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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539 字
更新於: 2023-08-19

  ***

  半空中,懸浮著一抹紅色的身影。
  他擋下江月白的劍,隨後身影一晃,天際閃過一抹光亮。他的劍鋒,在插入對方的喉嚨前,江月白突然想通了般,微微笑了。
  朝宗一愣。
  「陛下。」江月白道,「別沉浸在回憶裡,她早就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朝宗聞言,咬肌隱隱股了一下。
  想起數百年前,他初初登基時,由於是謀逆而上,死神界上下皆動盪不已,為了平息這些風波,他幾乎連睡眠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一開始,只想著登上皇位,打理好政事,卻未曾想過,會因此而親手摺去她的雙翼。
  「——出事了!」
  朝宗坐在桌前,聽見下人的稟報,他心頭巨震。
  趕到臥室時,只見滿是鮮血的床鋪上,躺著一具熟悉的身體,她的面孔已經毫無血色,形同鬼魅。朝宗一把抽出身邊侍衛的劍,割破自己的手掌,幾步向前,按在她一片淋漓的胸口處。
  醫生惶恐地低下頭:「陛、陛下,我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斷氣了,輸了很多的血,還是無濟於事⋯⋯」
  他越講越小聲,到了最後,也不敢再勸。
  四周沉寂得可怕,他看見皇帝坐在床邊,手裡滿是鮮血。他的背影高大,背對著所有人,顯得那麼孤寂無助,彷彿一碰就會碎。
  這個消息,很快地傳到臣子耳裡,有人趕過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又都紛紛噤聲。
  「陛下——」有人大膽覲言,「她已經死了,陛下這樣輸血,只會讓自己身體越來越虛弱。」
  皇帝仍然坐著,巍然不動,彷彿沒有聽見任何話語。
  就這麼過了死寂的數十分鐘,時鐘的「滴答」聲響在臥室裡,在時間的一點一滴推移,他們顯得越發無力。
  有人跪在地上:「新娘的血也正在慢慢流乾,請您儘早效仿歷任皇帝飲血,獲得最後的神力。」
  話落下來,滿室的人都替這人捏一把冷汗。
  但皇帝,仍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停止了輸血的動作,兩隻手不止是手掌、就連手臂,都早被他割得沒有完好的一塊皮膚。朝宗低垂著頭,靜靜地望著床上的女人,她的嘴唇已經完全失去血色,顏部肌肉也越來越僵硬。
  他的心臟,像是被惡狠狠剜了一塊。
  ——啊!
  他俯在床邊痛哭失聲。
  一旁的侍從們,都不禁感到心頭一震。時間變得漫長,令他們更訝異的是,在一切平息後,會看見這樣的一幕。
  皇帝抬起女人的下巴,吻了下去。
  ——陛下沉默地在吻一具屍體,動作那麼溫柔,吻得癡迷繾綣。
  眾人見到這副情景,像是找到了離開的藉口般,紛紛滿目驚懼地離開臥室。
  臥室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活的,一個死的。
  朝宗的手,覆蓋在女人緊閉的眼皮上,他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處。
  即使血腥味濃厚,但還是聞得見她殘留的髮香。
  夜風徐徐,掀起素色窗簾,颳去室內的血腥氣息,彷彿連帶將她的靈魂,也一起捎走了。清冷如水的月光,將床幔的柔紗籠罩得神聖潔淨。
  在與她相遇之前,朝宗不過是個平民,得到貴族的青眼,被推薦去皇室服侍。父母一直在皇宮做下等的活,一向鞠躬盡瘁,最終被提拔成在侍奉皇帝身側的僕人,一個平民待在這位子侍奉實在太過惹眼,所以父母的生活如履薄冰。
  一切的變故,就只發生在一個晚上。
  「你的父母死了。」侍衛面露不忍,低聲道,「你母親偷了陛下的飾品被抓到,陛下仁慈,給了他們一個痛快。」
  朝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母被亂葬,而他,一夕之間成了孤兒。
  沒了父母,朝宗過著貧困的生活,基本的食衣住行都成問題。直到有一天,皇宮有人過來找到他,說皇帝要給他一個到皇宮當僕人的機會。即使是殺了自己父母的兇手,朝宗仍然心懷感激,因為他知道,要不是皇帝仁慈,否則自己也會死在街頭、無人問津。
  「聽說那位公女又偷東西了?她是不是對漂亮的寶石特別執著?」
  「看在公爵的面子上,陛下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記得幾年前,陛下還讓身邊的僕人替公女頂罪,好換取和公爵合作的機會⋯⋯」
  「⋯⋯」
  不久以後,朝宗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帝,他斜坐在高處的寶座上,頭髮花白,目光蒼夷,即便是一個近千歲的老人,仍左右摟著兩名年輕火辣的女子。
  其中一名女子大膽坐進皇帝懷中,柔若無骨的手,溜進了他的衣領,解開腰帶,水蛇般的身軀調情似地緩緩起伏。
  朝宗望著眼前的一幕,腦海中浮現出父母的面孔。
  這就是父母口中,充滿威嚴的明君?
  「哦,你來了。」過了十來分鐘,皇帝才淡淡地看了朝宗一眼,「你父母一向服侍得不錯,聽說還有你這兒子獨自在外,我就請人把你帶過來了。雖然你父母犯錯,但我還是想給你一個機會。」
  朝宗低垂著頭,始終默不做聲。
  「還不快謝恩?」
  「謝陛下。」
  皇帝打量了他半晌,隨後才道:「過來吧,給我按按腿。」
  朝宗的咀嚼肌鼓了一下,他雙拳握在身側,隱隱顫抖著,一股強烈的屈辱感湧上心頭,卻不得不邁開腳步,一步步朝著階梯上頭走去,跪在皇帝的腳邊,像隻狗一樣,替他捏腿。
  令人作嘔。
  朝宗忍著強烈的屈辱感,過了沒多久,皇帝一腳卻踢在他的肩膀上,讓他跌坐在地,那一雙混濁的眼睛,被不滿充斥:「嘖,你的手法太差勁了,還以為至少會和你父母差不多。」
  「拖出去!」
  「陛下——」身畔的女子俯在他肩頭上,小聲勸到,「別對一個小孩子動怒啦,不就只是按摩?我來給您按按⋯⋯」
  皇帝冷哼一聲:「過了這麼多年,就是沒有人比這小子那死掉的父母服侍得好。」
  「您這麼說,我就要傷心了。」女子的聲音變得嬌軟,「我給您按按嘛,要是陛下喜歡,那裡我也給您伺候呀,您不是每次都說舒服嘛⋯⋯」
  說著,那芊芊玉手,沿著皇帝的衣領,暗示意味極重地向下撫摸。
  皇帝的注意力果然被拉走了,女子抬眼,對朝宗使了個眼色。
  後來,朝宗逃過一劫,成為皇宮裡打雜做粗工的奴僕。在皇宮裡,皇帝的流言蜚語聽了不少,據說他沉迷女色,不僅拿貴族婦人當情婦,還劫走平民百姓女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這樣昏庸無能的老頭,居然是殺死父母的兇手。
  每每想起皇帝,朝宗那心裡頭種下的恨意,便又會成長幾分。
  後來,皇帝煩惱於反皇軍,深怕自己的政權被顛覆。
  艾德溫得知朝宗父母之事,找上了朝宗,開始了長遠的謀劃。
  「你在宮裡觀察皇帝的動向。」艾德溫低聲道,「說不定能抓到他什麼弱點,等事成之後,我會扶持你坐上高位。」
  朝宗懶懶地掀了下眼簾:「多高的位置?」
  他用那雙蛇一般銳利的眼睛,定定地目視著朝宗,隨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不答反問:「你想要多高的位子?」頓了一頓,艾德溫低聲道,「皇帝之位,夠不夠高?」
  朝宗一雙眼眸像不見盡頭的血潭,逐漸變得深沉。
  皇帝之位?
  朝宗慢慢地,也露出一個笑容:「有點意思。」
  朝宗裝作服從,靠近了皇帝,也靠著才智,獲得了他的信任和讚賞,在不久之後,他又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皇帝找到了新任死神的新娘,並將其拘禁在偏殿中。
  「朝宗⋯⋯我的忠臣。」
  在皇帝瀕臨死亡時,他躺在床榻上,氣若游絲:「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皇帝讓他去貧民區找一個人。
  朝宗淡淡地望著苟延殘喘的皇帝,拿起侍女擱置在一旁的碗,慢慢地抬手,猛地抓住皇帝稀疏的頭髮。
  「唔!」皇帝瞪大眼睛,「你、你在做什麼!來人啊!」
  「這裡都是反皇軍的人。」朝宗拿出匕首,高高舉起,「陛下,謝謝您多年來的信任。」
  ——手起刀落。
  「您安息吧。」
  ⋯⋯
  那名被拘禁的死神新娘,叫做沈依然,依舊是清白之身。
  皇帝之所以沒有動她,是因為一人不可二次奪得新娘之力,所以就只將其當作一枚棋子,牢牢綁在身邊,以免被他人給奪走。
  「我有一個猜測。」
  皇帝逝世當晚,反皇軍按照先前的計畫,先讓人假扮成皇帝傳揚假訊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一切安排妥當後,艾德溫雙手環胸,唇邊仍然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說道,「前皇帝是從哪得知新娘之力不可得到兩次?又為什麼,歷代皇帝,都是自己甘願退位給新獲得新娘的人?為何死神界貧富差距這麼大,總是那麼落後迂腐?」
  「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懷疑呢。」朝宗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胸腔裡悶悶地震著笑聲,用修長的手指遮住臉,只露出翹起的紅唇,「果然,歷代皇帝,根本沒有決定讓賢啊⋯⋯」
  而是事先找到新任新娘囚禁,並在臨終前,將皇位讓給自己的人選。
  難怪歷任皇帝總會在登基,殺了新娘飲血後,又派那麼多死神以辦公的名義,在人界晃悠。
  「不管如何,我們都已經成功了,皇帝死了。」艾德溫站起身來,「在清理完皇宮後,我就會『無意間』發現皇帝已死,並且對外散播對你有利的消息。」
  艾德溫走到他面前,燈光灑在他的眼底,明暗交錯,看不清思緒。
  「到時候,我會輔佐你登上皇位。」
  一切都會按照計畫進行。
  親手殺了皇帝之後,被復仇充斥的世界,轉瞬變得漫無目的。

  直到他遇見了一個女人。
  第一次見到她時,朝宗喝了不少酒,在皇宮中漫步。如今的皇宮,已不再有侍衛敢攔著他,於是朝宗在一向封閉的花園中碰見了她。
  花園中有一座古式歐風的涼亭,柱子上刻滿了繁雜華麗的花紋,女人就坐在石桌前,一身藕色的長裙拖地,素色的白腰帶,將她的腰肢勾勒得盈盈一握。
  她抬著眼望著遠方的天際,此時聽見動靜,側過臉朝他的方向望來。
  朝宗對上一雙漆黑如黑曜石的雙眼。
  有一瞬的錯覺。
  人類的壽命短暫,而她在最美的年華裡,就這麼被折去雙翼,關在這華而不實的金絲籠,永生永世,只能望著天邊的月亮,細數僅剩不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