雷路亞。」
晴老師的話被薰的父親打斷。男子吸了一口氣，沉重地說。
「主已經告訴我祂的旨意。過去我禱告時，祂就不斷向我提示。」
我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晴姐喝下桌上的開水潤了潤喉，接著壓低聲音，冷靜的回覆。
「我不認為神會介入這麼多。」
「不管怎樣，如果不談戀愛，一年三十萬就免談了。」
「……等一下！」
突然，一個夾雜鼻音的吶喊像是刀子劃破布幕般，打破了餐廳裡柔和的背景音樂。
頓時，整個餐館裡的客人都回頭看向站起身的翡冷翠主任。
「晴啊，我一直視妳為優秀的同仁，沒想到，沒想到妳居然……」
「主任？」
晴姐訝異的看著突然出現在隔板另一邊的上司。
「……妳居然……在背地裡從事違背良俗的交易！」
「什麼？我只是在工作啊？」
「工……工作？是沒錯啦，妳可以領三十萬，這的確是工作沒錯。那、那如果是三十萬，我也拿得出來……不對！這是不合法的！妳身為教師，得要有道德意識才行！」
「主任？你到底在說什麼？這三十萬不是給我的，是我們學校要給學生的獎學金啊？」
獎學金？我不禁愣了一下。主任似乎也會意不過來，登時傻呼呼地覆述。
「咦？獎學金？那……那個禁止談戀愛的條款呢？」
「那是家長對學生的要求，可是現在學生因為我們學校的愛情學分的緣故，沒辦法升到二年級領取獎學金，所以我才要跟家長解釋現況……不就是你指派給我這個工作，我才得在假日加班的不是嗎？」
「欸？我有……」
「你還說你假日有事情要做……我可是放棄了新的遊戲活動過來的耶？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邊？」
晴姐瞇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主任。在她愈發帶刺的目光下，就連主任這個大胖子也變得渺小了一截。
「我……我帶學生出來買美術材料。」
「並沒有。我們只是買用具的時候剛好碰到他而已。」
「嘎呀！」
粗製濫造的謊言被我拆穿，主任立刻發出殺豬般的哀號，鑽回隔板的底下去了。
「嗯……老師好。」
總之先打個招呼，我有些尷尬地朝老師點頭致意。晴老師揚起脖子，看了一眼我們這桌的成員，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連忙回頭向薰的父親補充。
「抱歉。那麼我重申一次校方的立場。我們入學時開的條件就是薰要順利升級，如果她留級了，沒辦法如期考大學，就違反敝校設立獎學金，以期提升升學成績的目的，所以一年三十萬就不會繼續給付……」
一年三十萬……這個熟悉的數字忽然喚起了我的記憶。印象中，那是在今年三月，國三升學考試成績公布後，在報紙版面上出現的一條新聞。
『仙祠中學祭出三年九十萬獎學金 招收優良學生』
畢竟是自己的志願學校，所以有特別關注了一眼。還記得那時還妄想過自己能不能拿到這份獎金，但看到內文標註「成績須足以申請建X中學或北X女中」的條件後我就立刻死了這條心。
話說，「禁止談戀愛」……我倏地想起了薰這段時間不斷欲言又止的那個，關於「家裡」的話題。
「既然老師妳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客氣說一句……」
座位的另一邊，薰的父親將桌上的圓頂禮帽握在手上，尖銳地說道。
「我家女兒很聰明，是未來要上台大醫科的人才。她的天分，正是主賜給她的禮物，所以她只要用功讀書就好，不需要陪其他人玩什麼情啊愛啊的遊戲。」
聽到這段話時，我察覺到身邊的薰激烈地顫抖了一下。
哈雷路亞……他將帽子按在胸口，調整呼吸之後繼續開口。
「追根究柢，是這個學分的制度不合理吧？強制規定學生的感情生活，這種行為是違反主的意志的，難道不該被檢討嗎？」
……真是，說的太好了！我差點就開口附和他的說法。
但是，他的語氣、以及背後的涵義卻令我不寒而慄。
這個男人正為了女兒被別人限制而不滿，但是真正引發他抗議的不是「被限制」這件事，而是限制薰的人，不是他自己……
「哈雷路亞……感謝主讓我的孩子這麼聰明。所以我這輩子的工作，就是讓她可以好好發揮自己的才能。要是她無法心無旁騖，還和其他人到處鬼混，最後考不上醫科的話，不僅學校會困擾，我也會受神罰的……」
他彷彿佈道者一般，誇張地哀嘆著。
而我們就像是被異端的魔法定住一般，目不轉睛地觀賞著他的表演。
薰的父親撐起骨瘦如柴的身軀，安上帽子華麗地轉身，面向我們的座位。
「不過，我的女兒啊……」
他露出如聖職者般慈愛的笑容。然而那雙眼睛卻細得如巨蟒的眼種般細長，直直地逼視著用菜單擋住臉的薰。
「為何妳之前告訴我，今天要和小美去圖書館用功讀書，現在……卻在這裡浪費時間呢？」
「女兒？」
書難得露出驚訝的神情。
「嘖……」
晴姐的表情則像是吃到了黃蓮，看來相當苦澀。
而我則是不發一語。
「薰啊，第九誡，主囑咐了什麼？」
「……不可作假見證。」
薰逃避著父親的眼神，囁嚅地說。
「是啊……那，老師，今天失陪了。」
男人的目光冰冷地彷彿要凍傷人。
「我該說的話都說了，如果你們不肯改變這個規則的話，我記得這區的議員是王議員吧？我會考慮，請他做一些……選民服務。」
烙完狠話後，他轉向瑟縮在一旁的薰。
「走吧，我們回家。」
薰把包包抱在胸前，無力地點了點頭。
「等一下！」
忽然，有個聲音打破了這彷彿膠結的氣氛。我先是張望四周，找尋是誰敢不怕死地插話，這才發現開口的人居然是我。
「怎麼了嗎？」
高冷的聲線貫穿我的耳膜，打量的視線掃過我的全身。我結巴地撿拾著腦海中散布的字彙，勉強拼湊成字句。
「就是，今天薰有答應我們，要把買來的材料暫時放到她家……所以，就是，我們有這樣的打算。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跟您說過，但是要是這些東西找不到地方暫放的話會很麻煩……」
為什麼我已經站起身子？我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正在說什麼、打算說些什麼，只是放任舌頭羅織出一段段的話語，填補方才產生的巨大裂痕。
黑色帽沿下那雙眼睛無情地打量著我，然後是我們座位上的大包小包。
「放到家裡來……」
他瞇起眼睛。
「薰啊，這就是妳昨天問我晚上會不會在家的原因？」
被視線無聲逼視的薰一言不發，她的父親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在轉向我說話的一瞬間，他嚴厲的表情便崩解，換上一副慈祥的臉孔。也僅只這個瞬間，這份既視感強烈地感覺到他和薰是親人。
「是嗎？我知道了。東西很多吧？不如我載你們一程？」
「呃，那麼麻煩您了……」
「哈雷路亞。我一直很希望和薰的朋友聊聊。」
他露出舒坦的神情，而這個空檔讓我注意到，他有著一對和女兒一樣，細緻而強韌，看起來扯也扯不斷的眉型。
他就像傳教士一樣伸出雙手，那和藹的笑容就像薰一樣標致完美，讓我又差點和面對他的女兒時一樣，瞬間卸下我無時無刻高架著的心防。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貫穿我，再次盯住在我身後的薰。而他用相同表情說出的話語使我吸了一口冷氣。
「畢竟，她都不告訴我學校的事情呢。」
四周客人和服務生，再加上背後薰的視線都聚集在我的身上，讓我全身的毛孔都痛得尖叫。
我勉強跟著一笑，提起手邊的袋子。
「不是不錯嗎？俗話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
No news is good news，那麼以此類推，Good TV也要換成No TV才對……我重新堆砌起心中的防衛線，清清吸了一口氣。
「呃，那我也幫忙搬……」
「不用，這些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喝退想準備起身的書。他先是訝異地揚起眉毛，接著就像理解了一般點了點頭，坐回位子上。
為了她的戀情，為了我的學分，我接受了薰的委託。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好。
這件事只有我能做。應該說，這件事只能由我做。
所以，我得要做些什麼。
因為，我是她的……
不過……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啊？
車齡不輕的白色轎車在中山北路上奔馳。老舊的引擎聲轟隆作響，兩旁的樟樹正被快速地拋向後方，消失在我身旁的窗框外。
直到上了車，沸騰的腦子冷卻下來，我才赫然驚覺自己對這情況有多無能為力。
搞什麼啊宇？你剛剛在逞什麼英雄？難道你忘了當年在小學同樂會上請纓上台表演，卻以大失敗收場的教訓嗎？
還記得那時候藏起來的牌從袖子裡掉了出來，被全班嘲笑的我整個下午都把自己鎖在廁所裡，死也不出來。
不過，這台車還真是舊。板金上有多處凹痕，烤漆也失去光澤；車裡的沙發坐起來有些粗糙，冷氣更是一面氣喘吁吁地怒吼，同時用乾燥的冷風吐了我滿臉。以剛才從對方道貌岸然的印象來推估，至少會是輛車齡兩年內的日產休旅車吧……果然人不可貌相。
「怎麼，車上有味道嗎？」
注意到坐在副駕駛座的我侷促不安地皺了皺鼻子，薰的爸爸握著方向盤，和藹地問道。
附帶一提，薰目前正躲在後座邊緣，後照鏡也看不到的角落，依舊像是被消音一般不發一語。
「喔，沒有啦。」
舊車跟新車相比唯一的好處，就是沒有那個討人厭的皮革味。
聽到我這麼說，對方好像真的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畢竟平常我都是用這輛車搬運食材，所以很擔心會不會味道很重。啊，我們家在廟口夜市擺攤賣炭烤，如果有機會歡迎來光顧……」
他颯爽地打了個廣告，然後悄悄地觀察了一下我的反應。
「你不訝異？」
「不會啊？為什麼要訝異？」
「這個嘛，我假日在教會佈道的時候，弟兄們知道我們家是賣燒烤的，都很驚訝喔。」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了。」他煞有其事地補上一句。
……不就是你表現得風度翩翩，感到反差嗎？雖然想這樣反駁，但我還是把聲音藏在心底。話說回來，我實在無法相信他會不知道為什麼，這顯然是明知故問。
這時我才察覺對方已經做完了自我介紹，迫於禮貌，我只得姑且說個幾句。
「啊……我家也是做餐飲的，食材運送真的不太方便。」
我把爸爸在婚宴會館擔任主廚的部分簡單帶過。畢竟是同行，如果讓對方在心底產生了比較之心的話會很麻煩。
「喔，對喔。宇家是做婚宴會館的嘛，每天進貨就吃不消了對吧？」
「沒錯，廚房就像打仗一樣，小時候我還差點在倉庫裡迷路……等一下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家長日上班導告訴我的啊。因為你很醒目，所以基於好奇就跟老師打聽了一下。」
……我的確很醒目沒錯，畢竟全班四十幾個人的家長一字排開，只有我一個高中生代表自己的父母親出席，想要低調根本是難如登天。
不過話說回來，班導女士，妳就這樣把學生的個人隱私給外流了嗎？
「呵呵，您真熱心。」
我乾笑著帶過，示意話題就此結束。
「不用這麼拘束，叫我『張爸』就好，教會的兄弟姊妹都是這樣稱呼我的。」
「是嗎？看來您交遊廣闊呢。」
「哈雷路亞。畢竟每一次的相逢都是主的恩賜，不好好把握會遭神罰的。話說，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教會看看呢？每個週日下午兩點，在靈糧堂都有福音班。如果你對生活有迷惘的話，不妨考慮看看。」
「這樣啊。不過，我之後再考慮看看。」
要不是現在在別人車上；要不是對方還算是自己的長輩，我大概等不及讓對方把話說完，就會直截了當拒絕。
這世界沒有神。
因為，如果神明確實存在，為何他未曾將我從這個牢籠中解救出來？一點光也好，一點希望也好，只要祂肯給我一點啟示，我就不會在世人牢牢地相互牽繫而形成的網間，被遺漏般毫無依附地自由落體。
那麼，是全能的神並非全能嗎？還是祂也只能做到和其他人一樣，徒具形式、微不足道而低廉的憐憫？
這麼說似乎太褻瀆神——不，充其量是褻瀆那些相信神的人罷了。
所以，神不存在。
人們口中的神，事實上並沒有自我意志。神只不過是由眾人的信仰所構成的集合體，由人所生、由人所養，就像一張集資打造的黃金床褥，讓每個付出過心力的人在自己碰到塞心事的時候，都能上去躺一躺而已。
當我腦內盛大的佈道會告一段落時，車子已經停在巷弄裡一間舊公寓的門口。
「哈雷路亞，一路平安。」
被教友們稱為張爸擁戴的牧師按下了開啟後車廂的按鈕，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晴朗的笑容，絲毫沒有被我拒絕的陰霾。
如果這種皮毛般淺薄的笑容，真的就是與他人建立關係的最佳方式，那麼我……我一直——早於我見到薰、早於我遇上璃，從我誕到人間開始——想要問問身邊每一個人脈廣闊的男性、每個長袖善舞的女性一個問題。
暗紅色的薄鐵門嘎吱一聲打開，一條陰冷的樓梯降到我的眼中。老公寓沒有電梯，我扛著兩手的重物，就向薛西弗斯般在無止境的昏暗階梯間向上邁步，抬頭質問眾神：
你們難道不曾……和我一樣感到孤獨嗎？
薰一進家門，東西一放，就像怕生的家貓般鑽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客廳一角。
這間公寓只比我家大一些，客廳的採光不太好，害得我不知道究竟是濕冷的天氣，還是我的緊張感讓我的指尖發冷。
三盞花朵裝飾的大燈將我的身影往各個方位照散，形成無數交錯的碎影。
我彷彿踏入敵營中央的戰俘，繃緊了全身每一根神經——那怕對方心裡或許根本沒有一絲敵意，我依舊戰戰兢兢。
「感謝神指引我們相遇。那麼，要不要坐一下？」
「啊，嗯。」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雙腿就順從地彎曲。我在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手一往旁邊放，肌膚上就傳來龜裂皮革的粗糙感，害得我突然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坐到某人的固定座位。
眼前的桌上躺著一本聖經，前方的五斗櫃裡擺著各式聖歌的CD，還有記載聖經故事的繪本。而在櫃子上方的牆上，一支華麗的十字架靜靜站在蒼白的水泥牆前俯視著整個空間，是這間客廳裡唯一的擺飾品。
怎麼，這是要告解嗎？每天都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壓力會不會太大……
這時，耳邊突然傳來鳥兒小巧的鳴聲。我連忙往旁邊一看，手邊茶几上有一個裡面放著燈泡的紙箱，裡面正是之前那隻被我放棄的麻雀。
我記得牠是叫米腸？用食物當名字真是俗氣，也不看看我家阿魚，名字取得多有魄力。
米腸用黑溜溜的眼珠盯著我，然後輕輕啄了啄我放在箱沿的指尖。
一瞬間，我彷彿觸電般將手抽回去。
並非因為疼痛，而是一股罪惡感彷彿電流般產生。
我開始思考當時我為何棄牠於不顧。
也許不是什麼「我做不好」、「達爾文主義」之類的理由。
也許我只是嫉妒。我嫉妒牠能夠以禽獸的姿態坦然地吱喳求救，而對於沒有人來拯救緘默的我感到痛心疾首。
又或許，正因為牠不是人類，並非人科人屬人種。所以，即使我和牠建立了多麼密切的關係，牠也不可能理解我。
所以不論如何，牠都不會是我的救贖。
真是自私的理由……我不禁啞然失笑。
正因如此，我沒有資格再碰觸牠。
但是，如果對方是人類，是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子，如果有這個可能性……
我……仍願意去……跨過自己築起的那道牆……
我……
「來，喝點水，口渴了嗎？」
我默默接過上面寫著「我❤️耶穌」的馬克杯，沒等到張爸坐下，我就開口了。
「可不可以請您考慮，允許薰談戀愛？」
聽了這句話，就連秒針也駐足了一個片刻。
「你這句話的意思，像是你是我們家薰的……」
張爸難得露出錯愕的神情，我放下馬克杯。
「並不是。我什麼也不是。我只不過……以局外人的角度，給個建議而已。」
「……」
不知何時，張爸臉上溫柔的微笑已經剝落，變成他平常看著薰的嚴厲、充滿控制慾的表情。
「身為執行單位的老師不可能跟您提，但我們學校之所以能順利推行這個不合理的政策，全歸功於學生找到了『假扮情侶』這個對策。」
因為我不曾試圖改變別人的想法，所以我只能滔滔不絕地讓腦內的詞語流洩而出。
人人自掃門前雪的想法使我不擅表達意見，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說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只要一停頓，我似乎就會語塞而再也吐不出隻字片語。
而張爸聽到「假扮情侶」時訝異的神情，讓我更相信校方尚未談過這種做法。乘著這股自信，我繼續乘勝追擊。
「現階段，如果您擔心令嬡會因為外務影響學業的話，不如就用『假扮情侶』的方式通過學分就好。這樣令嬡也能順利升上二年級，皆大歡喜。」
「……這樣沒有問題嗎？」
「不會的。學校裡大家都這麼做，校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
張爸用如鷹般的眼神盯著我。
「聽起來似乎是可行。」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張爸瞇起了眼睛，拋來了下一個問題。
「不過，你……真的只是薰的朋友？」
我以左手輕掩人中，悠悠地回答。
「不是。」
「……！」
對方的氣勢一瞬間變的兇殘起來。我放鬆眼瞼，微微一笑，挺直腰桿，說出字面上的事實。
「我嘛，只不過是個『跑龍套』的。」
相信在別人眼中，這種表情帶著一些死心、自暴自棄般的豁達，還有回憶純真時光的哀傷。
這種微笑，就是我唯一的笑容、唯一向這個世界求和的白旗，也是我被夾在「自我」和「世間」無止境的責難中，高溫高壓淬鍊而成，如血鑽般璀璨堅硬的唯一武器。
張爸舔了舔嘴唇。我沒有說謊，沒有做出否認，更沒有肯定任何事。
然而我相信，如果他認為我是基於追求某人的目的，而提出這個建議的話，那麼這個表情肯定能將他的心防給化解。
忽然，張爸將雙拳交握，閉上眼睛。
「我的主啊，請指引我們方向，引導我、啟示我……」
刻鐘彷彿永恆，直到張爸再次睜開眼的那一刻，才開始流動。隨著開始奔流的光陰，我的獲勝宣言也從他的齒縫間迸出。
「主的啟示是……值得考慮。」
在那之後，又過了漫長的一小時。
「呼……」
一離開公寓一樓的大門，我便一口氣將體內殘留的焦躁感吐出。這時，背後又傳來腳步聲，以及鐵門闔上的喀擦聲。
「嗯？妳怎麼下來了？」
我回頭看著已經失去往常氣勢和自信的薰。
「我送你到捷運站。」
……一般而言是男生送女生吧？
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有話要說。
我們不約而同地邁步向前，比肩而行。
「真沒想到，爸爸居然會『命令』我交男朋友。」
「是啊，是很大的突破吧？為了說服他，我還翻了一堆班上同學的臉書給他看……差點還以為自己在徵信社工作。喔不過，他應該是說『允許』，不是『命令』，所以妳也不必這麼緊張。」
剛才激動的情緒還在胸口中沸騰，一時無法散去，使得我像是聒噪的八哥一樣滔滔不絕。
薰不理會我的糾正，她一步步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就像運球一般緩緩前行。
「不過僅限『假扮男友』。」
「這不是剛好嗎，反正是不是假扮，只有自己知道吧。只要追到書，再跟家裡說他是妳的『假扮男友』，這樣就皆大歡喜。不但可以順利升上二年級，還能拿到獎學金，問題全部解決。」
我看著街燈下，隨著腳步前進忽長忽短，在我腳下東躲西藏的影子，伸出自己的食指闡述著理想中的完美計畫。
「下一步就先去拜託書吧，就說妳爸要妳找個人矇混過學分，請他跟妳登記。下午才見識過你爸爸那副德性，書應該也能理解……這樣妳就更接近他一步了。」
「可是，書和璃不是登記成一對……」
「那麼，我和璃登記就好了。」
「……真的？你沒問題？」
「沒問題的。」
聽到我的回應，薰突然走到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
「所以，我還是要繼續說謊嗎？」
「反正妳已經在大家面前裝模作樣那麼久，再撒個謊也沒關係吧？」
薰像是貓一般緩緩地眨著眼睛，冰冷的燈光將她雪白頸項邊的髮梢、沉靜眼眸上的眉睫、以及柔軟的唇珠全凍上了一層白霜。
「為什麼……要幫我做到這樣？」
她輕啟雙唇，細碎的語句無法在入夜的冷空氣裡凝結，於是摔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我猶豫了一下，拉起了自己過長的瀏海。
「哇！」
薰不禁發出驚呼。在我的髮際上，有一道七八公分長，縫了好幾針的粗大傷疤。
「這是小時候撞的。」
我用有些瘖啞的聲音，試著平靜地陳述。
「我以前成績很好，說不定比妳還好，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
「不過，這都歸功於一直督促我的媽媽。她體質不容易受孕，為了生我和照顧我放棄了律師的工作……因此，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也對我有很多要求。」
我停了下來清清喉嚨，真是的，我有多久沒說過這些往事了？
「砸大錢讓我每天上不同的才藝班；平常不能看電視，要看只能看探索頻道；還會買各種世界名著和兒童科學雜誌給我看……要是反抗，就會被說：『這都是為你好』。然後，每次大小考試前，要是被發現我沒有在讀書，她都會問我……」
一口冷空氣梗在喉頭，使我一時說不上話。
忽然，在我的話語停下的空檔，薰接下了我要說的台詞。
「你保證能考幾分……她該不會這麼說吧？」
在高高在上的路燈映下的光芒中，我們以夾雜著苦澀的笑容乾杯。
「是啊。這種時候只能回答一百分啊……」
「但是要是沒辦法保證，就會被逼著回去讀……」
薰毫不造作地笑著附和。
「所以有一天，被這樣問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了……」
我輕輕按著頭上隱隱作痛的疤痕。
「我就對著自己書桌的邊緣，一直撞……一直撞……」
那時候血流了下來，我卻不覺得痛。
好像要把那些艱澀難記的東西敲進腦子，又像是要把在腦子中橫衝直撞的東西鑿個洞引出來……我像是膜拜著不知在何處的神明，不斷地將頭扣向桌角。
但神明依舊沉默。
我把覆在額頭上的手拿下來，上面塗滿了已經在回憶中發黑的鮮血。
「從那天之後，一切都毀了。」
媽媽不再管我，也不再跟我說話，總是待在房間裡。
爸爸整天待在餐廳工作，直到早上才回家。
「然後，一年之後，她就出車禍走了。明明我還有很多抱怨要說的……」
我抬起頭，望著模糊的街燈。
薰不發一語，我們就呼吸著相同的沉默，任由入夜的風吹過腳邊。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條上了岸的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每一次碰觸都會被灼傷。
所以，我對於不會傷害我的空氣，永遠是嚮往的。
「欸，薰……」
時機成熟，我終於選擇開口。
「……那個，就是啊……妳……可以當我的『戰友』嗎？」
戰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跟什麼敵人對戰。但我確實為了這場無窮無盡的戰爭黯然神傷、食不下嚥、在沒有人看見的夜晚中無聲哭泣、在加密的網誌裡詛咒自己，詛咒全世界。
但是，只要有一個戰友，只要有一個能理解我的人存在，只要有一個和我懷著一樣的傷痕的同伴存在……
那麼，那一定是救贖吧。
我們之間就像是條拉緊的弦，一觸即發的氣氛繃住了每一根神經。
彷彿在法庭上聆判的兇手，我帶著一絲害怕與一絲期待以眼角餘光看像沉默不語的薰。
「噗哈！」
突然，薰爆出不合時宜的笑聲。
「……說什麼啦！」
「呃……其實是……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們浮誇地大笑著。這時，我恰好與薰那深不見底的眼種對上。
「啊啊啊我懂，妳該不會是覺得『呵，你這傢伙該不會喜歡我吧？你不過就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還想上演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劇情，會不會太不自量力？我☆拒☆絕，笑死我了★』？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妳想太多了啊哈哈！」
為了掩飾心中的慌張，我刻意放尖語氣，還模仿起薰歪著頭說話的樣子。薰看到我又模仿她的舉動，馬上露出露骨的厭惡。
「白癡喔，我才不會這樣說話！」
「妳明明就有，每天就一臉假掰，只顧著討好大家。」
「我哪有！」
薰不禁忿忿不平地大叫，在她身上不見平時親和可愛的形象。領口的鈕扣不知何時鬆開了，裡面的翅膀狀刺青隨著她激動的動作跳上跳下，像是有了生命般拍動著。
但是她臉上依舊笑著，那笑容不可愛、不溫柔，卻充滿生命力。
「是啊，只是勉強自己養了米腸、餓著肚子卻把麵包給老師吃、為了不被討厭而故意跌倒、為了被大家喜歡而隱藏自己罷了……什麼我可是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才不假掰呢。」
「你！」
薰哭笑不得地踢向我的脛骨，哇哇哇痛死了……靠北喔閉嘴啦……雖然很對不起左鄰右舍，但我們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幼稚地吵了起來。
然後……
「唰」，薰突然維持低著頭的姿勢，突然抓住了我的領口。
「所以，我也討厭這樣啊……」
從那頭老古板的短髮下，傳來了我始料未及的話語。
「……如果真的是戰友的話，應該要發現的吧。」
薰抬起頭，她試著想要擺出招牌微笑，卻只露出牙痛般的樣子。那抹苦笑只維持了不到半秒，便立刻滑落。
「謝謝你幫我考慮了這麼多，但……不需要了。」
「……」
冷風灌進我的喉頭，我才回過神來將嘴閉上。
薰的臉上搽著脂粉一般淡薄的哀傷，一絲絲的失望在瀏海下隱諱地閃爍。但這已足以讓我恐懼地失去所有言語。
「我還是自己來吧，我要靠自己掌握幸福。」
「為……為什麼？」
與我倉皇的語氣不同，薰平靜地拉鬆領口，在衣服的縫隙間，深黑色的刺青隱約可見，彷彿要展翅高飛。
「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了……」
薰低下頭，握著罩衫下彷彿一折就斷的手腕。
「那個時候在保健室，你不是也說了，要我做自己。我也覺得，好像被說到心坎裡去了……可是在那之後，你卻反而一直幫我找藉口，所以……」
她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視線就像是滴在水晶球上的淚滴一般，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滑向一旁。
她明明想要開口，卻又緊緊咬著牙關。語詞從齒縫之間勉強冒出，卻立刻被夜風挾持而去。
——你不是戰友——
她好像這麼說了，又好像沒有。可惡，我不知道。
就算她真的說了什麼，聽進耳裡也是我自己解釋而得的想法，還是我的自我意識。
對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不，就連頭頂那盞刺眼的路燈都一樣遙不可及。
幾次的欲言又止之後，薰終於閉上眼睛，深沉地說。
「對不起。你人真的很好，跟我以前的印象完全不一樣，但是……對不起。」
看到了她的那個樣貌，我的頭彷彿被重重一擊，眼冒金星。
「呵呵呵呵……」
我的喉嚨湧出一陣乾笑。
「那，妳去跟書告白啊？」
「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反正妳這麼喜歡他，不是嗎？那就在他面前做自己啊？」
「等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知不覺，我已經以雙手緊緊抱住胸口，縮著脖子怒目瞪視著薰。
「那好啊，那就算了。」
在自己還沒意識到之前，嘴裡便吐出了激烈的話語。
「我就當做沒看到過妳的小說，不知道妳喜歡誰，也沒有幫你出過主意，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都沒發生過，這樣就好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代表我不想……」
沒等到薰說完，我立刻殷切地繼續說下去。
「沒關係的。妳不用對我這麼客氣。說到底，我會幫妳就是我的工作，如果妳已經沒這個意思了，那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自己的醜態，但心中冷靜的某處卻充滿了自我厭惡。
我早該了解，這依舊不是我的救贖。
能拯救我的人，能拯救我的神，果然不存在。
所以，我又要被丟掉了。就像是先離開的媽媽，沈迷於工作的爸爸對我做的事一樣，我又要被丟掉了。
那麼，如果註定被拋棄，那不如自己離開。
「既然如此，我不妨礙妳了，妳加油吧。」
「不……不是這樣的……」
看著薰錯愕而受傷的神情，我的腦海中居然產生了一種自己被珍視著的快感。
可是為何，我的胸口卻鬱悶地喘不過一口氣呢？
我轉過身來，走進溶入夜色的街道中。
其早已瞭然於心。那個時候的我，之所以脫口而出，鼓勵她做自己，並不是希望她拋棄形象、拋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包袱。
希望妳只在我面前做自己，那該有多好？——這種話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就連明明知道書必定拒絕談戀愛，卻還是答應她的請求，也只是單純地想得到一個藉口，以永遠不會結束的「工作」名義，待在她身邊而已。
我真是對自己感到深惡痛絕，噁心地無可復加。
突然想起了什麼，我一邊走著，一邊拿出了手機，打開通訊軟體。
在頭像的旁邊，我找到了那個魔法的按鈕。
——封鎖——
於是，我沒有資格再碰觸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