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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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02
「妳討厭我嗎?」他忽然問。
我咂了下嘴,認真道,「討厭,特別地討厭。」
他輕笑了聲,「我知道。」
「那你還問什麼廢話?」
「就是……想聽妳親口說而已。」
是啊,有時候,就是想聽那個人,親口說一聲而已。
歲歲年年,韶華飛逝,黎煜是那個謙謙君子,眾人愛戴,容嬿婉越發俏麗明豔,與黎煜可謂是郎才女貌,人人稱羨,而他依然是那個碌碌無為的啞巴殿下。
十七歲那年,他決定離開黎京長穗,他已經厭倦了宮裡壓抑拘束的生活,他自請遠赴閶州守關,那是黎國最北也最險的關隘。
黎皇早希望他能為他的太子皇兄分憂,見他毛遂自薦並不多加阻攔,連半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命他速赴閶州。
隆冬臘月,城門剛開,他和安延騎著馬準備出城,長穗的雪下得猖狂,街道上沒有任何人,可能都在酣睡,或著躲在屋裡避雪,沒有人來給他送行,像躲雪一樣,都對他避之不及吧。
「殿下,我們真的要去閶州嗎?」
「你若不想去便留下。」
這偌大的皇都,卻沒有他的安身之所,留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天天看父皇臉色、看黎煜和容嬿婉你儂我儂?他厭倦了。
「殿下!您看那是什麼?」安延提著嗓子大喊。
「能有什麼?」黎燁擰著眉轉過頭去。
紛紛白雪中,一輛馬車疾駛而來,看馬車是宮裡頭的樣式,難不成,是他那個父皇又有什麼事要交代他辦?或者良心發現,他也是他的兒子,要把他留在長穗?
他正自納悶,馬車便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門簾一揭、秦似夢不顧侍女寧心的攔阻,逕自跳下馬車,隨即雙膝跪地、扣頭行禮。
這些年,秦似夢始終跟著他,沒有過半句怨言,她會替他打理課上的筆墨、書冊,給他帶雪花酥,拉著他一起和黎煜、容嬿婉遊戲,雖然他經常只願意坐在一旁的角落,但是她也會安靜地陪他坐著。
「殿下,這……」
向父皇自請去閶州的事,應當是沒幾個人知道,她為什麼知曉?為什麼而來?
黎燁拽著韁繩的手微微握緊,「妳為什麼來?」
「殿下一定要去閶州嗎?」她聲如飛花般地問。
「妳在監視本王?」
「似夢是來給殿下送行的。」秦似夢依然沒有回答他。
「送行……替誰來?父皇?還是太子?」
「沒有替誰,是似夢自己來的。」
他翻身下馬,大步來到她身前,伸手把她扶了起來,沉著聲問道,「為什麼?」
「似夢……捨不得殿下。」
黎燁愣住了,頃刻回憶湧現,他記得是幾年前的冬天,他犯了錯事,被父皇罰跪,他跪在石板地上,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覺得冷,他只感到麻木。
安延在旁邊焦急地打轉,試著用衣袖給他擋一擋雪,可想沒有什麼作用,然後,她就帶著寧心出現了。
她應該是來看他笑話的吧?沒想她二話不說,挨著他跪了下來。
她輕輕地吩咐道,「寧心,把傘給殿下。」
「本王不需要。」他冷聲拒絕。
安延接傘的手伸在半空,又尷尬地收了回去。
「妳來做什麼?」
「似夢……來陪著殿下。」
後來,秦似夢大病了一場,整整一個月沒來,他每天都在期待能看見她,日復一日,他感到愈來愈急躁,他那時甚至想過直接到秦府去找她……太荒唐了。
她好像沒有什麼改變,一直這麼……安穩。
她的手很冰冷,黎燁不自覺捂緊她的雙手,想給她一點溫暖,二人陷入了沉默。
「殿下……」秦似夢先打破沉默,輕喚他,說道,「閶州嚴寒,望殿下保重身體,此去路途遙遠,望殿下一路平安。」
她的笑容如初春化雪的暖陽,一片鵝毛般的柔光,盪漾在他的心波,激起圈圈漣漪,久久難以平息。
「似夢給殿下做了雪花酥,殿下帶著路上吃吧。」她回頭吩咐寧心把食盒交給安延。
黎燁回過神來,趕緊放開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點點頭便翻身上馬,「安延,出發!」
「殿下!」秦似夢上前幾步,就在他們對視的瞬間,她好像有千言萬語,可終究只輕輕說了句,「平安回來,似夢在長穗等著殿下。」
黎燁離開了長穗,經過一個月的路程來到閶州,不同於黎京的繁華,閶州顯得破敗頹糜,氣候惡劣、作物欠收,官吏腐敗、欺壓平民百姓,官兵氣勢低迷、軍紀鬆散。
他五歲隨平延將軍顧斌習武,學得一身本領,曾聽顧斌給他講過黎國四方現狀,提及北方時便長嘆連連,前年,顧斌授命赴西方綏原練兵,囑咐他若想成材,便要有一番作為。
最難最險的地,磨出最猛的兵、練出最精的將。顧斌說,去閶州,那是你該去的地方,是你作為的一把火,去,去點燃它。
他聽顧斌的話來到閶州了,可一切都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初到閶州,他就因著水土不服躺了半個月,這裡的雪似乎不曾停過,白天是白的,夜裡也是白的,除此之外,見不著一絲生氣。
若說長穗的雪是羽毛,那閶州的雪就是石子,粒粒砸在人身上都生疼。
閶州關的守將態度傲慢,黎燁初來乍到,就沒給過他好臉色看,有事問詢多是一問三不知,讓他感到無比無力,還好,並不是所有人都對閶州事務事不關己。
他穿著常服走在閶州城的街道上,看見幾個青年在施粥,其中有個著官服的、有個著軍甲的,他有些好奇,走近幾步觀看,一連幾天,他見到那兩個青年帶著人在賙濟百姓,上房修瓦、協調糾紛都有他們的身影。
黎燁上前與他們攀談,得知他們一個是閶州府的小吏李韞澤,一個是閶州關的副將易犽,想盡己之能改善百姓的生活,幾人相談甚歡,成為了知交,憧憬在閶州能做出功績,黎燁感覺,他找到這把火了。
他來北方的第二年,閶州迎來三十年來最大的雪、最冷的冬,大雪凍死莊稼、牲畜,凍住水源,雪壓折了樹木、壓垮了房頂,每過幾天,都會有人被凍死,城裡哭號四起,竟分不清是從哪一家傳來。
那時,黎燁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雖身為黎國皇子,他既沒有功勳、也沒有權力,他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就連給閶州城百姓安居的力量都沒有。
這些是他在長穗十多年,都不曾見過的,白茫茫的天地,無情地吞滅生命,絲毫不懂憐惜,一如京城的達官權貴只知觀雪賞梅、飲酒尋歡,不知民間路有凍死骨。
那年的閶州,成了個雪白的地獄。

(第三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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