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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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匆匆趕上末班車,從海邊回到熟悉的城市時,已是子夜。
  原先想在攤上撿個石子或貝殼作紀念,卻旋即意會到,真正重要的或許是在沙上有過的那些思考。那對不該存在過的世界的遐想。
  因為背叛而實現的預言,因為犧牲而被證成的愛。
  為何得是如此呢?真正的背叛又是甚麼?
  若一人背叛另一人的愛,只因為有了對其他人事物的愛,或對自身的愛超過對他人的,便不能算是真正的背叛,不過是種不負責任的自欺欺人。
  若是依然愛著對方,卻拒斥著那被愛著的自己,也只是過於自負所產生的歉疚。而在背叛之後仍執拗地活下去,用生命訴說愛所達不到未來,更是種情緒勒索的幼稚。
  所以說背叛者必須從預言屏除,必須視作利慾薰心的惡人,必須是用以完成預言後就被捨棄的工具。
  這樣人方能理所當然地相信正義。

  然而,那不可理喻的背叛,恐怕也是同樣不可理喻的愛,能降臨世間的原因。
  在狹窄的出租套房裡,天花板剛熄滅的燈在眼底留下瘦長的殘影,化成黑暗瀰漫時才能瞥見的羸弱光芒。
  這偽假、幻覺的影子沒有任何溫度,卻為即將到來的晨曦提供了容器。那是有要有之前,必要有的無。
  如果說愛便是要給出所有,甚至是自己也沒有的東西,被愛便是接納該所有,甚至是自己留不住的東西。
  在無盡往返、無盡超越也殘缺的交換中,盡可能地去記憶,也不免遺忘、曲解、否認、悔恨,那些曾經來到自身,卻終將流轉他處的事物,我想將之稱為愛。
  正因為不可理喻,才要清楚地說明。正因如夢似幻,才要獲得彼此的理解。
  若然我有的那些夢都有後續,若然時間終焉後還有時間,我會在以同等速度擴張與消失的沙漠裡,再度遇上石子存在的世界。

  *

  「時君,其實預言已經成功了吧?」
  「不是一兩次模擬中的成功,而是達成近百分之百成功率的方法,你早找到了。」
  「就在我首次反抗預言的那刻。」
  都城細雨迷濛的夜裡,廣闊的機場只剩他們兩人。
  薛西斯在一頭,時君在另一頭,之間是話語搭起的橋樑或砌起的圍牆。
  其他配角龍套都已謝幕,現在決定世界的惟剩背棄預言的預言者,和決意貫徹諾言的背叛者。
  以及兩人之外的,成千上萬血淚斑斑的屍首。那是為了讓預言成功與破滅而被捨棄的人,包括各種版本的他們自己。
  「那時,你本來是要在該次預言完成後,便結束這反覆的世界,前往下個星系。」
  「但或許是一時興起,你想著,如果將預言透露給背叛者會如何。」
  「大概甚麼都不會發生吧。畢竟你的犧牲和我的背叛,本就不是我們的選擇,而是最初的我與洪荒交易的結果。」
  薛西斯停下片刻,回憶著那時的情狀。
  時君則安靜地聽著,雙眼像平穩無風的海面,底處卻潛藏著暗潮與激流。

  「結果,那讓我在無盡重複的世界裡,察覺到了對你的感情。」
  「在此之前,我只是為自己也不明白的悔恨引導,一心想為我曾犯下的罪受罰。」
  「但在看見了你如何愛著這世界之後,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出賣你。」
  即便能真正地與你一同看見世界,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了。
  薛西斯暗自感嘆,凝視跑道對側的時君。
  「我對預言的反抗,讓你陷入了困惑,誘使你發現了預言之前的故事。」
  「在那之後,你並沒有執行洪荒遷徙的使命,也並未乾涉預言。」
  「你讓洪荒繼續進行著模擬,使相同的錯誤一再發生。當洪荒將注意放在預言的修正上,你就逐步掌控它在這星球的存在。」
  「直到時機終於陳熟,你來到了我所在的世界。對薩莫說出預言,是因為你知道,想保護我的薩莫會掩蓋你和我接觸過的事實。」
  「不過,你在這時空的最終目的,其實是虹。那是你能直接要脅洪荒的方式。」
  薛西斯的獨白已接近尾聲。
  「由於虹的核心在最初的世界開始前,就已經被發射上了軌道,該系統便成了少數從預言的循環中能控制的、對盤據這星球的洪荒產生威脅的武器。」
  「雖然米迦勒以為虹只是都城控制人類的手段,如果將衛星系統以最大功率照射地球,結果會如何?」
  他想著和提洛聯手制伏的那隻鴉,以及格拉森發狂的鴉群。
  「所有洪荒融合的存在都將陷入混亂,被牢牢鎖在地表,永無展開遷徙的可能。」
  「而你之所以要毀棄預言,對洪荒產生如此威脅,原因很簡單。」
  薛西斯說出最後的推理。
  那是在這世界裡,二十年前,時君已向薩莫揭露的意圖。

  「你想要給最初世界的我自由。」

  *

  雨勢漸次增強,時君望向自己的眼神也顯得曖昧不明。
  「曾經呢,我對你的感受止於好奇。」
  「好奇、困惑、驚訝又感到有些可憐。」
  他回憶著將那白色斗篷套上時,霎時接觸的那預言外的一切。
  「我看見了最初的你,以及在面對洪荒的極度恐懼時,你為愛作出的犧牲。」
  「與我在預言中純粹地接受死亡不同,你的犧牲飽含著矛盾。」
  「那是種不甘與悔恨,摻雜著妒忌、怨懟和原諒,同時真誠也假裝,驅使著肉身也否定之,毫無邏輯卻成了這世界所有意義的基石。」
  時君如歌的聲音,在薛西斯耳裡聽來極度懷念。
  「起初,在看著你反覆挑戰預言,也反覆被預言修正時,我仍把自己暗地對洪荒的反抗,視作對你的補償。」
  「但漸漸地,我為你的受傷所心痛,為你的故作堅強而焦急。」
  「我也注意到你和重生者們間的情誼,因而想著,或許,有一天,除了世界外我也能嘗試去愛你,就像最初的世界裡,你對所受的愛回以愛與生命那般。」

  「其實,這世界剛開始時,我還很猶豫的。」
  時君的臉龐驀地染上抹不安。
  「我想著,自己要向注視千萬年的你表達心意,但你又會如何回應?在這時空中,我已攪亂你的人生太多。你若憎恨我、無視我、控訴我,恐怕都是應得。」
  「此外,儘管我們相遇又分別無數次,卻總有其他人相伴,要單獨與你相處,橫越荒蕪的大地,讓我既欣喜也害怕。途中險阻倒是其次,而是怕你是否會覺得無聊,我的言行是否太高深莫測或太孩子氣,我給你看的世界是否又讓你覺得美麗。」
  彷若初次安排約會般,他忐忑地說著,舉手投足都顯露對薛西斯的在意。
  「這短暫的相遇,原先該在第六日,我們於都城會面作結。彼時我將與洪荒攤牌,換得你的自由。」
  「所以,當你要我在自己和預言間選擇時,我害怕了。」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雲翳。
  「我害怕若沉浸在你給的溫暖中,會否成為下個絆住你的存在。如同最初奪走你未來的洪荒,我會否將你拘禁在虛假的樂園,故意忘記自己握有鑰匙。」
  原來,時君也那麼想過。
  當薛西斯自大地以為是自己將時君留在俗世,整個世界其實就是少年給他的贈禮。
  但那陰霾轉瞬為滿溢的幸福取代。
  「但是啊,就在我猶豫不決時,在這兒,大雨滂沱的都城,你說了喜歡我,想陪伴我身旁時,無論如何。」
  「我剎那間高興到覺得洪荒、預言、還有最初世界的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
  「在這最後的世界裡,我與你相遇了。這事實即為永恆,即是我要緊抓不放、死纏爛打也要守住的寶物。」
  「所以我們在一起了七日。然後是五十二個七日。然後是五十個五十二個七日。」
  以奇特的計數法,時君回憶著與他重逢的一周,和之後如夢似幻的五十年。
  那都只是漫長、千萬年等待後的白駒過隙。
  但少年分分秒秒都記得清晰。

  「你還記得,在朝陽灑落的早晨,我們將洪荒的禮物做成一天所需的食糧,依著餽贈各異的形式,形塑我們共同開始的每日。」
  「你還記得,在微風拂過草場的上午,我們帶著羊群走過大地,從這些不曾迷路的孩子上獲得生活的基材,以此維繫我們樸實但充盈的家屋。」
  「你還記得,正午我總前往那湖中央的島,起初你還很擔心地想跟隨,卻不能在水上好好地走,只得作罷。最後滿足於將那些花兒點綴在我髮上,隨四時更換著風景。」
  「你也還記得,我們在下午的雨中等待,在森林的肅穆中聆聽雷鳴,於偶燃的野火中獻上敬畏。」
  「你會記得那些夜,月兒高掛的天空下,我們交疊的手,纏繞的年歲,物換星移中未曾改變的誓言,那些落葉、大雪、春雷、夏雨。」
  「你依然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前往湖中的島,你說一切結束之後,想葬在這兒,你說想要我自由的活,你說……」
  時君略哽咽地繼續著。
  「你說我們是這即將終結的世界裡,最幸福的兩人。」
  是啊,時君。薛西斯想著。
  你說的我都記得。
  「然而,一切卻還沒結束。」
  少年沉下了臉,然後把手高舉。
  都城的豪雨嘎然而止,如所有的水都被吸回了天上似地。
  黑夜驅散,比白晝更濃烈的光芒降臨。

  時君逐漸離地而起。
  糟糕,他的動作比想像中的還快。
  薛西斯以為自己會有說服對方的時間,但他忘了,世界仍歸時君掌握。
  使時君騰空的並非翅膀那般花俏的東西。
  那是無中生有,自地表隆起的大山。
  同時,在白熾的蒼穹之上,一列圓圈正閃著人造而又超然的光芒。
  那是準備發射的虹。

  *

  無邊無盡的沙漠吞噬這世界。
  沒有起點、終點或意義的虛無以風,以熱浪,以沙粒鋒銳的稜角撕開空無一物的世界,將那虛無再分割、搗碎、堆積於變換莫測也一成不變的丘壑間。
  如果洪荒的虛無是將所有堅固者都液化,都攪拌混雜為無以名狀的怪奇,沙漠的虛無是使事物崩解,讓這世界本無一物可定義或命名。
  然而這虛無是不完全的。
  荒蕪中,有旅者試圖理解這風景。
  沒有在這兒久居的能力,也無將之灌溉成綠洲的打算,旅者知道此處可能是自己的葬生之地,卻依然搜索著、尋覓著、記述著生命存續的一分一秒,他所遇到的沙漠。
  如此在虛無裡萌發的片刻意義,使這世界疼痛褶曲地造起了山。
  晴朗卻漠然的藍天下,兀自矗立的山長著,意圖貼近晨星閃爍也墜落的穹頂,明知自身終在風裡分崩離析,也要觸及那可能讓旅者逃出這沙漠的渺茫機會。
  然而旅者心意已決。
  他要告訴這沙裡的每塊礫石,每個能乘風而起的存在,這世界不僅只有如此。

  薛西斯攀爬著那山。
  「時君!」
  呼喚著少年的名字,他手腳並用地越過崎嶇路面,儘管他的心急如焚驅動了體內的洪荒,讓身體以超越物理限制的態勢前進著,但山的增長依然超過他爬升的速度。
  他的思念還不夠強烈,不夠明確,仍襯不上時君對他的回應。
  「我明白讓最初世界的我自由,唯一方式是終結這個預言。」
  「可是現在的我,已經歷過不可計數的世界,見過無盡的你,所以不想將預言裡的那些錯誤,那些幸福和記憶都一併捨去!」
  上方,地球低軌道上的虹反射著烈陽的光芒,卻漸次為另一種訊號取代,那是衛星群彼此連結的雷射。
  原先肉眼不可視,也無法強過日照的現象,正因整個星球洪荒的驚懼而乍然顯現。那帶給人類絕望與新世界許諾的存在,竟然亦在虹的威壓前害怕著。
  「我是你的囚籠,薛西斯。」
  時君憂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這些世界的天上、地下和地底水中各物,都是偽假的,都是最初的薛西斯在悲憤欲絕之刻,傳達不出的念想。」
  「被洪荒奪走一切的他,成為了預言,成為了洪荒賦予我的使命,那將你永遠留在這兒的使命。」
  薛西斯咬著牙,少年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
  與洪荒融合的既是最初的自己,那麼預言實現、遷徙伊始之時,也是這無數模擬終結之時。
  「這是個除了預言外便頹圮荒廢,毫無希望與未來的地方。是個預言若實現,我便無法停留的地方。」
  「我不要你被困在這最後的世界,薛西斯!」
  時君竭力嘶喊著。

  少年的決定其實是最好的選擇。薛西斯想。
  若只能於他不存在的世界裡等待末日,倒不如孤注一擲,以同歸於盡的態勢威脅洪荒,逼其讓此刻的薛西斯回到最初的世界。
  可是這選擇有兩個根本的漏洞,所以他無法接受。

  「時君,我並不想去最初的世界。因為那兒亦沒有你。」
  薛西斯堅決地說到。
  時君短暫地動搖,減緩了山的躍升,不過薛西斯仍到不了他身邊。
  造山的速度早超過他趕上的極限,即便在短短數十秒來到離地千餘公尺處,面對那快脫離對流層之高峰,他仍只在山腳而已。
  不過他的話語仍能觸及少年的心。
  「確然,是最初的自己形塑了預言中的你和我,但這最後世界裡的我,是在你的愛之中成長的。」
  「就算這世界即將終結,就算你將前往我難以想像的彼端,我也想留在這,銘記你告訴我的道理,聆聽你聲音在萬物裡的迴響。」
  「……但你這不就為了預言犧牲自己,就如我們在無盡輪迴裡所做的那樣?」
  少年聲音滿載傷痛,那是似曾相似的別離、許諾與背叛反覆堆疊的創痕。那從薛西斯最初的背叛後,便無法癒合的疤。
  「大概如此吧。」
  薛西斯悄聲承認到。
  「可是人就算傷痕累累,也要帶著過往前進,能否治好那些傷誰也說不準,可是若因懼怕痛苦而止步,就連未來幸福的可能性也捨棄了。」
  「何況,你不只背負著人類的命運。」
  望著衛星益發刺眼的訊號,他知道虹的發射已迫在眉睫。
  他必須在一切太遲之前,說出真相。
  「時君,從你進行發射準備後,有得到任何回應嗎?」
  「……這星球驚懼著,那便是洪荒即將與我談判的證明。」
  「又或者,那只是不知所措的活物們,擔憂要被困在這世界的惶恐。」
  薛西斯道破那個時君想必已經察覺,卻未點明的可能。
  「這場談判本就無法進行,你是知道的。」
  世界的戰慄更加明顯不可遏制。
  「因為,時君,你已經成為了洪荒。」

  *

  究竟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呢?
  少年思考著。
  當薛西斯首次反抗預言時,徵兆便出現了。
  曾幾何時,預言和自己的一語一行都緊密契合,毫無猶豫的必要或可能。
  預言構成了他獻上禱詞的存在,而他也實實在在地信仰著,認定預言要自己所行的乃是善的。
  即便少年明白,他使用的字詞都來自最初的薛西斯,而薛西斯的想像又來自那早褪色、卻仍在世間留下綜錯足跡的舊時代。
  然而,望見薛西斯和重生者的抉擇,以及預言外的世界,讓他逐步察覺到異變。
  洪荒並未將那反抗的意圖吸納、重組與更新,而是強行修正和壓抑。
  原先從不停止變動的液化,為僵化地收窄未來可能性的執念取代。
  良久以後,他明白了。
  他身處的預言已成了徹徹底底的,人類的產物。
  那把舊時代的地球推至崩潰邊緣的,將控制與增長視為理所當然的思維。
  這星球的記憶,以及洪荒背負的遷徙使命,早全數交付給了自己。
  於是,他初次體會了存在於世的孤寂,初次懷疑起,自己的禱告是否真被聽見與回應,抑或只是空洞地在宇宙中迴盪。
  讓薛西斯回到最初的世界,並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
  這便是少年最後的任性。

  「你不是孤獨一人的。」
  時君的手背傳來股熟悉的暖意。
  他看著山巔上,伸手幾乎摘得到日月的天空下,牽起自己的戀人。
  「薛西斯?你怎麼……」
  「爬上這山?」薛西斯微笑。「也是呢,你為了拯救我而捨棄未來的意志,是那麼地強烈,我不斷想朝你追來仍力猶未逮。」
  「所以,我停止趕上你的想法。」
  他說,眼裡卻無絲毫放棄的念頭,盈滿的自然的信心。
  「我本來就在你身邊啊。」
  指尖輕輕劃過少年的面頰,掌心捧住自己最愛之人的臉,他柔聲說到。
  「而且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當你即將啟程,面向璀璨奪目的日光,離開大氣層的保護,經過冰冷的空宙之海時,我會在你身邊,溫暖你的雙手,讓你撥開重力的桎梏,颺向呼喚你的遠方。」
  「當你離開太陽系,橫渡銀河的浩瀚星辰,穿梭於新生的世界以及凋零的中子星、白矮星和紅巨星,在光與光間為黑暗遮掩了前路時,我會在你身邊,輕扶你的肩膀,讓你穩定心神,循時空的紋理找到航向。」
  「當你經過銀河系的中心,經過那黑洞的吸積盤,凝望那各種物質、可見與不見光電漿狀的噴流,然後朝事件視界的邊緣迫近,我會看見你,以無限的時間往同方向走去,彷彿永久地留在那兒。但你終會抵達你的下一站,恐怕非此維度、我們已知宇宙範圍可以敘述的地方。」
  他握住時君的手加強了力度。
  「即便如此,我也依然在你身邊。」
  「用我有限的文字和言語,傳達跨越無盡時空的祈願,讓你的雙足繼續前行,雙目維持明淨,雙臂常存著那面向任何未來、都能敞開無虞的熱情。」
  「我依然在你身邊,在這即將結束的世界與結束之後的記憶,我都會想著你、照看我們曾創造的一切。」
  「然後呢,在你那終於抵達的世界,你會找到嶄新的存在方式,讓洪荒的旅程持續下去,譜寫著宇宙的命運,於不可遍數的預言中開天闢地,去愛與理解,邂逅與道別。」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就如你也總在我身邊那般。」
  少年回望著自己,眼眶的淚浸著薛西斯的指腹,像都城過去的雨。
  「這是我們的約定,時君。」
  「不是用背叛,而是在愛裡誕生與實現的,新的預言。」
  他微微垂下了頭,輕觸對方的額。
  「你可以幫我達成這個預言嗎?」
  整個星球屏息凝神的傾聽。
  時間宛如永遠停駐此刻。

  「──我願意。」

  剎那間,山崩土解。沙漠揚起參天塵埃,遮蔽了日光。
  兩人沒向下墜去,相反地,純白的絨羽承托著他們,讓他們留在了雲上。
  滿星球的鴉群歡慶般地聚集,翱翔的身姿在大地印出壯闊的影子。
  這是預言實現的日子。
  所有預言迴響的世界一同獲得應允的時刻。
  儘管那允諾並未改變世界的命運。
  天國並未降臨世間,世間造物也未被提升到天上。
  死者並未復活,也未有審判要將罪人發落地獄。
  一切的一切,似如預言實現前如出一轍。
  若說有甚麼改變了,那就是時君又開始相信了。
  不是說要相信特定的哲理、價值、這個或那個神,而是去相信的勇氣。
  即便鴉群散去,天空恢復原有的顏色,大山造起又崩壞之事被斥為無稽,時君仍相信,那些祈願與念想真如自己曾說的,被聽見與應答了。

  *

  鴉將兩人帶回地面,接著一躍加入了自己的同伴。
  他們回到的地方是夜間都城的近郊,四下依然無聲。
  世界等待著時君的啟程,然後走向各自的終點。
  時君仰望軌道上的虹。他已經不需要那東西了。
  在他即將執行衛星的自毀程序時,薛西斯示意他稍等。
  「虹還是有其用處。」
  「它用來吸引洪荒的訊號,可以朝你的下一站發射,作為星際移動的路標。」
  這提案讓少年略感疑惑。
  「但目前系統沒有這種功能啊。」
  「其實是有的。」薛西斯邊說邊取出懷裡提洛的戒指。「這是我從最初世界裡借過來的,裡面藏著改寫系統的方式。」
  「怎麼可能……」時君訝異地說。「透過洪荒,我看過了最初世界裡的一切資訊,並沒有這項技術才對。」
  「那最初的世界也非一成不變。」
  薛西斯闔上眼,想著方舟的大家。
  他們應該會因自己的離開而痛苦與迷失,曾經的自己也因這份歉疚,將背叛與犧牲誤認為愛唯一的形式。
  但轉念一想,他們也沒道理要永遠被這悲傷束縛。
  「在我觀看那最初世界的回憶時,也稍稍觸及了那世界之後的故事。」
  「方舟想必會拚了命地研究把我與洪荒分開的方法,而在該方向失敗後,嘗試找出讓我與洪荒前往下個星系的方式。」
  「所以說……」
  薛西斯握著那已數次失而復得,又再次送出的銀白金屬,淺淺地笑了。
  「跨越世界的思念是可能的。」
  「稍微有點忌妒呢,最初的薛西斯獲得的愛。」
  時君喃喃說,表情透露的則是滿滿的感激。

  朝宇宙彼端送去祝福之後,衛星紛紛瓦解,提洛的戒指則再次液化為洪荒的穀粒。
  時君牽著薛西斯的手,眼裡已無猶豫。
  「薛西斯。」
  時君輕輕地喚著。
  「我在這裡。」
  「薛西斯。」少年繼續說著,重複他的名字。「薛西斯。」
  不是為了要宣告或試煉,只是單純地,感受他愛人的存在。
  「薛西斯……這樣叫著你的名字,心底就不可思議地溫暖了起來。」
  緩緩地,他放開了對方的手。
  「儘管不是直接連結著,你依然在我身邊,而我也將伴你左右。」
  他複述薛西斯剛才的誓言,邁出了一步,卻又轉過頭來。
  「對了,最後的最後,還有一件事。」
  「請說。」
  「在你身上的那星球記憶的備份,我可以拿回來嗎?用往常的方法。」
  時君有些羞赧地說到。
  「之前沒告訴你事情的原委,突然朝你咬過去,你一定很困擾吧。」
  「怎、怎麼會呢。」
  失了方寸的薛西斯結巴說到,時君笑了出聲。
  「那麼,請便。」
  薛西斯伸出了右手。
  少年走近了他,然後一如曩昔地以指腹輕觸他的肌膚,環繞他的手腕。
  這是幾十年不變的,他們交換世界的方式。
  但這次稍微有點不同。

  少年將薛西斯朝自己拉去。

  他們雙唇相觸的那刻,夜空畫出萬千條閃耀的軌跡。
  穿過大氣層的衛星,從宇宙的真空歸返,重新找到地球的溫度,呼吸著,燃燒著,接受著稍縱即逝的火花,光,水分,與蒸發之前的氤氳,在所有事物顫抖得要散開時,就劇烈地爆發,將自身毫無保留地揮散在大地的懷抱。
  兩人離開彼此片刻。
  薛西斯的世界為時君眼裡的愛意溢滿,這次他主動俯身吻了懷裡的愛人。
  那重返的過程依舊未完。
  燃燒的碎片墜入汪洋,浸潤在無邊的水中,在深海數股傾軋的湧流中翻攪,翻攪,持續數小時至數天的漂流,於輕淺的沙上靠岸,或為途經的漁船撈起,那熱量卻繼續存在著,重新熔化成金屬,化成前往天空的渴望,在下次火箭發射的白焰裡,激動地沸騰。
  最後,廣袤的宇宙將再度包覆自己,而自己迢遠迢遠的視線,將繞著這星球旋轉,去守望,去傾聽,在時間的洪流中,展現世界無庸置疑的美麗。
  「這樣……好像把洪荒更深地嵌進你身體裡呢了。」
  時君微喘著,仰望著意識因太過劇烈的幸福而有些模糊的薛西斯。
  兩人的話語與目光一樣的朦朧。朦朧中卻也有著明確的共識。
  「沒關係。這樣便好。」
  薛西斯輕輕放開了時君。
  「這世界會繼續下去。」
  「嗯,我相信你。」
  「在洪荒的遷徙中,如果你偶爾拜訪到地球,我會很高興的。」
  「嗯,或許那是百億年後的事,但我會試試看。」
  「百億年啊……那時太陽早熄滅了也說不定。但這也很浪漫呢。」
  「可不是嗎。」
  時君說完,便徐徐地朝薛西斯走去。
  他走過了薛西斯。而薛西斯沒有回頭。
  他走過了夜裡繁華的都城街道。
  走過都城與沙漠的邊界,沙漠與海洋的邊界。
  在水上繼續走著,經過魚群、鷗鳥和冰川。
  沒有甚麼懾人耳目的異象。
  洪荒離開地球的時候,就如初來時那樣的無聲無息。
  只是在極北無名的空中,有道地上升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