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倘若只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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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1
  按著手臂,少年前行的步履蹣跚。周圍已是一片狼藉,在魔物踏破圍牆之後,一切崩毀的速度快得遠超想像。
  他運氣好,只是被魔物撞斷手臂、滾下山坡後磕到頭摔暈了沒死。遠遠地依然能聽見魔物的吼聲,失去時間感的他只能暗自祈求自己沒暈太久,儘管受傷,但他還能戰鬥……他還可以握的住劍。
  他不能只是倒在這裡。
  這樣的念頭是如此堅定,可當他連戰場都沒能走到便支撐不住身子倒下時,仰頭望著天空,他感覺自己正逐漸被不甘與無力感淹沒。
  ──就到此為止了嗎?
  他不願閉上眼,意識卻逐漸沉重。朦朧之間,他隱約又聽見了那道空靈的嗓音。
  『你,想要拯救他們嗎?』
  「──!」
  倒抽一口氣,躺在床鋪上的少年驟然驚醒。
  彷彿能聽見劇烈的心跳聲,神子瞪大的眼裡倒映出昏暗的房間,帶著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他抬手抹過額角,手指無意識地摩娑著某道早已不存在的痕跡。
  好半晌,他才喃喃出聲。
  「……是夢啊。」
  他呼出一口飽含惆悵的氣,放下了手。
  久遠的回憶抹去了所有睡意,神子慢條斯理地下了床。時間還早,按他平常的作息現在理應還沒醒,但神殿的人們多半早已開始新一日的準備了。
  一邊更衣,神子一邊思考自己該不該現在走出去。昨晚的事連穗羽都不知情,他更不能讓其他人看見神子反常的舉動。
  但他得先去見久川一面。
  想到昨晚的事,結合剛才的夢,嘆了口氣的神子揉了揉下意識蹙起的眉頭。經過一夜思索,被拒絕當下的失落感淡了些,他現在已能讓自己稍微冷靜一點地思考問題。
  事關重大,他當然有另外的方法,只是在事成定局的此刻依然有些猶豫。
  神子閉了閉眼。不行,沒有時間了,這幾年來他們一直在努力,也確實做好了許多準備……所以,相信他們吧。
  拉了拉衣領,整理好外衣與心情的神子深呼吸了口氣打起精神。昨晚直到分別前久川都冷著臉不再開口,等著他們回來的穗羽都留意到了,神子只以「他累了」的說詞搪塞過去,向來信任他的穗羽應該不至於懷疑。
  久川實際上是怎麼想的,說實話神子心裡也沒底。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青年的拒絕其實早有徵兆,當他為了守住普羅爾的驕傲而對羅安動手時,就證明了對他們而言,生存有時並不是擺在第一位的。
  可是,哪有什麼能比人們的存活重要的呢?
  夢裡的畫面又一次閃過腦海,神子抿了下唇。他早已為自己的天真付出過代價,不希望有誰步上他的後塵,但就算普羅爾真迎來滅亡的結局,悔恨終生的也不會是久川吧。
  他會為了家園而死,一如記憶深處的那些人們。
  倏地伸手拍了拍臉頰,神子大力甩開這些負面思緒。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那種事發生,這是他兩百年來堅持至今的覺悟。
  「……好,翻窗吧!」
  神子喃喃地道。這時間從正門出去一定會撞見巡邏的衛兵,但他沒心思為自己的早起找藉口,那不如直接避開了事。至於會不會被人看見堂堂神子大人竟翻窗出門,他的房間窗戶朝向後方,且即使這是他平時尚未起床的時間,他依然對偏殿衛兵的巡邏路線與時間表爛熟於心。
  輕易繞開了人們,來到偏殿另一側的神子停在了久川的房門外。翻窗進去的念頭只閃過一瞬,以他們現在尷尬的關係,還是老實一點敲門比較好。
  衛兵們不是在巡邏就是去晨訓,穗羽這時間也醒了,也許正在盥洗。神子思索著輕叩響了房門,就穗羽向他提過的,久川早起,他不至於擔心吵醒他。
  然而門的另一端沒有任何回應,神子蹙起眉頭,他倒不認為是久川沒聽見,那是不想理會,還是不在?但這時間久川會去哪裡?
  神子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昨晚久川說過的話。那句「不如放他回去」如果不只是氣話呢?
  捏了捏手指,他試探性地輕喚出聲,「久川,你在嗎?我進去囉?」
  等了幾秒,他還是沒等到任何回應,神子忽然有那麼一絲不安。該不會真的走了?如果久川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衛兵隊攔得住悄聲無息想走的他嗎?
  他雙手抱胸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沒有答案。但在門口站了這麼久都沒有回應,心一橫,顧不上失禮的神子直接開了門。
  房裡沒有人,連床鋪都收拾的相當整齊,就像最一開始沒有住人的樣子。他大步踏進房內打量了圈,怔怔望著無人的房間輕抿起了唇。
  「……神子大人?」
  身後傳來的熟悉嗓音帶著困惑,神子驟然回過神,一回頭便見神情詫異的穗羽正站在門口。沒有多想,他直接地問:「穗羽,妳有看見久川嗎?」
  「久川?我記得他去訓練場了──神子大人?」
  穗羽的驚呼被他拋在後頭,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但此刻他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做出錯誤的決定導致悲劇、害怕青年就這麼一走了之、害怕承認自己其實沒那麼堅強。十天是他開給久川的承諾,更是他為自己設下的期限,必須在短短十日內扭轉兩百年堆砌而成的現狀的,是他,不是久川。
  緊迫的現狀已不容耽擱,神子不能犯錯,他不想重蹈覆轍,就算久川只是為了殺他而留下都好,他不想看見青年徹底絕望而後離去。
  抄近路趕往訓練場,神子卻在即將抵達時慢下了腳步。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懷疑久川跟衛兵隊湊在一起的可能性,視線遠遠掃過場上進行晨訓的衛兵們,最終定格在場邊交談著的兩人身上。
  是副隊長,還有久川。
  定定望著那抹身影,神子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
  ……還好,他還在,沒有因為他過於心急的提問憤而離去。
  不想驚擾誰,神子只是待在場邊靜靜望著。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身後停下,穗羽與他一同站到了不起眼之處,體貼地不做任何詢問。
  與場外一隅的安靜相反,訓練場中央,衛兵隊例行的晨訓已接近尾聲。提歐指揮著隊員們為下一項訓練做準備,卻也留了一絲注意力在久川身上。
  今日一早他照慣例來到訓練場,卻見到了孤身一人的久川。他本想質問青年來做什麼,孰料走到久川面前的他都還沒開口,一直不愛搭理人的久川就先問了。
  『不介意我參加吧?』
  唷,這傢伙平時臉臭,今天看起來更糟糕了。提歐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忽然對久川跑來訓練場的理由有了興趣。
  『行啊。』於是他乾脆地答應,還挑釁似地一笑,『可別跟不上我們的訓練啊。』
  結果事實證明衛兵隊的訓練量對久川根本不是問題,青年的加入只導致一群衛兵黑著臉、萬分不想被人看扁地加強了訓練內容。身為隊長的提歐對此相當滿意,唯有副隊長還記得要盯著攔著,以免大家練過頭造成反效果。
  神降之日的意外後,衛兵隊就進入了自主反省期,每個人都頗有幹勁地進行訓練,在前天的事件後更是攀至高峰。副隊長對該怎麼調整大家的節奏也算頗有心得了,他本來只擔心久川會因前日的過節心懷不滿,進而導致衝突,但青年出乎意料地平靜,似乎真只是恰好加入他們的而已。
  倒是他先入為主了。
  心下感慨,副隊長很快調整心態,在一群衛兵們下意識避開久川的情況下主動前去搭話。在毫無火藥味的簡短對話後,他算著大家中場休息的時間,瞥了眼遠處蓄勢待發的隊長,從休息的衛兵裡招呼了羅安過來。
  「等會的對練,你和久川一組吧。」
  「什、等等!為什麼是我!」
  副隊長才剛交代,羅安的慘叫霎時響徹訓練場,引來了眾衛兵們的圍觀。自知反應過大的羅安縮了縮肩膀,試圖垂死掙扎,「那個,副隊長,我覺得我的實力不夠格,您要不要考慮換個人來……」
  「你的搭檔去站崗了。」副隊長很冷靜地解釋,「你也知道通常是隊長會去和落單的人練習,而以我們的人數,本來今天是不用隊長下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羅安欲哭無淚,他確實聽懂了副隊長的暗示──難道你要讓隊長和他再次打起來嗎?
  轉向久川,羅安的眼神隱約透露出死志,「喂、我已經道歉了,你不會趁機報仇吧?」
  「不會。」
  羅安半信半疑,但眼看副隊長心意已決,結束休息的人們也開始準備接下來的訓練,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只是例行的訓練而已,輸贏不算什麼,更何況沒見前天隊長都輸了嗎?他就當作是一般的訓練就好,不會有問題的,再說也沒人會在日常的訓練裡出全力的吧?
  做足了心理建設,手握木劍依著安排站定位,羅安舉起劍──技不如人,但氣勢不能輸!
  「好,來吧!」
  於是一分鐘後,羅安手裡的木劍被一道精準的斬擊擊偏,伴隨一聲慘叫,他被久川俐落扣住手臂,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被摔翻在了地上。
  「……不是說好不會報仇的嗎!」
  躺在地上喊痛,羅安還有力氣大聲抗議。
  「我沒有。」久川冷回。他只是不會留手而已。
  勝負已分,久川也沒興趣和哭喪著臉爬起身的羅安吵架,下了場的他逕自退到場邊旁觀。許多人猜測著他為什麼突然出現在訓練場,就只是經過一夜難眠,他很需要打場架或做點什麼來分心一下罷了。
  如果神子沒有辦法真正幫助他們,那他留在常日城還有意義嗎?
  這樣的念頭連著紛擾的思緒困擾他一夜,幾度懷疑神子是否會信守承諾,他摩娑著刺刀閉上眼,腦海裡最終只剩一個念頭。
  ……真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