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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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1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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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先甭說,就是光交錢,每年每月咱們家就得往學校里白交多少錢呀?在這麼亂的世道兒里,咱們家的用度一直又是進的少,出的多,要是再加上往學校里白交的那麼多錢,那可夠咱們家一嗆。像你每月的伙食費,每學期的學費、學雜費、住宿費、醫療費啷轟的,加在一塊兒得有多少錢呀?咱們這靠近山根兒的小村子本來就沒什麼好地,太平年景兒吃口飽飯都那麼難,到了這麼個亂世道兒,人們又不好好兒幹活兒,靠著咱們全家人一年裡掙下的公分兒分的那點兒糧食,哪兒吃的到新糧食下來呀?咱們家老得東摘西借的拉著飢荒,要想用點兒錢就甭提多難了!一年到頭兒,日子過的老是緊緊巴巴的。一處想不到,就得拉下大飢荒。一捅下這個大窟窿,咱們全家就得坐在埋到一屁股兩肋的債堆上。要是到了這份兒上,這債可就沒日子還清了,不算計著點兒哪兒行呀?幸虧老天保佑,咱們家嘍還沒病秧子。你沒聽村兒里有病人的家裡人念叨嗎:「小病兒忍,大病扛,重病等著見閻王」。老百姓這麼說,還不是窮逼的嗎?!」周路平說:「還真是的,怪不得老北京人常說:『有什麼也別有病,沒什麼也別沒錢』呢,真是不假呀!看來人不遇上什麼事兒就不知道什麼事兒的厲害呀!」李小村說:「誰說不是呢。」周路平問:「我姥姥家是京東通縣的,挨著大興線。我聽說大興線挺富裕的呀,你爺爺幹嘛要富地挪窮窩兒呀?」李小村說:「我早先問過我爺爺一回,我爺爺沒理我,我就再也沒問過誰。後來我好像隱隱約約聽我爸爸跟人說,大概其是我爺爺那輩兒兄弟們因為家產鬧不和才搬到現在的地方來的。你問的還挺細的,我都懶得打聽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兒。還是說我爺爺吧。我爺爺說:『打剛解放那陣兒起,我就一直盼著兩件事兒:一是能永享太平;二是日子過的越來越好,老有奔頭兒。可是沒想到,折騰了這麼多年,還是一直為吃穿用度發著愁,不但日子越過越沒奔頭兒,如今又開始天下大亂了。打一解放,我們就一直緊跟著上頭的要求干,從來就沒敢馬虎過。除了在分到土地後到農業高級社以前過上了一段兒寬鬆的日子以外,這麼多年了,什麼時候不為吃穿用度著著急呀?就是這樣,我們也是緊跟著上頭沒敢放鬆過。就是在三年大飢荒那當兒,雖然肚子里沒食兒,身上沒勁兒,心裡也是願意跟著走,跟著乾的,因為上頭老說,「只要跟著干,就准有好日子過。」可誰想到,這麼多年裡,就是一直一個心眼兒的緊跟著干,到如今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我們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庄稼人啊!上頭怎麼能這樣兒瞪著倆眼誠心冤人呢?有首歌兒里唱過「一年更比一年強」,可是我眼前身邊兒的事兒就怎麼老是一年更比一年窮呢?!』我問我爺爺:『咱村兒里不是一直都是那些地,都是那些種地的人嗎,而且裡頭還有好些莊稼老把式,怎麼會越來越窮呢?』

「我爺爺說:『公社下來的人們老是把種地的事兒管的又多又死,一丁點兒也不讓庄稼人插嘴插手,就是多少年的老莊稼把式說話也不行。比如:哪兒的地種什麼,種多少,怎麼種,怎麼管理等等,事無大小,樣樣兒都管,美其名曰:「新法管理、科學種田」。就是當爹的管兒子也沒這樣兒的。結果按照他們這些大人物的法子種的地,糧食一打下來,不但都比我們自個兒種的要少的多,而且多數莊稼粒兒還都不飽充。好些老莊稼把式背地裡直甩閑話:「伺候了大半輩子的地,咱們倒都成了外行了!……」聽說有人背地裡小聲兒問過公社下來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干?那人也小聲兒說:「農村的事兒都讓縣裡管了,我們不幹這個還要公社幹嘛呀?」』」周路平說:「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李小村說:「你還真客氣。那些人這麼干就是沒事兒添亂。用了那麼多人,又費了那麼大事兒,還把事兒全都給辦壞了。有不少人說他們是瞎耽誤工夫兒。不客氣的人說他們是『大姑娘養孩子——費力不討好兒』。這不成了幹活兒費力又挨罵了嗎?」周路平說:「你們家那兒的人腦子也真夠用的,比喻的真夠形象生動、具體別緻的。」吳運時說:「你這一註解,這個比喻就更傳神了。」仨人都笑了。李小村說:「我爺爺說:『再加上大隊幹部兒一心巴結上頭,老是一年比一年的以豐收的幌子網上多交糧食,咱們的日子可不就得一年更比一年窮了嗎!回想我這輩子,日子過的說的過去的還是民國初年到民國二十四五年在大興的時候。當時家嘍第不多,開著個小油坊兒,雖然發不了財,可只要人不懶,吃口飽飯比現在要容易的多。要是不遭災、不挑食的,一年到頭都挨不著餓。那當兒要是不打仗就更好了。

「『本來老百姓也沒什麼太多太大的指望,只要餓不著、凍不著也就知足了。後來小日本子來了,一切就全完了。如今我這快七十的人,對著這麼個亂世道還敢有什麼指望呀?什麼好日子歹日子的,我全不往心裡去了;什麼飢一頓飽一頓的,有口吃的我就湊合著活著吧。全國好些地方的農民吃飯都那麼難,我這糟老頭子又算得了什麼呀?!』我問我爺爺:『為什麼全國好些地方的農民吃飯都那麼難呀?耳機子里不是老說全國人民早已過上豐衣足食的好光景了嗎?』我爺爺說:『報上和話匣子里的話不能當真,那些話跟咱們的感覺不是一回事兒。那些話說的再好聽,都是用大話空話白填活人。從高級社那當兒到如今,除了大辦集體食堂那陣子以外,我就從沒吃飽過。從你倆收收說的事兒里看,咱們國家有不少地方兒糧食都不夠吃,就是老天人進口,可是土地就那麼多,而且還是優劣不等、好賴不均的,上頭又什麼副業都不讓干,可不就得挨餓嗎?!現在咱們國家已經是七億人了,可這剛到哪兒呀?往後還得沒完沒了的天人進口,可土地就那麼老些,再也不會增加了。照這麼下去,老百姓就不是光挨餓的事兒了。誰知道往後能成個什麼樣兒呀?!……做過小買賣兒的都知道一個理兒,要是死靠著一種東西賣,日子一準兒過不好。連做小買賣兒的都懂得的理兒,那些死活都不叫搞副業、見過大事面、經過大陣仗的領導怎麼就老是弄不懂呢?誰要是偷著干點兒副業,上頭知道了,就說誰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他們一準兒沒完沒了的開群眾大會。在群眾大會上,非得把這人給鬥倒批臭改服不可。給大伙兒來個殺雞給猴兒看,看以後誰還敢幹!』」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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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資本主義道路,我這活了快七十歲的人,在咱們這個擁有上下五千年連續歷史,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國土的國家裡,從來就沒聽說過。我聽說的倒是絕大多數土地都是農田,廣大百姓過的都是窮的叮噹響的封建主義日子啊!要說偷著干副業的人是走封建主義道路還算沾邊兒。他們這麼說就是誠心繞的人,把人繞暈了,好叫人們糊里糊涂的聽他們胡說八道。到了那時候,他們就是說煤是白的也由不得你不信了。古往今來人人生來都願意過好日子,可是現在的一些頭頭兒不光把個好好兒的天下禍害的亂七八糟的,不讓庄稼人過省心日子,還整天價跟庄稼人沒完沒了的說什麼這個思想好,那個思想不好的。沒完沒了的老跟庄稼人說這些個,到底跟庄稼人過日子有什麼關係呀?吃飽穿暖又不缺錢花的大人物們,整天價跟盼吃盼穿的庄稼人沒完沒了的德吧思想,可庄稼人盼的、要的又是衣食,兩下里這麼一來,不是成了本末倒置、南轅北轍了嗎?俗話說:「真理半張紙,閑言萬卷書。」你們想讓缺吃少穿又識字不多的庄稼人知道什麼道理,就用庄稼人聽得懂用得著的話,直接了當、三言無語說個一清二楚的,那多乾脆利落呀?而後你再給庄稼人定點兒好政策、出點兒好主意,也讓庄稼人有吃有穿有錢花的那該多好呀!

「『到了那時候,庄稼人心不空、肚不餓,身上穿的又暖和,上上下下皆大歡喜,你們想跟庄稼人說什麼思想、道理的,在慢慢兒、細細兒的好好兒說,誰還能不株株兒的聽著呀,倉廩足而知禮義嗎。依我看,甭管什麼思想,只要能讓老百姓永遠過上越來越好、老有奔頭兒的日子,就是好思想。甭管是誰,你就是把他捧上了天,老叫他吃不飽、穿不暖,他也得跟你變著法兒沒完沒了的鬧騰。想要管住這樣兒的人,除了給吃穿外,什麼法子都沒用。我這半輩子教書、半輩子種田的鄉下老漢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上頭管著路線、方針、政策、策略的大人物們怎麼就老也想不到呢?!想不到沒關係,你們倒是下鄉瞧瞧問問呀?我的這些話要是在外頭說,造反派准得馬上就在當街把我當現行反革命給打死。他們可不管你是不是什麼烈屬軍屬干屬的,只要一把你當成反革命,你馬上就是過街老鼠了。你們還得被人當成現行反革命家屬橫遭破害,可是我說的又是實話。我不是說民國時候比現在好;而是說現在有把老百姓日子變好的條件,不但沒把老百姓的日子變好,反而倒把老百姓的日子變的越來越壞了。看現在的混亂世道兒簡直就像到了一個劫數一樣,就是老有心生妄想、爭權奪利的壞人搗亂。誰知道這種什麼什麼都沒指望的混亂日子還得熬到多趲呀?!你還那麼小,又沒眼沒戶的,爺爺和你爹媽又沒法兒跟你一輩子,將來你可靠誰呀?!爺爺我到了地下又怎麼合得上眼啊?!……每逢天下大亂,最遭殃的都是咱們這些老弱病殘的人。為什麼從你去年一放假,我就交你背古文兒呢?就是不想讓你荒廢時光。人家有眼有戶的,怎麼著都能掙碗飯吃,你這沒眼眉戶的,又趕上了這麼個亂世到兒,將來可怎麼辦呀!』說到這兒,我爺爺的語聲兒里又帶上哭腔兒了。我一聽也又哭了。」

李小村定了定神兒接著說:「我爺爺輕拍著我的後背說:『孩子呀,爺爺我心裡難受呀,不光是為了你,更是為這世道兒難受呀!』過了一會兒,我爺爺常常的嘆了一口氣說:『孩子呀,爺爺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只要記住兩句話就全夠了。一句 是:毛主席是咱們國家和老百姓的大恩人。因為他老人家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帶領共產黨和革命人民趕走了算上小日本子的所有洋人,結束了咱們國家長期遭受洋人欺負的歷史,打跑了老蔣,統一了中國大陸。還有一句就是:毛主席身邊兒一定出了壞人,他們在毛主席身邊兒搬弄是非、爭權奪利,才把天下亂成這個樣兒。不管以後有人跟你說什麼話,你只要記住爺爺的這兩句話,別人就迷惑不了你。』我問我爺爺:『耳機子里說,毛主席是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剁手,壞人怎麼會能迷惑毛主席?毛主席為什麼還要聽他們的呀?』我爺爺說:『毛主席的思想和指示得用人辦呀,這些辦事人里好賴都有;毛主席又沒辦法事事親辦,多數事情都要聽彙報,這裡頭真假都有。壞人就用這種機會蠻片毛主席,如此一來,小澤把事兒網壞里辦,大澤把國家網壞裡帶,天下可不是就亂成這樣兒了嗎。當然,上頭的事兒爺爺我不知道,這都是我胡猜的,你別跟人說去。還有剛才我說的什麼窮呀、吃不飽呀、還有餓死人的事兒啷轟的,你也都別跟人說去,千萬別給咱們家招災惹禍呀!』

「我說:『爺爺,您就放心吧,甭管到什麼時候,也甭管在哪兒,我都不跟別人說。』」周路平笑著說:「今兒個在這兒你可都跟我說了呀,而且吳運時也都聽見了。你爺爺要是知道了,得多傷心,多擔心呀?不過你也不用怕,甭管你們家誰來咱校,我和吳運時保證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李曉村笑著說:「你別這麼說,用不著這樣兒。我爺爺要是知道你和運時是什麼人,就不怪我了。」說到這兒李周都笑了,吳運時也跟著直笑。李小村說:「還接著說我爺爺吧。我爺爺說:『爺爺我教了好幾十年的書,不敢說是桃李滿天下,有出息的人也不少了。我能教別人家的子弟長出息,可是我硬是沒有一點兒辦法教給我的瞎孫子掙吃喝兒的能耐呀!,我就交你背點兒古文兒吧。這些古文兒也許幫不了你掙飯吃,可它能讓你心裡亮堂一些,能讓你學會怎麼看人看事兒,能讓你活的明白點兒。有眼有戶的人念好了書,興許能做點兒什麼大事兒,改變他們的命運,這種事兒你就別指望了。你背會了這些古文兒,要是有人欺負了你,你能知道誰欺負的你,為什麼欺負你,怎麼欺負的你,遇上有良心的主事兒人願意幫助你,你好和欺負你的壞蛋們理論,這也就夠了。就算沒人替你主持公道,你也能對自己的不測遭遇心知腦明,以待天理。』」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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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你熟背了這些古文兒,今後甭管遇上什麼人生大關節兒,都能經得起熬煉,有信心一直活下去,因為它能讓你威武不屈、貧賤不移!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也不管到了哪兒,學問是永遠有用的。』到了去年,我爺爺說:『我肚子里的古文兒都交給你了;你現在心裡對人、對視兒的認識也能有些定數了;如今你也十四五歲了,也該到外頭闖練闖練去了;現在的天下也不像前幾年那麼亂的厲害了;好眼好戶的孩子們也都到學校上學去了。我給你辦完了復學手續,過年你就上學去吧。』我問我爺爺:『咱們家不是沒錢嗎,我怎麼上學呀?』我爺爺說:『在你休學的這些年裡,我一直暗裡七拼八湊的攢著錢,別瞧你在家休學,我可還按著你上學的錢數盡量湊著錢,一丁點兒也沒敢松心。你爸爸知道我為你上學一直攢著錢,有一次他跟我莫凡錢的事兒,想要動用那筆錢,我一聽就把他轟走了。他都走出挺老遠的了,還跟我犟嘴:「您讓他再怎麼上學,他不是還什麼都瞅不見嗎?他們學校又不交給他們掙吃喝兒的本事,還上那個學幹嗎呀?」我一聽他說這個,就壓著火兒跟他說:「你以為學校是交給孩子們手藝的地兒呀?真正的好學校是交給孩子們怎麼樣兒做人立身、怎麼樣兒做學問、平事非、怎麼樣兒應變天下能耐的地方。甭管將來小村指著什麼吃喝兒,也得先學做人處事兒。他要是不會這個,就算有了飯碗,也是不是端不好就是端不長。」』我爺爺雖然說的是我爸爸,我覺著這話也是對我說的。」

周路平說:「你爺爺算是說出了學校教育的真諦了,真不愧是教書育人的老先生。那種把普通學校,像小學、初中、高中特別是大學等學校,當成職業培訓學校的學生還為數不少呢。他們動輒就抱怨所學非所用,所教非欲學。社會上也有為數不少的人一見哪個中學生或是大學生幹了簡單的體力活兒,就譏笑什麼大材小用、浪費人才。要想改變這類觀念,就只能等到咱們國家的教育事業發展到相應的水平和規模時才能實現了,現在唱什麼高調兒都沒用。其實對於學生而言,學校,特別是大學,是培養通才人物的地方。所謂通才就是畢業後放在哪兒都能適應,幹什麼都能出成績。因為學生們在校學的是:發現問題,認識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普遍本領,它雖然不能讓學生們直接獲得做具體工作的方法,但是只要學生們在校真把所學的知識學到手,他們在遇見新事物時,就能讓自己看得懂、學得會、用的對、幹得好、見效快。誰做到了、做好了這些,誰的學就沒白上。當然,參加工作后所從事的具體工種怎麼干,那就得從頭兒學起了,因為那不是一般學校能解決的問題。要想通過上學解決職業教育問題也可以,你可以上各類專業技術學校或者是師範大學和醫科大學等類大學嗎。文革以來,想把各級學校,特別是大學辦成職業學校的人還為數不少呢,特別是有些主管教育的領導也是這樣想甚至是這樣做的,美其名曰『開展教育革命』。如此一來,可就把咱們國家的整個兒教育事業給徹底毀了。這些觀點都是我爸單位的一些老編輯在我們家說的。」

李小村說:「你說的真對、真好,比我爺爺說的棒多了。最後,我爺爺跟我說:『我交你背古文兒的事兒別跟人說,要是讓人咬上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們家非出大禍不可。』」周路平問:「你爺爺怎麼給你多算了一歲呀?」李小村說:「我們那邊兒都說虛歲。」周路平問:「你爺爺交了多少年私塾呀,怎麼會那麼多古文呀?」李小村說:「其實也多不了哪兒去。我爺爺以前上過私塾,又教過私塾。交我被的多數都是孔孟老莊和《古文觀止》里的一些文章。我爺爺還專門兒給我講了司馬遷和《史記》以及《史記》里的一些文章,如『項羽本紀』、『井陘之戰』、『荊軻刺秦王』、『留侯世家』、『遊俠列傳』啷轟的。剩下的就是一些我也不知道是哪兒的小雜文兒、詩詞、對聯兒、成語典故什麼的了。」周路平問:「你把這些古文都抄下來了嗎?」李小村說:「一開始我倒是想過抄寫的事兒,可是我哪兒有那麼多盲紙呀?一九六六年七月一號,咱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歸了包厜才有二三十張盲紙。再說我爺爺也不讓。我爺爺說:『別說你沒那麼多盲紙,就是有的是盲紙也不能抄。你要是抄了,就背不好了。清人袁枚有一篇《黃生借書說》,裡頭說:「書非借不能讀也。」文中大意是說:只有借的書因怕人要回去,才著急讀。自己的書是不會著急讀的,因為以後有的是讀這些書的時間。老是這樣想,也就讀不成這些書了。讀書如此,做別的事兒也一樣,只要有退路,就很有可能做不成事兒。』」

周路平說:「你爺爺說的對,當年項羽破釜沉舟、韓信背水一戰不就是這麼個理兒嗎。」李小村說:「沒錯兒,我爺爺也這麼說過。」周路平問:「你這麼多年裡天天兒背古文,肚子里全是詩云子曰了吧。」李小村說:「哪兒能漸天兒背誦這玩意兒呀,我爺爺還得下地幹活兒呢。就是地里的活兒幹完了,我爺爺也得找轍掙點兒錢糧呀。比如在人家的紅白事兒上寫點兒大字兒什麼的,多少也能偷著給家裡掙點兒糧食。要不我們家哪兒有錢買油鹽啷轟的呀?我爺爺一年裡教我背書的零碎兒時間,湊到一塊堆兒能有兩三個月就算不錯的了。」周路平說:「就算是這樣,你能背下的古文也應該在一二百篇了吧。」李小村說:「哪兒有那麼多呀,到頭兒了也就百十來篇吧。別看不算多,對我爺爺說來就很不容易了。我爺爺讓我背的這些古文兒,全都是憑著我爺爺腦子裡的記憶交給我的。」周路平問:「你爺爺又是上私塾,又是交私塾,還是那麼關心天下大事的,跟書沒少打交道,應該能攢下不少書吧,怎麼不用輸交你呀?是不是文革之初都燒了。」李小村說:「你猜的針對。我爺爺原來還真有好些書。文革剛開始的時后,有一天,村兒里造反派的兩三個頭頭兒突然闖進了我們家,居高臨下的跟我爺爺說:『聽說你有好些舊書,這些都是四舊。你不把它們都燒了還留著幹嗎呀?要是讓我們動了手,那可就是另一碼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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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其也聽說了吧,兩天前,咱們鄰村兒的一個老雞巴頭子家裡有好些好些舊書,我們讓他燒,他不燒;讓他交,他也不交。我們跟他說理,他還他媽的賊橫賊橫的。後來,這老王八蛋把我們全給惹火兒了,我們就把他的書一把火全給燒了。那老王八蛋跟我們玩兒橫的,跳進了火堆燒死了。這是他畏罪自殺、自作自受,活該!』我爺爺等造反派的頭頭兒走後,坐在好幾個裝著書的大錢櫃旁邊兒愣怔了半天兒,最後,我爺爺狠命的一跺腳,大喊了一聲:『燒!』我爺爺在院里兒一邊兒燒一邊兒低聲兒叨嘮著:『書呀!書呀!你們白白陪了我這麼多年了!往日里,我怎麼就沒想著好好兒的讀讀你們呢?我怎麼就沒想著多多兒的背背你們呢?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呀!往日里我還腆著臉以讀書人自居,以為人師表自命不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事呀!……眼下的事兒,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呀!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呀!書呀!書呀!你們就先走一步,到那邊兒等著我吧。以後我到了那邊兒,一定好好兒的讀你們,多多兒的背你們,再也不虧待你們了!焚書坑儒,焚書坑儒呀!兩千多年前我沒趕上,如今卻讓我趕上了。真是造孽!真是造孽呀!……』我爺爺嘴不停、手不停的沒完沒了的說著、哭著、燒著。到後來,他老人家精神恍惚,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了,就跟得了精神病似的。嚇的我躲的遠遠兒的始終沒敢上前。我們家別人要幫我爺爺燒,全讓我爺爺給罵跑了。那天我爺爺燒書一直燒到了掌燈的時候,這漫長難受的燒書第一天才算過去!」

周路平問:「你怎麼知道是掌燈的時候呀?」李小村說:「法子多了。點燈時又滑取燈兒又有油味兒的;我們家揍飯無冬攦夏都是快幫黑兒嘍,揍完飯正好兒就掌燈了;孩子們老是追著燈亮兒扎堆兒撒歡兒。有這麼多法子,我能不知道什麼是掌燈的時候嗎?」吳運時說:「周路平,又不行了吧。別看你這麼多年中一直在咱們學校內當著盲人,而且還是老在全盲生堆兒里泡著,這裡的事兒你不知道的也有的是。以前我老是抱怨社會上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不了解盲人呀,特別是不了解全盲的人。比如在街上有些生人兒跟我說話聲兒特別大,他們以為我看不見也聽不著呢;還有些人問過我:「你們看不見,怎麼往嘴裡吃飯呀,要是杵進鼻子里可怎麼辦呀?更有甚者,胡為文跟我說,有一次在街上有人問他,你們什麼都瞅不見,兩口子在一塊兒睡覺時怎麼干那事兒呀?」仨人大笑。周路平說:」你甭聽姓胡的瞎扯淡,他小子這麼說就是為了解心癢、過嘴癮呢。誰家大人那麼不知好歹,在街上跟一個不懂人事兒的小瞎子兒貧這麼沒六兒的話呀?」吳運時說:「你先別打岔,我得把話說完了。原來我還一直覺得你挺了解全忙生的,實指望你能更深的洞悉我們全盲生的內心世界后,讓你再使社會上的人們了解盲人方面有所作為呢。誰想到你再這上頭也那麼無知。得了,從此我也就絕不再指望什麼了,我還是趁早兒死了這條心吧。

「作為一個常年泡在全盲生堆兒里的半盲生的你周路平都如此這般,我還指望著從未見過盲人面兒的社會上的人們了解我們什麼呀?這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太自作多情了嗎!……看來,街上的人們問我的那些平常話,不但沒什麼可奇怪的,就是真的問出些什麼更離奇的話,如胡為文所言者,也就沒什麼可新鮮的了。」李小村聽著吳運時這番似玩笑似自卑的話,心裡也是一陣兒一陣兒的難受!他忖到:「看來吳運時的自卑自哀,也不是全沒理由呀!」想到這兒,他也想說點兒什麼,可是一下子又不知從何說起。周路平搶過了話茬兒,才使他心裡有所釋然。周路平說:「你也甭在這兒冷嘲熱諷、無事生非的窮找茬兒,我寧可對全盲生理的一切事兒全然不知,甚至不惜你把我污衊的一無是處、恨我一生,我也願意要我這零點兒三的視力,你怎麼著吧?」李小村忙岔開話說:「好幾大錢櫃的書,我爺爺整整燒了三天加一前晌兒。然後我爺爺又把這些書灰收進了一個大洗衣盆里,跟我爸爸說:『王八蛋們不見棺材不掉淚,一準兒還得來。到時候你讓王八蛋們好好兒的瞧瞧,他們就死心了。那幫王八蛋的頭子怕我不燒書,一準兒得帶著人來。他們來的時候你支應著吧,甭讓他們找我,我懶得見那幫王八蛋。在咱們村兒里鬧騰就夠瞧的了,還腆著個臉到外村兒現去!這十里八村兒的,簡直都讓他們拔了尊了!』果不其然,幾天以後,那幾個造反派頭頭兒帶著一些人又來問燒書的事兒。我爺爺連見都沒見他們。我爸爸讓他們看了好幾個空著的大錢櫃跟那盆杠尖兒杠尖兒的書灰,他們才滿意的朝門外走。

「臨出門兒時,還硬是要見我爺爺,我爸爸怎麼也攔不住。他們找到我爺爺,得意洋洋、耀武揚威的誇了我爺爺幾句才出門兒。氣的我爺爺好幾天都沒好好兒吃飯,後來又大病了一場。在我爺爺得病的日子裡,我爺爺難受的厲害。有的時候我都覺著我爺爺快要不行了,給我嚇得可真不輕呀!沒想到我爺爺還真的硬是挺過來了。那些造反派把我爺爺逼著又是燒書,又是得病的,跟秦始皇也差不離兒了。怪不得我爺爺燒書時說他們是焚書坑儒呢。我就是不明白,老天爺怎麼還能讓這樣兒的東西們活在世上呀?!」吳運時問:「什麼叫杠尖兒呀?」李小村說:「就是東西裝的多的都冒尖兒了。」周路平問:「你怎麼知道那盆灰裝的有多滿呀?」李小村說:「在造反派第二次來我們家以前,我問過我二哥有多少書灰?我二哥讓我貓過苫著麻袋的灰盆,要不我上哪兒知道這個去呀?」周路平問:「這可是有特殊意義的灰燼呀,你爺爺沒想法子把這些灰燼珍藏起來嗎?」李小村說:「我也這麼問過我爺爺,我還說:『留個紀念多好啊。』我爺爺說:『那麼多好書都毀了,留這些東西不是給我添堵嗎。』我爺爺就叫我爸爸把這些灰全給上了墊廄了。」周路平說:「慚愧慚愧。看來有著不同經歷、思想、立場和人生感受的人,對同一件事兒的看法和態度就是那麼迥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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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運時說:「甭說那麼大的是非曲直的事兒了,就拿做公交車這等小事兒來說,也很能反映出立場性質的大問題。有一次我媽帶我去看病。好不容易等來一輛公交車,車上人很多,等車的人更多。這時從人群后擠過來一個聽著聲兒個頭兒挺高,三十歲左右的男的。他分著人群,說著:『大家讓一讓,車上車下人太多,為了大家都能快點兒上車,我上前頭維持維持去。』話說完了,他也擠到了車門而錢。他沖著車上的人們大聲嚷:『車上的人都往當間兒擠擠,再使最後一把勁兒我們就都上去了。要是老這麼耗著,誰也甭想走。』這時人群里有人小聲兒嘟囔:『不是就想先上車嗎,至於耍這種滑頭嗎!』也有人小聲兒嘟囔:『誰比誰傻多少呀?竊!』還有人小聲兒嘟囔:『這麼多老人、孩子、婦女都在前頭等這麼半天了,你也真好意思腆著臉往前躥。也不害臊、不臉紅?』他剛擠上車就沖著車下的人們大聲嚷:『車上擠不下了,你們等下趟吧。要是老這麼乾耗著,車也走不了,你們也上不來,不是把大家的寶貴時間都在這兒浪費掉了嗎。再說大家都在這兒沒完沒了的較勁,就是後頭來了空車,一看是這個樣子還敢進站嗎?你們好好兒想想:一面兒是沒完沒了的乾耗著;另一面兒是等下一趟空車,哪個上算呀?』車下的人們一聽這話,立刻退到馬路牙子上頭去了。這就叫:踩上腳蹬板兒,立馬兒變心眼兒。」仨人大笑。李小村說:「別瞧事兒不大,還真反應出大道理了。那擠車的人也真夠會說話的,三言無語就把人們說動了。」周路平說:「這人真行,又能擠、又會說的,夠油。他的這些言行都能合上《紅樓夢》里的一副對聯兒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吳運時問:「什麼叫墊廄呀?」周路平說:「這個我知道,我在姥家見過。就是把灶火灰等類雜物倒在豬圈裡,和豬糞混在一塊兒,等湊夠了一定的時間和數量后,再把它們除出來漚成肥,上在莊稼地里肥田用。」吳運時笑著說:「行啊周路平,你可碰上死耗子了。」仨人大笑。周路平問:「你爺爺怎麼沒想法子藏起一些精品好書呀?」李小村說:「我也偷著問過我爺爺,我爺爺說:『現在的造反派破起四舊一個比一個狠,一幫賽一幫毒。誰知道他們能使什麼惡招兒到處施翻呀?要是真叫他們翻出來,我都這歲數了,就是真有個好歹兒的也算不了什麼了。咱們這一家上上下下男女大小的可怎麼著呀!算了吧,身子都掉井裡了,耳朵還掛的住嗎?趕上這個年月就認倒霉吧。」吳運時說:「遇上全天下都干一種事兒的潮流時,是任誰也沒辦法的。」李小村說:「那可不,咱老百姓能怎麼著呀,可不就得乖乖兒的受著嗎!」周路平說:「吳運時,我就不同意你這種一遇事兒就灰心喪氣的消極態度。實在不行可以起而反抗嗎!寧可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能這麼干受著,不自由毋寧死嗎!」吳運時說:「你小子別凈吃飽了閑的在這兒唱高調兒。比如有一輛做滿了人的大汽車,你甭管為什麼,正朝著懸崖猛衝的時候,你再旁邊兒看見了,你怎麼辦?你小子再英雄虎膽,你敢挺身而出勇攔大汽車嗎?你小子要是敢犯這個傻,一定被那輛大汽車碾的粉身碎骨或者撞下懸崖。本來汽車上有五十個人,可是因為你小子犯了傻,結果卻多死了一個,變成五十個冤魂加上一個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的大傻瓜了。」仨人哈哈大笑。周路平說:「你這是用極端事件否定我的正確觀點,這哪兒是探討學問和辯論觀點的態度呀?簡直成了抬杠了。算了算了,我周某人為了不讓你太尷尬,就不與你一般見識了。小村,你看不見,怎麼知道造反派的這些舉動的呀?」

李小村聽著周路平急赤白臉不讓吳運時說話的樣子直想笑,他強忍著笑說:「你別瞧我眼瞅不見,可我耳朵是靈的,心裡是亮堂的。那幫渾蛋在我們家乾的什麼,我心裡都跟明鏡兒似得;那幾個造反派眼瞅的見,可他們的心比我眼還瞎。我爺爺為了這場燒書的事兒難受了很長很長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誰提起這事兒,我爺爺就跟誰急。都過了多少年了,如今什麼時候提起來,他老人家還難受的厲害著呢。」周路平說:「那麼多舊書都燒了,真可惜。」李小村說:「可不是嗎。要是那些書沒燒,我爺爺不定得多教我背會多少古文兒呢。」周路平說:「你爺爺真不愧是關心天下大事的私塾老先生,說起話來總是那麼文白加雜、雅俗兼有,風格異彩、運用自如的。」李小村說:「我也問過我爺爺:『您說話怎麼說書報上事兒就像書報上的話,說咱們家嘍事兒就是咱們家嘍的話呀?』我爺爺說:『你可別小瞧了這個,古人管這叫「文氣」,現在的人們管這叫「語體風格」,也就是說什麼事兒就用什麼文句。這也是一種本事,你也得好好兒學著點兒。俗話說:「好馬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你要是會了這個,你說什麼話都有人愛聽、有人愛信。友的人把這種本事誇的很邪乎:「能把假的說成真,沒理也能攪三分。不怕妖言無人信,就怕笨喉舌齒唇。」還有的人說的更沒邊兒:「三寸不爛舌,兩行靈力齒。勝過百萬兵,名撐古來史。」當然,我不是說讓人黑白顛倒、胡攪蠻纏,而是說一個人要是真會說話就能讓人聽、讓人信,就像古代的蘇秦遊說六國后而身佩六國相印一樣。你說這種本事厲害不厲害呀?』我忙說:『厲害,就是厲害。』我又說:『那您還不好好兒教教我。』我爺爺說:『你把我剛才跟你說的這些話都記住了,還能原原本本的說出去,你就算摸著點兒門兒了。至於能到什麼份兒上,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好好兒琢么琢么吧。』從那以後,我就隔三差五兒的把我爺爺說的這些話在心裡溫習一遍,有時候我還躲到沒人兒的地方小聲兒的背誦幾遍。要麼我哪兒能當著你們,把我爺爺的話說的這麼有鼻子有眼兒、一字兒不落的呀?這下兒你就該知道我為什麼能把那些社論的題目記得那麼牢了吧。你還說我的記性不在冀藝強以下,我哪兒比得上人家冀藝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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