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兆 O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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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9
【記憶殘篇II-IX】

大叔、佐藤、李明、王倩、菲爾、龐斯,史密斯,就七人。

工坊內的中國工匠和他徒弟、西班牙裔精壯男等都不在。

好吧,本來就不能期待能一舉帶走所有人,眼下的狀況,是能救一個算一個,剩下的生存者,從長計議就好。

那廝也甚是善解人意(牠表現得愈是親暱和善,給我的感覺就愈是做作噁心),不只給我一面青銅階級牌,還安排了與高於集中營時期的職位和身分。

於此,我才能輕易地以封存起來的細胞,製作他們七位的替身複製人,並在工作人員未加留心的空檔進入各區診療室,在未驚動任何一位醫護和保全的情況下成功將同伴們「偷」了出去。

然而,有一隻驢蛋例外。與其和異族交換條件,忍辱偷生,他寧願以一介戰俘的身分光榮死去。

「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到底在想什麼!」

儘管我倆看法不同,罵出口的第一句話、使用的每一個單字、排列的語序竟完全一模一樣。

「竟然出賣了我族重要的資訊,還有目前唯一具有殺傷力的武器!那傢伙只是在利用你!」

「我給的是虛實參半、真假難辨的資訊!我也是在利用牠!」

四壁都是膠質凍膜的醫療密室,連輕聲說話都能感覺到些微震動,更遑論扯開嗓子互相咆哮。

我們一邊爭執,一邊比畫勸喻對方降低音量的手勢。

「咱們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用我族全體的優勢來換取同伴七人的性命,你是地球方的叛徒、全人類的叛徒!」史密斯一激動,床頭的瓶瓶罐罐便被他搖晃得叮噹作響,免不了,醫護和保全就要往這裡奔來了。

「如果救活一個要人,能幫到後面的成千上萬,眼前的小額犧牲我才不會放在心上。」

時間寶貴,我想把這傢伙打昏扛走。可是,我倆身形相仿,單我一人的力量並不充足,大叔他們不識史密斯,又歷經多次實驗,身心過度耗弱,光是能憑自己的雙腳走出去,乘上伊莉莎白事前部署在外的自駕廂型車,就已經十分難得。

怒火中燒,兼之情況急迫下,我連複製人替身計畫都沒能順利脫口。史密斯本來就不認同罔顧生命基本權的基因複製和改良實驗,即便我如實說明,他也絕不肯乖乖配合。

在他的認知裡,整棟病房被注入安眠瓦斯和塑型凝膠,準備當成廢棄物處理掉的丹尼大叔等人老早徹徹底底的死透了,我的行動不但毫無意義,背叛和洩密之舉更是罪大惡極。

「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就跟我一樣。」史密斯的抗辯,聽在我耳裡不過是困獸之鬥。

「那又如何?我們都是要下地獄的人,你殺過的實驗品,沒破百也有數十。」

史密斯臉色一沉,我這招完全戳中了他的痛處。

「為求最終勝利,我可以毀棄任何承諾,背叛任何一位異族和我族的信任。」我說。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對象,自然就是奸滑狡詐的那廝。

史密斯闔上眼睛,不願多瞅我一眼。「我不是NASA的人,我幫不上你。」

我扠起雙手。「許多人也不是,但現在就連伊……,我是說手無縛雞之力的母親,都能為保護自己的孩子挺身站到最前線。」

他用薄膜被單蒙住頭顱。「我無法做到像你那樣,能毫不猶豫地把還能挽救的生命當成垃圾看待,也不能把異族視作必須徹底抹殺的邪惡存在。」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答案,在戰爭中最早倒下的,往往就是同情心最為氾濫的兵士。

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然如此,你就作為異族的藥糧死去吧,而我無論死活,都會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受後世緬懷與記憶。」

雖然不捨,也不情願,但告別的時刻到了。

史密斯慢悠悠地,把偷偷珍藏起來的智慧腕錶取出來,想作為最後的餞別禮。

他不是防衛隊元老成員,戴的只是一般通訊、日常拍攝用的款式。

腕錶內有幾張他與家人的合照、通訊錄、工作摘要,以及一段資訊欄全為亂碼的影片。

被塵埃包覆的浮動星團,在不斷地與附近的分子雲產生重力拉扯的過程中逐漸崩解,剩餘的懸浮碎片在邁向消亡的同時,也一點一滴的向質量較大的太陽系逼近。

其後,視野拉近,來到地球表面。

雪白的背景,無言的震懾,難以計數的未知生物。

又是一襲關乎小傢伙的夢境實錄。

進行生體認證後,我複製了影片和座標,把腕錶帶回他的手上。這樣,往後無論他健康或衰弱、死或活,我隨時都能查看,也能互通電話和影音訊息。

萬一,哪天他改變心意,我還可以派車到醫院出入口接應。

只是萬一。


【2068冬,近日與現在】


李明和王倩緊擁彼此,像交互纏繞卻枯乾凋敝的夫妻樹,雙雙氣絕,無救。

車輛翻覆當下,佐藤作為肉墊被眾人壓在身下,頸椎斷折,也是無救。

真可憐,像極了幫冬天先生擋下死劫的訂製寵物,是叫艾莉斯吧?跟童話中誤食迷幻藥後,在夢境裡邂逅兔子的女孩同名。

龐斯的斷肢出血過多,失溫昏迷,傷口腫脹潰爛恐引發敗血症,難救。

救治或放棄,真是個大哉問。這隻智商堪慮的驢蛋幫不上我什麼,事後的護理和照料也頗為麻煩,儘管如此,我還是用上強效止血敷料和抗生素,後續就靠他自己的福分了。

車窗玻璃的碎片,扎入菲爾額上的雲朵疤痕內,氣如游絲的他再再發出若有似無的哀鳴。

大叔的舊傷與新傷一起裂開,嵌在斷臂上的膜質義肢被鮮血漂成緋紅色。他先是低哼,沒過多久便昏了過去,也就不出聲了。

不認識的後進成員就不提了,我連名字也不知道。

難得重逢,竟是這樣的模式、這樣的情景,著實令人唏噓。

倖存的四人(別忘了還有奄奄一息的冬天先生)都傷得不輕,用藥、上膜的療效相當有限。我未曾習醫,機器人們內建的AI只能做些應急的處置,若向樓上的軟膠蕈菇們請求協助,估計也得不到像樣的回應。

救助、保全公會成員性命這件事,本來就不在我與那廝約定的合作範疇裡;再說,他們是自願從相對安全的第一基地逃離出來的,可怪不了任何人。

「給我點建議。」無計可施下,我只能徵詢收納最多智庫檔案的機器人的意見:「如何救治藥石罔效,危在旦夕的傷患和病人?」

機器人豆大的眼珠閃過幾線紅光。「您可以嘗試冰眠療法(Cryonics)。」

「那要睡多久?算了,告訴我該怎麼做吧!你們的倉庫裡,有沒有類似的設備可用?」

冰眠療法──這是替瀕死或剛死不久的人體或動物注射抗凍劑,連同高濃度液態氮一起封存在生化膠囊內,保存於攝氏負196度以下,等待未來醫療技術更進步時,再將他們解凍,進行救治或甦生工程的最後手段。

換句話說,應無法期待彼我能活著再度相會。

等到他們再次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會是彌賽亞的春天吧?

而不是我這種名義上的春天(Spring)。



自接獲丹尼大叔傳來「將於近日與打算離開的同伴共駕前往展覽館,混入黃色密室謀求一線生機」的訊息後,我便三不五時打開腕錶,觀察大叔等人所在的座標有否移動、生理狀態是否仍然正常等等。

遠水難救近火,連自由行動都無法辦到的我,難以給予有用的指引或建議;而且,在異族生物的盯梢下,即便我可以利用複製技術打造出自己的替身,也同樣不得其門而出。

巧合的是,就在大叔他們行動當夜,另一隻從沒見過的小傢伙咬開被膠膜密封得滴水不漏的地下通道,讓我能在一樓警備最為薄弱的時段順著舊式旋轉梯爬上樓去,實在不好通行的地方,還能用冬天先生留下的鱗甲刀劃開膜壁,並喚機器人把一息尚存的同伴小心地運回工作室裡。

身為先鋒偵察機的牠對我沒有太大興趣,進來探個頭、拍幾段錄像就快步走掉,我連「喂──」的尾音都還沒落下,牠便一溜煙地不見蹤跡了。

牠與牠背後的指揮官,真正感興趣的應該是那廝與其背後的團隊、機關或組織吧?不成威脅的地球原生種,並不在這波探索者的狩獵範圍內。

我把同伴們分為瀕死和已死兩類,分別冰存在用來儲放生物樣本、細菌和病毒培養株的冷凍櫃裡,之後,還得想個法子告訴後人這裡面關著待救的生命,可別任意把研究室掩埋或焚毀掉了。

也許,託付給小傢伙們和統領牠們的大傢伙,會是個不錯的主意?

從研究所歸來以後,我的生活重心頓時改變,表面上,製造鹽水炸彈的工程仍馬不停蹄地進行,但對於伊莉莎白的聯絡和監督就怠慢了。要是上頭問起,我打算胡謅「女人死了孩子,最近沒心情做事,我也不忍催促」,雖是假話,但大抵與事實八九不離十吧。

近期,上頭檢視成效的頻率愈漸減少,與之相同,伊莉莎白的活力和語句也是銳減。最近,無論與她說什麼,多只能得到「嗯」與「喔」之類的單字回應。

「無人機的製作進度還可以吧?」

「嗯。」

「能理解我先前傳過去的加密訊息嗎?嘗試把異族弱點送往NASA各大分部那則。」

位於馬里蘭州的邁克森太空飛行中心、維吉尼亞州的蘭利研究中心、俄亥俄州的格倫研究中心……

如果那些地方也有著與我、防衛隊相似的編制或勢力,我族還可以設法聯手,先計畫奪回美國境內的部分土地。

「嗯。」依然是夾帶著濃烈鼻音的哭腔。

這女人的腦袋還有在運轉嗎?

縱然瑪格與同伴的接連死去帶來過多負面刺激,但該進行的工作可一項也不容荒廢。

我加重了力道和音量。「伊莉莎白,聽好,妳現在是美國東岸唯一的希望了,為了幫死去的瑪格和同伴們復仇,妳必須盡快振作起來。」

「嗯。」

嚴格說來,瑪格死於感染,李明他們亡於車輛故障和交通事故,不該強行把罪過轉嫁到異族生物身上,不過,現在顧不了那麼多。

「我暫時還出不去,有件重要的事非得由妳來幫我……不,幫所有夥伴、所有人類不可,那就是保存冬天先生和防衛隊全員的文字記述。」

我考慮把紙張封入工匠他們開發的玻璃混合膜具裡,或製作膜質碑文,以及像異族生物那樣可以用觸控來讀取資料的萬用存取碟。

技術不算太難,然問題是……做好後,要存放在哪裡呢?狀態不佳的伊莉莎白,可否替眾人找到合適又不易遭受外力摧殘的處所?

把自身的願望強行加諸給他人,再來指責這人「失職、無能」並不道德,然而長年下來,舅舅和大叔他們幹的正是這樣的事。

我想盡量避免重蹈這樣的覆轍,散布異族弱點和尋找藏放地點這兩者,多少還是得由自己來著手。

此外,需要費心思索的事物尚有一端。

來自第三星系的小傢伙們,於我族而言,究竟是救贖還是災禍?抑或,牠們只是群冷眼旁觀的過路客或研究者,地球的興亡、我族的榮辱、征戰的勝負,全不放在眼裡與心上?

假設牠們真有心來與異族生物為難,爭奪地球的最終統御權,那麼,以人類的永續繁衍和群體利益來考量,該怎樣行動才會是最好?

出手,或保持緘默──同樣是個大哉問。



想見到小傢伙,就必須割開堵塞通道的膜壁,勇闖由若干水母偵察機管制的大樓出入口。先製作幾名掩人耳目的替身,再以鹽水炸彈作為掩護,AI機器人聲東擊西……以當前異族生物日漸薄弱的監視和警戒來看,成功率粗估有三成。

而後,朝最早發現貓掌蹤跡的南極前進或許可行。

在此之前,得先弄台性能良好的太陽能車來,如有配備自駕功能的船舶或航空器自是最好。

去年,我倉促逃出俘虜集中營時攜帶的東西並不多,一是內襯寫有夢境內容的白色外褂,再來就是小傢伙的膠質棺槨和同伴們的細胞。

這回沒有時間壓力,行李方面可以審慎考慮:微型無人機和迷你AI機器人、對抗異族的鹽水彈和聲譜儀、對抗俄羅斯傭兵的火藥、對抗太古活化石的介面活性劑高壓噴槍、對抗輻射、低溫、各式病原的膠膜衣、對抗飢餓和營養不足的濃縮食品。

至於能對付小傢伙的物品──一件也沒有。

必須再多了解牠們一點。

戴上化學防護手套後,我用滴管沾取混入生物鹼的鹽水,扒開方棺的封膜來研究。

小傢伙被刨走的腦、心確實是肌肉組織,牠還活命時,隔著水藍色的軀體能隱隱看見體液在牠循環系統裡奔流的模樣。

但骨架的部分就有點微妙了,有幾瓣類似微縮晶片的構造還貼附在未被分解液完全溶化的頭殼裡。

怪不得,伊莉莎白會用初階機、次代機、先鋒機來形容她「夢見」的貓兒和大熊們。

──內嵌機械的人造生命體。

牠們很可能並沒有自主意志,單單為了探勘地球、傳遞訊息、宣示力量而來,出生的唯一意義便是消耗自我,待生命與零件枯竭之後,自然成為整個組織或團隊的棄子。

想到這裡,過往失去小傢伙的悵然,全被難以言喻的空寂和無奈取代。



處理同伴軀體、提點伊莉莎白、安頓並指揮第一基地的老弱耗費我太多時間心力,導致解析史密斯腕錶內的影片之事一再押後。

那廝給的玩具平板裡有個有趣的應用模組,姑且稱其為「即時天體觀測APP」吧,我不懂操作方法,隨意敲敲打打,竟找到了可以遍覽地球外觀、整個太陽系、太陽系外行星的視窗。

原以為,這只是某種粒子粗糙的動畫或模擬情境,直到畫面完美地演示出今年八九月席捲美西的兩道大型颶風為止。

我想用它來比對我的、伊莉莎白的以及史密斯的夢境,搜尋小傢伙們為咱們示現的地點到底在那裡。地球上?遠在遙不可及的星系?是過去、當下,還是未來的景象?

以及,現時覆蓋住地球表面,掩蓋原先湛藍海域的白色冰霧究竟為何。

我讓所有AI機器人停下鹽彈的生產製程,專注於調查小傢伙的來歷。

「搜尋地域:冰原、雪地、海面結霜

搜尋外域:宇宙塵埃、氣體星雲、朝太陽系移動

其他關鍵字:造夢、人造生命、外星移民、母星殞落、侵略地球?」


數部AI反覆試誤、挖掘、交叉辨識,一共歷時兩周,才總結出三個最直達核心的字串。

──金牛座、昴宿星團、移動塵埃雲

上回開遠距會議時,我悄悄把平板藏入大衣內,打算帶回工作室慢慢把玩,那廝和負責監視的傢伙們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缺席的兩名要角上,一個個都沒留意到我的舉動。

所謂上回,已經是一季以前了。當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而肅殺的氛圍,縱使隔著一棟寵物套房,我也能深刻地感受到。

除了掌理展覽館的那位女性外,還有兩個鋒芒甚健的傢伙不見了。

這應該不是那廝的手筆,牠已經很久沒找我討鹽水彈和空拍機組件,大概是被什麼更重要更緊急的事情耽擱了。

換句話說,殺害銅斑男和高傲女的另有其人,或另有其物。

會是小傢伙們嗎?

大螢幕顯示,這兩名區域首領的屍首,分別被填入哥倫比亞河和聖約翰河,成為用來吸收生化、有機、重金屬等汙染物的環境吸附劑。

只見河中的各種廢料漸次流入銅斑男體內,與牠膠膜狀的龐大身軀融為一體。由異族死骸上剝除下來的膜化物,具有黏著、吸附、延展性佳等特質,還可以經由外力加工和環境的影響,壓縮成不到原體積百分之一的固態微粒,若加以善用,確實能成為友善環境的材質。

海洋是地球生命的搖籃,卻是異族生物的墳場;而陸上的淡水之於牠們,正如大型生態球之於生物濾淨器。

難不成,這群小傢伙是大宇宙政府派來的環保尖兵?

寵物箱內沒有設置鏡子,但我能感覺到自己僵固已久的兩頰肌肉拉提出一弧愉悅的上彎曲線。

此後,我便三不五時打開平板,觀看美國周邊海域和各大川流的即時空拍影像。

果不其然,每週都有成千上百個異族死去,像傾倒廢棄物那般,逐一送入廣袤無邊的水域之中。

真是好極!我要加快這個節奏。我必須加快這個節奏。

來自金牛座的訪客哪,您們可願意讓身為地球原主的我等加入嗎?

「為復育地球的理想攜手並進吧!」

哪怕只是我個人不切實際的空想,善惡莫辨的異鄉人,此時已然成為我族大勝軟膠蕈菇的唯一指望。

空等那廝徵召的空拍機,全變作可供我任意調動的棋子。

除了異族弱點、鹽水玻璃彈丸、冬天先生與我的手記外,派遣出去的攜物無人機上,我要多夾帶一封懇求兩族合作的請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