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劇的誕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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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27
明明一切都順利在進展,充滿希望的未來近在眼前,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在賽亞‧希卡夫心中揮之不去。
在自己企圖弄瞎這聖輝騎士頭領的眼睛時,對方倏然發出了極其凌厲的刺擊,化作白光射向自己胸膛。
對方的攻擊更快。自己會先被命中。思考加速的大腦在一瞬間分析出了這惡劣至極的信息,然後……自己的意識沒來由地陷入空白。這時間並沒有多長,最多不會超過十秒鐘。但這十秒鐘的空白,本應發生的既定事實已經遭到徹底改寫與顛覆。
聖輝騎士出其不意、理應無法迴避的致命刺擊在即將完成的前一刻瓦解,而自己遞出的劍,已經確實地貫穿目標惹人生厭的其中一隻眼睛,剝奪了他一半的光明。
從那血窟窿冒出的慘烈腥紅見證了雙方一擊間的勝負,賽亞‧希卡夫對這過於順利的結果不由心生困惑。於此同時,關於這段沒記起的空白所發生的一切,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
讓手中兵刃瞬間延展、伸縮進而殺敵的能力……是祂擁有的其中一個異能。
雖然共通點都是會消耗魔力,但異能不同於魔法體系,本身不需要詠唱任何咒語禱文,僅需要意念催動並在心中唸出它專屬的名稱即可。此外,異能是極少數個體獨一無二的能力,世上再不會出現第二個相同的異能。
這正是魔王伊凡諾頓分享給身為宿主的賽亞的其中一份禮物,其名為夏拉斯之矛。
遺忘的記憶是回來了,但總感覺到些許的不自然。雖說一切都往好的方向持續推進,雖說獲得新的力量確實很高興……即便如此,這份違和感又是什麼?
感覺自己的情緒異常激昂,好的壞的都是……易喜易怒,難以真正意義上保持冷靜,被強烈的情感驅使著身體去行動。
那數秒鐘行動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嗎?
而這疑問,很快就被加諸的勝利喜悅給沖淡,埋沒到意識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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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哈爾‧查爾羅已經漸漸無法正確區分幻想與現實的差別,如果這是場惡夢,那該有多好?至少,遲早有清醒的時刻。
但這並不是惡夢,而是通往絕望深淵的殘酷現實。
被毀壞殆盡的右眼本該喪失了享有光明的資格,但極端尖銳、直搗核心的痛楚卻讓觸覺進而影響視覺,好似能看見持續燒灼炙熱的強烈白光。
那片白光無盡延伸,卻什麼也沒有。
只要繼續將劍往內送哪怕是一片指甲的長度,都會傷害到脆弱至極的腦部。假如真這麼做,或許人已立斃當場。之所以用假設,就代表實際情況並沒有如此發生──生命被刻意為之的延續、苟延殘喘。
甚至連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安多哈爾變得狹窄的視野,仍能看見對方注視自己的目光如同在看待獵物那樣冷然,復仇的火焰才那眼眶中燃燒,不達成目的決不會中途熄滅。
自己極為自信的一擊,又是在極近距離下先手都未能奏效,相反地還為此付出一隻眼睛的代價,已經讓心中的希望之火隨之黯淡無光。
轉身逃跑只會徹底激怒眼前的怪物,並在下一秒遭到完全無法想像的虐殺。但不逃的話,自己又該做什麼?思考到這邊就停止了,後續沒有任何足以說服自己「可行」的想法,所有手段最終都導向了絕望。
安多哈爾感到前所未有的顫慄,渾身異常發冷。這不完全是因為夜晚的寒冷,也不完全是失血造成的失溫,而是內心孳生的、那幾乎不曾擁有的情感。他明白,自己現在呼出的並不是空氣,是恐懼。
自己倒退著嘗試遠離眼前無解的漆黑身影,不過對方絲毫沒體恤安多哈爾現在的心情而持續進逼。然後,當雙目彼此間距離剩下距離約莫九米,魔王持劍的手就這樣抬了起來。
切開空氣的聲音再一次尖銳地響起,安多哈爾幾乎在看到抬手動作的同時便試圖進行躲避,但因為失血體能下降的他是不可能躲得過如此快如閃電的一擊的。
狂風灌入耳朵,萬鳥鳴動的鼓譟。待到從片刻的恍惚中醒轉,安多哈爾身體已經因為強大的外力衝擊飛到兩米之外,臉朝下的姿勢難看摔倒在草堆,他立刻要想辦法要爬起來。
正當他打算用手撐起上半身時,左手卻沒有任何力量,平衡也更加不穩險些再次倒回地面。扭動發硬的頸項望了過去,他這才明白剛才魔王那一擊瞄準的是什麼,意識也在目擊的瞬間被抽離。
皎潔的秘銀鎧甲自左肩以下整個削去,底下的左手臂被削出平滑的切口,再往下已空無一物。
紅色的液體在安多哈爾明白自己永久失去了什麼部位後,這才從切口處像噴泉般噴濺而出。
腥風血雨,再也不找不到更美妙的形容了。左肩以下徹底不見,只能看到鮮血淋漓的斷面。安多哈爾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依循生存本能地用右手試圖按壓左肩斷口止血。鮮血無視個人意願拚命逃竄而出,從指縫間一一溜走。
求生的慾望凌駕了最後一絲理性,安多哈爾摒棄了僅存身而為人的理性還有尊嚴,屈辱地爬起並轉過身,背對這帶來無盡恐怖與死亡的怪物,沒有勇氣直面這可怕的存在。明明背對過去的當下,就徹底喪失了最後因應的可能性也渾然未覺,心中只剩下最原始的念頭:逃。
動念過無數次,又被自己否定無數次,最後還是選擇了它。希望跟未來都看不見的現狀,只想放棄思考,就這樣走一步算一步地展開逃亡。
背對著敵人逃跑是多麼愚蠢的舉動,安多哈爾不可能不明白,但此刻的他顧不得那麼多了。
魔王從容地讓發出的劍重新收回原有的長度,甩去上頭沾染的血汙,兩雙手愜意地向外攤開向前邁開步伐,那姿態似是王者凱旋,接受眾人的膜拜與喝采。這是死亡的勝利,生者的絕望性敗北。
興趣盎然地看著獵物倉皇逃竄,那踉蹌逃跑的樣子實在可笑,要追上是一瞬間的事,但他並不急著立刻追上去。他會讓獵物多掙扎一會,然後在最後關頭把他抱持的希望徹底粉碎。
四米、五米……九米──看來這是他攻擊最遠射程,魔王的矛再度發出。長劍劃出淒厲的破空聲,輕易地切開血肉與筋骨。
紅色的血沫潑灑開來,安多哈爾眼中的世界歪斜,旋即失去平衡頹然傾倒。他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幾乎要麻痺心靈的劇痛同時傳達過來。右腳膝蓋以下的部分,與自己的主人無情分離,悲哀地被丟棄、滾落到了林道間的低矮處。
「啊……啊……」自喉嚨深處發出不成聲調的恐懼嘶啞。
四肢喪失其二加上失去一隻眼睛,淪為徹底的廢人,這慘不忍睹的事實讓安多哈爾腦內一片空白。話雖如此,不想死的求生慾望還是激發體內的能量,用僅有的一手一腳在地面醜陋地攀爬。本有輕微潔癖的他全身沾染上黏稠鮮血與骯髒泥水,卻沒有任何感覺,全身的力量都投注在掙扎逃生這一件事情上。
比夜晚更加漆黑的身影居高臨下籠罩住底下顫巍巍的獵物。
浸淫在殺戮殘虐快感的魔王,面甲後的臉龐因冷酷的微笑而扭曲歪斜。他雙手握起劍,一腳踩住安多哈爾的背部不讓他亂動,另一腳則將對方用來滑動推進、最後剩下來的右手牢牢釘死。
勉強側過臉龐,茫然的目光看見那被黑暗包覆的怪物慢條斯理地雙手合舉起劍。即使腦袋幾乎無法運轉,但那露骨的殘虐意圖還是極其強烈的表現出來,絲毫沒打算掩飾。
「不!住手──!」
然而這討饒的呼喊並沒有傳達給面前殘酷的劊子手。這一次,輪到右手與身體分道揚鑣,永遠不會再相遇。
被劇痛和恐懼侵蝕著身心,安多哈爾的心靈混濁不清,所有思緒全都攪在了一塊,陷入無法統整思緒、再不能保有冷靜的狂亂狀態。
抬起腳踹向了地面殘破的人體,力道大到踢斷好幾根肋骨,使其身軀翻轉過來,呈現仰天朝上的姿態。
「嘔……」胃酸翻湧,抑制不住的生理反應讓安多哈爾嗨出了胃袋裡的嘔吐物以及幾團血塊,一張一闔的嘴迫切地喘息。
魔王的動作並未就此罷休,這次他把目標轉往四肢中兀自頑強連結的左腳。安多哈爾目光呆滯地凝視著他的每一舉手抬足,嘴邊微微張著,唾沫從那開頭溢出了些許。
「不……不……住……住手……」喉嚨顫抖著,發出氣若游絲的求饒。
魔王歪著頭,本來準備揮砍下去的長劍就這樣打住。
安多哈爾如今並不具備以往的思考能力……正因為已陷入半癲狂的脆弱精神狀態,更是對生存抱有強烈的期待。看到魔王停下了動作,過於樂觀地以為對方聽進了自己的哀求,願意饒自己一命。
天真的安多哈爾嘴邊浮現難看的傻笑。
魔王笑瞇了的眼睛好似蘊藏著整個世界的黑暗,他刻意拉長語調,落下宣判:「不──要──」
笑容凍結,血肉橫飛。安多哈爾苟延殘喘地活著,卻比死亡還無限接近死亡。身上找不到一絲完好的部位,四肢連根拔起摘除,已經完全失去人類應有的模樣,更像是被喜好惡作劇的孩童弄得支離破碎的玩偶。
以碧綠色為基調的地面在頃刻間染紅,那失血量能確實地葬送一個人的性命。在夜空底下顯得赤黑的腥紅液體不住從四肢斷口冒出,盛裝生命的容器被鑿出了足以讓容器失去意義的缺口。
在生命毫無爭議地在流逝的這一刻,安多哈爾‧查爾羅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在咳出一大口的鮮血後,竟輕聲地笑了。
迴光返照下思路異常清晰,能毫無懼色地坦然面對將至的死亡,並以看戲的態度見證眼前的悲劇誕生。
「哈……哈哈……」
本打算好好欣賞這傢伙最後的慘狀,再恣意凌虐一番的,但這超然、看開一切的態度讓魔王很不滿意,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般掃興。
「……你笑什麼?混帳,你難道搞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嗎?」
安多哈爾虛弱地冷笑,鮮血隨著嘴唇的每一次動作自嘴角溢出,他仍然持續斷斷續續地開口:「哈……我笑……你……跟我是一樣的。」
微微一愣後,漆黑的邪惡身影啞然失笑:「垂死之際終於發瘋了嗎你?」
沒有理會對方一笑置之的奚落,安多哈爾緊接著發話:「你……在這場屠殺中……很快樂……對吧?」
魔王沒有向方才一樣馬上搭話,而是沉默了半晌才艱辛地吐露話語。
「……你胡說。」
「吶,你……即將如願完成你的復仇了……恭喜啊……」
「閉嘴……」
「你……殺了很多人吧?感覺……感覺怎麼樣?很棒……對吧?」
「閉嘴……」
即便層層鎧甲包覆也無從遮掩的動搖。看那反應,安多哈爾的笑容持續加深。
「咳咳……嘻嘻……無法否認嗎……」
明明魔王處在絕對勝者的姿態俯瞰底下將死的弱者,此刻立場卻宛如對調,生命即將消逝的安多哈爾更像是勝利者。
「……」
「打著……打著復仇的大義名分……咳咳……冠冕堂皇地滿足……滿足自己殺人慾望……所以說啊……我們……是一樣的……」
「不……不對……我……」
「……我們是……一樣的……少自欺欺人……還以為自己……自己真的是在保護那些人?」
我是為了保護村子的人們戰鬥的……嗎?不是……不是這樣嗎?
意識逐漸往黑暗深處拖入,安多哈爾明白自己的時間差不多到盡頭了。失焦的眼睛朝上看著那失去自我都渾然不知的可悲怪物,在最後歪斜著嘴角,用盡殘存的氣力吐出話語。
這是他死亡的勝利。
「……我在地獄……咳咳……等你,魔王伊凡諾頓。」
「住口!」成為魔王容器的賽亞‧希卡夫暴怒大吼,那模樣失去從容,就像是要用聲音蓋過對方的言語一樣。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就是我!」
暴躁的刺擊,直接將長劍刺穿對方的面容,整個血肉炸開、粉碎無數肉末、碎塊,竭力阻止對方再多說哪怕一字一句。
「我不是魔王!」
剁碎。粉碎。碾碎。盡全力去否定他所說的風言風語。
無處宣洩的情緒,激動的放聲咆哮,再也無人對此表示回應。但賽亞‧希卡夫還是聲嘶力竭地吼著。
他感到害怕。彷彿不這麼做,自身就要消失了。
「我不是伊凡諾頓!」
他擔心,對方說的是真的。
我的名字是賽亞,我是賽亞‧希卡夫。我是為了大家……為了大家才……
我的名字是賽亞,我是賽亞‧希卡夫。我是為了大家……
我的名字是賽亞,我是賽亞‧希卡夫……
我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是……
……
──你,是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