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章節 10116 字
更新於: 2023-09-04
第11章

1

「說著,我爺爺把我拉到身邊兒坐下,扶著我的後背說:『村兒呀,你爺爺我今年六十八了,遠的不敢說,就從當過幾十天皇上的袁世凱死的那會兒算起,到現在,也過了五十一年了。在這五十一年裡,咱們中國出的大事兒,比整個兒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國都多都亂呀!我什麼沒經過,什麼沒見過。別看你爺爺我是個農村私塾里的教書匠,我還是個關心天下大事兒的人。從十幾歲上起,我就開始關心天下大事了。袁世凱死後,他的北洋軍就開始大亂了,這一亂就是十多年。在這十多年裡,就甭說那些有人、有槍、有地盤兒,多如牛毛到處可見的各類土匪和大小軍閥了,光是最大的軍閥就有皖系的段祺瑞、直系的吳佩孚和奉系的張作霖。這些手握重兵、割據一方的大人物都想統一天下。他們互相爭伐、時分時和,廝殺了十多年,這當兒的大總統就換了好幾個,到末了兒,誰也沒能統一天下。老蔣也想統一天下,弄了個國民政府,也沒管什麼用,天下還是該怎麼亂就怎麼亂。後來又來了小日本子,他們佔領了關外的東北,把東北改成了「滿洲國」,咱們叫偽「滿洲國」,一鬧騰就是十四年。小日本子佔了全東北后又來到了關內,一鬧騰就是八年。甭管關內還是關外,小日本子一到就殺人、燒房、搶禽畜,糟踐婦女毀東西,無惡不作、窮凶極惡。老百姓被小鬼子糟蹋的實在活不下去了,這才起來跟著共產黨,跟著八路軍反抗小日本子。八路軍、老百姓和一些有良心的軍隊,費了多大的人勁呀,好不容易才把小日本子轟出去。誰想到蔣介石又和共產黨打了三四年。共產黨總算是把蔣介石趕跑了,這才盼到了太平日子。誰想到太平日子沒過多少年,如今又開始天下大亂了。

「『咱們國家太大,人又太多。從古往今來上下幾千年的歷史看,沒有特別大的事兒,天下輕易大亂不了。可是一旦天下真的大亂了,再想收攏起來,那就要多難就有多難了。三皇五帝,夏商西周的就甭說了。就像春秋戰國時期,漢末、三國時期,兩晉五胡十六國時期,南北朝時期,五代十國時期,宋遼金西夏時期,元末明初時期,明末清初時期,還有後來的民國時期啷轟的。這些時期都是咱們國家最亂的時候,它們一亂起來,少則十幾年、幾十年,多則幾百年。老百姓遭的罪就別提有多深、有多重了。』」周路平笑著問:「什麼叫『啷轟』呀?」李小村笑著說:「我們家以前是京南大興青云店人。那邊兒人都這麼說話。『啷轟』就是一類、一種、一些的意思。」周路平說:「大興縣離咱們這兒也不算遠呀,他還是北京的九個遠郊縣之一呢。怎麼說起話來就有這麼大的區別呀?」吳運時說:「怎麼樣周路平,如今你這大編輯的兒子也有不能的時候了吧?這就叫『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嗎。」周路平說:「行,吳運時,有道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就留神以後我抓你的一朝之短吧。」仨人都笑了。周路平問:「我記得苗春雨也是大興縣青云店人呀?她離你們那兒有多遠呀?」李小村說:「我記得她是垡上營人,我們是沙厜營的,我們倆村兒挨著。」周路平問:「你們兩家兒的村子怎麼都有個營字呀?」李小村說:「豈止是我們兩個村兒呀?聽我爺爺說,大興線一共有七十二連營,都是明朝初年,朱元璋下旨從山西遷過來的移民,這些營里好些名子就帶著山西的地名兒呢,比如:孝義營、解州營等等。」周路平問:「這些移民里是不是也有洪洞縣大槐樹下的人呀?」李小村說:「那兒的人那麼多,他們又哪兒都去,我想這七十二連營里一定少不了他們,說不定我們家還是那兒的人呢。」仨人都笑了。

李小村說:「我爺爺說:『以往的幾千年裡,天下再怎麼大亂,甭管地方大小,也有亂不到的地方。遠的不說,就拿鬧小日本子那當兒說吧。小鬼子那麼慘無人道,那麼窮凶極惡,而且在東北一鬧騰就是十四年;在關內一鬧騰就是八年;在台灣一鬧騰就是五十一年,又怎麼著了?不是還有不少他們想去而一直去不成,想亂而一直亂不了的地方嗎?就像大西南、大西北吧,這些地方都是咱們國家軍隊很多的地方。特別是大西北,除了有好些國民黨軍隊以外,還有毛主席,還有黨中央,還有一部分八路軍。小日本子老是憋著想去這些地方,甭管他們怎麼折騰,到末了兒,他們不還是怎麼也去不成嗎。可如今,從近些日子的報紙上看,在咱們中國,除了台灣和香港、澳門以外,在大路這塊土地上,有一塊地兒算一塊地兒,你還能上哪兒找亂不到的地方去呀?過去,我常去大隊部兒看報。咱們國家最重要的報刊就是中央兩報一刊,也就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大隊部兒沒有《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我就只能看《人民日報》了。《人民日報》就算老也不能按時到,好歹還都能看見。就是得早早兒的上大隊部兒等著去,晚了一點兒,就都讓那幫煙鬼給抓撓了。有時候我只是晚到了一小會兒,報紙就沒影兒了,報上說的文化大革命的事兒我知道的也不全乎。今年的中央兩報一刊元旦社論的題目是,《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我看了以後也沒覺著怎麼著。到了前些天,我再一看《人民日報》,好傢夥,把我嚇了一大跳!報紙上的題目都是個省、市造反派奪權的事兒。』」

第11章

2

「『我記得全國第一個奪權的地兒是上海。那天我有事兒,上大隊部兒去晚了,上海奪權的社論我沒看著。後來我在耳機子里聽見好像叫什麼《一月的風暴》。別的地兒奪權的社論我倒是看見了一些,什麼《山西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山西省奪權;《西南的春雷》,貴州省奪權;《東北的新曙光》,黑龍江省奪權;《革命的「三結合」是奪權鬥爭勝利的保證》,山東省奪權。再此以後,又出了好些省市奪權的事兒,天呀!怎麼天下說亂一下子就亂到這份兒上了呢?!這到底都是怎麼回事兒呀?!……打現在起,我再也不想看報了,讓人實在受不了呀!』」周路平問:「你的記性還真棒,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這些社論的題目還記得那麼牢,你的記性也不再冀藝強以下了。」李小村笑了笑說:「我爺爺接著說:『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難呀!不怕外禍,就怕內亂。外禍有頭兒,內亂無休呀!』我問我爺爺:『什麼叫內亂無休呀?』我爺爺說:『現在挨整的人,將來翻過身,能放過整他們的人嗎?要是老這麼著,冤冤相報何處了,翻來複去幾時休呀!?這不是來回翻餅、內亂無休嗎?所以我才說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難了。我想,毛主席身邊兒一定出了大奸臣、大惡人。他們背著毛主席,殘害忠良、胡作非為,才把天下亂到這個份兒上。唉!誰知道將來會成什麼樣兒呀!?我這輩子,從一出生到解放前夕,一直活在戰亂里,常年擔驚受怕的,沒過上一天省心的日子。當時,我最大的盼頭兒就是能安安穩穩的長期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那時的人們老說:「寧當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好不容易盼到解放了,我才開始過上太平日子。當時我想:「這下可好了,以後可以永享太平了。」可是誰想到,如今我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又趕上天下大亂的世道了。想過個太平日子怎麼就這麼難呀?!咱們家除了你爹,你那五個大爺、收收,都跟著毛主席、跟著共產黨,打過小日本子,打過老蔣,還到過朝鮮打過美國鬼子。他們一個在打小日本子時身負重傷;一個犧牲在淮海戰場;一個犧牲在朝鮮戰場。你那個被小日本子打成重傷的大爺,現在還在外地一個軍人療養院療養著呢。沒受過傷的只有你兩個收收。他們倆,一個在湖北省當地委副書記,一個在河南省當縣長。他們這麼不要命的跟著毛主席、跟著共產黨干,還不是為了讓老百姓能永遠過上老有盼頭兒的太平日子嗎?可是如今天下亂城了這個樣子,他們這些人,受了傷的不是白白的傷?犧牲了的不是白白的死了嗎?!現在的世道,真是讓受了傷的在世上看著難受,讓死了的在地下合不上眼呀!如今的天下亂到了這份兒上,你那兩個外地的收收和療養院的大爺又是久無音信、禍福不明,真叫人老也放不下心呀!這可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呀!……

「『你還小,不知道咱們國家的多數老百姓是多好,有多老實,他們老實的近乎到了窩囊的份兒上了。他們就是受到了多大的欺負也是冤死不告狀,屈死不喊冤。你那兩個收收前兩年家來說:「五九年到六一年的三年大飢荒里,全國可真沒少餓死人呀!」在面對生死大關的時候老百姓都能硬忍過來,沒聽說誰起來造反。就是有人餓死的家裡,也沒聽說誰造反。可是這麼好的老百姓,想過幾天安生日子怎麼就這麼難呀?!』我問我爺爺:『怎麼那三年裡餓死人那麼多呀?』我爺爺說:『五八年那當兒,上頭號召全國搞大要進,大鍊鋼鐵,大辦集體食堂。全國都這麼干,咱們這兒能不幹嗎?全國的事兒就甭說了,就光說咱們這兒吧。大隊幹部兒們不讓家家兒做飯,跟大家說:「上頭說咱國、咱省、咱縣、咱公社都是連年大豐收,糧食有的是,為了不浪費糧食,號召咱辦共產主義集體大食堂,讓大家人人都放開肚皮大吃大喝,誰也別餓著。上頭還說,咱們要大鍊鋼鐵,三年超英,五年趕美。誰也別閑著。為了讓你們都能記住上頭的話,我把上頭的意思編了幾句順口溜兒:『多吃糧,多鍊鋼,超英趕美日夜忙。三年趕上英國佬兒,五年超過美帝狼。誰棒咱就猛超誰,咱們永遠當大王。』」在這種口號而的逼迫下,人們拿著家裡好些正用著的五金物件兒,在小高爐上大鍊鋼鐵。這麼一來,哪兒還有人管地理快熟的莊稼呀!那會兒的人真是聽話,上頭叫怎麼著就怎麼著,從來沒二話。我說句犯逮的話:那些莊稼、那些地,也就是姓了公了,要是高級社以前,再怎麼著也出不了這種事兒。眼看著到手的莊稼不讓收,任誰也擋不住、管不了。要不價,大秋以後到來年新糧食下來這段日子裡靠什麼活著呀?土地是咱農民的命根子呀,誰要是敢動一動,人家不跟你拚命才怪呢。可是如今,唉!算了,什麼都甭說了。反正都是公家的東西、公家的事兒、公家的人,幹了這個幹不了那個,左不過好賴都是肉爛在鍋里。老百姓再怎麼著急又能怎麼著呀?這不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嗎?!我聽好些人說,有不少地方那年還是莊稼的大年呢,棒子、高粱、穀子長得別提有多好了,庄稼人看了沒有不樂的。可誰也沒想到,這麼多快要到手的糧食,一下子就全都爛在地理了。莊稼大年裡豐產沒豐收,這叫什麼事兒呀!有好些老莊稼把式都在背地裡掉眼淚,可是因為怕被人扣上政治帽子,甭管心裡再怎麼難受,還得在人前裝笑臉兒。因為人們都大鍊鋼鐵去了,當年的冬小麥沒人種,第二年的春耕也沒人管了。』」

第11章

3

「『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連著兩年收不上莊稼,大隊倉房裡的糧食又讓人們在集體大食堂里給大吃大喝的一乾二淨的了。還甭說糧食不多,就是糧食再多也架不住這麼又糟又扔的呀!這麼一風折騰,可不後來就得全都挨餓了嗎。可當時誰也沒想到,這大飢荒竟是全國性的,一鬧騰還就是三年呀!……』現在說的是過去的事兒,一說就是「那三年」。可當時的人們哪兒知道三年就到頭兒了呀?!人們苦熬日子的感覺就跟沒頭兒沒尾的似得。凡是經過那場大飢荒的人們沒有不心疼糧食的,那是真的往死里餓人呀!當時誰都不知道自個兒能熬到哪一天,能熬過來的人都有兩世為人的感覺呀!不管將來你們的日子能過的多好,可千萬別忘了「那三年」呀!「那三年」值得總結的經驗沒什麼,可是必須記住的教訓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呀!多的讓咱們祖祖輩輩的人們都不敢忘了呀!……』」李小村頓了一下說:「我爺爺停了一會兒,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語聲兒沉沉的說:『連著兩年地理沒收成;鍊鋼的人們又都把家嘍正用著的好物件兒給燒成了廢鐵疙瘩;集體大食堂把大隊多年來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本就不多的糧食給吃了個一乾二淨后也都散了伙兒。人們在上頭的逼迫下折騰了那麼多日子,到最後,不但西瓜、芝麻什麼什麼的都沒落著,而且還扔了那麼多要到手的好莊稼,毀壞了好些家家兒都正用著的正經物件兒,這不成了偷雞不成反失把米了嗎?!……白白的花了那麼多的人力、財力、物力和時間!……把正經事兒當兒戲,又把兒戲亂成了胡折騰,這都是他媽的什麼事兒呀?!有人編了幾句順口溜兒:「扔了莊稼都鍊鋼,連著兩年地撂荒。好物煉成廢鐵彈兒,芝麻西瓜全丟光。」後來的報上管這三年大飢荒叫「全國三年自然災害」,再後來又說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天災人禍個是多少我老頭子不知道,我眼前身邊兒的事兒可都是人禍呀!「全國三年自然災害」的話說的也沒道理。就算別的地方有遭農災的,要是沒有剛才我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也不至於全國老百姓一下子就挨了三年的餓呀!咱國是個人多地廣的農業大國,從東到西氣候不同時;從南到北溫差非常大。就算年年兒都有遭農災的地方,不論災大災小,我這快七十歲的老頭子也從沒聽說過有全國同時遭農災的怪事兒呀!俗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四面八方全黑盡,還有戊己土中央。」說的就是這個理兒。這也是咱們國家特別大的好處,再怎麼著也有同時不遭災的地方。』」

周路平問:「吳運時,我周某人孤陋寡聞,沒聽說過什麼是戊己土,你一定知道吧,還望不吝賜教。」吳運時說:「周路平你行呀,這麼快就抓住我的一朝之短了,夠厲害。我吳某是個實在人,『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周路平說:「小村,你給他授授業吧。」李小村笑著說:「什麼授業不授業的,我可不敢當。我也問過我爺爺,我爺爺說:『這是個五方、天干配五行的方位表述法,是古代研究戰爭陣法常用的方點陣圖,有人也叫它是五方陣法。比如: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吳運時說:「小村,你爺爺的雜學也不少呀,俗話說:『國有事,問三老。』有學養的老者也是國之重器,文化之寶呀!」李小村怕周路平在說出什麼刺激吳運時的話使得雙方不快,盲插話說:「我爺爺說:『有些腦筋活泛又膽兒大的中青年們就偷偷兒的跑到外鄉要飯去了。』我問我爺爺:『幹嗎要飯還偷偷兒的去呀?』我爺爺說:『聽說公社下了命令,不讓村民們外逃要飯。大隊幹部兒們為了怕挨整、撤職、被打倒,不敢讓人們去呀。他們說:「你們饒世界跑著要飯,這不是給咱村兒、咱大隊、咱公社、咱縣、咱省、咱國丟人現眼嗎?在咱社會主義國家裡,哪兒能有要飯的窮人呀?你們最好都老實點兒,別動歪心眼子。誰要是敢跑,准得讓民兵給槍斃。就算你們僥倖跑了出去,要是被逮回來也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這不是強逼著災民死要公家的臉皮不要個人的肚皮嗎?!他們派民兵到處堵截。你想啊,別的事兒不讓干也就算了,吃飯這種人命關天的生死大事兒哪兒堵得住、管得了呀,餓極了的人們都明白一個理兒:不跑,准得餓死;跑,也許讓民兵打死,可是萬一跑出去了,不是就撿了條命嗎?左不過是個死,那就寧叫民兵打死也別在家嘍餓死。這樣兒一來,膽兒大的人們誰不想盡法子偷著跑呀?公社的頭頭兒們知道一個村兒里的人們都是親的熱的三親六故的,他們怕民兵們賣放私情,就讓個村而的民兵們異地防堵。人心都是肉長的,一些大膽兒的民兵在良心的驅使下,遠遠兒的看見道兒上逃難的人過來,只要人不多,又四下里望不見查哨兒的,這些民兵就麻利兒的躲起來。這樣兒一來,一些人們才外逃成功。對這些公社私自定的喪盡天良、人性的土政策,人們不敢公開硬頂,就給公社、大隊的頭頭兒們來了個你有政策,我有對策,如此一來,外逃成功的人們才保住了性命。幸虧後來國家緊急調撥下來了救急糧,外逃的人們回來后也沒受追究,要不價不定會怎麼著呢?這些事兒都是外逃的人們回來背地裡跟我說的,要不我怎麼能跟你說的這麼有鼻子有眼兒的呀?!』」

第11章

4

「我爺爺說道這兒,用手輕撫著我的後背說:『就說你那當兒吧,也是餓的沒完沒了的直哭。每逢這時候,你奶奶跟你媽就變著法兒給你找吃的。家裡好不容易弄到點兒糧食,你奶奶就趕緊抓出幾把收起來不讓人動,留著給你熬粥喝。有的時候實在沒法子了,你奶奶就又是控斗扣升拍笸籮,又是磕噠簸箕和絹羅,又是滑啦缸底兒抖嘍面袋兒的,只要是盛過糧食的傢伙兒都施翻遍了,才勉強七拼八湊出一兩把雜麵兒,就得背著孩子們麻利兒的給你打成稀稀兒的糨子讓你趕緊喝下去,還沒完沒了的偷著跟你說別跟孩子們說去。有時候實在一丁點兒法子都沒有了,你就餓的不住聲的直哭。你奶奶就把你摟在懷裡,你大哭,你奶奶和你媽就小聲兒抽泣。你奶奶一邊兒抹眼淚,一邊兒不停的叨嘮著:「這孩子上輩子到底怎麼著了,弄的這輩子又是看不見旿不見的,又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讓人可怎麼著是好呀?!」甭管怎麼苦熬,咱們總算都熬過來了。可是你奶奶為了咱們全家的今天卻沒能挺過來,永遠的留在了那個災荒年月里了!……這都叫他媽什麼事兒呀?!咱老百姓憑什麼就該這麼倒霉呀?!咱老百姓多少年來受的苦,遭的罪已經夠多、夠深的了,可是還沒受過眼下大破四舊的苦,還沒遭過眼下無法無天的罪呢!咱老百姓究竟還得受多少樣苦,還得遭多少種罪,才算到頭兒呀?!難道非得讓咱老百姓受盡世上苦,遭夠人間罪不成嗎?!天呀!到底誰能救救咱老百姓呀?!……』說到這兒,他老人家一頭倒在炕上放生大哭了半天,我也跟著直哭。過了好一陣兒,他老人家才慢慢的坐起來。緩了好一陣兒,他老人家重重的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按你爺爺我看,眼下這場文革且過不去呢,哪兒都是一片亂,什麼規矩都沒了。誰想隨便立個團伙而,都能很快湊起一幫人。比過去江湖人結幫會,土匪拉杆子還容易呢。抄家、殺人、拆廟、刨墳,什麼犯法、缺德、喪天良他們就愛幹什麼。如今簡直成了遍地諸侯遍地王,大股小股互爭強。都說自己是真理,無法無天逞虎狼的天下了。真沒想到,當年在大飢荒年代被餓的要死要活時都規規矩矩的一些人,如今被一小撮兒壞人挑唆的怎麼都跟土匪似得了。這些東西不張嘴不罵人,不抬手不打人。漸天兒價瘋破四舊,饒世界大殺反革命。什麼是四舊?誰又是反革命,還不是由他們這些渾蛋自個兒說了算嗎。這些渾蛋一看,國家的公檢法機關都沒用了,他們就把打砸搶燒抓殺的大權牢牢兒地抓在了自個兒手裡,來了個由性兒折騰無法無天了。自從盤古開天地,普天之下奇文多。憑你閱歷奇深廣,若遇今世也蹙額。只要這些渾蛋想毀的東西就說是四舊,任你是怎麼留下的,又價值幾何呢?一概玉石俱焚,硬是絲毫不剩;凡是這些渾蛋要殺的人就說是反革命,管你是鬚髮皆白的老人還是月窠兒里的孩子呢?全都不分青紅皂白,一律統統打死不論!甭管什麼人,一旦讓他們瞄上,任你是鋼金身骨、鐵石心腸,也准能把你整的粉身碎骨、魂飛天外,絕不含糊。不是說搞的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嗎?怎麼又都跟流氓土匪似得開始犯橫、動武、撒野、耍渾蛋了?!』」

李小村挪了一下身子接著說:「我爺爺嘆了口長氣,說:『以前念書的都尊孔孟、都知周禮,學徒的都尊天地君親師。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個祖師爺照著。古往今來事,事事都有個尺寸管著。男女老少都是那麼通情達理、態度謙和的。要是到了北京城裡,那就更是客氣的邪乎了。甭管你走到哪兒,滿耳朵里灌的都是「勞您駕!」、「借光借光」的禮貌話。現在這些誹天謗地、打人毀物的東西,心裡信什麼可就全由他們自個兒定了。他們不怕鬼神,不敬天地,不尊師長,不要權威,就連父母也不孝了。俗話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這些東西這麼無法無天的滿世界由著性子瘋折騰,不是連禽獸都不如了嗎?人要是沒有好思想固然不好,可要是缺了大德、喪了天良人性,那可就要了命了!他一準兒是個上辱祖先,中害旁人,下殃子孫的大渾蛋了。人一旦要活到了這份兒上,還能叫人嗎?!人的身上有兩種東西:一是人性,一是獸性,好人也如是。只是好人能管住自個兒身上的獸性,而壞人是放縱自個兒的獸性。好人憑什麼能管住自個兒的獸性呢,就是憑著人性、天理和良心。如今可倒好,誰用人性誰遭殃,誰用獸性誰吃香,這他媽叫什麼世道呀?!人的獸性一被勾上來,再想往回收可就難了。現在還只是剛開始,往後不定要亂成什麼樣兒呢?!天下要都是像這樣兒無法無天的胡折騰下去,就是將來文革完事兒了,這些野蠻渾蛋的心性,不用幾代人的努力也是阪不過來的。好思想只管得了人們的一時一事,因為它是要隨著上頭的思想變化和社會傾向的變化而變化的。好的德行可是管的著人們生生世世的呀!因為它是隨著整個兒社會制度的變化而變化的。換思想易,移德行難呀!適應封建社會的孔孟道德立世兩千多年兒不衰,就是最好的證明。打「五四運動」那當兒起到如今,都過了多少年了,世上有好些人不是一直嚷嚷著要打倒「孔家店」、掃盡孔孟學嗎,可是為什麼都快五十年了,「孔家店」、孔孟學還是屢屢打而不倒,常常掃而不盡呢?』」

第11章

5

「『就是因為在咱們國家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制度的很多東西還在好些地方起著作用,有不少作用還是主導性質的。只要這種社會現象沒有根本改變,孔孟之學就會一直大行其道下去。當然,我這麼說,指的都是孔孟學里思想、道德上的東西,不算傳統的歷史文化,這些傳統的歷史文化到什麼時候都不能丟,這是咱們民族的根本,是咱們國家的定海神針,也是做好人的靈魂。你爺爺我看書不算多,可是我明白一個理兒:要想打倒「孔家店」、掃盡孔孟學可以,但是一定要等到代表著新的社會制度的文明、道德和生活方式出現,並且被社會普遍承認和長期奉行以後才能實現。要是到了那會兒,舊道德、舊思想等一類的東西就會不打兒倒,不掃兒盡,因為它對新社會已經沒用了。就像奴隸社會的東西如今在絕大多數地方基本看不見了的現象一樣。當年誰專門發動過橫掃奴隸社會的四舊運動呀?這些東西現在不是差不離兒都沒有了嗎?』」「我爺爺喝了幾口水接著說:『打倒「孔家店」、掃盡孔孟學,這可不是多少人憑著腦子一熱,抽風似得耍耍渾蛋,甚至是殺人放火就能幹成的事兒呀!因為任何思想、文化、風俗、習慣、道德、文明、理論和學說等等一類的東西,都是無法用打倒的辦法實現的,古今中外沒有例外。就是用暴力把這些東西一時打倒了,事過之後,它們還要頑強的站起來。要想把舊思想、舊觀念變成新思想、新觀念,只能用改造的方式變舊為新。你把舊的東西一下子都給打光了,你又站在哪兒呀?你又在什麼上頭建立新東西呀?就算這幫混帳東西有天大的本事,能把他們自個兒放在上懸無極之高,下臨不測之淵的地方上,不是還得上有掛頭兒或者下靠支頭兒嗎,要麼他們待得住嗎?像現在這樣兒,瞧著什麼東西彆扭,就把它給砸了、燒了;瞧著哪些人不順眼,就把人家給殺了,這本身就是封建社會、甚至是奴隸社會的殘渣餘孽。怎麼能指望用封建社會甚至是奴隸社會的殘渣餘孽建立新社會呢,那不是做白日夢嗎?「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甭管現在的人們怎麼看這些話、這些理兒,也甭管再過多長時間,只要這場文革一完,人們還得照樣兒按照這些話、這些理兒做人、做事兒。我也許趕不上那個時候了,可你還這麼小歲數,一定能趕上那個時候。到時候你再好好兒想想我今天說過的這些話、這些理兒,不但能知道我今天說的對不對,而且興許還能琢磨出一些新道理來呢。不管這些無法無天、沒人倫、沒人性的東西現在怎麼瘋折騰,將來一定遭到報應。就是國法不治他們的罪,他們的子孫也饒不了他們。他們現在怎麼惡整別人,將來他們的子孫就怎麼惡整他們。欠下的帳是一定要還的,天地都看著他們呢。這不是什麼神鬼懲罰、輪迴報應,這是天理良心、正義公道的力量。這些惡棍遭不到懲處,世上就沒天理了。人要往好里走不容易,要不怎麼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呢?人要是走邪道兒可容易的厲害,有時只是一念之差、瞬乎之間的事兒。』我問我爺爺:『您怎麼知道他們的子孫饒不了他們呀?』我爺爺說:『我說的子孫不是一家一戶的後人,我說的是整個兒後代。姦邪小人們可能得逞於一時,但是天理良心、正義公道是永遠存在的。就憑這個,我的話就沒錯兒。誰要是不信,就等著瞧吧。不管現在的世道能瘋狂到什麼份兒上,也不管現在的世道能瘋狂到幾時,只要天上還出太陽,天理良心、正義公道就一定能重回人間!「天上眾星皆拱北,世間無水不朝東。」』」

周路平一把抓住李小村的雙手激動地說:「小村,就憑你爺爺最後說出的這些信念、這些觀點、這些思想、這些理論、這些精神,他老人家就沒白白的為人師表,就沒誤人子弟,就沒白白的挺立人間!雖然現在在咱們國家已經找不到私塾教育了,但是在農村,私塾先生還有的是。可是像你爺爺這等有骨氣、有精神、有道德、有思想、有風範、有個性的私塾先生到底還有多少,這就很難說了。不但如此,你爺爺還未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貢獻了五位革命軍人,兩位革命烈士,兩位革命幹部和一位傷殘軍人,這就更是一般的私塾先生難以相比的了。」李小村說:「按照你這麼一算,我爺爺可又多出了五個兒子,我也多了五個大爺收收呀?」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當然我知道,你大爺叔叔的這些身份是互相交叉的,但是為了說的又有調理又清楚的,我就只能這麼說了。再說這樣兒說爺顯得你們家人口多,對革命的貢獻大不是。」吳運時說:「周路平,你這說起話來大而化之的毛病要是老也不改的話,我們隊你的真誠性就有理由大為懷疑了。」周路平說:「你還是先改改你這逮著機會就咬人的毛病吧。人家小村還沒說什麼呢,你急的是什麼呀?」李小村忙說:「你們倆還是少說兩句吧,路平你這麼一說,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仨人又是一陣大笑。李小村說:「路平,謝謝你!我爺爺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在這麼亂的世道兒里,天天兒都在打派仗,到處都在抓人殺人。好眼好戶的學校全都折騰的亂七八糟的沒法兒上課了,你們學校又能好哪兒去呀?要是硬把你送學校去,你又能學著什麼好兒呀,不學壞就不易了。萬一在趕上打派仗,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麼對得起當年捨命保下來你的地下的奶奶呀?!』」



版權所有歸原創作者。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