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看見天空

　　離開久川房間後，穗羽駐足在門外猶豫了下。她下意識往外望去，如果是這個時間點……但就算白走一趟也沒關係吧。
　　少女轉身邁開步伐，沿著走廊出了偏殿，來到了有段距離的主殿內。夜晚的主殿一如既往的安靜，放輕音量走進來的她往前方看去，在熟悉的座位上看見了孤身一人的神子。
　　神子大人果然在這裡。
　　穗羽走上前，不願驚擾對方的她小心翼翼，但神子依然在她走近時回過了頭。
　　「怎麼跑來這裡了？」神子嘴上詢問，神情卻不太意外，「這麼晚了，明天還有得忙呢。」
　　「我想您可能會在這裡。」穗羽老實回應，「而且明天的儀式，最辛苦的明明是您。」
　　「還好啦，早就熟練的事了，小意思。」神子聳聳肩，意有所指般地道：「別擔心，我沒問題的。」
　　……神子大人，知道她在擔心他嗎？
　　望著神子一如既往般令人心安的微笑，穗羽不確定地問：「您早就知道我會來了嗎？」
　　「要這麼說也可以，我確實想過這樣的可能性。」神子坦然地解答了她的疑問，「妳一直都很敏銳，也確實有可能做些什麼。」
　　穗羽斂下眼，正如她理解神子大人的溫柔，神子大人也能明白她的想法。此刻不必明說，他們都知道對方是為了什麼來到主殿，但也是因為太過理解，她其實很清楚神子大人希望她怎麼做。
　　穗羽握了握雙手，她是神子大人的隨身護衛，理應盡到護衛的職責並堅守本分，但神子大人現在需要的並不是一個守本分的護衛，而是像尤菈姊、甚至是久川那樣「特別」的人。
　　她跟他們不一樣，但神子大人也曾說過，她要思考，而後找到屬於她自己的答案。
　　她想要為神子大人做點什麼──以她的方式。
　　往前走的穗羽站到了神子身旁，略微遲疑的停頓之後，她主動在神子身旁坐了下來。
　　「神子大人。」穗羽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您跟久川吵架了嗎？」
　　「……哎呀。」
　　看著她，神子意味不明地感慨了聲。穗羽總覺得這一聲裡包含了許多情緒，她又道：「我去找過久川了。」
　　「……他還好嗎？」
　　「還好，我會多注意的，請您放心。」穗羽承諾，至少這點她能為神子大人分憂，「我聽久川說了，您昨晚提了想邀他們加入常日城的事，但他們不願意。」
　　「久川告訴妳的……不，他應該不會主動說這些，是妳推測出來的嗎？」
　　穗羽頷首，「嗯，只是覺得最可能是這樣，所以稍微往這個方向問了。」
　　「這樣啊。」往後靠上椅背，放鬆身體的神子笑的無奈，「是啊……我被狠狠拒絕了呢。」
　　兩百年前他就被婉拒過，兩百年後普羅爾的想法還是沒有變──甚至可說是更加堅定了。
　　「對他們來說，普羅爾存在的意義勝過生命，所以他們寧願為了家園赴死，也不願意加入常日城以換取安全……和以往每一個聚集地都不一樣。」
　　神子閉上眼，聲音有些輕。
　　「但理想與現實不可兼得……這個世界，不是單憑誰的信念就能改變的。」
　　『穗羽，妳就沒有一定想守住的東西嗎？』
　　望著神子的惆悵，回想起剛才久川的反問。作為離他們最近的旁觀者，穗羽能夠能看的真切，所以更能體會此刻令人不甘的無可奈何。
　　想拯救什麼的心情明明是一樣的，相悖的立場卻讓他們無法同理彼此。
　　「……不是這樣的，神子大人。」
　　可是，唯有一件事穗羽相當肯定。
　　神子轉頭望向她，她則格外堅定地迎向神子的目光。
　　「常日城的我們，不就是您憑著信念保護下來的嗎？這兩百年裡是您的努力與堅持，才讓我們不用再害怕魔物的啊。」
　　兩百年前為了人們四下奔走，整合分散各處的人們建立常日城，守護人們兩百年的時光，且這樣的保護也將一直持續下去──每一件事都不容易，但神子大人確實做到了啊。
　　「也許要改變什麼很難……」她輕握起交扣的雙手，「但是，絕對不是不可能的。」
　　神子訝異地睜圓了眼睛。
　　「您一定還在想辦法，我們都知道您不會放棄，我相信您。而如果您有需要，我、哥哥、提歐隊長還有大家，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協助您的！」
　　──所以，您一定可以再次創造奇蹟的。
　　「……哎呀。」
　　偏了偏頭，神子得承認，這就不是他意料之內的了。不是幫他說服久川改變心意，而是反對他的說詞，並提出自己的看法嗎？
　　曾經迷惘而需要提點與指引的穗羽，也有些改變了啊。
　　不過，是往好的方面。
　　神子釋然地笑了，「是啊，你們就是這麼可靠……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抬眸望向前方的神像。神明讓他擔起了保護人類的職責，而如今，他將貫徹始終。
　　他對身旁的少女認真地道了謝，「謝謝妳，穗羽。」
　　「咦？但我並沒有做什麼值得您道謝的事──」
　　「自信一點吧，穗羽，妳可是我的隨身護衛，而我一直都很慶幸當時選擇了妳。」
　　置於膝上的雙手緊張地交握，穗羽能清楚感受到神子這份話裡的重量。神子拍了拍她的手似是鼓勵與安撫，接著又道。
　　「有個問題我問過妳的哥哥，也問過提歐和尤菈，現在，我覺得妳也是時候面對這個問題了。」
　　「什麼……問題？」
　　穗羽困惑地問。神子一如既往地笑的溫和，穗羽卻在聽見他接下來所說的問題後，驟然瞪大了眼。

□

　　隔日午後，神子獨自一人站在高台上，垂眸望著底下正進行著最後確認的人們。
　　喚光儀式當日的準備從午後開始，照慣例將在傍晚時舉行，地點則在常日城最外圍的城牆上。堅固而足夠大小的高台從圍牆建起時便一併規劃建造，是守護常日城安全的重要支柱之一。
　　『就選這裡吧，再建個視野好的高台，平常可以當瞭望台用，儀式時也方便你掌握周圍的狀況。』
　　『確實是最適合的位置……好，就這麼辦，詳細就交給他們去設計了。』
　　神子回想著儀式的細節。城牆上的高台一直都有安排人仔細維護，兩百年來雖因老舊而拆除重建過幾次，但一直並未改變的是它的位置與用意。
　　『不過，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當然，要是真出了意外，比起讓魔物從四面八方湧來，引誘牠們從同一側襲擊，我們才能夠集結所有力量把牠們擋在城外。』
　　『但你會很危險啊，失去保護，你會是第一個被魔物圍攻的活靶，別忘了魔物的第一目標一直都是你。』
　　『我不會有事的。不過，你要是這麼擔心，不如就多保護我幾年吧？』
　　舉行多次的喚光儀式，說白了就是重新將與魔物相剋的神力覆蓋整座常日城，在他力量充足的狀況下並無難度。但在他撤除舊有的神力到覆上新的力量之前，常日城與他都會處於不受保護的狀態，必須仰仗衛兵隊的保護以防萬一。
　　日夜交替是個特殊的時刻，選在傍晚，便是為了將常日城的破綻掩蓋在日落月升的變化之中。神子對時機的把握早已相當熟練，儀式的所有細節他早已爛熟於心。
　　「已經兩百年了啊……」
　　神子輕聲呢喃。兩百年了，儀式沒有變，他站在這裡的意義也沒有變，前方是要對抗的魔物，身後則是必須要保護的人們。
　　他往下看，提歐與副隊長站在圍牆上討論儀式時的守備位置。這部分按照往例不太需要調整，但他們每次都會仔細檢視所有細節，從來不曾懈怠。
　　往城牆下望去，他的視線掃過街道，在其中一條巷弄裡看見了熟悉的人影。似是有所感應，尤菈指著城門的方向和萊卡說了些什麼，而後趁對方回頭不注意時朝他揮了揮手。
　　──有他們在，他不需要擔心常日城的安全問題。
　　身負重任的三神官一直都是輪流出席喚光儀式，偶爾哪位剛好沒事也會過來，但最近事多，今天來的只有剛好輪到的卡貝恩而已。
　　雖然是最年輕的神官，但卡貝恩的沉穩並不輸另外兩位，重要的軍權交給他，神子一直都很放心。
　　天色漸暗，日將落，待時間差不多、一切也都準備就緒後，在旁休息的神子向前來報告的神殿人員輕輕頷首，不慌不忙地登上了高台。
　　儀式進行時，神子需要足夠且不受干擾的空間，因此高台上只有他獨自一人。其他人早就先一步就位完畢，神子深吸口氣，不著痕跡地往長袍上抹去了手裡的汗。
　　一直以來的喚光儀式都沒發生意外，這次也會一樣的。尤菈他們也在，甚至為防萬一，他還刻意把久川留在了神殿裡。
　　……雖然這彷彿不信任青年的舉動，讓他隱約有些抱歉就是了。
　　他已做好所有該做的準備，就算擔心城外魔物是否會有異狀，只要把握好時機，也不至於造成太大影響。
　　這麼想著，神子取出了藏於身上的圓鏡。神器在他的力量下褪去了方便攜帶的樣貌，典雅的圓鏡恢復到雙手大小，澄澈的鏡面清晰倒映出他堅定想守護的城鎮的景象。
　　少年纖瘦的身子泛起了淡淡白光，神力流轉，氣流帶動衣袍飄飛。專心致志的他謹慎地撤除原有的力量，將之導入手裡圓鏡與自身力量重新融合，意識在同時被暖意包覆，相互引導著墜入了神器之中。
　　如此大量的神力，他必須依靠神器才能妥善引導。意識與神器相連的感覺如此溫暖，他感覺自己彷彿倘佯在奇妙的空間之中，代價卻是暫時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也因此，神子未能聽見城牆外邊倏地響起的驚喊，更沒能第一時間察覺發生了什麼。
　　「那是什麼？」
　　「是魔物……等等，牠爬上來了！」
　　「這裡也有！這數量──六隻、不對，下面還有！」
　　「守好自己的位置！這些東西從哪來的，就直接把牠們打回哪裡去！」
　　衛兵們詫異的呼喊、提歐輕易穩住眾人思緒的斥喝聲。攀上城牆的魔物來襲的毫無預警，也沒人知道牠們是怎麼躲過巡邏從城牆下冒出來的，但衛兵們依然迅速反應過來，合作著攔下了約莫人類孩童大小，有著尖銳利爪與靈活四肢的漆黑魔物。
　　「牠的核心在左後腿！攻擊那裡！」
　　人形的魔物通體漆黑，靈敏而迅捷，對大部分初次面對魔物的衛兵們來說，想在逐漸暗下的天色中一次看出不甚明顯的核心還是小有難度。
　　意識到這點的偵查小隊長邊揮劍逼退魔物，邊大聲提醒周圍的同伴們。情報很快傳開，訓練有素的衛兵們兩兩合作，相互掩護著將魔物迅速攔下擊殺。
　　其中一隻魔物剛擺脫攔阻牠的人類，竄向高台的身影未至半途，從旁斬出的一劍便兇猛地斬了牠的頭。倒地的漆黑身軀抽搐著往前爬行，提歐眼神冷冽，大力一劍擊碎了牠的核心。
　　「穩住，守好這裡！」
　　天色又暗了些，早已備好的燈火照亮了成為戰場的城牆。以神子所在的高台為中心，副隊長去了另外半邊，提歐遊走於這半邊衛兵們的後方，貼近高台，就算有魔物成功穿越人牆，也逃不過衛兵隊長的長劍。
　　闖過衛兵們的魔物並未入城，而是衝向了神子所在的高台。專心守在高台前的提歐倒不擔心魔物趁亂進城，城牆下的那群人不會允許的。
　　數量眾多的魔物攀上城牆，殺死又一隻魔物的提歐甩開長劍上的黑血。留意著高台的他回頭瞥了一眼，守在高台樓梯旁的穗羽已經拔劍，一道迅捷的影子卻從另一側奔向了高台。
　　──從哪裡進來的？
　　「穗羽，右邊！」
　　得到隊長提示的少女立刻轉身，不料魔物卻先一步拔地躍起，攀住高台向上竄去。穗羽揮出的一劍劃過牠腳底，沒能攔住魔物的她心裡一驚，驚喊尚未出口，眼角餘光劃過的影子便先一步命中了魔物的身軀。
　　不知何處射來的箭矢雖未擊中要害，卻足以讓試圖向上攀爬的魔物墜落。記著偵查小隊長提示的穗羽揮劍砍向魔物左後腿，長劍劈開魔物表皮的鱗片，殘餘的力道卻不足以更加深入。
　　──不對，大家在對抗的魔物……腿上有這樣的鱗片嗎？
　　疑問閃過擅於觀察的少女腦海，魔物發出的尖銳喊叫似是譏笑，利爪已朝她揮來。穗羽反射性舉劍擋下，穩住重心的她不願意退，強硬地攻向了魔物核心所在的後腿。
　　她不能讓牠過去！
　　同樣察覺不對的提歐已大步往回趕。他清楚穗羽的劍術，魔物猛烈的攻擊她難以扛下，只能靠技巧彌補力量上的不足。然而魔物似乎也知道少女的支援很快就會趕到，注意力轉至她身上的魔物利爪直攻，很快便在不願退避的少女臂上劃開了一爪。
　　「……呃！」
　　尖銳的疼痛讓穗羽倒抽一口氣，魔物沒有忽略這個空檔，蹬起的身軀敏捷地往她身上一踩，踢開少女的同時重新攀上了高台。
　　摔跌在地的穗羽顧不上疼痛，她慌忙抬眸，提歐隊長還差幾步、城牆下支援的箭矢從躲至高台另一面的魔物身旁掠過，一時之間，竟無人能將攀上高台的魔物攔下。
　　前方的衛兵甚至沒察覺後方的危機，高台上專心進行儀式的神子大人又是那樣的毫無防備。穗羽呼吸一滯，她尖喊出聲。
　　「神子大人──！」
　　高台上的少年驟然睜開了眼，城牆上的景象映入他眼簾。手裡進行著的動作一頓，下意識踏前一步的神子還未能看清城牆上的狀況，魔物的氣息伴隨著劇痛便蠻橫的扎進了他的意識裡。
　　意識空白一瞬，神子怔愣著低下頭，在自己胸前看見了魔物漆黑的利爪，染著鮮豔而刺眼的紅──那是他的血。
　　艷紅在白色的衣袍上安靜暈開，神子踉蹌兩步，手裡護主的神器脫離主人控制，霎時光芒大作，湧出的神力吞沒了掛在少年背上張口撕咬的魔物。身後的氣息與重量頓時消散，卻阻止不了他失去平衡的身子直往後倒。
　　那抹從未想過會倒下的身影，就這麼自高台上墜了下來。
　　騷動與驚喊聲朦朧傳入耳裡，神子努力想睜開眼，仰面下墜的他卻只能夠看見天空。比劇痛更清晰的是失重感，神子清楚明白自己的倒下對常日城人民有何意義，可他此刻的視線捕捉不到任何在乎的人，他看不見此時此刻人們的神情。
　　他從未如此心慌，卻不是為了自身的傷勢與危機。抬起的指尖仍想調動神力，最終他卻什麼也沒能做到。
　　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瞬，他感覺自己穩穩地摔進了一個懷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