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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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1
「……妳是認真的嗎?」愣愣的看著眼前的人,薩拉伊瓦吶吶的問。

「我沒必要開玩笑。」絲毫不意外他們會感到難以置信,黎鳶說道。「更何況,你們也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這身分還真是……驚人啊。」回過了神,亞那說道。

「所以我過往才不願說出口,因為光是這個身分就能牽扯到很多事了。」包括創世、包括萬物的起源,這些事情只能由他這種人知曉,有些秘密只能永遠是機密。

「不過今天不說那些無關的事。」慢慢的說著。「總之,因為被人詛咒,所以我降生到這個世界,詛咒讓我能記得一切事物並於成年死去後重生,如果我忍受不了而選擇自盡時,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會與我一同消亡。」

「這就是為什麼明明我沒有活下去的意念我卻仍然堅持用這副破敗的軀體苟延殘喘著。因為不能死,所以我活著。」

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因為看不見他們的表情黎鳶也就不去費盡心思去推測他們現在的心情,但即使看不見,他也感覺的到周圍的氛圍可說是壓抑而沉重的。

「我已經把我自身的秘密揭露了,你們也說點話吧。」

說完,黎鳶靜靜的等著,過了幾秒亞那才開口,但說出來的話卻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黎鳶,妳很累嗎?」

累嗎?怎麼可能不累。

長久無盡的歲月,脆弱破敗的軀體,孤身一人的掙扎,哪能不累。

但即使累了,又能如何。

他還是只能默默承擔,然後繼續看著他認識的人一步步回歸神的懷抱。

「是的,我相當疲倦了。」輕輕的說。「我已經不想再記得更多事,不想再在輪迴中不斷的掙扎,不想再看到對我好的人一個個離去。我累到幾乎快要無法前行了。」

「但這又能如何。既然無法自這樣的命運掙脫開來,我也只能繼續苦苦掙扎著活下去。」手指捲起一小綹頭髮,黎鳶的神情平靜的漠然。「在我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前,我還是會繼續前行的。縱使我雙手早已染滿了鮮血,我還是不願因為自己的痛苦而終結這一切。」

神從來不是仁慈的,祂只是不願看到良善的生命死去,但這不代表祂無法目睹生命的消逝,甚至在祂心目中,適當的犧牲是可以被允許的。

必須要無心,必須要無情,如果要顧慮到每個人的情感,那麼他早已步伐沉重的難以前行。

將仁慈留給他人,以宣揚神的美好,將無情留給自己,以貫徹神的威嚴。

他是神的利刃,他必須劈開所有一切阻礙神的意志的阻礙,也因此,他更深刻的明白,神從來就沒有同理心。祂的仁慈是來自於悲憫,是來自於垂憐,是上位者對著下位者微薄的施捨,隨時都可捨棄。同樣的,他之所以能支持到現在大多是出自於「這裡還有值得存活的價值」,一旦他感到失望或厭倦了,翻覆亦是反掌間的事。

「我想找尋著能讓我產生「活下去」動力的事物,但我又害怕那些事物終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所以我選擇了逃避,只要不去接觸,就不會因為分離而讓雙方感到苦痛。這就是為什麼我一開始並不想與你們有所接觸,因為我註定是會早夭的。」有些僵硬的牽扯了下嘴角。「現在想想,撇除詛咒的內容,關於我的身體狀況應該是要先告訴你們的,我很抱歉我沒有跟你們說過這些而讓你們為了這副軀體做了這麼多努力。」

「但這些也不重要了,因為我要死了。」

死亡對他而言不只是一世生命的終結,更是一段關係的終結,無論這輩子關係多要好,他下輩子都不會再與他們見面了。

因為相處的越久,要分離時就會越痛苦。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有朝一日日積月累下來的情分被一刀斬斷的痛苦,又或者是說,即使他承擔不了,但他仍舊得扛下來。

因為他不能死。

「你們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在許可範圍內我會誠實說的。」

另外四人對看一眼,發現彼此都是想問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在他們面前的是他們以真心相待的朋友,同時也是古老的神祇。出於疑惑,他們自然有很多事想要她澄清,但他們又不忍心看到黎鳶因為這些問題而回想起什麼痛苦的回憶。

「不用擔心我會回憶起什麼,因為這些事情是一直不斷地在於我腦海中循環,隨時都會浮現,所以不用擔心。」憑著對他們的認知猜測到他們此時的沉默是為了什麼,黎鳶說道。「就問吧,之後我可就不會這麼大方了。」

「妳之後就會消失嗎?」感覺黎鳶這句話有點怪異,凡斯問道。

「……是的。在這世消亡後,我就會對你們避之不見了。」輕輕的點頭。「因為忘不掉,所以分離時會更加難受。我已經偷了近十年的美好時光,然後我接下來要用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才能在回想起你們時不會那麼難受。」

「如果一直與你們相處,我擔心在你們逝去時我會因為痛苦而出手結束自己的性命。」極細微的,黎鳶嘆了口氣。「我已經舉步維艱了,我不能再負擔任何外力了。不然……」我有可能就此停下腳步,放棄一切生存下去的念頭了。

言語未盡,但意思已清楚的傳達。他們對看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憂心及無奈。

他們知道、他們一直都知道,其實眼前這人從最初認識起就不像是一個鮮活的生命,硬要形容的話她更像是一副傀儡,不為什麼而活,亦不在意自己的死亡,只由著名為「命運」的細線牽扯著她的四肢,讓她擺動著僵硬生鏽的關節繼續行走於世,一旦細繩斷裂那她會立即失去任何動力,頹然倒地而不再前行。

沒有人能勸服她可以為自己而活,也沒有人能給她一個活下去的動力。

她是上了鎖的盒子,將她所有的一切都密封在那狹小黑暗的空間,而能打開的鑰匙卻不知所蹤。

「抱歉,突如其來吐露這些話會讓你們不知所措吧。」感受到他們不自然的寂靜,黎鳶再度開口。「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什麼辦法,既然這樣先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之後你們想問什麼你們再問好了。凡斯,被你切成一半的兇影呢?」

「在這。」不是很意外黎鳶知道這件事,凡斯抬手招了招,一隻鳶鳥飛了下來停在他的肩膀上。「這樣妳會感到不舒服嗎?」

「不會。」搖搖頭。「我喪失了知覺,因此我也不清楚我現在的身體狀況。」

「等等,妳不是神嗎?妳還會被兇影詛咒?」皺起眉,薩拉伊瓦問道。

對此黎鳶看著他,喪失光芒的雙瞳顯得格外空洞。「就算靈魂是神,我現在也只是個凡人。我會生病,會死亡,當然也會受到外力影響。所以,我現在也看不見了,但即使喪失視力我還是有別種方法可以感知周圍,因此無需太過憂心。」

「來吧,我們來討論一下,關於這剩下一半的陰影該封印到何處。」轉移了話題,黎鳶思索了起來。「要找一個眾人意料不到且足夠安全,外人不易進入的地方……這條件貌似有些坎坷啊。」

「妳沒有推薦的地方嗎?」

「通常我停留的地方都是自然生靈比較多的純淨之地,移到那邊去會對他們造成影響。」皺了皺眉,黎鳶感受起陰影力流。「如果找不到封印地,或許我可以。」

「妳這是什麼意思?」凡斯一思索,表情瞬間變得很恐怖。他倏地站起來,怒氣沖沖的抓住了黎鳶的肩膀。「不行!我不會同意的!」

「我只說「如果」,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想採取這個方案。」

「不管怎麼萬不得已,我都不會同意……!」「凡斯,我快死了。」

簡短的話一說出,凡斯瞬間哽住,表情停留在憤怒和難過之間,然後他放開手,一言不發的回到原位坐下。

「妳剛才的意思是……以妳的身體作為封印處?」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黎鳶的意思,看到凡斯突如其來的爆發後他們也明白過來了。

「是。這是下下之選,也是上上之策。」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軀體,黎鳶說道。「即使因為詛咒死去軀體中仍保有來自靈魂浸染的力量,雖然不算多不過消耗掉這點程度的陰影還是綽綽有餘。而沒有人會想到竟然有人將陰影存放於一具屍骸中,也因此這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以人體作為封印處,那個代價是非常巨大的。」皺起了漂亮的眉,亞那說道。「被封印物侵蝕、封印的能量與本體相衝,以及無論有多相合,封印都會提早終止寄主的生命。黎鳶,我們不希望妳用這種方法。」

「所以我說,那是別無他法時才做的。」捏了捏眉間,黎鳶嘆了一口氣。「不過要弄個一般的封印也很難。上次你們請到的是哪支時間種族?」

「重柳族。」亞那說道。

「……沒有打起來嗎?」

「稍微切磋了一下,但後來他還是配合幫忙封印了呢。」

那位重柳族應該是看到凡斯時就先風風火火二話不說的提刀殺過來,然後被這四人聯手圍攻後才壓制下來幫忙封印吧……

「不要告訴我細節好了,我不想知道。」頭疼的按住額角。「但如果要搞個正常的封印,我們勢必還要再見到他一次。」

「妳不想見到他嗎?」

「不是很想。因為對他們而言,我是「異類」,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應當除去。」苦惱的皺起眉,極其難得的黎鳶感到了一絲煩躁。「雖然我有在身上下屏蔽的術法,一般種族是看不透我的靈魂本質的,但如果是時間種族的上位者這層偽裝有跟沒有差不了多少。好一點的就是警告,最糟的就是直接動手,所以一般我能避就避。上次那位看到臨時封印時有說什麼嗎?」

「他有問那是誰做的,但我們沒告訴他他也沒有什麼特殊反應。」加利德法說道。

「既然沒什麼反應,那應該是還好。」稍微鬆了口氣,要是那位重柳族是激進份子,現在對上他他估計是很難全身而退了。「那麼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封印處要選在哪裡。要保險的話最好是選在大種族的領地,一來有能力可以守護封印,二來一般種族也不敢造次,但萬一封印破裂造成的危害也會相對的較大。」

「妖師一族無法,因為我們隨時在遷移。」身為他們當中唯一能控制兇影的凡斯率先表態。「我們不可能每次遷移就解開封印帶著兇影走,而且這會造成其它種族的恐慌與猜忌,妖師一族不需要再次引起世人的注意。」

「我也無法,魔族皆好戰,而且是不講求理由的,放在那裡難保哪一天封印會被破壞。」薩拉伊瓦跟著說道,理由還十分的合情合理。

「你們兩位呢?」看向還沒表態的精靈及天使,黎鳶問道。

「我想起一件事,但我不確定我的親長想表達的是否是這個意思。」皺起眉,加利德法緩緩開口。「在我們前往兇影所在地時,我的親長曾傳了一條訊息給我,他說「如果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你可以回來」,但我不曉得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看來是知情人了。就去戰靈天使族,帶上兇影。」一秒推測出戰靈天使族現任族長的真實意思,黎鳶說道。

「等等,妳怎麼能確定他就是這個意思?」

「知道自己的小孩去處理兇影卻說出這種話,如果不是他其實是知道兇影要如何封印,那就是他知道原先的封印處無法再度容納全部的兇影、一定會有一部分要轉換地方才說出這種話的。」肯定的說著。「無論是哪個他一定是知情人。所以加利你先和你的親長取得聯繫,告知他我們近期會帶上兇影私下過去拜訪一趟,不要驚動其他人。」

「我知道了。」很乾脆的應下來,加利德法站起身走到旁邊就開始傳送訊息。

「那接下來就是等回覆了。」黎鳶說完,其他人卻陷入奇怪的沉默。「你們怎麼了?」

「黎鳶,妳沒注意到嗎?」亞那的聲音聽上去相當嚴肅。「妳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了?」

「剛剛突然變成金色的了。」薩拉伊瓦說完又補了句。「全金色,連眼白都是。」

「啊,這個啊。」伸手摸上眼瞼,在三人驚愕的目光下瞬間恢復成原本正常的模樣。「抱歉嚇到你們了,我現在沒辦法控制的很好,這不用管它沒關係。」

「妳的眼睛怎麼了?」凡斯湊上前仔仔細細的盯著那雙眼睛看,但說真的,要不是剛才那雙漂亮而無神的墨瞳突然染上了燦爛的金色,恐怕他還察覺不到異狀。「黎鳶,妳誠實說。」

「……這是我做出來的,原本的眼睛已經壞了,所以我換掉了。」眨了下眼,金色的球體再度出現,看上去顯得詭譎。「不只是眼睛,身體的很多器官我也換掉了,因為不換掉的話遲早會發生病變,到時候處理起來會更加麻煩。」

「換掉?妳說換掉?」難以置信的提高聲音,凡斯震驚的無以復加。「妳換掉了什麼地方?為什麼我們完全沒有發覺?」

「除了腦部和心臟這種一動就死的,其它臟器至少都換掉了八成左右。」平平淡淡的說著。「至於為什麼你們會沒有發覺,那是因為我做過很多次了。但可悲的是,即使我以術力做出器官讓身體強行運轉,這些替代品還是會隨著我年歲的增長而逐漸衰敗。」

「所以這才是藥物對妳沒什麼效用的原因?」

「藥物還能起作用的,畢竟這裡面的東西都跟正常時一模一樣。」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軀體,黎鳶解釋道。「但因為我本身的衰退速度太快,所以才會覺得藥物都沒什麼效。」

「外形、功能、運作機轉都一樣……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凡斯深深覺得自己的學識果然還是太淺薄了。

「這不用研究也沒關係,因為一般人做不出來。」依照對凡斯的認知,黎鳶直接說道。「光是這顆眼睛換算下來差不多要你們四人全部的術力加起來才能做出來,估計這種消耗只有我浪費的起,反正放著這股能量不管它就會時不時就反噬,倒不如拿來揮霍還比較實際。」

「我的親長回覆了。」加利德法走了回來。「他說明日凌晨就可前往,會有人來接應我們進入島內的。」

「那今天就先這樣,我想休息了。」本來就是撐著重傷的軀體,今天才剛清醒的人眼看目前沒什麼事就緩緩的站起身,打算往屋子的方向走,但才走沒幾步整個人就這樣倒下去。

「喂!妳怎麼了?」離她最近的薩拉伊瓦瞬間爬起來衝上前把人一把撈住沒讓她跌倒,一邊查看著她的狀況一邊緊張的發問。

「沒事,就拌了一下。」搖搖頭,黎鳶說道。

「是因為喪失知覺的緣故嗎。」站了起來,凡斯伸手摻了一把讓人穩穩站好。

從一開始抱住黎鳶時他就有發現些微的異常,包括她沒有因為他的突然碰觸而細微顫抖,包括她站起及坐下時肢體的動作怎麼看都有些過分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自己會失去平衡,怎麼看都有種不協調感。

「是。回來之前我還有稍微練習以抓到行走的訣竅,可是在這種不平的地面就不太能展現練習成果了。」原本是想說至少要有獨立行動的能力以減少他們的麻煩,但目前看來他可能還需要多加練習。

「妳之後要去什麼地方跟我們說,我們跟妳一起去,妳這樣太危險了。」湊了上來,亞那憂心的說。要是她一個不小心跌倒撞上什麼東西就麻煩了。

「我……」「還是妳想被禁足?」

被凡斯補上的那句擊沉,黎鳶無力的深深嘆了口氣,認命了。「……我答應。」

「我先帶妳回去,妳還能走嗎?」看見這人的雙腿已經不住的細細打著顫,凡斯一秒決定要是黎鳶待會逞強的說可以那他就要增加她以後的禁足時間。

「我覺得如果我逞強的說「可以」我的下場貌似會很不妙。」本能的察覺到某種危機感,黎鳶決定不去踩凡斯的底線誠實以告。「我走不動了,腳有點不聽使喚。」

「算妳識相。」對於黎鳶求生欲滿滿的回答,凡斯滿意的點頭,直接接手把人打橫抱起來。「走吧,我們回去。」

「我以為妳很抗拒這種姿勢?」看著眼前上演傳說中的公主抱,薩拉伊瓦問道。

「……我從原本的抗拒到已經麻木了。」誰叫他的身體時不時就出狀況,小時候是被撈起來坐在他們手臂上被他們抱著,長大後就成了這樣,他已經放棄做無謂的掙扎了。

「因為這樣抱最不會影響到這傢伙的身體,誰知道她突然倒下去是因為內出血還是什麼,能避免壓迫當然要避免。」抱著人的凡斯非常理所當然的說。「我先帶這傢伙回去了,等會再過來討論關於明天的細節。」

「好。」

直到遠離了他們、快要到屋子前,凡斯才平靜的開口。「妳還剩多少時間?」

「如果不包括今天,二十三天。」懷裡的人的語氣比他還要更加平靜。

「是嗎。幫忙開個門吧。」走到門前,騰不出手的凡斯對黎鳶說道。

「嗯。」伸手往身旁一摸,黎鳶做了一個推的動作。「我有推開門嗎?」

「有。」抱著人進了室內,凡斯看著黎鳶被門上細小木刺劃出來的傷口應道。

看來是沒有觸覺、壓覺及痛覺了,照這樣推測估計冷熱覺及反射動作應該也消失了。

想歸想,凡斯還是不動聲色的開口。「黎鳶,我要把妳放下來了。」

「嗯。」

輕輕的把人平放在床上,凡斯把棉被蓋在黎鳶身上,看著眼前閉著眼安安靜靜躺好的人,無聲的嘆了口氣。「妳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們會叫妳的。」

停頓了下,明知道黎鳶不會有任何感覺,凡斯還是摸了摸她的頭。「這次,不會說再見了。」

床上的人沒有回應,等了一陣子覺得她應該是睡著了凡斯靜悄悄的退了出去,在門帶上的那一瞬間,極細微的聲音隨著那一絲縫隙竄了出來,沒能傳到離去的人耳裡。

「可是,換我要跟你們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