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你想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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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5
夜逐漸深,酒館裡卻熱鬧依舊,一群習慣熬夜的人們絲毫不受夜晚的影響,相反地還越晚越有精神。
久川對這群人的精神奕奕有些感慨,他偶爾會因排班守夜而在夜晚保持清醒,但不影響他認為夜晚就該休息。然而這些人聚在這裡也不是單純作樂,他時不時會聽見他們正經的討論要事,只是混雜著笑鬧而已。
萊卡在長篇勸說無果後頗為扼腕地放棄了,改而邀請他加入周圍聊天的人們。久川本想拒絕,但話到嘴邊,最後還是答應了。
既然神子帶他出來是為了讓他見這些人,那他就好好看看吧,總得讓這莫名其妙的散心有點意義,至少他不介意在這點事上配合神子。
說服了自己,並不擅長交際的久川走入了人群之中。帶他出來的神子似乎終於良心發現,在萊卡帶著他落座後沒一會兒便湊回了他身邊。
「嗨,怎麼樣,大家人都挺熱情的吧?」
久川看著神子那張笑臉,不否認地應了一聲。得到回應的神子面上笑意更甚,而後頗悠哉地加入了周圍談天,時不時還會替久川擋掉他只能以沉默回應的各種問題。
在久川因整晚的談話感到疲憊之前,神子先一步自然地帶著他退出了談天,卻不是改到人少的空位。
「我有話想跟你說。」他對他說。
跟尤菈打了聲招呼,不希望有第三人聽見對話的神子帶著久川,從廚房的後門來到了酒館外。位於交易市場內的酒館是周圍唯一還點著燈光的建築,昏暗的街道上,只有路燈與月光提供了適量的照明。
不提越晚越熱鬧的酒館,夜晚的常日城寧靜祥和,每次以琉的身分外出時,神子總會在路上仔細望著這座城鎮的另一面,且從來不嫌膩。
仔細確認周遭沒有人後,神子才進入正題,「常日城和普羅爾很不一樣吧?一直沒機會問你,這幾天待的還適應嗎?」
「還行。」
久川回的簡潔。這幾天除了壓力大外,生活環境並不差,常日城確實是個適合居住的地方,他沒什麼好否認的。
「那就好。」神子明顯鬆了口氣,他正色道:「這幾天我有在觀察普羅爾的狀況──我有我的方法──你的同伴們早就安全回去了。我猜他們本來還想派人過來,但昨晚來了一波小型的魔物潮……」
久川臉色微變,「他們還好嗎?」
「沒事的,雖然有人受傷,但沒有人重傷或是喪命。」知道他在意,神子答得仔細,語帶安撫,「你的家人們很堅強。」
沉默了下,冷靜下來的久川悶悶地應了聲。
他無法不掛心普羅爾的狀況,只是沒有人可以訴說,與普羅爾更是斷了聯繫。焦急藏在心裡,此時能夠得到消息,他在擔憂之餘仍是鬆了口氣。
「其實……」神子起了個頭,他歛下眼,十指交扣的力度與他的話語一般輕,「讓你們不得不冒險,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更早察覺不對,你們從一開始就不必這麼做了。」
有些意外地揚起眉,久川倒沒想過神子會這麼說。即使他們將城外魔物的失衡歸咎於神子,但這和神子親口承認終究是兩回事。
青年的驚訝在他的預料內,神子心平氣和地續道:「等到我們約定的期限後,你想留下或離開都可以,我會幫你打點好,但別忘了要帶神官們安排的人走一趟普羅爾,他們是真心想協助完成這件事,請你放心。」
「我會的。」
久川還等著他們解決問題,與神官們同樣掛記著這件事。普羅爾的大家不清楚他留下的這十天發生了什麼,他需要向大家解釋清楚,至於後續,就交由首領與長老們判斷並做決定了。
聽著他的回應,神子漫不經心地頷首,這方面他本就不擔心。望著青年不如前幾日緊繃的神情,他卻是輕抿了唇十指交握。
「……但是,久川,有件事我必須先告訴你。」神子的語氣帶著一絲謹慎,「以現在城外魔物的狀況,想在短時間內解決問題是不可能的。」
青年本來有些放鬆的神情隨著神子這句話而冷了下來,「……什麼意思?」
「魔物花了很多時間累積到現在的規模,想要讓數量恢復到你們能對抗的程度,在我們能專心擬定對策的前提下也要好幾年。」神子仔細解釋,話語輕緩而不強硬,「而這段期間,衛兵隊絕不能只是被動地幫忙保護你們,消耗和風險都太高了。」
久川沒有答話,神子無法從他的面無表情讀出他在想什麼。但話已出口,神子只能一邊觀察一邊說下去。
他沒有時間了。
「所以久川,來常日城吧,我會協助你們適應這裡。就像這幾天一樣,就像每一座加入常日城的聚集地一樣,我相信常日城對你們來說並不是完全無法適應,我們絕不是完全無法接納彼此。」
神子朝青年伸出了手,直望著他續道。
「等到魔物的威脅沒那麼嚴重,你們就能回去,這段期間想出城也可以,就像尤菈他們一樣,不會有人阻止你們的。」
久川沒理會他伸出的手,反問的嗓音有些壓抑,「你要我們放棄家園?」
「沒有,你可以把這當成暫時性的撤離,為的是減少不必要的傷亡與消耗,爭取用最短的時間徹底解決問題。」
神子搖了搖頭,他早已考慮了許多細節,才在此時此刻將這個提議說出口。
「常日城不是第一次接納外人,我們會做好準備,你也不必擔心會發生羅安或提歐那樣的事,尤菈他們在民眾間擁有不小的影響力,還有十年前遷入常日城的人們,你們應該認識,他們都很樂意幫忙的。」
「……那要多久?」
「嗯?」
「最短的時間,要多久?」
神子的指尖顫了顫,「……至少,五到十年。」這是最樂觀的狀況。末半句話滑過舌尖,卻沒有化為言語說出口。
他接著道,讓啟口時一瞬的急促抹去並無十足把握的遲疑,「常日城擁有足夠的兵力與決心,加上你們的幫助,如果大家能專注在對抗魔物上,我相信團結一致的人類遲早能不再害怕魔物,我會盡量不讓你們等太久──」
久川倏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你們解決不了,難道要我們一直在城裡等下去嗎?」
對神子而言,十年相較於生命或許不長,但對久川來說,他看不見漫長等待的盡頭。甚至別說十年,他對這個可能性打從心底感到抗拒。
他忽然想起舉行任命儀式的那個早晨,更衣打扮完後從鏡中倒映出的那個陌生的自己。久川凝視著神子,話語壓抑著怒氣,混著一絲悲哀,「到時候,待在城裡的我們還剩下什麼?」
「至少先一步撤離的你們能夠活下來啊。」將掌心按上胸口,神子如此回應,他輕吸了口氣放緩下意識加重的語氣,「……就像你說過的,久川,留在城外的你們隨時可能會死,但不管是提供物資或是讓衛兵隊派人過去,都只能讓你們暫時喘一口氣,把可能的滅亡往後推遲而已。」
在所有可能性裡,神子最優先想守住的是人們的性命,而這正是常日城、正是擁有神力的他能夠做到的事。
「我不會急著要你答應,但為了守住普羅爾的人們,請你多少考慮一下吧。」神子又一次放軟了語氣,他誠懇地道:「久川,暫時讓我保護你們,好嗎?」
「……」
閉了閉眼,久川面無表情地深呼吸了口氣,在神子焦急而期盼的注視下,再次開口時的神情卻是冷漠而疏離。
「我們不會加入常日城。」久川冷硬的語氣毫無轉圜的餘地,「如果你留我下來只是這種打算,那不如直接放我回去。」
神子的臉色驟變,他清楚久川沒那麼容易接受,卻沒料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徹底,「為什麼?你也清楚魔物的狀況,這是最能確保你們安全的方法──」
「我們花了多少努力守住普羅爾到現在,你憑什麼要我們放棄?」
難掩怒氣,久川又一次打斷了神子的話。
他並非不懂神子如此提議的理由。神子的考量殘酷而真實,繼續留在城外就得背負被魔物淹沒家園的可能性,那幾乎是難以避免的未來;相反地,加入常日城固然不必擔憂存亡,但拋棄「普羅爾」、與無數人一同追隨神子,這樣的他們還剩下什麼?
「我知道普羅爾對你們來說有多重要,但只要人還在,哪裡不能是家呢?」意會過來的神子輕蹙著眉有些不忍,他不想看見他們為了守住信念,卻連性命都將要搭上,「看長遠一點吧,久川,你還年輕、還固執的想追求最理想的結果,但有時候我們需要妥協,這樣下去你們連自己都守不住的!」
久川咬牙反問:「你懂我們想保護的是什麼嗎?」
「……我懂。」咬了下唇,神子別開視線,聲音霎時變的很輕很輕,「但這個世界不是單憑誰的信念就能改變的,你難道要把未來賭在一廂情願的希望上嗎?」
「那又怎麼樣?」久川的態度依舊強硬而固執,反駁的語氣尖銳如利刃,「就算普羅爾會消失,也不會是因為我們選擇了放棄!」
他不想遺忘自己是誰、不想看著在乎的一切逐漸從生命裡消失,如果為了生存得委屈求全,他寧願戰到最後一刻死在戰場上!
神子焦急地上前一步,「別這樣,久川,別拿你們的命去賭那樣的未來──」
──叩。
敲擊門板的清脆聲響驟然劃破夜色,神子心裡一驚,顧不上被打斷的話語,與久川一同反射性回頭望去。不知何時出來的尤菈就站在酒館門外的陰影處,她豎起食指置於唇邊,神情是與兩人相反的平靜,「裡面很吵沒錯,但你們的音量再大下去就不好了。」
神子抿了下唇。尤菈是刻意出來提醒他的,甚至,或許在他們倆出來的時候,猜到他有要事想說的她就主動在廚房裡幫忙把風了。
……她不要緊,但這些話絕不能讓其他人聽見,在這裡暴露身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難以收拾。他們確實不能再爭執下去了。
「……嗯,謝謝妳。」
強行按捺下情緒的他艱難地朝尤菈頷首,而後略帶遲疑地轉向久川,青年卻避開了他的視線,低垂著眼簾不發一語。
……短短幾天就想讓堅持兩百年的普羅爾改變心意,果然,是不可能的嗎?
神子張了張口,最後只是氣餒地什麼也沒說。
正在氣頭上的久川多半聽不進他說的話,再爭論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的。
而現在這種狀況,不只久川的不悅顯而易見,他也沒心情回到熱鬧的酒館裡佯裝無事,雖然不告而別不像琉的作風,但也只能這樣了。
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神子轉向尤菈,話裡帶著強行堆起的平靜。「……今天謝謝招待,我們要先回去了。尤菈,後天的儀式再麻煩你們了。」
「放心吧。」
尤菈承諾,盯著少年的眼神卻彷彿看透一切。一瞬間有些心虛的神子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視線,卻聽見尤菈突兀地喚道。
「琉。」
「嗯?怎麼了?」
「你想要的,是什麼?」
少年一愣,卻是啞口無言。尤菈定定望著他,幾秒的沉默後,她也沒追問,只是走上前,安慰似地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揭過了這個問題,「掰啦,回去路上小心。」
「……好。」
女子抬手隨意的揮了揮,便轉身走回了酒館內。她也只能幫到這裡了。
關上門,依舊熱鬧的大廳和門外彷彿兩個世界,心裡思忖著的尤菈走到吧檯邊漫不經心地坐下,正在擦杯子的酒保就低喚了她一聲。
「大姊頭,琉帶來的那個新朋友挺眼熟的。」
「嗯哼?」
「他就是神子大人的新護衛,對吧?」
邊擦著杯子,酒保哼了聲,以著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肯定地道。
酒館之外,動身折返的兩人一路無話。走在前頭的神子心裡忐忑,他試圖組織話語開口,卻不敢肯定說什麼才是好的,幾度張口欲言,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久川一句不帶溫度的質問。
「神器到底是什麼?」
哎呀,看來是完全不信任他了呢。停下腳步的神子苦笑,他回過身,伸手從頸側一勾,將細繩掛著的神器從衣領中拉了出來。
那是一面小圓鏡,約半個手掌的大小,典雅的樣式,鏡面朦朧倒映出青年冷峻的神情。
「現在你知道了。」神子笑得有些落寞,「久川,你要殺我嗎?」
「……」
「但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很抱歉,我現在還不能死。」
「……我會等你到第十天。」
神子輕輕頷首,他將圓鏡收回衣領裡,回過身,接下來的這段路他都沒有再回過頭。
「會好的。」只在最後,神子輕聲這麼說道,「會好的,久川,一切都會變好的。」
神情疲倦的青年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