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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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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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如白楊般纖細柔美。
  她的髮如金絲般柔滑輕盈。
  她的眼如鏡水般平靜澄澈。
  她的笑如天空中五彩輝光。
  她用眼淚鍛造利劍,用歌聲為劍刃開鋒,賜予人間最勇敢的戰士,削斬苦難。
  她說:你們是善良的子民,我將守護你們純淨的生命。
  我愛你們。






  他在寒冷的地窖裡醒來。
  冰冷的地板並不是適合躺下的地方,被鞋子踩過而落滿沙塵的堅硬石板壓迫全身的骨頭鈍痛不已,被地面吸走大量體溫的皮膚發涼得徹底,要不是心臟還在跳動,他幾乎以為自己要失溫而死。
  劫掠者不會好心給他溫暖的被褥,不會在乎他是否被凍得發抖,他們揮舞著武器佔領他們的房子、搶走所有人的食物,搬空他們一點一點積蓄起來的財物,甚至拿出了教堂裡儲藏的珍貴果酒,在神聖之地大剌剌地開起了慶功宴。
  他只是個住在自給自足的小農村、再普通不過的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最基礎維生的食衣住行和耕種就沒有更多的活動,生活單純得幾近單調,充實而平和,他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突然變成這樣的——一夜之間他的鄰居們就被殺死,作工精良的鋼製銳斧隨手一揮就能砍斷人的脊骨,就算過去從來沒見過這種血腥恐怖的場面,他也在第一次看到的瞬間就明白,他反抗不了這些人。
  毀滅一個人如此容易,毀滅十個人不過也就多花幾秒鐘的時間,而在他以為自己的生命也要像輾爛的稻穀一樣被輾碎的時候,他被扔進了這個空曠的地下室,本來存放了大量米糧的空間現在空無一物。
  他坐起身來搓搓手臂,試著讓身體回暖,身上單薄的衣物起不了多少保暖的作用,往掌心呵氣勉強能讓皮膚表面溫一點,但離暖起來還有好一段距離。
  若現在是冬天,驟降的氣溫加上導熱過快的石地早就讓他凍死在這裡了,也許這是唯一能夠慶幸的地方。
  哦,慶幸的點大概還有一個——在劫匪們出現之前的傍晚,他才在家門口的樹下撿到了兩顆新鮮的蘋果,一時飢餓便直接吃進了肚子裡,所以現在他還不用擔心飢餓的問題。
  蘋果是聖女愛德的代表物。他們每個人的家門前都種了一株蘋果樹,象徵聖女的聖樹會守護每一位村民的安康,她灌注在樹木裡的神力會一點一滴地累積數年,最後結出漂亮的紅色果實給村民們享用,這是對村民細心照顧聖樹的回報,也是對他們每天勤奮工作的讚許。
  每到神力開花結果的時節,村莊的空氣開始充滿蘋果香甜的味道,他們會所有人一起採收第一批結出的蘋果,將其中唯一一顆金色的蘋果,送給公認今年表現最優秀的一位村民。
  是的,金色,每年第一批結果的蘋果樹中,必定會出現一顆外皮呈現淡淡的金色、吃起來也最甜美的果實,他們相信那是聖女力量的顯現,是給予最勤勞的居民的恩賜,吃掉它的人就能擁有聖女一整年的加護,若不幸遇上意外事故,聖女的祝福將為他化解一次必死的災厄。
  而在去年的收成季上吃下金蘋果的人,是今天正好滿十七歲的自己——是聖女的力量為他擋下了一災。
  想起當時鄰居們交到他手上的金蘋果的觸感,以及吃下它時在口中化開的酸甜滋味,他望向地下室裡唯一的小鐵窗,那裡灑下了奶金色的月光,在地上鋪開一片被欄桿分切得有些破碎的光毯。
  他走進那片正好能容下一人的光毯裡,虔誠跪下,雙掌合十。
  「帕拉多恩.洛蘭在此,請聖女聆聽凡塵之音……」
  祈禱。
  塵世間的凡物入眠之時,他們的聖女便隨月升醒來,命令聖潔的月亮領她巡視她的子民,照耀她的子民。
  月光灑落的地方,就是聖女目光所能及的地方。
  名為洛蘭的青年閉上了海藍色的眼睛,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與月亮同色的頭髮上,身體上,整個人都覆蓋著一層淡淡的光,看上去好比身為凡人的他散發出了神明的光輝。
  沒有人真正見過聖女的模樣,不過聖女的形象被寫在經書裡——一位擁有淡淡的金色長髮、身穿紗裙的美麗少女,她的皮膚如月亮般雪白,漂亮的眼睛時常微微瞇起來笑;她喜歡唱歌,她會在夜晚悄悄來到入眠的人們的床前,以柔美的嗓音為他們唱一曲祝禱歌,保佑他們一夜好夢。
  保佑……
  青年睜開眼,茫然地望著鐵窗外逐漸爬升的月亮,禱告的手勢慢慢鬆開來,落到地上。
  今夜有幾個人被保佑了?
  聖女大人保護了他,卻落下了好多人,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迎來聖女巡夜的聖歌祝福,反而被劫掠者們的刀斧奪走了性命。
  何其無辜。
  何其悲痛。
  他應該要為村民們的死去感到哀傷的,然而此刻他只感到胸口空蕩蕩的,像是那些沾血的利器從他身體裡挖走了某樣看不見的東西,腦子裡鈍鈍的,翻攪起一股充滿鐵鏽味的紅色泥沙,又迅速而安靜地沉回意識的底層,他腦海中徒留零碎的空白,如他腳下這片破碎的月光一般。
  聖女大人是否在看著他們?
  聖女大人是否見證了這場突兀的慘劇?
  經書隱晦地寫道:聖女沒有使人死而復生的能力,她會努力保證她的子民們平穩地行過足夠長的時間,卻也無力阻止有限的生命走向最終的死亡。
  他是知道的,有靈萬物皆有其生命的盡頭。當終結的時間到來,老化的身體無法再支撐他們行走於這片大地之上,即便是聖女大人的力量,也不能強行延長已經背負過多年歲重量的壽命。每當有人瀕死,她會在月色中輕柔地捧出亡者的靈魂,將他們化散為繁星送入夜空,送至聖潔的月亮身邊,此後他們便成為聖女巡夜的近衛,在生者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守望他們深愛的家鄉。
  是的,聖女知道他們命定的死亡何時到來,她知道何時該來迎接他們,取走他們的靈魂。
  那麼,今夜大批村民的死亡——如此唐突、隨便而痛苦的死亡——是命定的嗎?這些人的肉體明明都尚未老去……
  「是您決定要讓他們死的嗎?」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問出了口。
  他不明白,聖女無疑是溫柔的、善良的,她執意守護,她從不……掠奪。
  洛蘭低頭看見自己垂落的手心,十根被月光照得發白的手指彎曲著,微微顫抖著。
  他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胸膛吃力地起伏。
  有股看不見的壓力塞滿他的大腦、扼住他的咽喉,他感到呼吸困難。
  不,他在做什麼?
  他怎麼可以……如此不敬。
  月亮的光芒似乎變強了一些,地窖幽暗的空間被光的線條破開一道裂口,他怔怔地望著窗口外飽滿的圓月,想起老修士佈道時所講解過的某一段經文:
  「某一日,來自深淵的惡魔爬上了地面。祂們喜愛血,喜愛爭鬥,祂們渴望悅耳的哀號與尖叫聲,於是祂們化為無害的人類之姿,偽裝成偶然的過路客,在太陽下將盛情款待祂們的純樸之人撕碎一地。
  當夜晚降臨,巡夜的聖女乘著月亮趕來,卻為時已晚,她望著眼前遍地的死亡,悲傷地流下了眼淚,頭一次用淒涼而痛苦的嗓音唱起了哀歌。她怪自己來不及拯救這些無辜的人們,怪自己沒有發覺惡魔們的邪念,怪自己力量卑微——她太過溫柔的神力只有純粹的護佑,沒有消滅的能力。她無法消滅惡魔的生命。
  她滾燙的淚水凝成月光最純粹的精華,她悲痛的歌聲化作堅韌的裁決之力,三日之後,月滴在她手中變為一把月白的聖劍,鋒芒微弱,但銳利。
  她說,她要將這把劍賜給人們,賦予他們對抗惡魔的力量。
  沒有人可以隨意制裁生命,但隨意制裁生命的惡魔,必須受到制裁。」

  平心而論,他們的生活太過和平,從來沒有人會帶著惡意侵擾村莊,因此這段講經的內容沒有被多少人放在心上。在所有人的觀念裡,有能力帶走生命的唯有聖女,老去的人們也只會被溫柔地接走,她從不傷害他們。
  連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至少到昨天為止,他都是這麼想的。
  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惡魔一直沒有來到他們面前,他們當然也就不相信經書裡描寫的、殺人不眨眼的可怕魔鬼是真的存在,他們是真的敢以下犯上,濫用與聖女送走靈魂同等的力量,強行把尚未走到盡頭的生命與他們的身體割裂開來。
  此等惡行,不可饒恕。
  今夜入侵村莊劫掠的匪徒,是化身為人的惡魔,必須以聖劍制裁。
  也許清冷的月光正是聖女大人對今夜慘劇的哀嘆。她就在這座地窖裡,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正在提醒自己,去做應該做的事。
  月光讓他混亂的心緒和思考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捋順自己的呼吸,開始觀察這間地窖。他必須先找到出去的方法。
  聖女有聖劍用以裁決惡魔,不過現在的他兩手空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能像經文所言執起制裁的劍,畢竟那也只是出現在經書裡的描寫,這世上真的有那樣神聖的武器存在嗎?它在哪裡?
  他還有許多疑問,但他知道,現在聖女賦予了他責任,他必須履行。





  月亮升得越來越高。
  他走到那扇被鎖上的地窖大門前傾聽,用木板拼成的簡陋門板隔音性不佳,可以清楚聽見外面揮霍村莊物資的劫匪們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有跳動的燭光透進門縫裡,很微弱,適合入眠。
  很晚了,劫匪們絕大多數應該都已經睡下,不過理論上還會留幾個人守衛,防止自己跑出去……他們可能就坐在門外,不管怎麼想,走大門都是最危險的,就算門沒上鎖也不能直接從這裡走。
  洛蘭再度將目光放在了地下室牆上用來當換氣口的鐵窗。高度不高,以他的身高稍微跳一下就可以搆到窗檯,纖細的鐵欄桿卡在地下室牆磚的縫隙裡,以粗略的作工將通風用的方型洞口勉強弄成無法進出的樣子。
  在這個民風純樸的小農村,人口不多,農作產量穩定,在每戶人家都慷慨地互相分享作物、共同滿足飲食需求的狀況下,所謂偷竊的行為並不存在(聖女教導他們誠實而勤勞,保證他們每年都有香甜的蘋果可以吃,誰會違背如此愛護他們的聖女大人的教誨?),因此糧倉的防盜措施十分地鬆散,多半都是為了美觀或防止孩童亂跑掉進去而設立最基本的阻擋物。
  如果他可以把那些細鐵桿拔下來……
  他再一次確認大門外一點動靜都沒有後,輕手輕腳地來到那扇鐵窗下面,深呼吸幾秒後,猛然向上一躍,雙手緊緊攀住洞口邊緣的石磚,努力抬高身體伸出一隻手,抓住一根鐵桿試探性地拉了一下。
  雖然確實是隨便卡著石縫固定的脆弱鐵桿,但要讓它滑脫出去仍須費點功夫,輕拉頂多是讓桿子不明顯地晃了晃。
  於是他用更大的力氣,一手撐著窗檯,一手把鐵桿往石磚縫隙的外側掰,鐵桿尖端緩緩刮過石磚,發出了陣陣沉悶的刮磨聲,有點刺耳。洛蘭趕緊縮回手戰戰兢兢地望向大門,他很擔心自己弄出的噪音會驚擾到劫匪們,要是太大聲把人給吵醒,發現自己試圖逃跑可就完蛋了。
  緊盯了半晌,木門依然保持安安靜靜關閉著的狀態,沒有任何突然響起的腳步聲或說話聲,於是他轉回頭繼續和欄桿奮鬥,右手一點一點加大拉扯的力道。
  快一點,小心一點。
  鐵桿再度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總算開始肉眼可見地歪斜,努力掰著鐵欄桿的青年咬著牙皺起眉頭,撐著石磚的左手捏起拳頭,額頭上漸漸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牆壁的厚度畢竟沒有很厚,他可以借力支撐身體的範圍太小,導致他的左手要很費力才能維持這種半掛在牆上的姿勢,每多拖一秒都在加劇消耗他的體力,他沒有餘力再停下來聽門外的動靜,往鐵條上死命一壓——
  「噹!」
  遲遲掰不下來的欄桿突然鬆脫了,金屬製物猛地砸在石磚上,發出了清脆響亮的聲音。
  洛蘭急忙將鐵桿扔到外面的草地上,拚命撐高身體鑽進那個稍嫌狹窄的逃生口,明顯到尖銳的聲音嚇得他差點鬆手掉下去,他幾乎聽見了門後開始騷動的聲響,但他已經顧不得去回頭確認自己有沒有被發現。
  出口就在眼前,要是再不走,等劫匪們發現這裡有一個漏洞,自己就真的再也出不去了。
  快跑。快跑!
  只拔掉一根欄桿的通風口,對一個骨架已經長開的青年人而言要非常勉強才能擠過去,等他探出上半身時,他的肩膀和手臂外側被粗糙的石面磨出了一大塊瘀痕,露在外麵皮膚則免不了被割破幾道細碎的傷口,滲出血珠。他用手抵住外部的石牆,盡量快速地把自己的腰臀以下也解脫出來,在膝蓋可以自由活動的瞬間連滾帶爬地撲到屋外的草地上,踉踉蹌蹌地跑起來。
  被發現了嗎?有?還是沒有?
  他不敢回頭,忍著手上的刺痛盡量遠離地窖的通風口,粗略判斷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便往自己家跑,他需要包紮,也需要一個地方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整個村莊空蕩蕩的,看不見任何人活動的身影,雖然以這個時間來說,放在以往也算正常,可此時的村落已遭到惡魔入侵,他叫得出名字的居民們全都生死未卜;習慣點上夜燭的家戶內此時均呈現一片陰暗,看不見有人還在裡頭生活的跡象,徐徐的夜風中混雜著淡淡的鐵鏽味,除了枝葉搖晃的輕響,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安靜得可怕。
  洛蘭沿著屋簷和蘋果樹的陰影躲躲藏藏地走,高度緊繃的神經令他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縮起來,生怕過個轉角就迎頭撞上拿著斧頭的匪徒們。
  尚未到收成季的田地被破壞了,他遠遠就看見有數十個人形物體橫七豎八地埋在被胡亂砍斷的稻梗中,光裸蒼白的足尖和手臂露在草堆外,認不出是誰的,但他們都一動不動,隱隱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只看了一秒就轉過頭去。
  他看不到埋在草堆底部的物體,但他知道那裡有什麼他拒絕看見的東西。
  聖女大人……請前來迎接您的子民,消解他們在塵世經受的苦痛。
  今晚的天空會有很多星星。
  月白色髮絲的青年人繃著臉安靜而迅速地前進,不久便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那間小木屋前。
  堅固程度普通的門承受不住重斧劈砍,門軸鬆脫倒在了地上,露出裡面慘遭洗劫後髒亂而幽暗的客廳。他謹慎地踩進去,踮著腳摸黑把每個房間都巡了一遍,確認沒有人在裡面後,他才放心倚著自己臥室的床鋪,頹然坐下。
  「……呼。」
  也許是緊繃的精神鬆懈了的原因,原本沒什麼感覺的傷口疼痛,在回到家後沒多久一下子全湧了上來,月牙白的頭顱垂在還算乾淨的柔軟被鋪上,被猛衝進腦袋裡過量的疼痛反應砸得眼冒金星,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他該怎麼辦?
  其他人該怎麼辦?
  趕走劫匪後要怎麼辦?
  他不禁懷疑聖女大人交付給他的責任,他是否當真能夠承擔。
  他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書裡沒有告訴他聖女是如何教人類剷除惡魔的,經文只說惡魔畏懼神聖的月之刃,祂們在持劍的人類眼中看見了聖女大人澄澈而威嚴的目光,隨後便被戰士施以裁決。
  洛蘭曾經在來村落交易的商隊那兒見過所謂的劍,那是一種細細長長的大型刀具,確實就像月亮一般閃著銀白的光,據說用來防身或者鬥毆,偶爾有人會用來表演。不需要防身的他自然不會想到練什麼劍術,不過……看來以後不得不考慮學習這方面的知識了。
  他找出許久未用的藥箱幫自己包好脫逃時受的傷,思考著該去哪裡找武器。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農具,夠大夠重,足以敲開硬如石頭的乾裂土地,對人的殺傷力肯定足夠,然而問題也在於前者——太重了,他現在手臂的狀況別說拿農具打人,就是要舉起它們都有些困難,得挑個方便藏在身上的東西。
  好不容易緩過來的青年從床邊站起,走向廚房,那裡有一些平常做飯用的料理刀,好在它們沒被劫匪們挖走,依然好好待在櫥櫃裡,他從中挑了比較鋒利堅固的一把,用繩子繫好掛在腰帶上。
  他不懂打架,他唯一記得的是劫掠者們舉著武器對村民們後背揮下的動作,鮮紅的液體四濺。他們動作很俐落,可能因為一直在做這種事所以技巧很熟練,讓一個人倒在地上靜靜不動只花了兩三刀的功夫。原來人的身體這麼脆弱嗎?只要尖銳的東西刺進去,就會……
  「……」
  他摀住了嘴。他感到反胃,惡魔的行為如此的噁心,而他將要對祂們施行一模一樣的,掠奪生命的行為。
  取人性命是不對的。這樣的行為應該由聖女大人在恰當的時機執行,溫柔的、沒有任何痛苦,死亡之人會平靜地走向天空,地上的人會哀悼他肉體的消逝,但祝福他更靠近了聖女身邊一些。
  他理解得正確嗎?聖女大人要他做的,是這樣的事嗎?
  她允許自己這樣做嗎?
  洛蘭交握起自己發抖的手。他又感受到了那種難以呼吸的感覺。
  請您原諒,也許我將要做的,是不可饒恕的行為。
  聖戰士得聖女親賜的聖劍,劍鋒的指向唯有惡魔。
  而他,是要用惡魔的行為,報復惡魔的行為。
  他並非聖戰士。他是魔鬼。若他不幸墮落為惡魔,他願受聖女制裁。
  ……
  惶恐的青年緩緩抬起頭望向洞開的大門,門前的地板灑進些許稀薄的月光,像是在指引他,要他繼續向前走。
  他嘆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檢查過身上的物品便往外走去。
  他要去找是否有存活的村民。劫匪專搶村子裡的物資,代表他們的目的應該不是純粹的屠殺而是劫財,那麼也許還有別人跟自己一樣沒被殺,而是被關起來,他可以想辦法救出他們,一起討論該怎麼搶回村子。多一點同伴總是比一個人孤軍奮戰要容易成功。
  問題就是該怎麼找到有關人的地方,救人還不能被發現……
  洛蘭不敢點火,他怕亮光會引來劫匪的注意,只能藉助滿月的微光勉強辨識周圍,找掩蔽物藏住自己,用他那點微薄的推理能力艱難地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用來關住他的那間房子是老修士居住的教堂,是這個小村子裡最大的建築,裡面的傢具設備也是村子裡最好最齊全的(村民們出資出力共同建造的聖女代言者的住所,理所當然不能馬虎),既然劫匪們想要的最好的東西都在那裡,那應該就不會對其他相對普通的住家有興趣了吧?拿洛蘭自己的屋子來說,屋內除了客廳就沒有其他被嚴重破壞的地方,除了儲蓄和糧食被搜刮一空,其他物品頂多只有被翻找過的痕跡,並沒有被拿走。
  那麼,劫匪可能都在教堂裡待著,不會隨便去別的地方,同時為就近看管人質,還活著的村民們應該也都被關在教堂裡。
  他記得教堂不只有一個地下室。其他地方會不會關著別人?他逃出來的時候沒有考慮那麼多,現在想想,他其實可以回頭多看看幾眼的,或許能發現其他村民。
  想到這裡,洛蘭便決定原路返回教堂。
  可能是劫匪們喝了太多果酒睡得太熟,聽不到他弄出那麼大的噪音,他一路走到教堂附近,都沒看見有哪個拿著刀斧的人在外面,連一個出來查看情況的都沒有,看來完全沒人發現自己逃跑的事情。
  那何不趁著大好機會,偷襲陷入沉睡的匪徒?只要卸掉他們的行動力就好,撐到他把村民們救出來……
  洛蘭握緊身上的刀,以防萬一還是躲在樹蔭中謹慎前進,他警戒地盯著不遠處的教堂大門,那裡無人看守,而旁邊的窗戶有幾扇大開著,但由於裡面太暗,從外面看不清楚裡面的樣子。
  開門的動靜還是太大了,最好從窗檯進去,只要沒人盯著窗戶的話……
  他遠遠觀察著窗戶內部,一邊遮遮掩掩地靠近,小心翼翼潛行到教堂潔白的雕花窗下,盡可能的觀察內部。
  教堂裡沒有點光,唯一的光源恐怕就是窗外的月亮了,銀色的月光恰到好處地照進了窗檯內幾步遠的範圍,他看見不遠處的禱告椅上有個人影歪斜著,重疊的鼾聲十分響亮。
  感謝聖女大人庇佑,這是最好的時機。
  月白的髮絲在空中畫過一道銀色的弧線,一個修長而精瘦的身影輕巧地落在教堂的窗台上,明亮的月光在他背後,使他的身體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層銀光。
  經文說,那是屬於聖戰士銀甲的光芒,聖女親授的輝光。
  他能隱約看出教堂內有三個守衛,全都歪倒在講台前的椅子上睡得昏天黑地,地上則扔著數個玻璃製的空瓶,他認出那是村民們用蘋果悉心釀製的果酒的容器,漂亮的藍色眼睛暗沉了些許。
  那是本該獻給聖女大人的祭酒,竟敢如此糟蹋……
  他感到內心膨脹起了一股熱意,胸口裡有團火在燃燒著,滾燙、鼓譟著,塞滿他的心臟,塞滿他的肺,塞滿他的四肢。
  他們將聖女的慈悲踩在腳下踐踏,將多少無辜的性命草草撕碎。
  他們破壞了多少東西?褻瀆了多少東西?
  他們在這神聖的地方,對自己所敬仰的一切發出毫無所謂的譏笑聲。
  他們怎麼能這麼做?
  眼神愈發尖銳的青年人看見了呼呼大睡的匪徒隨手擱在椅子上的長刀,薄而鋒利的月牙色刀刃,和經書裡描述的聖劍模樣有八分相似。
  他鬼使神差地偷偷撿起了它,握在手中的重量很舒適,適合用來揮動,很難想像把一片薄薄的金屬打成這麼細長的模樣還能保持堅挺,是為了讓它不只能夠劈砍,還能像針一樣用來刺嗎?
  他將刀刃的尖端對準了它的主人。
  這種東西……就讓它的所作所為回報到惡魔身上吧。
  他握緊刀刃,向前一步——
  「哐啷!」
  腳下突然一滑,往下刺的刀刃偏了準頭,他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酒瓶。玻璃清脆的碰撞聲被空曠的教堂無限放大,暫時卸下防備的惡魔倏然睜開了眼睛。
  「嗚啊!」
  其中一個惡魔發出了慘叫——剛剛那一下雖然沒有刺中要害,倒也不偏不倚刺進了身體裡,鮮紅的血液噴濺出一朵花的形狀,隨後惡魔痛呼著倒下。
  他似乎聽見了村民們被刀斧砍中時的慘叫。
  惡魔……發出了人一般的哀鳴聲。
  「混帳!人沒抓乾淨!」
  眼前的局勢容不得他思考,被吵醒的兩個劫匪已經跳了起來,嘴裡罵著難聽的字眼,抄起他們放在身邊的武器朝自己砍下,洛蘭本能地將刀橫在身前保護自己,只聽「噹」一聲脆響,其中一個人的刀被彈開了,但同時他感到頸邊一陣冷風劃過——他沒感到痛,應該沒有受傷,卻讓他明白自己沒擋下另一把武器,只差一點,他的脖子就會被切開。
  他閃開劈下來的第二刀,衝上去追那個武器被彈走的人,那個匪徒正背對著自己,試圖去撈地上的武器,但他才剛回過頭,一道白光立即當頭劈下,惡魔的身體開出第二朵紅色的鮮花,人類一般的溫度潑灑在青年人身上。
  「唔!」
  後背一陣劇痛。衝擊令他不得不往前踉蹌了一步摔倒在地,是最後一個惡魔緊追在他身後,給了同樣不慎背對敵人的自己一刀。
  衣服被染紅的青年回身反擊,但背部肌肉狠狠拉扯著傷口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硬生生打斷了他揮刀的動作,痛得兩眼昏花的瞬間手裡的武器就被一股巨力打飛,一隻冰涼的手爪鉗住他的咽喉,視野被迫翻轉了過來。
  「咳、咳……」
  無法呼吸。
  他艱難地抬手去扯壓在喉嚨上的手,扯不開。
  昏暗的教堂裡,他被一隻披著人類外皮的惡魔狠狠壓制在地,他看見惡魔的右手高高舉起一柄沾血的劍,劍刃正對著他的眼睛,往尖端緩緩匯聚的血珠反射出了晶瑩的月光,垂墜在他面前。
  惡魔的雙眼是紅色的,祂的目光充滿不屑,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將他漂亮地撕碎——面對手無寸鐵又虛弱的普通人,祂樂得悠哉品味剩下的時間。
  不。他還有……一把刀。
  尚未斷氣的青年用最後的力氣,另一隻手悄悄抽出了腰帶上的短刀。
  視線在慢慢變黑。
  名為洛蘭的青年恍惚地感到身體在漸漸變得輕盈,痛楚似乎也在消失。
  這是死亡嗎?
  微弱的、悅耳的歌聲在他耳邊響起,他聽不清楚那個聲音在唱什麼,但他感到安心。
  這是聖女大人的憐憫?還是懲罰?她要來帶走自己了嗎?
  他感到茫然,無法思考。
  懸而未落的屠刀消散而去,手裡緊抓著準備刺向惡魔的殺意也跟著化為塵粒,他眼前的景象崩散成一片紛飛的沙。
  意識在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