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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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30
今天的氣氛有點奇怪。
抱著懷裡的書本,穗羽一邊思索,一邊敲響了久川的房門。
神子大人依然忙碌,久川依然話少,但整天待在兩人之間的穗羽很快便留意到氣氛不對,更不用說神子大人今早反常且並未解釋的舉動了。
到昨晚之前都還好好的,他們出去時發生了什麼嗎?
昨晚兩人回來時,神子大人表現得一如往常,但久川的態度隱約有些微妙。她當時信任神子大人沒有多想,此刻卻有些懊惱自己不夠敏銳。
雖然不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她想替神子大人分憂……要是能問問尤菈姊就好了。
穗羽下意識抱緊了懷裡的書,眼角餘光晃過其中翻閱痕跡最為明顯的那一本。她沒辦法出去找尤菈姊,那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找答案,也正因為懷抱著「想要做點什麼」的心情,她此刻才會帶著答應過的繪本站在這裡。
此時此刻,還有「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前來應門的青年將門拉開了個小縫,看見是她後才開了門。穗羽讀懂了久川動作背後的意思,心裡不由得有些難過。
……如果來的是神子大人,他就不願意開門了嗎?
「怎麼了?」
「……啊,那個,昨天答應過你的書,我請人送過來了。」
穗羽連忙舉起手裡的繪本示意。這事其實不急,若不是神子大人和久川之間明顯發生了什麼,她本是打算等明天喚光儀式結束後再拿給久川的。
沒料到她如此效率,久川意外了下才回應,「謝了。」
他伸手想接,穗羽卻沒放手,在他眉眼染上困惑前搶先一步問:「呃,不介意我打擾吧?」
久川望著她,穗羽抿了下唇卻未挪開視線。幾秒無聲的僵持後,久川鬆開了手,妥協般的側身讓出通道,「……進來吧。」
暗自鬆了口氣,穗羽連忙頷首便跟了進去。逕自坐下的久川神情沒什麼不自在,心裡有些緊張的穗羽邊觀察邊遞出了懷裡的書,「我帶了三本過來,你看看?」
接過繪本的久川沒開口,先抽出了明顯被人翻閱過最多次的那本,動作頗小心,「這本是什麼?」
「那個……」穗羽的視線追著他翻開書本的動作,規規矩矩置於雙膝上的手不自覺收緊,話語帶著一絲謹慎,「是神殿編寫的,有關神子大人的傳說。」
指尖的動作頓了頓,久川的神情沒有變化。他是看不懂文字,但圖上被仔細描繪的人物有些眼熟,穗羽的答覆只是肯定了他的猜測罷了。
神子的故事嗎?
受昨晚的事影響,久川其實有些意興闌珊,但與神子相關的事多了解也無妨。懶得看圖猜意思的他索性直問:「這本書在說什麼?」
「在講兩百多年前,神子大人從降世到建立常日城之間的事。」
穗羽答道。出身卡貝恩家的她相當熟悉神子大人的故事,甚至能完整背出繪本裡的所有內容,書本上多次翻閱的痕跡也正是來自於她。
她從久川手裡拿過書,指尖停留在了第一頁。青年對此表現出興趣,她當然樂於將話題導向神子大人相關的事,這也是她刻意帶這本來的理由。
「很久以前,分散各地的人們為了對抗危險的魔物,舉起武器與魔物展開了漫長的戰鬥──」
對人類而言,魔物是天災,是自世界之初便威脅著人類的存在。
人與魔物在漫長時光中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有時人類能取得勝利,有時卻是魔物踏平了人類的聚集地。這樣的時光持續了許久,直到有一日,不忍人們因魔物而受苦的神明分出了一絲神力,派遣神子降世以拯救人類。
那一天,劃破天際的流星降落在名為納瑟羅的聚集地,憑藉神力,銀紅髮色的少年獨自消滅了入侵納瑟羅的魔物,解救了本將滅亡的人們。
存活下來的人們感謝於神子的救助,部分人決心追隨想幫助人類的神子,於是他們一同穿過森林,走過平原,經過了許多聚集地,也解決了許多魔物。然而即使神子擁有絕對的力量,想要拯救遍佈各地的人類也是難如登天。
神子並未氣餒,也沒有停下拯救人類的腳步,卻在一次與魔物的戰鬥後力竭倒下。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神子在與追隨者們討論許久後便決定改變方式,憑著長期拯救人類累積的聲望,他們將聚集人類,建立屬於人類的、絕對安逸的城邦──也就是如今的常日城。
「畢竟是給孩子看的故事,這本沒仔細提神子大人中途遇到的難關。常日城的建立不是一開始就很順利,花了許多時間,神子大人與追隨者們才在最初的納瑟羅建立了常日城。」
神子在最初降臨的聚集地建立了常日城,這點久川倒是聽過,只是現在才知道原來那座聚集地名為納瑟羅……嗯?
「有神官叫納瑟羅?」
他知道卡貝恩,另外兩個神官的名號只偶然聽過幾次,他沒記仔細,但隱約記得都不叫納瑟羅。
「沒有。」穗羽搖頭並解釋,「雖然他們是神子大人最初的追隨者,但那時候的納瑟羅已經不足以成為常日城的支柱之一了。」
「那為什麼常日城建在這裡?」久川不解,其他三座聚集地的人就那麼甘願離開家園?
……算了,他實在不能理解追隨神子的人的想法。
「嗯……以地理位置來說,這裡確實不是最好的地點。」曾經聽家裡人提過,穗羽仍記得當時兄長是怎麼說的,「但神子大人希望將常日城建在這裡。」
據說那是一向隨和的神子大人唯一堅持的事,當初聽到時,穗羽只認為神子大人一定是有所考量才這麼選擇,也許今日的和平,就有一部分當時考量的原因在吧。
久川沒穗羽單純,但不了解神子的他也想不到原因。腦海裡閃過昨晚神子那句壓抑的「我懂」,他頓時對自己的在意感到一絲煩躁。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不懂為什麼。」
久川不說話,穗羽打量著他的神情試探性地開口。久川話少又總是面無表情,但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基本了解青年本性不壞,只是個性使然加上心懷苦衷,才導致他看起來冷冰冰的不好相處罷了。
頓了頓,穗羽輕撫過繪本的封面。神子大人提過想讓普羅爾加入常日城,或許雙方正是在這件事上意見分歧才不歡而散,這也是她一日煩惱後認為最有可能的原因。
她想知道青年的看法,並從中印證自己的猜測。但同時,她也想為自己長久以來的疑問求得不同的答案。
「讀到聚集地拒絕神子大人的那段歷史時,我總是想不通,追隨神子大人便能得到安穩和平的生活,那些聚集地的人為什麼會拒絕?」
「為什麼神子想讓所有人加入常日城,我們就要放棄家園?」
相較於穗羽暗藏心思的困惑,久川的答覆有些冷硬,儘管比起昨晚他已冷靜許多,穗羽仍注意到他話裡流露出的些微不快。
果然是因為這樣嗎?
「常日城不好嗎?」她問。
「不差。」久川並不否認,「但普羅爾才是我的家。」
「那,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們會考慮加入常日城嗎?」
穗羽進一步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已做好會讓青年不高興的心理準備,不料久川卻不答反問。
他直望著她,像是認真想得到答案,「穗羽,妳就沒有一定想守住的東西嗎?」
「當然有。」穗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應,「身為『卡貝恩』,我一定會守住神子大人與常日城。」
這是卡貝恩的家訓,也是她自小被教導的理念。卡貝恩執掌軍權,就必須負起對應的職責,神子大人最一開始賦予他們的期望,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常日城。
況且,牢記家訓的她遠在成為隨身護衛之前,就決定要盡力去守護常日城與神子大人了。
「要是做不到呢?」
穗羽抿了下唇,她想起了神降之日那天自己的無力與恐懼,「我還不夠強,可是我會更努力……我不會放棄。」
「就算妳會死?」
她愣了愣,死亡終究離她太遠,遠到過於稚嫩的少女並無法具體想像。交扣的雙手摩娑著手指,穗羽仍是認真地思索起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半晌,她坦言,卻仍是按著心口認真地道:「但如果是為了保護神子大人,我願意付出生命。」
卡貝恩家的孩子除了繁重的課業,不論男女皆得學習基本防身的劍術。但她不如兄長聰慧,體格也比不上同齡的男孩子,幼時總得花更多時間才能勉強趕上安排的進度。
『穗羽,妳的基礎劍術已經合格了,再來就專心學習,以後好好輔佐神官吧?』
抹掉汗水,她朝勸說的母親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沒有天賦,但現在還遠不到放棄的時候。
然而,一次又一次在對練時落敗,在學習中獲得不甚理想的成果,那晚在訓練場待到所有人都離開,坐在場邊的她怔怔望著擺在身前的木劍,再也無法忽視自己的心灰意冷。
是不是該聽母親的話,專注在學習上就好?否則再這樣下去,她或許兩邊都沒能做好……她或許只會辜負家人們與自己的期望。
而就是在那樣的夜晚,她遇見了將會影響她一生的人。突然出現的紅髮少年蹲在她面前,笑臉盈盈地向她搭了話──
『嗨,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無法輕易坦言的煩惱,就這麼意外分享給了陌生而溫柔的少年。他聽得認真,並未表現出絲毫不耐煩,穗羽本想著他也會勸自己放棄,自己也該老實接受大家的勸告了,孰料面露思索的少年啟口時,給出的卻是她完全沒料到的建議。
『妳的力氣比不上其他人,卻拿自己的弱點去和對手的優勢比拼,輸掉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從未有人提過的觀點讓她一愣,雙手抱胸的少年認真地往下說。
『常日城的安逸會讓某些事情變得制式,包括戰鬥與用劍的方法,但如果哪天妳真需要拿起武器為了什麼而戰,妳就必須走出自己的路。』
『妳該換個角度思考。』少年一本正經,隨後又笑著道,『我們打一場怎麼樣?』
當時的她還不知眼前少年的身份尊貴,卻已被他的智識與眼界所折服。來歷神秘的少年並未提及自己是誰,幾次私下見面都是挑在沒有其他人的時間地點,穗羽猜想對方有著必須保密的理由,也體貼地不去追問,直到某次替兄長跑腿時,她碰上了尤菈姊與神子大人。
意外之下,她終於知曉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時拉她一把的人是誰。
一直以來的理念與對少年的敬佩,讓她在之後欣然答應成為神子大人的隨身護衛。而作為神子大人的追隨者,為了信任的他與他的願想,穗羽願意付出任何努力──一如既往。
「……這樣啊。」
得到答案,青年只是這麼道。但不知是不是錯覺,穗羽總覺得這麼說著的久川,沒有今晚她來拜訪時看見的那麼悶悶不樂了。
她打量著他,她已能明白久川的意思,「也就是說,不會……嗎?」
「不會。」久川直面她的視線,而後直白地道:「如果是神子叫妳來說服我,妳可以走了。」
「欸?沒有啦!是我自己過來的!」穗羽連忙澄清,「我看你們今天不太對勁,想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所以才來找你的。」
「神子沒告訴妳?」
穗羽縮了縮肩膀,「……沒有。」
「魔物的問題不好解決,他希望我們加入常日城,我拒絕了。」
久川直接講明了事由,雖然省略了很多細節,穗羽還隱約覺得他在賭氣。迎著青年的目光,她知道想靠三言兩語讓久川改變心意是不可能的,要是還有轉圜的餘地,神子大人和久川的關係也不會變的如此僵硬了吧。
雙手交扣,穗羽卻仍然想說些什麼。雖然成為隨身護衛的時間還不算太長,但穗羽能理解那麼溫柔的神子大人。
此刻兩邊的想法沒有交集,但有一點,她始終相信。
「但是……說不定一起努力後,我們會發現問題其實沒那麼難解決呢?」穗羽輕抿了下唇,她堅定地道,「不管是你還是神子大人,大家都還在努力想辦法,所以,絕對還不到絕望的時候。」
久川望著她,或許他該說她天真,就如神子認為他的堅持是過度理想,但他只是問:「妳不覺得我們不該拒絕神子?」
猶豫了下,穗羽仍是搖了搖頭。從一開始的氣憤與懷疑、前幾日的困惑,到久川與衛兵隊起衝突後的思考,穗羽隱約能明白他為家園而戰的信念。
「普羅爾就是你無論如何都想保護的吧,就和我想守住神子大人與常日城一樣。」於是,她道:「我們會一起找到辦法的。」
不管是她或神殿裡的其他人,不管是為了神子大人還是其他願想。
「所以,再給我們彼此,還有神子大人一點時間吧。」
……好吧。
久川看著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這天下來連打架都難以抹去的煩悶,此刻似乎沒那麼沉重了。
仍有人能明白他站在這裡的意義──至少現在,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