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
本章節 11223 字
更新於: 2018-11-06
盯著房間的天花板,糜爛地過了一個週日後,星期一還是公平地降臨。
撐過一整個上午的課程後,我捏著合作社買回來的廉價冰淇淋汽水,疲憊地走回教室。
「嗯,我先去一下廁所,那……」
當我伸手打算開門時,門從裡面被拉開了。
「啊。」
「……啊。」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令我不禁為之一怔。
一如往常的微鬈短髮、一如往常的過長袖子、一如往常的招牌笑容,薰本來還在跟教室裡的同學對話,沒有注意到門外有人,結果就是我們倆在極近距離下卡在門口,像是黑羊白羊一樣對峙著。
異樣的沉默只持續了不到半秒。
「啊,宇!今天都沒跟你說到話呢!剛剛吃飯的時候小美說你……」
她一如往常地向我寒暄、一如往常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一如往常地嘗試與眾人維持關係——那「眾人」中,自然也包括我。
「……最近學校旁邊新開的飲料店,好像也有賣觀音茶,你……」
「妳可以不用再勉強自己。」
我像是拉平洗好的襯衫一般抑著聲線,用被熨平的抑揚頓挫打斷薰的話。隨後一個側身扭過薰的身邊,進入教室。
我心知肚明,這份親切不過是種禮貌。
受歡迎的女生,和其他平庸的男生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們的手機打開都是成堆放著不讀,卻基於禮貌最後才會回的私訊;她們的行程表裡都是整排其實不想出席,卻基於社交不得不去的約。
她們對你好是禮貌,對你友善代表客氣,搶你喝過的飲料對著嘴喝也單純只是對新推出的口味感到好奇罷了。
這些如太陽般的熱情,並不代表你是特別的。反之,其實是她們對你毫不在乎的證明。
你想想,太陽公平地將熱度分與眾生,其實和夜晚平等地讓黑暗降臨一樣。所以對所有人溫柔,就是對每個人殘忍。
然而,你是不能怨尤的。就算她們小小的舉動在無意間越界了,也不是她們的過失,而是把防線設得這麼低的你的錯。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發楞地瞪著薰離開的門口。
再說,妳不是說要做回自己嗎?結果還不是一樣,打著哈哈把一切帶過。
到頭來,什麼「想要改變」,只是妳打發我的藉口吧。
又或是,我的存在根本微不足道。
不管怎樣,要是妳多少為我感到尷尬,該有多好……
「喝!」
瞬間,我為方才腦中突然出現的想法倒抽了一口氣。
這種想法是不允許的,我羞恥地用力捏住自己的大腿。
也因為這份痛楚,我才回過神來,注意到自己的桌面有點不同。
不,應該是很大的不同才對。
書就坐在我的桌子上。他雙手抱著縮到桌上的腿,清秀的臉龐半埋在雙膝之間。你是喜歡坐在鍵盤上的貓嗎?
「……」
「……」
總之先視而不見吧。我彎下腰,打算從書包裡拿出下堂課的課本。
「天啊芋頭,你怎麼了!怎麼這麼奇怪?」
我停下手邊的動作,再次看向書。
「幹嘛,我本來就這麼奇怪。」
「不對!平常的你會對我講一堆垃圾話,然後把我趕走,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還有你怎麼突然買這種飲料,有夠難喝……」
等等,那不是我剛買回來的……我兩眼發直地看著被書喝到只剩半瓶的汽水。
「那大概是我放棄治療了,不如你下堂課就坐在這裡吧。」
「不要轉移話題!還有,你今天上課也超詭異,一直東張西望,還不時用趴在桌上用課本蓋住頭……欸,這汽水真的很難喝,咕嘟,有夠難喝,咕嘟……」
「什……我哪有這樣做……我、我有嗎?」
「當然有啊。喔,好難喝,咕嘟。」
「我……」
書就這樣一面嫌著難喝,一面把我的汽水喝到快見底。
「嗝,你該不會是……被薰甩了吧?」
「啥?你說什麼蠢話?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你怎麼會有這種愚蠢的錯覺?」
面對全身汗毛都豎起來的我,書又灌了一口汽水。
「咕嘟……喔,那是因為……」
「欸,宇,你今天好奇怪。難不成是失戀了嗎?」
「連妳也來嗎?我是不談戀愛的人,怎麼會失戀?」
書的話還沒說完,璃就一臉嚴肅地拉了一把椅子在我旁邊坐下。你們是在審問犯人嗎?這下可好,我現在被牆壁、書、璃給環環包夾,難不成我得跳窗逃生不成?
「那麼是離婚?」
「離更遠了!」
「落榜?」
「跟考試沒有關係好嗎?」
「嗯……面試被刷掉?」
「……」
這個人對學習的偏執未免太嚴重……我死瞪著璃手上被翻得破破爛爛的單字本,放棄再糾正她。反倒是璃點了點頭,自顧自地下了結論。
「那麼,是『沒被選擇』吧?」
「不要妄下結論好嗎?」
我壓抑住口氣中的不耐煩,同時在狹窄的椅子上變換姿勢。
「你們幹嘛突然來問這些有的沒的,心血來潮嗎?」
書將手機打開,遞到我的面前。
「這個嘛,其實,我們學校的靠北板上最近出現了這種匿名貼文……」
我先瞄了一眼他的訊息欄——99+未讀訊息——才往上看貼文內容。
『班寵為一年十班之固有資產,邊緣人不得任意竊占之!』
『說什麼要見識人家的料理技術,想喇可以換個方式嗎,我都看不下去了。』
『最近是不是有噁男纏著班花不放啊,癩蝦蟆還是不要妄想吃天鵝肉啦!』
『一年十班那個XXX,不要一直纏著女生不放好嗎?硬要跟著人家去買美術材料,看不出她很困擾嗎?你在繼續噁同學,小心我把你葬在山上!』
「……」
我用書的帳號點開留言列。
「再……啦……幹……好,發送。」
「欸等一下,不要用我的手機留言……我喜歡鬧人家,不代表喜歡被鬧啦!」
「你還知道自己平常都在鬧別人啊?」
書趕緊把自己的手機抽走,確定留言沒有發送出去。
這時,「啪」地一聲,璃單手闔上單字本,以嚴峻的目光盯著我。
「我覺得,宇最近跟薰關係好像很好。」
「有嗎?」
「宇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我不喜歡她。」
這次我以斬釘截鐵的語氣立刻回應。這時透過璃和書之間的空隙,我瞥見身處於教室前方人群之中的薰朝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這瞬間我們三人都沒說話,我才注意到整個教室的人聲都沉澱了下來,無數隻眼睛正盯著我們看,無數雙耳朵正緊繃地豎起。
「我跟她不熟,不要亂傳謠啊……言,咳……」
我刻意揚起聲調,用周邊——也包括薰的小團體——的人能聽見的音量宣布。只不過似乎因為太久沒拉開嗓門,一個不小心就破音,顯得魄力有些不足。
璃瞇起眼睛,稍稍地靠了過來,緊緊捏住我的袖口。
「那為什麼宇今天上課一直趴在桌上偷看薰,看了幾次就會用資料夾蓋住朝薰的方向,然後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偷看,重複循環?」
「你們兩個上課都不用看黑板嗎?」
「還不是芋頭你小動作一大堆……」
「盯住死對頭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
書和璃口徑一致地砲轟我,該不會你們都先套好招了吧?
「我說了,我沒那個意思。」
「宇說謊。」
璃冷冷地反駁我。
「因為『那個時候』,你也對著我一直重複做一樣的事。」
「我……」
「還有,禮拜六買完材料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書放下他手中挾持的汽水,正色看著我。我已經不知道他是打算為我緩頰,還是要丟出下一波攻勢了。
「沒事啊。」
於是我只能搬出天生的臭臉,瞪了回去。
「真的嗎?可是你不是叫我回去,跑去她家……」
「我說了什麼都沒有!」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膝蓋卻重重撞上桌腳,痛得我面色扭曲。
「喔……呃……這樣啊……」
他們對我異常的反應感到不知所措,狐疑地互看。
我真的沒有說謊。
週六晚上發生的那些紛擾,對她而言,肯定不過是「沒事」吧。
我茫然地拿起桌上的汽水喝了一口……
「全被喝光了啊!書你賠我一瓶!」
當我反應過來時,書已經嘻皮笑臉地溜之大吉,我不禁咋舌,忿忿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我又感受到班上同學的視線。還在班上的人好奇地看了過來,其中也包括薰。我一與她對上眼睛,就立刻別開視線。
今天真是個倒楣日……我咬著下唇,把臉埋進立在桌上的課本後方,隔絕所有如針般的目光。
§
「啊……」
向晚時分,我緩緩推開家門,立刻疲憊地將身軀倚靠在玄關的五斗櫃上,發出彷彿中年上班族的嘆氣聲。
空蕩蕩的家裏沒有溫度,只有後陽台灑進一抹冰冷的斜陽。
為什麼,明明翹掉了課後的留校查看,明明比往常更早回家,身體卻比平時更脫力?
「嗶」我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打開,然後便放任自己摔進椅墊的懷抱。
在沙發的溫柔支撐,還有綜藝節目的遙遠嬉鬧聲中,我終於感到一絲安心感。
在那個與小公寓格格不入的魚缸裡,阿魚用牠那圓睜的魚眼瞪了我一眼,彷彿受不了我一般吐出一顆大大的氣泡。
「幹嘛……等等再餵你……」
我支支吾吾地嘀咕幾聲,奮力挺住不斷往下溜的眼皮。
「要是你餓了,就把阿文跟阿錦吃掉啊。」
「為什麼不吃呢?」
「你也害怕一個人……嗎……」
眼瞼益發沉重,就像是撐了個鐵塊一樣。我終於無法抵抗睡魔的力量,重重將雙目闔上。
體感上只過了一瞬間,我又「唰」地睜開雙眼。
夕陽的餘暉已經消失,整個空間被黑暗佔據,只剩下電視盡忠職守地發出光芒和聲響。
我摸摸傳來異樣緊縮感的肚皮,再看看鐘面上隱約浮現的時間……八點十八分……
還是別開伙了。我將冰箱裡還剩下不少食材的罪惡感拋諸腦後,坐起身子開始思考該上哪間館子。
§
隨著一陣唐突的煞車聲,我把腳踏車停在廟口夜市的巷口。
從路口的紅綠燈望進去,可以看見整條街被形形色色的招牌和攤販所包夾,一顆顆腦袋在燈紅酒綠的人海中浮沉鑽動。
接近巷口的地方還是柏油路,但也已經被人群給塞得水洩不通。要經過一個T字路口後,才進入真正的夜市徒步區。在二線道寬度的馬路末端,「仙翁祠」靜靜坐在昏黃的燈光中俯視著腳下的凡夫俗子。
即使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人潮也是一樣洶湧。光是在外頭找個停車位就讓我費了不少功夫。
把車子用大鎖鎖上後,我手插口袋,走進充斥著油鍋、蒸爐、攤車的騎樓中。
要吃什麼呢?還記得之前有家我常光顧的冷滷味攤,我每次都會點他的百頁豆腐。只是,不知為何某天我在豆腐裡吃出了噁心的消毒藥水味,從此之後,就我再也不踏進那家店一步。
那麼,這樣挑剔的我還能吃些什麼呢?
我知道再往裡面走還有一家炭烤攤,大概是今年四月時開的吧。剛開幕時我有光顧過一次,印象還不錯。食材算新鮮,老闆夫婦待客親切,排隊也不至於排得太長。
那麼要去試看看嗎?
還是不要吧,吃燒烤當晚餐挺不健康的。
可是偶爾吃一次還不錯吧,那裏還有米腸,有澱粉多少能吃飽。
但是燒烤隨便點就會超過一百塊,對我來說是高攀不起。
然而,即使掙扎著,猶豫著,我還是走到那個鐵皮棚子前,加入那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人龍。
等到排在我前方的人潮散去,又過了十多分鐘。
被油煙燻黑的簡陋屋頂下,一排染上了炭汙的紅燈籠沉浸在油煙機來不及拂去的輕煙裡。在那之下,一對老舊攤車靜靜捧著兩堆晶瑩細碎的碎冰。一碰就散的冰山上,躺著一整列串的整整齊齊的肉品、豆乾、丸物以及蔬菜。
抓了個塑膠籃,我在攤子前盯著櫃台裡老闆娘在烤爐前忙得焦頭爛額的背影佇了一會兒,才揀了一串鹽漬過的五花肉。
不知道老闆今天又跑去哪裡了?他總是不在攤位上,把工作都丟給妻女處理。
又思考了幾秒,我再伸手拿了一串花椰菜。
輕輕搓了粗糙的竹籤一下,我舔了舔乾燥的雙唇,走向右手邊結帳。
「一共是五十……元……」
熟悉的女聲在聲音的主人看到我的瞬間遲疑了一下,於是我停下翻找錢包的手,抬起頭正對站在窗口後面的薰。
「啊,真是巧啊。」
違心的謊話被油煙機的轟隆聲響碾碎,消失在空氣中。
「……是啊,宇你來買消夜啊?」
「嗯,睡過頭,不想煮晚餐了。」
薰禮貌地淺淺一笑,低頭在塑膠籃上夾上木頭夾子。
在她看向籃子裡的花椰菜時,僅僅一瞬間,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薰隱晦地吸了一口氣,柔軟的雙唇也隨之微微顫動。
但是,即使我兩天前對她說了某些話、幾小時前蹺掉了留校察看、方才買了自己討厭的蔬菜,她依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有些疲憊地把號碼牌放到桌上。
「三十七號,請稍候一下。」
她沒有伸出手向我收錢,我們就像兩個等待著對方掛斷電話的生意人一樣對峙著……不過,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片面想像罷了。
我望進她還殘留著些許困惑的眼瞳,接著我伸出手,將手心那枚厚重,卻泛黃骯髒的硬幣遞向她。
錢幣在口袋裡待了太久,冰冷的金屬被肌膚的溫度感染,彷彿裡面流著血液一般。
薰用細長的食指與拇指緩緩地將我的體溫捻起,滑順的指甲搔著我的掌心,癢得令人難耐。
「噹啷!」
忽然間,銅錢從薰的指尖跳開,像是要逃離我們之間的尷尬氣氛一般,撲通一聲跳進地上的水窪裡。
「啊,不好意思!」
「呃,抱歉。」
我們各自囈語著不知為何而來、不知向誰而語的歉詞,零碎地避開目光。
我彎下腰,從冰塊消融而流下的冰水中撿起那已經復歸冰冷的硬幣。我再次冷靜地將它交到薰的手中,她也俐落地接過。
在燈火搖曳的影子間,我聽見了氣若游絲的一句話。
「我搞不懂你……」
薰寂寞地泛著微笑,白皙的臉上黏著被汗水浸溼的髮縷。
「但是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那就照著辦吧。」
在抽風機和爐火蒸騰的聲音中,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如秋夜的霜。
當我撇開視線看著彷彿即將崩解的碎冰山時,一張護背過的號碼牌被塞進了我的手中。
「銘謝惠顧唷。」
薰無聲地轉身,消失在我呆滯的視線前方。
她的接受否定了我的本願,而我亦無從怨尤,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指頭輕碰上了被油煙燻得黏膩的鐵皮牆,我的意識閃進了小時候一頭栽進夜市抓獎球的回憶中。
大大的玻璃球裡裝著小小的保麗龍珠,像是彩券開獎一般跟著氣流翻滾撞擊缸壁。一旁還有一個總是說著不會中獎,卻還是忍不住去抽的孩子。
理所當然的,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銘謝惠顧」。
§
我坐在仙翁祠的台階上。街底的廟口門可羅雀,街燈在泛著暗紅的天空底下灑下點點光芒,在我身後的階梯上積成一窪扭曲的陰影。
花椰菜好難吃,真的好難吃,好難受……
一陣風從背後吹來,我回頭看了一眼敞開的廟門。
正殿上香爐裡不見青煙,只有神壇上兩排的光明燈遠遠近近地融成一片。人們的心願層層交疊,化成了千磚萬瓦,成就了信仰。
我究竟要的是什麼?我背對神明的目光,向自己尋求答案。
我要的才不是戀啊愛啊那樣庸俗的情感。
「救贖」、「戰友」都只能形容它的鳳毛麟角,我追求的是一種難以被言語定型的關係。它太過耀眼、太過美麗,就連記述其名也令人躊躇,因而被這個世界所隱藏起來。
因此,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決定向那荒漠進發。
並不是想締造橫越沙漠之類的創舉,我的目的只是想看見那個一無所有,只有一片蒼白的沙之世界。
我充分瞭解著那裡多麼淒涼,多麼貧瘠。還有,一旦走進那個世界,就再也無法回頭的事實。
於是,我捨棄了一切,把自己投入其中。
為什麼?我也不清楚。
大概是因為,即使心裡早已確定那裡必定一無所有,我還是期望著在世界的盡頭,能找到一朵為我綻放的玫瑰吧?
於是,我不斷尋尋覓覓、不斷將小小的燦爛幻影誤認成它給我的線索、不斷地伸手碰觸、不斷地留下一道道傷痕。
父母、璃、還有其他原先在我身邊,最終因此被我推開的人,他們留下的空洞吹進一陣陣冰冷的風砂,不斷掏挖著我的內心。
我曾經好幾次告訴自己應該任我的心乾枯死去,不該再去尋覓,但我依舊無法忍住伸出手的衝動。
然後就像現在,一切又一次像海市蜃樓一般碎裂於無形。
或許有一天我會習慣這份痛楚。
但在那一天降臨前,請容我繼續懷抱一絲絲的期待,請容我再重複一次那懷抱希望,然後落入失望的循環。
倘若世界上有神明存在,那這就是我唯一的心願。
「宇?宇,是你吧?」
這時我的耳畔突然響起叫喚我名字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連忙回頭看去,恰好看到那個熟悉的黑框眼鏡,還有紅色的高領毛衣。晴姐跨過外殿的門檻,直直地朝我走來。
「果然是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
晴姐的眼睛瞇成了一條拔絲糖,那是嚴厲中卻帶著柔軟的目光。
「果然是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
「老師不也一樣,這個時間還到廟裡做什麼?」
「這個嘛……」
晴姐忙不迭地把右手藏到身後,但在那之前我已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綁著一條紅線。
……是啦,仙翁祠裡也有供俸月老沒錯。
「反正每個月我都會來拜一下,剛剛想到差不多該拜了,就……」
我突然替老師感到一股心酸,這間廟是不是不太靈啊?
「不過重點是你。」
一股像是鉗子一般的力量狠狠框住我的肩膀。
「我對你翹掉課後輔導很有意見喔?要不要陪我吃個飯,好好輔導一下?」
「等一下,我吃飯會死掉,所以……」
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我就像是沙灘上的海豹,被殺人鯨瞬間拖進了海洋的深處。
老師俐落地用手臂架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廟旁的小路。
在昏暗的街道上,只有一間小小的便當店還亮著燈。
因為過了正餐時間,店裡沒有其他顧客,只有一股黏在牆上白漆中揮之不去的淡淡油膩氣息。
「喔,是小晴啊?一個禮拜沒看到妳了啊?」
頭巾下露出幾縷白髮,戴著口罩加上眼鏡的店老闆熟稔地向老師打招呼,晴姐也熟門熟路地揮手,手上的手機還顯示著戰略遊戲的畫面。
「哎呀,今天才發薪啊,之前都喝綠豆湯嘛!」
「天啊,那要好好補一補!」
「是啊是啊,我要兩份去骨雞腿飯!」
老師拿出深黑色的皮夾。與高雅的格調相反,皮夾鍊子上卻掛著一個可愛的「咕嚕貓」吊飾。吊飾看起來已經使用很久,連表面上的漆都已被磨得斑駁。
嗯?所以老師是要請我吃飯的意思嗎?
正當我為了意外省下飯錢感到小確幸時,店老闆和善地向我發問。
「嘿,同學你勒?」
「欸?嗯?可是晴姐不是已經多點了一份了……」
「你還沒吃飯嗎?這兩份都是我要吃的啊?」
「啥?」
老師自豪地拍了拍纖瘦的肚子,得意地說:
「好不容易有薪水,當然要吃起來放著,不然月底沒東西吃的時候就沒存糧可以燃燒啦!」
妳是熊嗎……原來月光族也有冬眠的生理機制,還真是上了一課。
「喔……那……我要蝦捲飯……」
驚訝之餘,我還是點了餐,乖乖地跟著老師在角落的桌子邊坐下。
晴姐一就坐,就抽出一旁的免洗筷,興奮地把紙套折成筷擱,哼著小調托著腮盯著廚房。
妳到底有多餓……我一時也忘了老師在進門前放話要對我說教的事,跟著看向廚房的方向。
「話說回來,你怎麼這麼晚才吃飯?」
老師就像是盯著水面的夜鷺,維持著直勾勾地看著廚房的姿勢向我提問。要不是店裡空蕩蕩的只有我們,我完全不會意識到老師是在問我。
「我睡過頭了。」
「喔,這情況算挺常見的。我是有時候晚上會有經驗值加倍,所以……」
「喔,這情況也算挺常見的。」
我隨口應答。這時店老闆把炸的酥脆的蝦捲放上打好的菜盤,送到了我們桌上。
「啊,蝦捲好像炸得比較快,那我先開動了。」
(盯……)
「我……開動了……」
(盯……)
「叫我怎麼吃……」
晴姐的目光緊緊黏在我夾起的蝦捲上。她的眼神喪心病狂,令我不禁懷疑她已經被來自冥界的冤魂給附身。
「老師……妳要不要嘗一點……」
「咦?真的嗎?那我不客氣了呢!」
還魂!還魂了!我看著老師變回人形,喜孜孜地把蝦捲送進口中,幸福地咀嚼。我看,這個彷彿妙齡少女般的笑容就姑且當作報酬吧。看到她方才那連鬼都讓三分的樣子,等等她的菜上桌,我可連一根筍乾都不敢跟她要啊……
「嗯……宇真的很會滿足別人的期待呢,真是個好孩子。」
晴姐心滿意足的舔了舔嘴角,愉快地說。
「呵呵,老師妳太抬舉我了,我有懼高症會受不了。」
「嗯……那換個說法,你很會猜測你想要取悅的人需要什麼,還會努力去滿足她的要求。」
挾著菜的筷子停在空中。我緩緩眨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老師。
「但是,那只是因為你希望對方給你回報而已。」
深沉的話語從老師泛著油光的雙唇間點滴落下。我摸了摸鼻子,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那這樣我應該送老師點數卡吧,那才是老師最想要的東西。」
「我最想要的東西嗎?」
晴姐有些落寞地嫣然一笑。她拿起竹筷,逕自夾了一塊我盤子裡的油豆腐。
「大概是,讓我的學生都走上正確的道路吧?」
「……擅自決定什麼是正確,不也是很傲慢嗎?」
我下意識地低聲抗議。然而,當這句話的涵義慢慢滲入腦海時,我一時無法確定我指責的到底是老師,還是自己。
老師平和地將筷子放上摺好的筷擱,溫柔地凝視著我。
「沒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答。不管是你、薰、璃、或是……總之,你們信仰著不同的『正確』,彼此不同的軌跡相互交錯、影響,然後來到了現在。」
突然出現的名字並沒有嚇到我,我只是直視著淺笑著的老師。
「但是,如果想再走下去,要繼續成長、成為大人……那你就得接受那些『不那麼正確』的東西,放棄某些對『正確』的理想。」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有些老舊,一閃一閃地在晴姐的臉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就像鵝卵石一樣。」
「就像……鵝卵石一樣?」
我咀嚼著老師的話語。
自然課是教過的。河流下游每一顆渾圓的卵石,都曾經是上游深山裡堅硬的巨岩。它們以數十、數百年的時間,在汩汩長河中隨波滾動、撞擊、碎裂,漸漸地失去所有的稜角,慢慢地變成相同的形貌。
是啊,我很久以前也曾經以為,變得圓潤是成長的象徵。
但仔細想想,那隻不過代表著介意的、在乎的、珍惜的、亟欲守護的東西,都漸漸消逝罷了。
然而,倘若這真的就是「成長」,如果這必然是我們未來的結局……
……那麼這種徒留傷悲的成長,我一點也不想要。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晴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雖然聽起來很痛苦、很無力,不過也不用太害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總有一刻,或許現在、或許不久的未來、或許好久好久之後……你的『正確』,也會自然而然地變成『現實』。」
……就連我,也還在用虛幻的遊戲世界來逃避喔。
依稀,我好像聽到了晴姐如此囁嚅。登時,我甚至不確定這番說教是對我說,還是她給自己的自言自語。
晴老師凝視著空氣中某一點的眼神,彷彿正緬懷著往日歲月,又帥又美有如同一幅畫。要不是她嘴裡正嚼著我的高麗菜,我大概就立刻愛上她,發誓跟隨她,不離不棄了。
「那,是我搞錯了嗎?」
「是啊,你錯了。」
晴姐斬釘截鐵地回答。
「但是不是錯在你的想法。應該說,還能保有這樣的想法,正是你還年少的證據。」
老師閉上眼睛。
「你搞錯的,是你的方法。」
這次,突如其來的責備確實讓我心跳漏跳了一拍。
「可是我……我不知道……」
「你和她很像,都忘記了和人親近的方法。」
晴姐逕自打斷了我沉痛的低語,以看著孩子般的溫暖眼神繼續說下去。
奇怪的是,那樣的眼神並不會讓我覺得被看不起。
「所以,你們兩個都只會做一樣的事——把自己丟進水中,不哭、不鬧,在等著被拯救的同時默默地沉入水底……但是那是最徒勞無功的辦法。」
一時之間,我竟無法反駁老師的話語。
因為,除此之外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對我伸出的那雙手不是基於禮貌、同情、義務、交換條件、或是任何不純粹的理由。
「那……我該怎麼辦?」
「你傻了嗎?把方法想起來啊?」
「……想起來?」
「沒錯。」
晴姐伸出中指,輕輕推上黑框眼鏡。
「想起來就好,這就像是騎腳踏車,或是國小健康操,碰到就會記起來了……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
老師似乎認真地想勾起我的回憶,還雙手握拳作勢要踏步。
「可是老師,我記得我們國小跳的是『露西』版本的耶……」
原來舊版健康操是這樣跳的啊……發現自己不小心洩露年齡的老師輕咳了幾聲掩飾尷尬,然後正色向我說。
「你看,你還記得吧?只要去想就會發覺,只要鼓起勇氣回憶就會想起……然後,試著去相信。」
牆上的電扇嗡嗡作響,填滿了我意識的空白。
老師溫柔地按住我兩邊的肩膀,一股讓人安心的花香撫過鼻頭。
那麼,老師又是經歷過多少改變,才成為今日的她呢?
在柔順的髮瀑下,柔軟的雙唇溫柔地給了我啟示。
「所以……就當作,讓自己再傻一次吧。」
在這個微妙的空檔,店老闆輕輕把兩盤飄逸著香氣的腿排飯放到我們桌上。
「嗯啊!終於來了,快吃吧!」
晴姐立刻鬆開在我肩頭上的手,抓起筷子興奮地大快朵頤。我光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肚子也餓了起來,趕緊低頭動筷。
「來,給你!」
半塊炸得香味四溢的去骨腿排被放到我的盤子裡。
「喔……謝謝老師。」
我以支支吾吾的聲音表達著超過這份腿排的感謝,遲疑地將食物送入口中。
離開餐館之後,我在人潮逐漸稀疏的街道上踽踽獨行。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回到剛才仙翁祠的門口,隔著一小段街道,遙遠地望著那間炭烤攤。
坐在台階上,磁磚冰冷的寒氣透過衣服滲進我的肌膚,使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薰仍在攤車的後方為家計而忙碌著,不時抓起圍在領口的白色毛巾揩去額頭上的汗水。
我早就知道她在這裡了。
四月的那個時候,因為是同年的女孩,所以多看了幾眼。
凌晨時分失眠而出來散步,呼吸冰涼空氣時,注意到她穿著雨鞋,在水溝邊刷洗烤盤的身影。
於是有時,當我厭倦安靜的家時,我會像這樣坐在這裡遠遠地看著她。
到了開學時,則是因為訝異於被分到同班而印象深刻。
在家長會上知道她的父親沉迷宗教,擔任無給薪的牧師而不顧家計。
一直以來都知道她為了生活而辛勞,卻同時也兼顧著成績和人際關係。
因此,每次路過這個攤位的我,在隔著人群看到她的身影時,都會想著:
「妳不會感到孤獨嗎?」
而明明散發著相同氣息的我們,卻長成了截然不同的相貌。
我孤僻,她熱情;我低調無名,她眾人皆知。
我放棄了所有以避免失去,而她卻將一切握在手中不肯放開。
在這樣的我眼中,她是多麼耀眼。
所以,當發現她不如我想像中完美時,我感到憤怒,同時卻又想保護她。
而當發現她並沒有像我對她那樣,注視著我時,我又擅自感到失望。然後,因為不知如何是好而無所適從。
最自私、最貪心的人一直都是我。
想要讓她在我面前軟弱,想要變得特別,想要救贖,於是無所不用其極。
想要「戰友」;更想要「佔有」。
綿綿的雨滴從夜空落下,抹去了嘈雜的人聲。
隨著雨幕籠罩,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曖昧而柔和。在狹小的屋簷下,我默默地佇立著,手中滑著智慧型手機的螢幕,卻什麼都沒有讀進腦子。
我只是思考著。
我總是這樣。懷抱著名為疑心病的痼疾,因為胡思亂想而感到不安,由於感到不安而想要驗證,想要驗證而把人丟下,把人丟下後再期待對方追上來,藉此自我安慰,作為還被人珍惜著的證明。
這種非黑即白的想法,真是幼稚、噁心、傲慢、卑鄙至極。就算被押上軍法審判也無可辯解,懷抱著這種期待,就是一種罪業。
但是我卻無法抗拒這種渴望。
薰摘下毛巾,看向灰濛濛的天空。因為雨勢而逐漸清閒下來的小攤子被昏黃的燈光染成一片褪色的黃,她就著那閃爍的光芒,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機螢幕。
一輛灰白的麵包車開過,激起了一片水花,同時短暫阻隔了我的視線。
當車子駛過,在我的注視的視線前方,薰也正直直地望著空氣中某個方向。
她的眼光裡沒有任何情緒,我無法確定她是否注意到我。
我們只是一直任由視線交錯著,在雨中。
一定……我必須做些什麼。
正當雨點開始落下的那一刻,在住宅區的量販店中,有個正忙著將冷藏櫃裡的即期蛋糕掃進購物籃中的身影。
晴老師將一塊打五折的藍莓派舉到頭頂,盯著塑膠盤底的保存時間,發出「嗯……」的聲音。然後,她決定把這塊派也放進快撐爆的塑膠籃中。
唐突地,她搓了搓手臂。大概是被冷藏櫃的冷氣給凍著了,她浮躁地撫著毛衣下的雞皮疙瘩。
「唉……」
然後,她輕輕地嘶聲嘆息。
「真是的,蹺什麼課啊……害我同一套台詞還得分開說兩次……講一次就夠噁心了,說兩遍簡直羞恥得想把自己給宰了……」
「真是讓人擔心的傢伙……」
和不耐煩的語氣相反,她的臉上露出像是夏秋更迭時,母親注視著堅持不肯穿上長袖的孩子一般,那樣溫柔的神情。
「唉,你們啊……想要被愛,就要說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