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眠 SL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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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12
【記憶殘篇II-X】

凡事都需要契機。

小傢伙慘遭剖腹支解當夜,我逃出了戰俘集中營;小傢伙咬開對外通道當夜,我短暫離開研究室,帶回大叔和數名防衛隊成員;而今夜,我決意遠走高飛,親自跟隨、追索異域旅人的足跡和動機,不再被動地等候牠們前來接觸。

在此之前,務須製作出不朽的時空膠囊,數量和埋藏地點,自然是愈多愈好──這正是我對地球、對全人類絕無僅有的,最初也最後的愛。

咱們的日記共有三種形式:微縮晶片、道林紙(讓機器人譯成多種語言,按區域放置)、石灰岩片雕刻(節錄),除了裝入鍍陶的不鏽鋼或玻璃容器外,表面還要覆上一層防腐防潮的薄膜。

我不時在腦內構思著埋藏的地點、地貌、可能遭受外力破壞的程度,逃離研究室後,又該走那條路線進入南極洲較好。



稍早,一隻陌生的小傢伙領著一位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女人前來。

詭異了!難道樓上沒人攔住她們?

夢裡,小傢伙曾以水母偵察機為食,牠們內建的干擾技術,能輕鬆癱瘓比自身大超過十來倍的異星機械。

牠們有否收到我傾盡全力發送的合作請求?

「喂,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我朝那女人叫喊,希望她不是外星人出品的人造生命。

精神委靡的佝僂女人,蠕動上下兩片發白的嘴唇說話:「開車過來的。」她說的是相當道地的英文。鑰匙晶片卡,就掛在她遍布青筋的左腕上。

難得見到我族同胞,雖深怕驚動那廝與其下屬,但我並不想下達逐客令。我的視線掠過小傢伙,來到她凹陷的兩頰和眼窩。愈看愈覺眼熟。

等等……這不就是那個總是春風滿面的伊莉莎白嗎?

她取下鑰匙,放到我身旁的矮凳上。

「給我的?」我問。

她無力地點頭。與之相反,跳竄竄的小傢伙逕自連動數名AI機器人,把預先製作好的畫面傳送到大螢幕上。

牠肯定接收到合作邀約了,夢境或造影是牠們一貫的回覆方式──我如此心道。

影片不長,開頭是由幾張圖片為底,再結合幾串代表座標的數字拼湊而成的跳動式影像。

伊莉莎白想得比我更加深入,不只時空膠囊,她還想透過人造衛星,把日記保存在太空之中。

還有,冰原洞窟、冰川內部、冰蓋以下、海蝕洞;此外,載體也多了玻璃唱片、摩斯電碼機數種。

至於向外求援、尋覓盟友,她也確實聯絡上一批華府研究生和三三兩兩幾位NASA技工。

「我能為你做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她發出抱怨似的低哼。

我挑了挑眉。「為我?不是為全人類嗎?」

「不,為你,為你一人的野心和虛榮。」她很是堅持。

好好好,都給妳講。

我咂嘴:「真沒想到,妳還會製作發射太空膠囊的迷你火箭。」

「沒什麼大不了,把內燃機引擎改成固體推進器就好。一直以來,你都太小看身邊的人了。」她原想解釋更為精密的機械原理,話到唇邊,卻只剩幾聲破碎的嘆息。

我向機器人示意,讓它把躺椅推過來給伊莉莎白坐。「別告訴我妳也快不行了。」

伊莉莎白躺了下來,大口喘氣呼息。「是快了,過勞、壓力、老化,還有輻射造成的癌變和敗血症。」

「那麼,我也該為妳打造一口冰棺嗎?」我簡略說明了冰眠療法的原理和處理方式。

她不假思索,當即回答:「謝謝,但在沒有安迪、瑪格的世界裡,即使我一人獨自活命,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從沒聽過安迪這號人物,用膝蓋猜想,應該是她的丈夫吧。

一會兒後,她讓小傢伙推她起身,一顛一跛地緩步前行。

「喂,妳要去哪裡?」我晃了晃鑰匙。「妳還是留著車吧!」

她不回頭,背對我搖搖手。「一個最接近瑪格的,最適合沉眠的地方。這世界已經大不如前了,每個人都該思考與熟知的一切告別的方式。」

螢幕上的影片仍在播映,數十載時空的轉變壓縮在數十秒內演示完畢。

即使異族從未進犯,地球仍然自外而裡,逐次一分一毫的發生變異。有悖於人類所認知的地表暖化、海洋酸蝕,倒行逆施的地球漸而走入冷卻和自我修復的道路。不幸的是,廣域膜化工程使地表留不住恆星帶來的光與熱,加速邁向冰河時期的進程。

單一星球的暖流,敵不過在漫天星河間蔓延擴展的冰浪。這不僅是整個太陽系的趨勢,也是周遭星系共同的未來。

「你們到來,是為了傳遞這個?」

來自昴宿星團的訪客,必然是某種指引未來的道標、密碼、鎖匙,或者,牠們真正想扮演的是領航者、救援隊或發訊機一類的角色。

反觀半人馬座的入侵者,一心只想創造出便利於族人居住的環境,似乎還沒有察覺出這一層……

我可以對機器人輸入指令,待哪天自己的心臟不再鼓動或即將罷工時,便比照冬天先生他們的方式處置。

可是,冰棺同樣不適合我,跟是否獨活無關。我習慣乘坐獨木舟,在時間的長河上獨自搖槳,向不可測知的未來前進。

我喜歡品嚐孤寂的滋味,喜歡一個人傲然獨立不受任何形式打擾。

我想把生命的軌跡,定格成永恆的物質,把精神和血肉埋藏在歷久不衰的岩礦裡,讓後世的子孫有機會觀測、推敲、明瞭這世間的滄海桑田。

不如,就成為化石吧。


【2068冬……】


核汙染奪走人們太多東西:健康的體魄、乾淨的環境、近百的壽年、假日休憩時,在野外赤足奔馳的權利。

以及,仰望夜空時,觀看星子的權利──滿天都是假冒成霧靄的放射性落塵。

曾幾何時,人們只願留心眼前的事物,不再抬首關注太空,以致忽略了真正的變故和危機。

如今回頭追溯異狀開始的年份或許了無意義,寫下這段,只是為了讓後世子孫便於考察研究。

約莫半百到三十年前,地球轉速趨緩,冬季時間延長,地表氣溫逐年下探,地質丕變,許多化學元素再不復見,而新的元素如雨後春筍般萌生。科學家們沾沾自喜於曾經消融的南北極冰川再現,以為是眾人致力於環境保護的成效。

宇宙冰浪從何而來,迄今無人能提供合理說明,小傢伙們也給不出任何能讓地球人理解的陳述。太多的事情,我們無法明白,只能待後世去追憶和解釋。

連日下來,我埋首於時空膠囊的製作,待飢餓疲累到了極致,才猛然想起負責寵物膳食的異族傭人已經超過一星期還未把食物放到傳遞物品的履帶上。

我放出瓢蟲機勘查,不出所料,樓上早已空無一人。

牠們走得匆促,許多食用肉品未及打包帶走,徒留料理區一地令人怵目驚心的殘肢和肉末。

發生什麼事了?戰爭?逃亡?還是單方面的種族虐殺?長居地下的我並不清楚。

小傢伙留下的影片,並沒有針對此事的提示,我也只能暫時按下。

我讓勞動機器人隨意挖了個坑,亂葬崗似地埋葬橫死的我族,至於那些牛羊豬雞的身體零件,則作為日後的盤中飧裝入我的行囊裡。

白晃晃的雪色大地空無一人,無聲的寂寥像蠕蟲一般,啃噬著我的腦門和心板。癢、痛、悶三種異物感,不時上來折騰。

漫天霜霧,無窮無際,入眼的景象猶如身在集中營時所作的七個夢。

儘管視線蒼茫,景色千篇一律,伊莉莎白給的電動房車擁有完備的導航兼自駕功能,能把我帶到與甘迺迪航太中心的老同事們約定好的集結點──位於邁阿密西北方,距離此處約四百五十公里的坦帕港。但它無法自動偵測敵人的方位和動向,這點還是得仰仗我自己的眼睛和狙擊技術。

白日尚好,微弱的太陽光仍可為綠能車提供免費動能,一到黃昏,我就必須尋覓合適的藏身地點,把車身的環境同步迷彩等級開到最高,只許打盹,不可深眠。

半夢半醒之間,砲擊般的轟然巨響使我驟然驚醒。

我派出瓢蟲機趨前查探,奈米級壓縮鹽彈就安裝在牠的六肢之上,方便隨時出擊。

一邊是熟知的異族生物,遠端會議成員中那隻難辨雌雄的紫血稀有種;一邊是以二足站立,外觀看似大熊,身高只有成年我族兩倍長的高階版昴宿星人。

紫血異族腳下倒著幾隻支離破碎的小傢伙,牠用大腳ㄚ輾壓這些毫無招架之力的人造生命,令其肝腦塗地,無法回艙再行修補。

牠倆的作戰方式非常奇特,均不使用夾帶強大火力或熱能的彈藥。一方在擠壓自我肉體、發射空氣砲當下,也號召工具機朝對手噴發膜化射線;另一方則以的未知的干擾手法令敵方機械停止運作,同時,還運用神祕莫測的技術,強迫對手墜入由己方編碼操縱的夢境裡。

如在夢遊過程中加以催眠,還能使目標生物在喪失意識時自縊、殘殺同族或做出各種悖亂的行為。

驅散黑夜的燦白日陽把光和熱傳遞到我的眼皮上,使我再次從熟睡的狀態中猛然清醒。

似睡似醒之間,竟不知昨夜的外星大戰是夢是真。



第二天午後,我終於來到因大量膜化物淤積,導致海岸線不斷後退的坦帕港。

這裡曾經是豐饒富足的商業要塞,而今只剩下一片漫無邊際的單調慘白。

我只能期待本地出產的磷酸鹽礦多少能對異族生物造成傷害。

瓢蟲偵測機沒找到前同事,倒是把我引到一群仰頸期盼救主降臨的驢蛋們身旁。

我把房車停得遠些,並開啟環境同步迷彩,以免遭到有心人士破壞劫持。披上膜衣,隔絕輻射的和低溫的傷害。

有名輪廓和口音都很像斯基小子的青年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上前,想把俄語版本的時空膠囊託付給他。

本想詢問「你是俄裔美國人?」但這樣的問句毫無意義。異族的殖民統治模糊了國界和種族間的差異,我族只能是奴工、寵物、食物其一。

我決定先問及其他:「你們在幹什麼?還是我應該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斯基小子二號沒回頭,只管用眼角餘光打量我。「我們在等待方舟。」

「方舟?」我愣住。

「聖誕夜裡,大能會率領天使降臨在坦帕港,把篤信祂的受難者們全提引到天上去。」

我傻了,笑了。伊莉莎白怎麼會叫我來這種蠢地方,這女人直到臨終前,腦袋裡想的還是上帝嗎?

小子身旁的年長女性搶著插話:「大能透過夢境,向教宗傳達祂的開釋。你看!停在那裡的飛船,就是導引天使的飛行器。現在加入還不遲,祂們肯定會願意帶上你的!」

順著女人的指尖,我看到一艘擱淺在港邊的斑駁廢鐵。在教徒們的許可下,我放出瓢蟲機,讓它拍攝影像回傳到腕錶裡。

其外形如同水滴,艙體光滑無縫,材質則可能是異域的複合金屬,輕薄又具有保護性,完全是空氣動力學的最佳呈現。

若以艙內的容積來估算,約可容納一打左右的小傢伙,可惜動力引擎部分只剩下一些散架的零件,能再利用的東西全被拔了精光。這架蛋型飛行器只是牠們隨意棄置的報廢艙,換句話說,即是無用的空殼。

「教宗大人的夢不會有錯!」女人不信瓢蟲機,硬要把一段信眾共享的影片傳給我看。「天使們說,塔帕港盛產『聖鹽』,到此避難,異族生物就不會來襲,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雖不信神,但並不排斥觀看他人的夢境,果不其然,還是末日景象的呈現,煙塵滿天,遍地霜雪。

交換夢境,交換所謂的「啟示」,正是這群信徒交流、取暖和自我安慰的方式。藉由夢境、信眾手記的神喻和通靈日誌,我才恍然開悟,原來,世界各地都有知悉鹽類(含陰離子Cl-)會對異族生物造成傷害的有力人士,訊息或源於專家學者、自行研究,或來自異域的信使。雖慶幸我不是經過特別選召、孤軍奮戰的勇者,但真相也不免令人感到落寞和空虛。

人類/我族/我花費太多時間和心力,去研究如何攻陷一個低層級的物種,卻沒有意識到最大的敵人,其實是不願再容納任何生命的星球環境。

此外,教徒們似乎曲解了某些事。小傢伙向來只告知現象和發展動態,卻未曾提供一勞永逸的解方,之所以攻擊蕈傘老二和水母偵查機,大抵也不出自保和報復這兩個動機。

宗教導師誤把異星旅人大舉停泊、入境和全面勘查、殲滅我敵的作法,擅自解釋為和奇蹟和救贖。

對前額葉皮質細胞近乎死透的宗教狂熱者提供科學性解釋應無所意義,我決定放棄辯駁,逕向南極進發,追尋自己認同的價值和真相。

儘管如此,傳承前人的信念、奮鬥的歷程、時代的軌跡,絕對不會是沒有意義的。

下定決心後,我把腕錶的功能模式調整成擴音麥克風,睽違數年地撐開喉嚨大喊:

「諸位教友好!敝人史賓.懷特,曾是NASA華府本部通訊研究組專員,今日幸得一見,實有神聖且重要的使命需交由各位兄弟姐妹來完成!聽大家的口音,應有不少來自臨洲、外邦或遠方國家的朋友。在你們……,不,大夥航向浩瀚美麗的宇宙之前,請先幫我把這些珍貴的時空膠囊,放到自己的家鄉,或你認為最容易讓未來的地球新生人種發現的寶地上……」



新夥伴在車子旁等我,伊莉莎白提供的定位工具比任何物事都還受用。

我本來就不對願意共同闖蕩的人數抱持期待,只是沒想到,來者竟然用一隻手來數還有剩。多數人寧願與親友窩在一起,待在溫暖而熟悉的地點同渡末日,也不想投入這場探索生命意義和星球未來的癲狂之旅。

「我是後勤工程隊的鮑勃。」

「我是地面監控隊的珍妮。」

「我是數據分析部的班。」

四人小組,正好是方便塞入一架自駕直升機的人數。如今已沒有招募義士、發起總攻的必要性,此次集結只為偵查和探索,如能有效溝通、促成異域合作自是更好。

與我同怕受襲的鮑勃把自駕式直升機停在一幢三層樓高的舊式公寓頂樓,異族生物對這種隔間複雜、機能性差的老建物不感興趣,他認為是相對安全的地點。

鮑勃說:「我們可能要全程開啟環境同步迷彩,盡量杜絕航程中的意外。」

「但鳥類和異族飛行器隨時可能會撞上來。」接話的是班:「直升機長程飛行的高度多在一千至三千公尺左右,為求安全,我們要提升到五千公尺。」

最後是珍妮:「雖然我擔心那些噁心透頂的軟膠蘑菇和澳洲活化石,但真正的危害,應來自極端的天候條件、冰層和地形。」

不愧是正牌科學家,跟我這半途出道的半調子截然不同,所思所想均充滿深度與廣度。我們決定出港後,沿著阿根廷海岸線上空筆直向南方推進,時速保持在兩百公里上下,假設航程中無所意外,就會在八十小時後抵達南極邊境。

不過,這是過度理想化後的數值,實際花費的時間極可能是八十小時的數倍或十數倍以上,我們得隨時做好必須著陸補給、修繕或尋求治療的心理準備。

「如有萬一,機上還備有充足的催眠瓦斯,可以舒緩痛苦。」珍妮為最糟糕的情況做了補充說明。

沉默了好些時刻,我終於再次覓得發言良機:「最好再加上作為抗凍劑的二甲亞碸和液態氮,好把整個機艙,特製成四人份的冰棺。」

此言一出,三人皆然張大嘴巴狠盯著我。

「我建議大家把遺言寫好,如有家人朋友,也最好趁無線電訊號還沒中斷,早早發送出去。」說著,我操作起腕錶,準備鍵入臨終留言,再置頂到錶面上。

鮑勃忽而拍出一發響掌。「對了,我記得你!丹尼身邊的小夥子。你那時很紅哪!唯一可以與異族老大對話的符號學家,對吧?」

一旁的珍妮和班都露出一副「原來是你」的表情。

「別說了,沒什麼大不了,有這種本事的人可能不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如果時光能回溯到大學畢業那年,我還會再次寫下那篇堪稱罪魁禍首的論文,再次蹚入與異族生物溝通示好的渾水中嗎?

或許會吧?我就是如此好大喜功的人啊。但如能有所選擇,我會迴避掉任何與那廝發生牽扯的可能性。

珍妮只寫下「等我,我來見你了」數字。她想到南極,尋找首次執行南極任務即死(或失蹤?)於異族之手的男友。

「抱歉,我必須因夢而偉大。」班思索甚久,才送出這麼短短一句。

「我老早交代完了。」鮑勃聳肩,他和丹尼大叔一樣,都是沒有家累的老男人。

我輕笑:「遺言不都該留些經典浪漫的嗎?」話雖如此,我的親友們均已亡故或離散,如今,也沒什麼足以眷戀和珍惜的事物。

儘管成為化石的想法仍持續在腦海裡發酵,但是,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實踐的方式。我喚他們先起飛,好讓為亡者祝禱詞能在心中再醞釀一陣子。

──來日,如你先醒來,而我猶在夢鄉,請千千萬萬……不要將我喚醒。



那確實是那廝的眼神。

據說,人在處於極端環境或遭臨事故時,腎上腺素會影響大腦的感知和記憶,使時間流速變得無比緩慢。

撞上那堵高聳的膜牆當下,我第一時間想起菲爾說過,他曾被異族生物的掌風波及,身體在空中打了好幾個旋,失速後撞上厚實的高牆。

我趕緊用膜質外罩裹住頭部,試圖減輕碰撞的衝擊,可我也依稀記得,這裡是離地八千公尺的極圈上空。

珍妮尖嚎的淒厲程度絲毫不輸全盛時期的伊莉莎白,驚恐失措的她在慌亂間拉開了催眠瓦斯的插銷。

「等……」我來不及攔阻,應該說,攔阻也沒有用。

結束了。

意識半是迷濛,半是清明之間,唯一我所能確信的,便是在那巨型太空艙的膜璧開孔處,有一扇微微敞開的窗,裡邊,隱隱傳出那廝冷戾而淡漠的視線。

我緊咬嘴唇,試圖瞪大眼睛,將此生最後的景象看個分明。

近乎同時,一道炫目駭人的紅浪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在眼前綻成一朵朵絕美鮮豔的曼珠沙華。

爆炸的是我們嗎?還是小傢伙的上司乘風而來,驅退了我族的天敵?

我張口欲言,無奈發不出聲音。隨後,我所在的機體、我身邊的三人漸次後退,我從身在的背景、情境中單獨被抽離出來,成為一縷沒有形體的遊靈,飄蕩在宇宙星子之間。



一如既往,一切都在夢境裡。

小傢伙們成群結隊乘上專屬的「卵」,準備再次出航,任憑足下的我族信徒再如何揚聲叫喚,都得不到期待的回應。

終端機的形象,我無法確實描述,負責演算的核也許是某種高水準科技產物或跨類超導體,外層則由星塵和大氣包覆。它的相貌,在不同目標對象的夢境中可以呈現出不同外型,可能是我族心目中的上帝、神佛、菩薩或者其他。

我沒有寄託的信仰,在我眼裡,它更像一輪無形無色的巨大力場。

力場頻頻改變星塵和大氣的密度和排列方式,有如開闔著嘴巴對我說話。

這就是爾等的航空器?可抵禦不住宇宙風暴啊。

不知為何,夢裡的我竟能不藉由翻譯和輔助,理解它無聲的語言。

我無奈地點頭。「是的,性能較好的飛行器在我族間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及對半人馬星人之戰中皆盡毀損,剩下來的,只有半世紀以前的舊機種。」

這樣啊……可吾人實在愛莫能助,地球人的呼吸和循環系統,承受不了無氧無水的環境。

我明白的,帶走信眾,等同帶走一群屍體,一堆無用的太空廢棄物。

它繼續向我展示昴宿星人今後的航道。

高汙染、核爆、鹽害的地球只是逃生的中繼站,後續,它將引領小傢伙們登陸直徑只有地球一半,橘紅色的類地行星。

「這是……火星?」我倒抽了一口氣。

二氧化碳滿載,表面覆滿沙丘、礫石、高原冰蓋,完全不適合生物居住的星球。

不,不對,不能用自我淺薄的智識和見聞來忖量異域的事物。

思索了好半晌,我決心在夢境告終之前,吐露自身最後的冀望。

「雖是個厚顏無恥的要求,但如果是您們的技術,應該能為我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