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宴會角落，肯定充滿寂寥。
本章節 11288 字
更新於: 2018-10-28
隔週末，台北車站附近的便利商店。
我撐著下巴無聊地望著過分平淡的藍天，高高的空中一朵馬尾狀的積雲掛在車站磚紅色的屋頂上，恣意地宣告著今天是個大晴天。
和這樣的心情相反，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不容易撐過週間，沒想到假日也要出門……一想到這邊我就全身無力。這個禮拜我幾乎都夾在薰和書之間度過，講了太多話的結果就像是待在暑期營隊裡，整天應付隊友和大哥哥大姊姊的結果一樣，精神被磨耗得相當嚴重。
早知道就不要答應的……我現在只想躺在沙發上過一整天。
這時，我注意到馬路對面有個腳步輕快，像是雙腿加裝了彈簧的身影。
薰穿著一條深藍色緊身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厚罩衫，再加上一條格紋領巾……就和她的髮型一樣，是很復古的穿搭，也是會讓人想問一句「妳不熱嗎？」的打扮方式。
不過知情的我，倒可以瞭解她是為了隱藏胸口的刺青，才穿成這樣的。這麼想起來，心底倒是有種莫名的優越感。
小跑過馬路的薰似乎沒看見我。她就這樣停在我座位的玻璃帷幕前，開始就著玻璃的反光整理頭髮。
大概對自己瀏海的捲度滿意了，她接著開始用左右手的食指按住自己的嘴角，開始上下挪動。
1,2嘴角向上，3,4嘴角向下，5,6脖子歪歪，7,8再來一次……
這是「微笑體操」嗎？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對著玻璃重複微笑——歪頭的模擬訓練。微笑表情Check，接下來是裝傻……她把指節放到雙唇前，壓低視線，擺出新的表情。
不行了，再看下去要笑出來了。我繃著快要崩潰的嘴角，伸手敲了敲玻璃。
怎麼說呢？要是她連看到我的瞬間，那個表情都是演出來的，那我也只能甘拜下風，再也不相信女生了。
「……」
「別難過啦，至少不是被書看到。」
「還不是你的存在感太低，我根本沒注意到你。」
和心情大好的我相反，薰一臉老大不高興地抓著手上的蔬果汁猛吸。
太神奇了，原來那個完美的微笑是這樣練出來的。
「你的表情，好噁心……」
聽到薰拉長著臉這麼說，我不禁了摸嘴角，才發現自己剛才奸笑得多誇張。好吧，真的有點噁心。
端正自己的面容後，我又感受到猶豫的視線自對座投來。
「幹嘛？」
「欸，我今天穿這樣……會不會不夠可愛啊？」
「唉……」
我忍不住嘆一口氣。
「妳是想要用這種方式叫我誇妳可愛嗎？好好好，妳超可愛的。」
「欸？我才沒那個意思……我是真的在擔心……怎麼辦啦，本來想說穿樸素一點，會不會太不起眼了……啊，我的罩衫是不是有起毛球……」
我看著薰一臉嫌惡，同時憂心忡忡地嘟噥，忍不住插了句話。
「不用擔心啦，妳本來就很可愛了，穿什麼都沒差吧。」
聽了我的話，薰猛地一怔，抬起頭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什……什麼！誰教你這種老套的濫情男主角台詞的……噁心，超噁心！」
「……我只是沒多想……」
糟糕，仔細想想這種話實在有點噁心，害得我突然想自我了斷了。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穿成這個樣子……」
終於以正眼看我的薰露骨地打量我全身上下的穿著。
「我的穿著怎麼了嗎？」
「基本上穿著學校的運動褲外出就出局了啦！」
薰沒好氣地發著牢騷。我則是哀怨地攤了攤手。
「我今天不是來幫妳搬東西的嗎，所以穿這種活動方便的衣服才好吧？」
「就算是這樣……唉，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德性了」
……妳在那邊自顧自地得到什麼結論啊？
「先別管我的表情了。今天跟在學校不一樣，沒有其他會在意妳靠近書的人了，知道要怎麼做吧？」
為了避免家政課的結局再次發生，我特意向薰確認。
「喔，呃……嗯。」
結果出乎意料地，薰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的表情。
正當我想再次確認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宏亮的聲音。
「喔！抱歉來晚了！」
MAGIC！一聽到書的聲音，薰立刻裝上完美的笑容，轉頭面向店門口。
書今天穿著一身簡便的短衫，搭上七分褲，狡詰的眼神閃啊閃的，就像是外面招牌下的跑馬燈。
「嗯，謝謝你願意來幫忙！」
上週，我請薰以負責人的身分在班群發訊息，然後終於被加進群組的我裝成沒注意到要私訊，在下面留言「我可以幫忙。」
果不其然，過了不久，書就私下通知薰他可以來了。
「喔，你也來了啊？」
我以刻意裝蒜的語氣向書打招呼。
「那還用說，難得芋頭會出門，我當然要參一腳。」
老實說計畫這麼順利，我除了訝異之外，也覺得有點恐怖……應該說，如果被人親近到這種程度，實在會讓我心底不太踏實。
親近我的人，比討厭我的人更恐怖。
如果有人對我太好了，我就會開始胡思亂想，思考對方到底有什麼企圖、擔心自己能不能回報對方、懷疑到底能不能信任這個人，到底能不能對他敞開心房。
聽起來就像是還沒出社會就在規劃退休生活一樣吧？沒錯，我的目光就是這麼長遠。做不好就不要做，我就是抱持著如此真誠的心態與人相處。
所以很遺憾地，我到現在還是一個人。
這時我注意到在書的背後，還有一道意料之外的冰冷身影。
「啊，璃，午安安。」
「午安。」
面對薰熱情的招呼，璃仍然以一貫的冷靜態度面對。同時，她看了坐在椅子上的我一眼。
一如往常地，我又避開了她的視線。
「那，大家都到齊了，我們就出發吧！」
在薰雙手合十，充滿朝氣的嗓音催促下，我們魚貫走出了便利商店。
假日的台北車站依舊車水馬龍。
四個十五六歲的小鬼來車站商圈怎麼可能只是買美術材料呢？不需要多餘的商討，他們就決定要先逛一逛街，晚點再買美工材料。
搞什麼，我最討厭逛街了，我可以回家了嗎？
明明是道地台北人的書，卻像是個小孩子一樣「哇~哇~」地四下張望，站在他旁邊的璃則有一句沒一句地接話。
一直走在她們後方的薰用手揩著後頸的汗珠。在夏意未消，晴空高照的孟秋穿成這樣，也是為難她了。
她大概想搭話，卻在擔心突然加入會不會尷尬吧……隔了幾步，走在最後面的我不禁這麼臆測著。
形形色色的旅人、假日還要加班的上班族、還有像我們一樣純粹出來購物的死高中生……各式各樣的人懷著各式各樣的目的，在同一個地方不相干涉地錯身而過。
感到無聊的我兩眼發直地盯著薰髮梢之下，後頸的美麗曲線，在心裡把玩著無數一閃即逝的念頭。
以前的我曾害怕被人群淹沒，只能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強忍著惶恐流亡。
到了現在，我終於成長成能在人潮裡抬頭挺胸，邁步前行的男子漢……並沒有，我還是一樣沒用。
只不過時至今日，雖然陌生的視線一樣刺人，我至少不會在眾人針山般的目光裡失去呼吸、失去自我。
因為我已知曉，他們的眼中其實沒有我。
「沒人在乎我」這件事，比什麼都令人安心。
當我從胡思亂想回到現實時，前面領頭的人已經停下腳步。他們站在騎樓的柱子下，等待我拉近落後的幾步距離。一與他們的目光對上眼，我立刻看向其他方位，這才發現我們正在一間飲料店前方。
「芋頭，小薰說要請飲料，你要喝什麼？」
「啊，不用了。」
還沒等書說完，我就反射性地回答。
我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好意。「施比受更有福」，畢竟佔了別人便宜時，反而會像是欠人一筆帳一樣坐立不安，那感覺有夠不舒服的。
書先連眨了好幾下眼，然後轉頭跟薰說。
「他要一杯大杯觀音，無糖去冰。」
「而且一定要加椰果。」
就連璃都無視我，直接代替我向薰點單。
「嘿欸，他不喜歡吃珍珠啊？」
薰露出疑惑的表情。欸，別小看椰果！椰果很好吃，不要因為台灣人的身體百分之七十都是由珍珠構成的就這樣歧視我，加椰果錯了嗎？這是宗教自由！
「差不多囉，而且印象中他只喝觀音茶，沒聽過他點過其他飲料。」
「是啊，從以前就只會說不，要送他生日禮物也費了一番工夫……」
璃彷彿融冰般喃喃說道，同時在她澄澈的眼種裡，映著大樓間隱約透出的青空。
「我們在說飲料的口味喔。」
書不懷好意地笑著，回過神來的璃跫起眉頭，伸手整理一絲不苟的瀏海。
「……我當然知道，庸俗的全球化味道，最適合庸俗的人。」
「全球化的味道是什麼味道？妳公民沒讀熟嗎？」
由於受不了話題繼續繞著我的飲食習慣打轉，我忍不住插嘴。
「哼，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我讀的可熟了。關於全球化的章節，包括其優點與缺點都在課本第一百六十七到一百七十頁，我已經複習了三遍，沒什麼問題。」
對我的玩笑冷漠反駁之餘，她得意地「啪」一聲闔上手上不離身的英文單字本。不，妳可以不用特地宣揚妳的複習進度，還有妳背頁數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太喪心病狂了吧？
「好勤勞……我都還沒開始複習……」
薰在研究菜單的同時喃喃地說著，但當她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立刻低聲驚呼了一聲。
喂喂，如果妳是普通人就算了。可是妳是學霸，請小心注意妳的言行！
成績好的人說出「還沒複習」這句話，在其他讀得很認真的人耳裡可能就會變成「我讀一點書就贏你了何必這麼累呢？」，而在不太用功的同學耳中則會產生「明明就有偷讀吧？還在裝蒜。」的感想。
正所謂「話語是誤會的泉源」，同一句話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法。如果再經過以訛傳訛，不同人個人意志的渲染，那麼就會像團康遊戲的圖畫接龍一樣，一開始畫的鱷魚，傳到最後可能會變成削鉛筆機。
「啊，所以我的意思是……」
「真的嗎？那我建議妳從現在開始準備，要不要參考我的讀書計畫表？」
不過璃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那方面去，她誠懇地看著薰，同時還打開手中的手機，準備真的把她的行事曆給薰看。
「啊，呃，我……」
薰似乎也對璃的反應感到意外，有點恍神般地搔著頭。
「決定好了就可以去點了吧，還有其他人在排隊。」
「啊，對喔。」
我搔了搔鼻子，打斷她們的對話。薰聽到我的提示，趕緊走向櫃台後的店員。
「嗯……我要中杯綠茶，去去，謝謝你。」
薰點的內容很樸實，但臉上掛著的笑容倒是誠意十足。
話說後面那個去去是怎樣，不要亂縮寫好嗎？
「我要一杯大綠拿鐵，微微；再一杯大觀音加椰果，去去。」
書簡約有力地連我的點單內容都一起點完，然後示意輪到璃點飲料。不過微微是誰？最近的女明星嗎？
「一杯中杯珍珠奶茶，全全……全糖全冰。」
差點被拉走的璃還是安分地唸完全名，不過妳的口味還真是從國中就沒變……這配方比薰的假笑還甜，感覺喝下去就會得糖尿病。
她將一只雪白的環保杯放在櫃檯上，同時轉頭看向我。
「你的環保杯呢？」
我有些尷尬地別開視線。
「……大概上週就發現不見了。」
聽到我的回覆，璃刷刷刷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不見了？」
「嗯……啊不好意思，觀音用塑膠杯裝就好。」
查覺到自己耽擱了後面排隊的人的時間，我趕緊向櫃檯後方的點單小姐確認。
店員露出符合基本時薪的不耐笑容，在收銀機上減去環保杯的折扣，然後將找零和發票交給我們。
過了幾分鐘，我從帶著鴨舌帽的工讀生手上接過裝滿褐色茶湯的塑膠杯。
我先看了請客的薰一眼，看到她已經先喝了起來之後，我才放心地「啵」一聲用吸管把封膜刺穿，用力吸了一口。冰涼的褐色茶液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微焦果香，讓我因為被人群包圍而產生的躁動也隨著安定下來。
茶界的咖啡，就是觀音茶！覺青們別再喝星巴克了，你們不是老是把關懷鄉土掛在嘴邊嗎？總要身體力行嘗試些本土的東西吧？
容我說一句，會強調自己覺醒的人，通常都還在作夢。
「杯子……」
「怎麼？」
正當我在心裡訕笑著那些菁英主義者時，璃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襬。
回頭一看，她正用小巧的唇珠撥弄著鐵吸管，平靜地問。
「還記得丟在哪裡嗎？」
看著她澄澈的眼眸，我一時不禁語塞。
「我……好像丟在學校了。」
「這樣啊。」
璃瞇起眼睛。
「我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你用不到一年就弄丟了嗎……」
一聽到敏感的話題，我立刻慌張地抬頭，朝其他兩個同伴的方向看了一眼。
書和薰正看著隔壁文具店的櫥窗。書似乎找到了他中意的卡通系列娃娃，正興高采烈地向薰宣傳牠的好——什麼嘛，你們還真是順利。
「我來幫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弄丟的東西，我自己找回來。」
「你最後一次用它是什麼什麼時候，放到哪裡？」
正當我分心時，璃拿起她手上那杯跟我同款，成對的環保杯，板著臉質問我。
「我……那已經不是妳的東西了……所以……」
「所以？」
璃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一開一闔。
「我不確定你想表達什麼，但我希望你繼續使用它。」
她無視我的暗示，毫無掩飾地、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純粹的想法。
我再次語塞。
不拘泥言外之意，永遠直言的璃十分帥氣。對她而言，話語就是話語，文字就是文字。所以，與她相處時，明示暗示、話中之話都派不上用場。她只會用最直接的話語，訴說她最真實的心情。
因此一直以來，這都是她最令我醉心的魅力，也是最讓我椎心的缺陷。
平日乏人問津的圖書廣場，現在已經被前來補習以及逛街的年輕學生塞得水洩不通。我看著其中一個打扮簡約，身材修長的帥哥和他的女伴擋在走道口。這些標準的班核（班級核心人物）天性喜愛生長在文具以及精品櫃旁邊，以及騎樓的狹窄處，把通道堵得水洩不通，你們是河殼菜蚵嗎？【注】而且還像麻雀一般喋喋不休，實在有夠吵——等等，那兩個人不就是書和薰嗎？
【註：河殼菜蚵，外來種，常阻塞水庫發電廠等水利設施管道。】
書手上抱著一堆倉鼠般的娃娃，興高采烈地和薰介紹「咕嚕貓」。看看那鼓脹的雙頰、短短的雙手，要不是牠的尾巴長得像是金絲猴，根本沒有人相信那是貓。現代的卡通實在愈長愈怪，真懷念湯姆貓與傑利鼠的年代。
薰倒也是很給面子，掛滿興味盎然的笑容不斷地點頭，絲毫沒有厭倦的感覺。
至於我，早就挑了本磚頭書，找到一個在柱子下兼具「三不」——不起眼、不阻人通行、不會擋住客人選購商品的角落讀了起來。
《百年孤寂》，記述那支被詛咒的家族，六代間的起起落落。我已經讀了不下五次，就像是與活生生的人接觸一樣，每一次都對裡面不同的角色產生新的認識。
在這種逛書店的行程中，還是別拿沒看過的書來讀比較好，畢竟要是好巧不巧讀得手不釋卷，就不得不輕率地將它買下。放在我書櫃中的書，都是在圖書館裡詳閱一次後，確定能讓我一讀再讀，才到書局收購的。
與一個自己印象深刻的段落重逢後，我揉了揉眼睛，注意到走道的另一頭出現了熟悉的人影。
璃正在書櫃前逡巡，胸口抱著一疊簡直可以防彈的書，同時仍直勾勾地瞪著面前的書櫃。
我本來以為那個櫃子放的是自修。然而當我定睛一瞧時才發現，甘蔗板下的壓克力燈排白紙黑字寫著「食譜」。
忽然，查覺到視線的璃敏銳地回頭看向我，也因此讓我看到她那本書封面上寫著「創意料理很簡單！」幾個字。
不，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好嗎，拜託了。
璃僵硬地轉頭，結果抱在懷中的一本本書籍應聲跌落地面。
「嘖……」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被璃遠遠地瞪了一眼。
她草草地撿起散落一地的食譜後，就消失在另一排書櫃之後。
我茫然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僵在半空中的手也無力地垂下。
「你在看什麼？」
忽然，我的臂膀被拍了一下。我不悅地拎起手上的文學名著，把封面轉向薰。
「哇……」
薰一瞬間擺出不敢恭維的表情，但下一刻又馬上展露出禮貌的笑容。
「沒想到你會看這麼有內涵的書耶……難道你還算挺聰明的？」
雖然臉上笑得溫柔，但說出口的話語還是失禮的不得了就是了。
「沒禮貌……雖然我段考大概就八十分上下，可是我只用了考前一天抱佛腳就考到這個分數，也算是頭腦不錯好嗎？」
「嗯……那你為什麼不多複習幾天？」
「嘖。我討厭讀書啊。」
我搔著鼻頭嘟噥回應。說到底，要是多花了好幾個晚上熬夜複習卻沒考好的話，不是很虧嗎？不期不待沒有傷害，臨時抱佛腳即使考差了，也不會難過嘛。
「話說回來，妳拿的是什麼書？」
「喔！是這本！」
她將本來藏在背後的那本書雙手高舉到我的眼前，上面斗大的書名《與人相處的三十個方法——只要掌握這些，你也能成為萬人迷》嚇得我大力地向後仰，差點撞到牆壁。好香，妳用哪牌洗髮精怎麼香成這樣！
「什麼啊，我不看這種噁心的東西。」
我故作冷靜地將她舉起的書本揮開。結果封面後方，薰那雙充滿活力卻深不見底的眼瞳正好對上我的雙眼，使得我不禁別開視線。
「哪有噁心啊，這種書不但勵志還很實用，不是你最需要的嗎？」
「我才不想當萬人迷……我告訴妳，基本上能鼓起勇氣從書架上把這種書拿下來結帳的人，都不需要這種正能量的書。光是這個舉動，就代表妳的臉皮厚到根本不會有和人相處的困擾。」
「嘖……你就拿一下啦，拿啦拿啦……像你這種對人生一片迷茫的人，就該讀這樣的書啊？」
「誰說我迷茫的？我已經決定好我的未來進路了。」
「什麼？」
薰確實地被嚇到，連退了幾步。我冷冷一笑。
「沒錯，不要嚇到喔~我長大之後，打算要——退休！」
「唔哇……」
她的臉立刻塌了下來。喂，我有說錯嗎？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退休吧？如果可以，我真想要有一支人生遙控器，可以把我的時間快轉到退休的時候，命運真好玩。
「你還是好好收著吧……」
薰以遺憾的表情把書本塞到我的手中，這時我突然發現，在這本帶著強硬黃黑配色的刊物裡還夾了另一本書。
我扒開它的偽裝，把裡面泛著少女粉紅的輕薄本子抽出來。
《惡霸五王爺3》……我把用塑膠膠套密封的平裝書來回翻看了幾下，只見封面上畫著模擬的女子畫像，還有封底上簡短的幾行簡介。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這個王爺任性怠惰又我行我素，超帥的啊！」
薰兩眼發亮，興奮地指著我手上的書，同時還從她的隨身包包裡抽出一本《惡霸五王爺2》，翻開滿滿螢光筆劃記的內頁，湊到我的眼前。
「是喔是喔。」
這時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般瞇起眼睛，伸出手按住我的額頭，將我的長瀏海向後撥。
「欸……你把頭髮剃掉留辮子，感覺很有王爺的味道——那種頹廢的感覺。」
「不要動我的頭髮……」
我再次整個人向後退，想要躲開她的手心。結果薰也跟著向前踏一步，仔細端詳我的臉孔。
「欸……原來你頭髮剪短的話，是長這樣喔……」
「放開啦……」
我趕緊伸手開她的手臂。薰先是以困惑的表情來回看著閃到一旁的我和自己的掌心，然後「啊」地小口微張，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然後她以眼角餘光瞅了我一眼，才硬是掛上熟悉的無敵微笑抬起頭來。
「欸跑龍套的，幫我把這本書拿去結帳。」
「為什麼？自己去結啊。」
「不行啦……這種興趣太不像我了，人家辦不到啦……」
她忸怩地輕嚙著自己的指節，一對膝蓋輕輕碰在一起，紡錘狀的優美腿縫牢牢繫住了我的目光。
薰害羞地往上看。
「真的不行嗎？」
「……唉。那妳自己把另一本放回去。」
我沒好氣地把作為幌子的書塞回薰手中，拎著她想要的言情小說往樓梯走。
「哇~太好了~謝謝你~」
「比起看妳在那邊表演變臉，我還寧願抱著這本小說去找店員結帳。」
聽到我的回答，薰立刻鼓起臉頰，不悅地走在我旁邊。
接著過了幾秒，她偷看我一眼，又換回了平常的表情。
「不過，既然你都幫我的忙了，身為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幫你跑個腿。你有什麼想買的？像是文具、或是公仔之類的？」
束著雙頰上的紅暈，薰板著臉詢問我。
「喔，好啊。」
「那你要什麼？我去幫你拿來。」
「那……回家的捷運票之類的？」
「……NG。」
「幹嘛啦？我今天只是來幫妳搬東西，還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而已。外面太陽那麼大，我都快曬到皮膚癌了！」
「唉……」薰不禁聳肩嘆氣。
「真是的，虧我還想做件好事。不然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好了。」
「什麼好消息？c-m-b-y的觀音買一送一嗎？」
「你只在意這種事嗎？」
當然，茶這種東西不嫌多。而且我已練就一個人吃掉兩人份食物的能力，上次適逢星巴克買一送一，我一口氣喝掉兩杯星冰樂，頭痛得快炸開。此後我相信自己已經百毒不侵，就算是吃到飽也能一次吃完兩人份。
薰一臉「受不了你」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反正，你還記得，你的水壺最後放在哪裡嗎？」
「嗯？不知道，完全沒有頭緒。」
「這樣啊，我剛才想起來，你好像把它放進掃具櫃裡了……在你拿抹布的時候。」
「是嗎……我好像沒找過教室的櫃子，那我禮拜一再找找。」
我搜尋回憶，卻不記得自己有在教室裡開過掃具櫃的印象。
「不是教室啦，是那時在諮詢室……」
薰的話音嘎然而止，我停下腳步，回頭疑惑地望著早我一步站定不動的薰。
「嗯，應該是教室沒錯啦！如果我記錯就算了，應該是記錯了~」
薰誇張地揮手。莫名奇妙，虧妳還講得繪聲繪影。
「呼……差點就被發現偷看……」
「妳說什麼？」
「啊，沒事啦！」
薰加快腳步超過我。她那頭充滿活力的短髮消失在階梯的邊緣，在鬧騰的人聲裡空餘一抹清香，以及被留在原地困惑的我。
我看了手中的小說一眼。
粉色書封被裹在一層膠膜下，輕盈，又稍稍沉重。
結完帳後，我呆站在騎樓的櫥窗旁，看著天花板上一張張促銷的廣告旗像是萬國博覽會上的旗幟那樣垂掛而下。
薰小心翼翼地把小說收進包包裡後，就又跑進人群找書聊天去了。於是我也乾脆直接站在店外，等他們逛完。
但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書背地裡是什麼德行。我也已經察覺，薰這個人其實表裡不一。
即使如此，我還是決定干涉……
果然這全都是為了自己，相當的自私。
我閉上眼睛。
「叩叩」耳邊忽然傳來撞擊玻璃的聲音。哪來的啄木鳥……我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撇著嘴的薰。
「ㄏㄚˋ」
「幹嘛？」
這是哪種動物的威嚇方式？猴子嗎？
「你都不幫我忙啊……就丟下我一個？」
「……你們不是聊的挺歡的嗎？我才不要當電燈泡。」
「唉……才沒有。」
薰有些沮喪地低下頭。
「這才不是聊天。」
「呃……不然怎樣才叫聊天？」
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有些傻眼的我還是不禁開口反問。
聽到我用問句作為回答，她咬著下唇，低著頭思考了一下。
「不是這個意思，應該說，你不是從以前就很擅長嗎？所以我那時候才決定拜託你的。」
「我擅長什麼？」
「……」
薰再次低下頭，捲捲的髮尾像是布簾一樣擋住了她的面容。
「……就算做自己，也有人會喜歡你的方法……」
在騎樓下喧鬧的人潮中，我聽不見她的低語、讀不到她的唇形、嗅不到她的神情，只知道她好像看了在店裡的書和璃一眼。
「我聽不清……」
「咦？這不是薰嗎？」
我話還沒說完，句子就被一個突兀的招呼聲打斷。
「ㄏㄚˋ！真的是薰！」
原來是母猩猩……不，是那個「小美」。她背後還跟著幾個班上的女生，應該是打排球的球友吧？我看著她們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兀自做出結論。
「ㄏㄚˋ！小美！」
看來這果然是猿類的招呼方式，母猩……小美開心地一把抱住薰，戳戳她的臉頰，揉揉她的瀏海，就像是在和家裡養的小狗玩耍一般。
然後她突然發覺我的存在，立刻將薰藏到背後。
「這個冷血陰沉男怎麼也在這裡？」
……一時興起撿了麻雀又叫人幫忙收拾爛攤子的人在這裡大呼小叫什麼？
我本來想這麼說的，但接下來旁人的一句話卻讓我閉上嘴巴。
「欸……該不會是約會吧？」
我冷眼瞪向站在小美背後，漫不經心笑著的那個女生。雖然我像鬣狗一樣擺出了兇狠的神情，但鬣狗依舊是鬣狗，再逞兇鬥狠也只會讓人覺得醜陋而可笑。
因此，絲毫不感到懼怕的那個女孩倒是笑著看向了沉默站在小美背後的薰，還像是搞笑一般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腰際。
「欸欸，怎麼回事啊，這樣那些追妳的男生都要哭了喔？」
然而她的眼神卻不像是在開玩笑。畢竟人類之於謠言，就像是鯊魚一樣嗜血。
我煩躁地看向薰，希望她自己辯解。可是，她卻焦慮地欲言又止。
「……只是書、璃還有我來幫她搬教室佈置的材料。」
於是我決定代為澄清，但當我準備張口的時候，薰卻馬上露出「啊，等一下」的表情，一隻小手懸在腰際，像是要阻止我一樣。
「書？」
那女孩頓時一怔，我才赫然想起她也是上家政課時，被薰點到偷看書的人之一。
「教室佈置？」
小美則是做出了不同的反應。她想了一會兒，才豁然開朗地拍了一下手。她結實的手臂上透出好幾條青筋，彷彿古樹根一般盤根錯節。
「喔喔，小薰上週有在班群說要找人幫忙的那……個……」
隨著話語一字一句吐出，小美也說得愈來愈結巴。氣氛像是指叉球一樣下墜，她看看手上很明顯就是出來逛街的購物袋，摸摸頭上戴的鴨舌帽，終於尷尬地接不上話。
明明平常和薰這麼好的她，卻在薰在忙的時候和其他朋友出門逛街，這在一般人眼中，會做何感想呢？
然而，即使如此，薰一樣會微笑以待。
「嗯嗯對啊，不過我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了啦，說不定我自己也搬得完~」
她反過來抱住小美，讓小美感動地用臉在她的頭頂蹭來蹭去。
「不行啦~這樣小薰太辛苦了~」
「是沒錯，這個量一個人實在搬不完。」
正當兩位少女正在確認彼此間美好的友情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北風一般颳了進來，將客套話毫不保留地吹散。
似乎已經把參考書目全看過一遍的璃自在地走出店門口，冷眼看著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清單上寫著需要三十張海報紙、還有七張硬卡紙，這些就需要兩個人看管。加上其它保麗龍球和膠帶，一個人怎麼看都拿不完。」
她將手機螢幕關上，抬起頭注視著其他人。
「所以她確實需要幫忙，也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來跟她一起採購。」
「……」
「……」
尷尬的氣氛凝結了好一會兒，只有璃毫不在乎地翻閱她那韋編三絕，快散了的單字本。
直到沉默糾結成結晶落下的那一刻，小美才終於低下頭，向她身旁的薰悄聲地說。
「對不起啦，我已經先跟她們約好了，所以沒辦法跟妳一起來。」
「呃……沒關係啦，我也是突然說要集合大家，所以……」
人們都害怕被討厭，所以總是逃避著會引發齟齬的話題。關鍵的話語沒有說清，決定性的宣言被藏在心底，但我們依舊躲在那缸名為和平的溫水裡自我滿足，將爐底不知何時被添上的柴火置之不理。
然而，有些話還是必須說出口。
小美親暱，而安心地摸著薰的頭，然後有些不滿地盯著璃。
「妳講話真的很衝耶，在撿到米腸的時候就是這樣。」
妳講話也沒有婉轉到哪裡去吧？
看來撿到麻雀的那天，我走了之後她們大概有留下來討論要怎麼辦。那麼，或許璃也目擊了小美把麻雀推給薰的那一幕。
「呵呵，我只是指出事實而已。」
璃輕描淡寫地帶過，還是抱著薰的小美誇張地聳了聳肩。
「妳這種個性，不愧是那個人的女朋友。」
「啊？我？」
突然被牽扯進來的我發出困惑的聲音，然而我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璃就開口了。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只是他的死對頭。」
語畢，她還用鄙夷的眼神瞅了我一眼。
「死對頭……？」
小美一臉困惑地試圖理解她在說什麼，這時一隻手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
「哎呀，小璃也只有碰到芋頭的事才會變得這麼殘念啊……」
「！」
不要碰我肩膀！我趕緊伸手把不懷好意的書揮開。
而璃則是癟著淡粉色的雙唇，一甩烏黑的秀髮，走向一旁。
「時間不早，我六點要去補習，只能幫你們把東西拿到捷運站，所以我們也該去買需要的材料了。我查過資料，現在離我們最近的美術社在左手邊，越過忠孝西路就會到……」
璃喞哩咕嚕地碎念著，快步走向騎樓的另一方。看到她的反應，書也一面嗤嗤笑著，跟上了她的腳步。
「啊，呃，那，加油~」
小美先愣了一下，然後向薰揮了揮手，和她的兩個朋友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終於要開始辦正事了，我在心裡鬆了口氣。但當我準備動身時，才發現自己並不是處於押隊位置。
薰仍然站在原地，以注視著耀眼之物的柔軟目光，欽羨地看著前方。
「走了。」
聽到我的話，她才像是大夢初醒般抖了一下，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如果妳要我現在回家，我求之不得。」
我悠哉地將雙手插進口袋，以慵懶的語氣回覆。
「哼，快走啦，要走散了。」
「開玩笑的，我答應過會製造獨處機會的。」
我緩緩向前走去。
「……嗯。」
聽到她猶豫的聲音，我狐疑地回過頭，看向仍然尚未踏出第一步的薰。
「有什麼問題嗎？」
「啊，沒有！我很期待喔，看看你這個龍套仔會不會小兵立大功！」
薰恢復了往常那樣的無敵笑容，大步向前邁進。在經過我身旁時還用力地拍了我的手臂一下。
我揉了揉剛才肢體接觸的部分。為什麼她剛才在我開口否認小美她們的無聊玩笑時會產生猶豫？
理所當然，我沒有自滿到把情況往「她不想否認」的方向解釋。
依後續發展論，恐怕是因為擔心話題會被帶到「小美她沒有來幫忙」這件事上吧？
然而，她為了粉飾表面太平，難不成要放任自己被誤會嗎？萬一謠言傳開，恐怕對她的戀情又會造成影響……
我注視著薰那身厚得過頭的貼身罩衫。乍看之下，我以為是這件衣服被薰撐出玲瓏的身形。不過仔細想想，說是薰像是水一樣，把自己裝進這件衣服中，好像也沒有錯誤。
確信距離夠遠之後，我才低聲自語。
「妳的戀愛絕對不會有結果。」
果然，有些話還是沒必要說出口。
我撐著下巴無聊地望著過分平淡的藍天，高高的空中一朵馬尾狀的積雲掛在車站磚紅色的屋頂上，恣意地宣告著今天是個大晴天。
和這樣的心情相反，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不容易撐過週間，沒想到假日也要出門……一想到這邊我就全身無力。這個禮拜我幾乎都夾在薰和書之間度過，講了太多話的結果就像是待在暑期營隊裡，整天應付隊友和大哥哥大姊姊的結果一樣，精神被磨耗得相當嚴重。
早知道就不要答應的……我現在只想躺在沙發上過一整天。
這時，我注意到馬路對面有個腳步輕快，像是雙腿加裝了彈簧的身影。
薰穿著一條深藍色緊身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厚罩衫，再加上一條格紋領巾……就和她的髮型一樣，是很復古的穿搭，也是會讓人想問一句「妳不熱嗎？」的打扮方式。
不過知情的我，倒可以瞭解她是為了隱藏胸口的刺青，才穿成這樣的。這麼想起來，心底倒是有種莫名的優越感。
小跑過馬路的薰似乎沒看見我。她就這樣停在我座位的玻璃帷幕前，開始就著玻璃的反光整理頭髮。
大概對自己瀏海的捲度滿意了，她接著開始用左右手的食指按住自己的嘴角，開始上下挪動。
1,2嘴角向上，3,4嘴角向下，5,6脖子歪歪，7,8再來一次……
這是「微笑體操」嗎？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對著玻璃重複微笑——歪頭的模擬訓練。微笑表情Check，接下來是裝傻……她把指節放到雙唇前，壓低視線，擺出新的表情。
不行了，再看下去要笑出來了。我繃著快要崩潰的嘴角，伸手敲了敲玻璃。
怎麼說呢？要是她連看到我的瞬間，那個表情都是演出來的，那我也只能甘拜下風，再也不相信女生了。
「……」
「別難過啦，至少不是被書看到。」
「還不是你的存在感太低，我根本沒注意到你。」
和心情大好的我相反，薰一臉老大不高興地抓著手上的蔬果汁猛吸。
太神奇了，原來那個完美的微笑是這樣練出來的。
「你的表情，好噁心……」
聽到薰拉長著臉這麼說，我不禁了摸嘴角，才發現自己剛才奸笑得多誇張。好吧，真的有點噁心。
端正自己的面容後，我又感受到猶豫的視線自對座投來。
「幹嘛？」
「欸，我今天穿這樣……會不會不夠可愛啊？」
「唉……」
我忍不住嘆一口氣。
「妳是想要用這種方式叫我誇妳可愛嗎？好好好，妳超可愛的。」
「欸？我才沒那個意思……我是真的在擔心……怎麼辦啦，本來想說穿樸素一點，會不會太不起眼了……啊，我的罩衫是不是有起毛球……」
我看著薰一臉嫌惡，同時憂心忡忡地嘟噥，忍不住插了句話。
「不用擔心啦，妳本來就很可愛了，穿什麼都沒差吧。」
聽了我的話，薰猛地一怔，抬起頭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什……什麼！誰教你這種老套的濫情男主角台詞的……噁心，超噁心！」
「……我只是沒多想……」
糟糕，仔細想想這種話實在有點噁心，害得我突然想自我了斷了。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穿成這個樣子……」
終於以正眼看我的薰露骨地打量我全身上下的穿著。
「我的穿著怎麼了嗎？」
「基本上穿著學校的運動褲外出就出局了啦！」
薰沒好氣地發著牢騷。我則是哀怨地攤了攤手。
「我今天不是來幫妳搬東西的嗎，所以穿這種活動方便的衣服才好吧？」
「就算是這樣……唉，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德性了」
……妳在那邊自顧自地得到什麼結論啊？
「先別管我的表情了。今天跟在學校不一樣，沒有其他會在意妳靠近書的人了，知道要怎麼做吧？」
為了避免家政課的結局再次發生，我特意向薰確認。
「喔，呃……嗯。」
結果出乎意料地，薰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的表情。
正當我想再次確認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宏亮的聲音。
「喔！抱歉來晚了！」
MAGIC！一聽到書的聲音，薰立刻裝上完美的笑容，轉頭面向店門口。
書今天穿著一身簡便的短衫，搭上七分褲，狡詰的眼神閃啊閃的，就像是外面招牌下的跑馬燈。
「嗯，謝謝你願意來幫忙！」
上週，我請薰以負責人的身分在班群發訊息，然後終於被加進群組的我裝成沒注意到要私訊，在下面留言「我可以幫忙。」
果不其然，過了不久，書就私下通知薰他可以來了。
「喔，你也來了啊？」
我以刻意裝蒜的語氣向書打招呼。
「那還用說，難得芋頭會出門，我當然要參一腳。」
老實說計畫這麼順利，我除了訝異之外，也覺得有點恐怖……應該說，如果被人親近到這種程度，實在會讓我心底不太踏實。
親近我的人，比討厭我的人更恐怖。
如果有人對我太好了，我就會開始胡思亂想，思考對方到底有什麼企圖、擔心自己能不能回報對方、懷疑到底能不能信任這個人，到底能不能對他敞開心房。
聽起來就像是還沒出社會就在規劃退休生活一樣吧？沒錯，我的目光就是這麼長遠。做不好就不要做，我就是抱持著如此真誠的心態與人相處。
所以很遺憾地，我到現在還是一個人。
這時我注意到在書的背後，還有一道意料之外的冰冷身影。
「啊，璃，午安安。」
「午安。」
面對薰熱情的招呼，璃仍然以一貫的冷靜態度面對。同時，她看了坐在椅子上的我一眼。
一如往常地，我又避開了她的視線。
「那，大家都到齊了，我們就出發吧！」
在薰雙手合十，充滿朝氣的嗓音催促下，我們魚貫走出了便利商店。
假日的台北車站依舊車水馬龍。
四個十五六歲的小鬼來車站商圈怎麼可能只是買美術材料呢？不需要多餘的商討，他們就決定要先逛一逛街，晚點再買美工材料。
搞什麼，我最討厭逛街了，我可以回家了嗎？
明明是道地台北人的書，卻像是個小孩子一樣「哇~哇~」地四下張望，站在他旁邊的璃則有一句沒一句地接話。
一直走在她們後方的薰用手揩著後頸的汗珠。在夏意未消，晴空高照的孟秋穿成這樣，也是為難她了。
她大概想搭話，卻在擔心突然加入會不會尷尬吧……隔了幾步，走在最後面的我不禁這麼臆測著。
形形色色的旅人、假日還要加班的上班族、還有像我們一樣純粹出來購物的死高中生……各式各樣的人懷著各式各樣的目的，在同一個地方不相干涉地錯身而過。
感到無聊的我兩眼發直地盯著薰髮梢之下，後頸的美麗曲線，在心裡把玩著無數一閃即逝的念頭。
以前的我曾害怕被人群淹沒，只能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強忍著惶恐流亡。
到了現在，我終於成長成能在人潮裡抬頭挺胸，邁步前行的男子漢……並沒有，我還是一樣沒用。
只不過時至今日，雖然陌生的視線一樣刺人，我至少不會在眾人針山般的目光裡失去呼吸、失去自我。
因為我已知曉，他們的眼中其實沒有我。
「沒人在乎我」這件事，比什麼都令人安心。
當我從胡思亂想回到現實時，前面領頭的人已經停下腳步。他們站在騎樓的柱子下，等待我拉近落後的幾步距離。一與他們的目光對上眼，我立刻看向其他方位，這才發現我們正在一間飲料店前方。
「芋頭，小薰說要請飲料，你要喝什麼？」
「啊，不用了。」
還沒等書說完，我就反射性地回答。
我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好意。「施比受更有福」，畢竟佔了別人便宜時，反而會像是欠人一筆帳一樣坐立不安，那感覺有夠不舒服的。
書先連眨了好幾下眼，然後轉頭跟薰說。
「他要一杯大杯觀音，無糖去冰。」
「而且一定要加椰果。」
就連璃都無視我，直接代替我向薰點單。
「嘿欸，他不喜歡吃珍珠啊？」
薰露出疑惑的表情。欸，別小看椰果！椰果很好吃，不要因為台灣人的身體百分之七十都是由珍珠構成的就這樣歧視我，加椰果錯了嗎？這是宗教自由！
「差不多囉，而且印象中他只喝觀音茶，沒聽過他點過其他飲料。」
「是啊，從以前就只會說不，要送他生日禮物也費了一番工夫……」
璃彷彿融冰般喃喃說道，同時在她澄澈的眼種裡，映著大樓間隱約透出的青空。
「我們在說飲料的口味喔。」
書不懷好意地笑著，回過神來的璃跫起眉頭，伸手整理一絲不苟的瀏海。
「……我當然知道，庸俗的全球化味道，最適合庸俗的人。」
「全球化的味道是什麼味道？妳公民沒讀熟嗎？」
由於受不了話題繼續繞著我的飲食習慣打轉，我忍不住插嘴。
「哼，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我讀的可熟了。關於全球化的章節，包括其優點與缺點都在課本第一百六十七到一百七十頁，我已經複習了三遍，沒什麼問題。」
對我的玩笑冷漠反駁之餘，她得意地「啪」一聲闔上手上不離身的英文單字本。不，妳可以不用特地宣揚妳的複習進度，還有妳背頁數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太喪心病狂了吧？
「好勤勞……我都還沒開始複習……」
薰在研究菜單的同時喃喃地說著，但當她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立刻低聲驚呼了一聲。
喂喂，如果妳是普通人就算了。可是妳是學霸，請小心注意妳的言行！
成績好的人說出「還沒複習」這句話，在其他讀得很認真的人耳裡可能就會變成「我讀一點書就贏你了何必這麼累呢？」，而在不太用功的同學耳中則會產生「明明就有偷讀吧？還在裝蒜。」的感想。
正所謂「話語是誤會的泉源」，同一句話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法。如果再經過以訛傳訛，不同人個人意志的渲染，那麼就會像團康遊戲的圖畫接龍一樣，一開始畫的鱷魚，傳到最後可能會變成削鉛筆機。
「啊，所以我的意思是……」
「真的嗎？那我建議妳從現在開始準備，要不要參考我的讀書計畫表？」
不過璃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那方面去，她誠懇地看著薰，同時還打開手中的手機，準備真的把她的行事曆給薰看。
「啊，呃，我……」
薰似乎也對璃的反應感到意外，有點恍神般地搔著頭。
「決定好了就可以去點了吧，還有其他人在排隊。」
「啊，對喔。」
我搔了搔鼻子，打斷她們的對話。薰聽到我的提示，趕緊走向櫃台後的店員。
「嗯……我要中杯綠茶，去去，謝謝你。」
薰點的內容很樸實，但臉上掛著的笑容倒是誠意十足。
話說後面那個去去是怎樣，不要亂縮寫好嗎？
「我要一杯大綠拿鐵，微微；再一杯大觀音加椰果，去去。」
書簡約有力地連我的點單內容都一起點完，然後示意輪到璃點飲料。不過微微是誰？最近的女明星嗎？
「一杯中杯珍珠奶茶，全全……全糖全冰。」
差點被拉走的璃還是安分地唸完全名，不過妳的口味還真是從國中就沒變……這配方比薰的假笑還甜，感覺喝下去就會得糖尿病。
她將一只雪白的環保杯放在櫃檯上，同時轉頭看向我。
「你的環保杯呢？」
我有些尷尬地別開視線。
「……大概上週就發現不見了。」
聽到我的回覆，璃刷刷刷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不見了？」
「嗯……啊不好意思，觀音用塑膠杯裝就好。」
查覺到自己耽擱了後面排隊的人的時間，我趕緊向櫃檯後方的點單小姐確認。
店員露出符合基本時薪的不耐笑容，在收銀機上減去環保杯的折扣，然後將找零和發票交給我們。
過了幾分鐘，我從帶著鴨舌帽的工讀生手上接過裝滿褐色茶湯的塑膠杯。
我先看了請客的薰一眼，看到她已經先喝了起來之後，我才放心地「啵」一聲用吸管把封膜刺穿，用力吸了一口。冰涼的褐色茶液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微焦果香，讓我因為被人群包圍而產生的躁動也隨著安定下來。
茶界的咖啡，就是觀音茶！覺青們別再喝星巴克了，你們不是老是把關懷鄉土掛在嘴邊嗎？總要身體力行嘗試些本土的東西吧？
容我說一句，會強調自己覺醒的人，通常都還在作夢。
「杯子……」
「怎麼？」
正當我在心裡訕笑著那些菁英主義者時，璃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襬。
回頭一看，她正用小巧的唇珠撥弄著鐵吸管，平靜地問。
「還記得丟在哪裡嗎？」
看著她澄澈的眼眸，我一時不禁語塞。
「我……好像丟在學校了。」
「這樣啊。」
璃瞇起眼睛。
「我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你用不到一年就弄丟了嗎……」
一聽到敏感的話題，我立刻慌張地抬頭，朝其他兩個同伴的方向看了一眼。
書和薰正看著隔壁文具店的櫥窗。書似乎找到了他中意的卡通系列娃娃，正興高采烈地向薰宣傳牠的好——什麼嘛，你們還真是順利。
「我來幫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弄丟的東西，我自己找回來。」
「你最後一次用它是什麼什麼時候，放到哪裡？」
正當我分心時，璃拿起她手上那杯跟我同款，成對的環保杯，板著臉質問我。
「我……那已經不是妳的東西了……所以……」
「所以？」
璃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一開一闔。
「我不確定你想表達什麼，但我希望你繼續使用它。」
她無視我的暗示，毫無掩飾地、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純粹的想法。
我再次語塞。
不拘泥言外之意，永遠直言的璃十分帥氣。對她而言，話語就是話語，文字就是文字。所以，與她相處時，明示暗示、話中之話都派不上用場。她只會用最直接的話語，訴說她最真實的心情。
因此一直以來，這都是她最令我醉心的魅力，也是最讓我椎心的缺陷。
平日乏人問津的圖書廣場，現在已經被前來補習以及逛街的年輕學生塞得水洩不通。我看著其中一個打扮簡約，身材修長的帥哥和他的女伴擋在走道口。這些標準的班核（班級核心人物）天性喜愛生長在文具以及精品櫃旁邊，以及騎樓的狹窄處，把通道堵得水洩不通，你們是河殼菜蚵嗎？【注】而且還像麻雀一般喋喋不休，實在有夠吵——等等，那兩個人不就是書和薰嗎？
【註：河殼菜蚵，外來種，常阻塞水庫發電廠等水利設施管道。】
書手上抱著一堆倉鼠般的娃娃，興高采烈地和薰介紹「咕嚕貓」。看看那鼓脹的雙頰、短短的雙手，要不是牠的尾巴長得像是金絲猴，根本沒有人相信那是貓。現代的卡通實在愈長愈怪，真懷念湯姆貓與傑利鼠的年代。
薰倒也是很給面子，掛滿興味盎然的笑容不斷地點頭，絲毫沒有厭倦的感覺。
至於我，早就挑了本磚頭書，找到一個在柱子下兼具「三不」——不起眼、不阻人通行、不會擋住客人選購商品的角落讀了起來。
《百年孤寂》，記述那支被詛咒的家族，六代間的起起落落。我已經讀了不下五次，就像是與活生生的人接觸一樣，每一次都對裡面不同的角色產生新的認識。
在這種逛書店的行程中，還是別拿沒看過的書來讀比較好，畢竟要是好巧不巧讀得手不釋卷，就不得不輕率地將它買下。放在我書櫃中的書，都是在圖書館裡詳閱一次後，確定能讓我一讀再讀，才到書局收購的。
與一個自己印象深刻的段落重逢後，我揉了揉眼睛，注意到走道的另一頭出現了熟悉的人影。
璃正在書櫃前逡巡，胸口抱著一疊簡直可以防彈的書，同時仍直勾勾地瞪著面前的書櫃。
我本來以為那個櫃子放的是自修。然而當我定睛一瞧時才發現，甘蔗板下的壓克力燈排白紙黑字寫著「食譜」。
忽然，查覺到視線的璃敏銳地回頭看向我，也因此讓我看到她那本書封面上寫著「創意料理很簡單！」幾個字。
不，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好嗎，拜託了。
璃僵硬地轉頭，結果抱在懷中的一本本書籍應聲跌落地面。
「嘖……」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被璃遠遠地瞪了一眼。
她草草地撿起散落一地的食譜後，就消失在另一排書櫃之後。
我茫然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僵在半空中的手也無力地垂下。
「你在看什麼？」
忽然，我的臂膀被拍了一下。我不悅地拎起手上的文學名著，把封面轉向薰。
「哇……」
薰一瞬間擺出不敢恭維的表情，但下一刻又馬上展露出禮貌的笑容。
「沒想到你會看這麼有內涵的書耶……難道你還算挺聰明的？」
雖然臉上笑得溫柔，但說出口的話語還是失禮的不得了就是了。
「沒禮貌……雖然我段考大概就八十分上下，可是我只用了考前一天抱佛腳就考到這個分數，也算是頭腦不錯好嗎？」
「嗯……那你為什麼不多複習幾天？」
「嘖。我討厭讀書啊。」
我搔著鼻頭嘟噥回應。說到底，要是多花了好幾個晚上熬夜複習卻沒考好的話，不是很虧嗎？不期不待沒有傷害，臨時抱佛腳即使考差了，也不會難過嘛。
「話說回來，妳拿的是什麼書？」
「喔！是這本！」
她將本來藏在背後的那本書雙手高舉到我的眼前，上面斗大的書名《與人相處的三十個方法——只要掌握這些，你也能成為萬人迷》嚇得我大力地向後仰，差點撞到牆壁。好香，妳用哪牌洗髮精怎麼香成這樣！
「什麼啊，我不看這種噁心的東西。」
我故作冷靜地將她舉起的書本揮開。結果封面後方，薰那雙充滿活力卻深不見底的眼瞳正好對上我的雙眼，使得我不禁別開視線。
「哪有噁心啊，這種書不但勵志還很實用，不是你最需要的嗎？」
「我才不想當萬人迷……我告訴妳，基本上能鼓起勇氣從書架上把這種書拿下來結帳的人，都不需要這種正能量的書。光是這個舉動，就代表妳的臉皮厚到根本不會有和人相處的困擾。」
「嘖……你就拿一下啦，拿啦拿啦……像你這種對人生一片迷茫的人，就該讀這樣的書啊？」
「誰說我迷茫的？我已經決定好我的未來進路了。」
「什麼？」
薰確實地被嚇到，連退了幾步。我冷冷一笑。
「沒錯，不要嚇到喔~我長大之後，打算要——退休！」
「唔哇……」
她的臉立刻塌了下來。喂，我有說錯嗎？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退休吧？如果可以，我真想要有一支人生遙控器，可以把我的時間快轉到退休的時候，命運真好玩。
「你還是好好收著吧……」
薰以遺憾的表情把書本塞到我的手中，這時我突然發現，在這本帶著強硬黃黑配色的刊物裡還夾了另一本書。
我扒開它的偽裝，把裡面泛著少女粉紅的輕薄本子抽出來。
《惡霸五王爺3》……我把用塑膠膠套密封的平裝書來回翻看了幾下，只見封面上畫著模擬的女子畫像，還有封底上簡短的幾行簡介。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這個王爺任性怠惰又我行我素，超帥的啊！」
薰兩眼發亮，興奮地指著我手上的書，同時還從她的隨身包包裡抽出一本《惡霸五王爺2》，翻開滿滿螢光筆劃記的內頁，湊到我的眼前。
「是喔是喔。」
這時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般瞇起眼睛，伸出手按住我的額頭，將我的長瀏海向後撥。
「欸……你把頭髮剃掉留辮子，感覺很有王爺的味道——那種頹廢的感覺。」
「不要動我的頭髮……」
我再次整個人向後退，想要躲開她的手心。結果薰也跟著向前踏一步，仔細端詳我的臉孔。
「欸……原來你頭髮剪短的話，是長這樣喔……」
「放開啦……」
我趕緊伸手開她的手臂。薰先是以困惑的表情來回看著閃到一旁的我和自己的掌心，然後「啊」地小口微張，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然後她以眼角餘光瞅了我一眼，才硬是掛上熟悉的無敵微笑抬起頭來。
「欸跑龍套的，幫我把這本書拿去結帳。」
「為什麼？自己去結啊。」
「不行啦……這種興趣太不像我了，人家辦不到啦……」
她忸怩地輕嚙著自己的指節，一對膝蓋輕輕碰在一起，紡錘狀的優美腿縫牢牢繫住了我的目光。
薰害羞地往上看。
「真的不行嗎？」
「……唉。那妳自己把另一本放回去。」
我沒好氣地把作為幌子的書塞回薰手中，拎著她想要的言情小說往樓梯走。
「哇~太好了~謝謝你~」
「比起看妳在那邊表演變臉，我還寧願抱著這本小說去找店員結帳。」
聽到我的回答，薰立刻鼓起臉頰，不悅地走在我旁邊。
接著過了幾秒，她偷看我一眼，又換回了平常的表情。
「不過，既然你都幫我的忙了，身為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幫你跑個腿。你有什麼想買的？像是文具、或是公仔之類的？」
束著雙頰上的紅暈，薰板著臉詢問我。
「喔，好啊。」
「那你要什麼？我去幫你拿來。」
「那……回家的捷運票之類的？」
「……NG。」
「幹嘛啦？我今天只是來幫妳搬東西，還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而已。外面太陽那麼大，我都快曬到皮膚癌了！」
「唉……」薰不禁聳肩嘆氣。
「真是的，虧我還想做件好事。不然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好了。」
「什麼好消息？c-m-b-y的觀音買一送一嗎？」
「你只在意這種事嗎？」
當然，茶這種東西不嫌多。而且我已練就一個人吃掉兩人份食物的能力，上次適逢星巴克買一送一，我一口氣喝掉兩杯星冰樂，頭痛得快炸開。此後我相信自己已經百毒不侵，就算是吃到飽也能一次吃完兩人份。
薰一臉「受不了你」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反正，你還記得，你的水壺最後放在哪裡嗎？」
「嗯？不知道，完全沒有頭緒。」
「這樣啊，我剛才想起來，你好像把它放進掃具櫃裡了……在你拿抹布的時候。」
「是嗎……我好像沒找過教室的櫃子，那我禮拜一再找找。」
我搜尋回憶，卻不記得自己有在教室裡開過掃具櫃的印象。
「不是教室啦，是那時在諮詢室……」
薰的話音嘎然而止，我停下腳步，回頭疑惑地望著早我一步站定不動的薰。
「嗯，應該是教室沒錯啦！如果我記錯就算了，應該是記錯了~」
薰誇張地揮手。莫名奇妙，虧妳還講得繪聲繪影。
「呼……差點就被發現偷看……」
「妳說什麼？」
「啊，沒事啦！」
薰加快腳步超過我。她那頭充滿活力的短髮消失在階梯的邊緣，在鬧騰的人聲裡空餘一抹清香，以及被留在原地困惑的我。
我看了手中的小說一眼。
粉色書封被裹在一層膠膜下，輕盈，又稍稍沉重。
結完帳後，我呆站在騎樓的櫥窗旁，看著天花板上一張張促銷的廣告旗像是萬國博覽會上的旗幟那樣垂掛而下。
薰小心翼翼地把小說收進包包裡後，就又跑進人群找書聊天去了。於是我也乾脆直接站在店外，等他們逛完。
但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書背地裡是什麼德行。我也已經察覺，薰這個人其實表裡不一。
即使如此，我還是決定干涉……
果然這全都是為了自己，相當的自私。
我閉上眼睛。
「叩叩」耳邊忽然傳來撞擊玻璃的聲音。哪來的啄木鳥……我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撇著嘴的薰。
「ㄏㄚˋ」
「幹嘛？」
這是哪種動物的威嚇方式？猴子嗎？
「你都不幫我忙啊……就丟下我一個？」
「……你們不是聊的挺歡的嗎？我才不要當電燈泡。」
「唉……才沒有。」
薰有些沮喪地低下頭。
「這才不是聊天。」
「呃……不然怎樣才叫聊天？」
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有些傻眼的我還是不禁開口反問。
聽到我用問句作為回答，她咬著下唇，低著頭思考了一下。
「不是這個意思，應該說，你不是從以前就很擅長嗎？所以我那時候才決定拜託你的。」
「我擅長什麼？」
「……」
薰再次低下頭，捲捲的髮尾像是布簾一樣擋住了她的面容。
「……就算做自己，也有人會喜歡你的方法……」
在騎樓下喧鬧的人潮中，我聽不見她的低語、讀不到她的唇形、嗅不到她的神情，只知道她好像看了在店裡的書和璃一眼。
「我聽不清……」
「咦？這不是薰嗎？」
我話還沒說完，句子就被一個突兀的招呼聲打斷。
「ㄏㄚˋ！真的是薰！」
原來是母猩猩……不，是那個「小美」。她背後還跟著幾個班上的女生，應該是打排球的球友吧？我看著她們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兀自做出結論。
「ㄏㄚˋ！小美！」
看來這果然是猿類的招呼方式，母猩……小美開心地一把抱住薰，戳戳她的臉頰，揉揉她的瀏海，就像是在和家裡養的小狗玩耍一般。
然後她突然發覺我的存在，立刻將薰藏到背後。
「這個冷血陰沉男怎麼也在這裡？」
……一時興起撿了麻雀又叫人幫忙收拾爛攤子的人在這裡大呼小叫什麼？
我本來想這麼說的，但接下來旁人的一句話卻讓我閉上嘴巴。
「欸……該不會是約會吧？」
我冷眼瞪向站在小美背後，漫不經心笑著的那個女生。雖然我像鬣狗一樣擺出了兇狠的神情，但鬣狗依舊是鬣狗，再逞兇鬥狠也只會讓人覺得醜陋而可笑。
因此，絲毫不感到懼怕的那個女孩倒是笑著看向了沉默站在小美背後的薰，還像是搞笑一般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腰際。
「欸欸，怎麼回事啊，這樣那些追妳的男生都要哭了喔？」
然而她的眼神卻不像是在開玩笑。畢竟人類之於謠言，就像是鯊魚一樣嗜血。
我煩躁地看向薰，希望她自己辯解。可是，她卻焦慮地欲言又止。
「……只是書、璃還有我來幫她搬教室佈置的材料。」
於是我決定代為澄清，但當我準備張口的時候，薰卻馬上露出「啊，等一下」的表情，一隻小手懸在腰際，像是要阻止我一樣。
「書？」
那女孩頓時一怔，我才赫然想起她也是上家政課時，被薰點到偷看書的人之一。
「教室佈置？」
小美則是做出了不同的反應。她想了一會兒，才豁然開朗地拍了一下手。她結實的手臂上透出好幾條青筋，彷彿古樹根一般盤根錯節。
「喔喔，小薰上週有在班群說要找人幫忙的那……個……」
隨著話語一字一句吐出，小美也說得愈來愈結巴。氣氛像是指叉球一樣下墜，她看看手上很明顯就是出來逛街的購物袋，摸摸頭上戴的鴨舌帽，終於尷尬地接不上話。
明明平常和薰這麼好的她，卻在薰在忙的時候和其他朋友出門逛街，這在一般人眼中，會做何感想呢？
然而，即使如此，薰一樣會微笑以待。
「嗯嗯對啊，不過我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了啦，說不定我自己也搬得完~」
她反過來抱住小美，讓小美感動地用臉在她的頭頂蹭來蹭去。
「不行啦~這樣小薰太辛苦了~」
「是沒錯，這個量一個人實在搬不完。」
正當兩位少女正在確認彼此間美好的友情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北風一般颳了進來，將客套話毫不保留地吹散。
似乎已經把參考書目全看過一遍的璃自在地走出店門口，冷眼看著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清單上寫著需要三十張海報紙、還有七張硬卡紙，這些就需要兩個人看管。加上其它保麗龍球和膠帶，一個人怎麼看都拿不完。」
她將手機螢幕關上，抬起頭注視著其他人。
「所以她確實需要幫忙，也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來跟她一起採購。」
「……」
「……」
尷尬的氣氛凝結了好一會兒，只有璃毫不在乎地翻閱她那韋編三絕，快散了的單字本。
直到沉默糾結成結晶落下的那一刻，小美才終於低下頭，向她身旁的薰悄聲地說。
「對不起啦，我已經先跟她們約好了，所以沒辦法跟妳一起來。」
「呃……沒關係啦，我也是突然說要集合大家，所以……」
人們都害怕被討厭，所以總是逃避著會引發齟齬的話題。關鍵的話語沒有說清，決定性的宣言被藏在心底，但我們依舊躲在那缸名為和平的溫水裡自我滿足，將爐底不知何時被添上的柴火置之不理。
然而，有些話還是必須說出口。
小美親暱，而安心地摸著薰的頭，然後有些不滿地盯著璃。
「妳講話真的很衝耶，在撿到米腸的時候就是這樣。」
妳講話也沒有婉轉到哪裡去吧？
看來撿到麻雀的那天，我走了之後她們大概有留下來討論要怎麼辦。那麼，或許璃也目擊了小美把麻雀推給薰的那一幕。
「呵呵，我只是指出事實而已。」
璃輕描淡寫地帶過，還是抱著薰的小美誇張地聳了聳肩。
「妳這種個性，不愧是那個人的女朋友。」
「啊？我？」
突然被牽扯進來的我發出困惑的聲音，然而我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璃就開口了。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只是他的死對頭。」
語畢，她還用鄙夷的眼神瞅了我一眼。
「死對頭……？」
小美一臉困惑地試圖理解她在說什麼，這時一隻手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
「哎呀，小璃也只有碰到芋頭的事才會變得這麼殘念啊……」
「！」
不要碰我肩膀！我趕緊伸手把不懷好意的書揮開。
而璃則是癟著淡粉色的雙唇，一甩烏黑的秀髮，走向一旁。
「時間不早，我六點要去補習，只能幫你們把東西拿到捷運站，所以我們也該去買需要的材料了。我查過資料，現在離我們最近的美術社在左手邊，越過忠孝西路就會到……」
璃喞哩咕嚕地碎念著，快步走向騎樓的另一方。看到她的反應，書也一面嗤嗤笑著，跟上了她的腳步。
「啊，呃，那，加油~」
小美先愣了一下，然後向薰揮了揮手，和她的兩個朋友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終於要開始辦正事了，我在心裡鬆了口氣。但當我準備動身時，才發現自己並不是處於押隊位置。
薰仍然站在原地，以注視著耀眼之物的柔軟目光，欽羨地看著前方。
「走了。」
聽到我的話，她才像是大夢初醒般抖了一下，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如果妳要我現在回家，我求之不得。」
我悠哉地將雙手插進口袋，以慵懶的語氣回覆。
「哼，快走啦，要走散了。」
「開玩笑的，我答應過會製造獨處機會的。」
我緩緩向前走去。
「……嗯。」
聽到她猶豫的聲音，我狐疑地回過頭，看向仍然尚未踏出第一步的薰。
「有什麼問題嗎？」
「啊，沒有！我很期待喔，看看你這個龍套仔會不會小兵立大功！」
薰恢復了往常那樣的無敵笑容，大步向前邁進。在經過我身旁時還用力地拍了我的手臂一下。
我揉了揉剛才肢體接觸的部分。為什麼她剛才在我開口否認小美她們的無聊玩笑時會產生猶豫？
理所當然，我沒有自滿到把情況往「她不想否認」的方向解釋。
依後續發展論，恐怕是因為擔心話題會被帶到「小美她沒有來幫忙」這件事上吧？
然而，她為了粉飾表面太平，難不成要放任自己被誤會嗎？萬一謠言傳開，恐怕對她的戀情又會造成影響……
我注視著薰那身厚得過頭的貼身罩衫。乍看之下，我以為是這件衣服被薰撐出玲瓏的身形。不過仔細想想，說是薰像是水一樣，把自己裝進這件衣服中，好像也沒有錯誤。
確信距離夠遠之後，我才低聲自語。
「妳的戀愛絕對不會有結果。」
果然，有些話還是沒必要說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