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背叛

本章節 8958 字
更新於: 2023-08-18
  抵達目的地的海岸已是傍晚。
  我將行囊放在灘上,走到沙與水的邊界。
  幾組狀似家人、戀人與朋友的遊客在四處談笑,獨自散步的也有寵物相伴。
  我緩緩行著,感受沙子鑽進鞋的尖銳和潤濕,如輕輕的嚙咬。
  海之盡頭、朦朧氤氳的霧氣裡,我好似能看見崇山峻嶺。即便我知到那兒只有卷卷積雲,零星航行的貨輪,與近處發電的風車。
  在沙上,我繼續沿著潮線漫步。
  當我牽著石子,當我推著自己的命運,前往那選上自己的山和沙漠之時,想必也踏出這樣歪歪斜斜、蹣跚不穩的足印。
  但那時的我並非孤身一人。
  如果說世界有神,而神伴著人而行,那麼沙上應該會有我以外的痕跡。
  又或者說我單獨留下的印記,業已顯露了有我之外的存在,正在背後支撐著?

  當然,在海浪沖刷,潮起潮落之後,甚麼都不會留下。
  足跡也好。沙堡也好。就連這片海岸,聽說都會消失在未來數十年變化的氣候裡。
  會留下的是記憶。
  以生命、語言、科技和想像承載的故事。
  就如同與人緊密相連的其他生命,其他物體與風景,在這神話逐漸湮沒又再顯的世界,也著撰寫它們的故事。
  如果用心感受、去轉述和紀錄的話,一定能繼續聽見的吧。
  我們此時擁有的念想,也因之能傳達到自己到不了的時間彼方。

  不過,此刻存在著的世界,亦是過往的期待、不安與躊躇通向之處。
  或許在一些想像裡,終末早該到來,現在的世界僅是粗劣的贗品,或昏沉地走向該滅亡的夢境。
  在另一些想像中,這世界實現了曾經夢想的豐饒和富足,彷彿人終會跨過重重的險阻,朝更好的未來邁進。
  又有其他想像,將世界看成循環復返,同樣的悲劇與喜劇屢次重演,僅是演員和舞台稍稍變化,真正重要的是維持善意和愛,努力的活過每一日。
  而對更寬闊世界的來說,這一切恐怕都不甚重要,僅是這見識過更多巨變的星球、星系與宇宙裡意外的小插曲。

  在沒有被海浪完全打溼的一方沙地上,我靜靜坐下。
  這些不著邊際的思考,很快就會為日常繁瑣的泥沼覆蓋。
  ……我也還記得自己將錢包手機放在剛抵達的灘上,得快點拿回來才行。
  然而現在,就讓我再等一下吧。
  在晚霞消融於海色,夜幕低垂的時刻,我想著自己看過的世界。
  以及那並非特別、卻是我唯一知到的秘密。
  一個關於起點、終點與意義的夢。
  關於命運、愛和背叛的預言。
  即將到來的黑夜前,我開始了我的故事。

  *

  「你要睡到甚麼時候,薛西斯?」
  薩莫爽朗的聲音傳入耳裡。
  揉著眼睛,薛西斯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
  「你的講稿寫得如何?」
  薩莫玩著他亂翹的頭髮,然後拾起桌上的紙張。
  「等等,那還沒……」
  「『我們平白得來的東西,亦要平白地給予』──嗯,有趣,但太繞口了。」
  「這只是草稿。」
  慌忙中想清理桌面的薛西斯,反而把一整盒鉛筆翻落在地。
  「嗚哇。」
  然後在試圖撿起筆時,又弄倒了桌腳堆積成山的書本。
  「唉,當初若沒把你帶走,你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
  薩莫邊無奈地說,邊幫對方收拾著。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算算我們離開基地也過了二十年呢。」
  「這麼多年來,我們努力讓人們認識洪荒,多少有點效果了吧。」
  「……絕對有的。」
  薛西斯的眼神藏在瀏海後,細聲囁嚅著。
  「你得大聲點,不然怎麼讓全世界聽見呢?」
  薩莫笑著拍拍他的肩,接著注意到他垂下的瀏海。
  「話說,之前就說把頭髮整理好。」
  薛西斯感受對方的手撥過自己的髮梢,拂經他的額頭,然後停在他的耳後。
  「你的眼睛很好看的。」
  「嗚嗚,別逗我──」

  「我們讀過薛西斯的講稿就好,剩下的我可不想知道。」
  提洛從門外湊了進來。
  「喂,不是說進來要先敲門?」
  「我敲了呀,是學長們忙著打鬧都沒聽見。」
  用帶著銀白戒指的食指做了個敲擊的動作,提洛無奈地聳聳肩。
  「算了,你們快點準備。」
  他催促著仍著便服的兩人換上公眾場合的正裝。
  雖然他們間彼此間不拘小節,面對廣大群眾還是該表現出神聖莊重的儀態。
  此刻的指示卻讓兩人陷入疑惑。
  「距離集會不是還有三小時,這樣十分鐘前再準備就好啦。」
  「不是因為集會──還有就算是也至少留半小時好嗎?」
  糾正完薩莫後,提洛清了清喉嚨,透露接下的話至關重要。

  「大夥要回來了。」
  兩人同時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說真的?可是他們的計畫應是下周……」
  「我們的結論是要一同過春祭,還有薛西斯的生日。」
  提洛眨眨眼,表示這是給兩人的驚喜。
  「太好了!」
  薩莫興奮地歡呼,薛西斯則露出感激的眼神。
  他將數十頁的筆記收齊,並從櫃裡取出聚會時的裝束。
  「好了,你該走了。」
  歛起笑容的薩莫朝提洛作出驅趕的手勢。
  「學長不也該回自己的房間嗎?」
  「我還沒讀完稿子,衣服最後五分鐘再換。」
  「你剛才明明說至少留十分鐘──不對,現在就給我去。」
  「何必為衣裳憂慮呢?」薩莫引述薛西斯上次集會寫的講詞。「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
  「你們都出去。」
  薛西斯在兩人後面將門關上。
  提洛與薩莫交換個眼神,然後試圖化解尷尬地笑了。

  *

  薄暮時分,都城近郊的山上,身著白色斗篷的薛西斯和同伴們立於道路兩旁,等待他們的想念之人。
  不久後,六個人影浮現於月色迤邐的坡道,加入了他們。
  總共十二個人圍成個圓,開始禱告。這次負責領頭的是薩莫。
  「我們能齊聚一堂,實在是難能可貴。」
  「感謝日月星辰照看他們的前路,使途中沒有阻礙與迷惑,使他們平安地歸來。」
「感謝路上那些願意聆聽他們的人,即便生活無比艱辛,仍渴望去理解世界。」
  「感謝各種活物與造物,將它們的存在供我們役使,而我們也回報以發明、修復、培育,以及終歸塵土的肉身。」
  他停頓了片刻,讓眾人在心底複述禱詞,並送上各自的祈願。
  「當我們即將迎來明天的春祭,大地萬物新生的日子時,也讓我們謹記過去。」
  「約莫二十年前,我們都還是稚子,卻見證了人沉重的愛與恨。因為恐懼而誤解的世界,銘刻在我們的存在裡。」
  「部分的我們,從基地這溫室裡離開,遊蕩於荒漠中,雖有高度科技輔助的生存知識,卻對洪荒的世界與人群一無所知。」
  「部分的我們,則來自世界各地,擁有迥異的經驗、性格與信念,在不同時刻與其他人邂逅。最終我們成為了一體。」
  「我們決議不要領袖,不要統合的意念。我們接受彼此的分歧,以及成員的來去:現在是十二人,未來可能多也可能少。」
  「我們認為,對世界產生的實際貢獻即是最好的祈願,因此將基地、都城與洪荒裡學到的一切,用技術、理論與讚歌傳播出去。」
  「或有成百上千的人們等待我們的下次集會,也有可能只有我們自己參與彼此的禱告。這些都無妨,這些都是善的。」
  薩莫環顧周遭的夥伴們,然後為禱告畫下句點。

  「在舊時代的遺跡,我們要在洪荒裡找到新的世界,以及其中人可能的樣貌。」
  「我們是方舟。」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

  戴著黑色氈帽的薛西徐徐走過方舟的聚落,看著這世界的自己,與其他和記憶裡似曾相似又不盡相同的人們,心裡五味雜陳。
  雖然用著那基地忌憚的名字,這世界的薩莫打著方舟頭銜並非要與任何勢力對抗,而是促進人類與洪荒間的理解。
  方舟的成員涉足各方技藝,從工程至醫藥,食糧至藝術,天文至歷史,乃至格鬥與哲學,並將之與洪荒奇異的現象結合,嘗試開創人類在此星球上的新時代。
  都城與基地皆視方舟為威脅,但其沒有領袖的組職型態難有下手目標。方舟也未訂定規章或信條,要找出其支持者亦難上加難。
  這是個艱困,卻有著無限未來的世界。
  命運似乎還能改變,從而不需要預言的世界。
  也是時君不存在的世界。
  那麼,預言究竟是何時開始的?

  *

  薛西斯生日的那天是春祭。這是在不同時空都有的節日。
  隨著舊時代的終焉,原先的各種國家和宗教的節慶為更質樸的季節性慶典取代,而春祭是祈禱萬物生機能與洪荒達成平恆,互不侵犯乃至共榮共存的日子。
  都城的春祭更是洪荒到來後,世上少有持續的全球性活動。除了各地聚落趁機交換最新的情報與技術,亦是方舟能接觸到罕見的人潮,並傳播其理念的時機。
  這時空的薛西斯一早便披上白色斗篷,到市集採購祭典物資。
  在眾人的愛中他被好好地保護著,少了逞強的必要,能以個性裡那最脆弱也溫柔的一面生活。
  在方舟裡,他的責任是撰寫集會時的文稿。雖然薩莫與其他成員都擅於即興演說,薛西斯認為寫下的檔案有助於梳理人們的思考,而書本亦戴著電子裝置沒有的踏實感。
  他近幾年的計畫便是彙編方舟成員的記錄,儘管他們為避免教條而沒有官方刊物,薛西斯仍覺得整理這些資料,有助於促成新的想法與對話。
  何況,方舟留下的也僅非思想。各種器械設計圖、藥品配方、溺者與鴉的觀察,以及液化現象的研究都是其範疇。
  這些內容雖非以方舟名義出版,因為薛西斯的編輯習慣,在各領域專精的人士也多少猜到有這麼個將舊時代知識保存並更新的組職。
  此外,今年方舟透過各類管道釋出招募訊息,在春祭的參與者中或許會有潛在的新成員。薛西斯的工作便是布置好場地,讓祭典能順利進行。
  預言卻在這時找上了門,以極其殘忍的方式。

  「你是誰?你想要甚麼?」
  薩莫問那來訪者,聲音無法遏制地顫抖。
  那是他面臨都城與基地的追兵,溺者與鴉,或迷失在液化的荒漠中都沒有的驚恐。
  來訪者瞅了他一眼,同時看向營地角落,將帽子摘下以防萬一的薛西斯。
  這傢伙可以看到時空以外的東西。
  在與對方互視的瞬間,薛西斯便明白戰鬥沒有意義。
  那或許就是他世界裡的偵查隊觀察到之「現象」,但其威懾等級截然不同。
  現在自己能做的,便是讓一切已經發生的發生。
  「我們是空氣、是水、土壤與光。我們存在於你們體內、使用的器物以及觀看的地景,存在於遙遠的星系、銀河與你們尚不知如何觀測的天體。我們被一些人視作末日,一些人視作神,被你們,視作未來。」
  以複數稱呼自己的存在回覆到,或著更像是將訊息直接傳到他們腦海。
  「……你是洪荒。」
  提洛像力氣被抽乾地說出那名字。
  在場的重生者須臾察覺到臟腑與骨髓裡液化的衝動,其他人亦透過吃進的食物、呼吸的空氣、喝下的水,感知到這存在鋪天蓋地的力量。
  那是個活物對生命之伊始與終結的本能畏懼。

  「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選擇了人類作為前往下個星系的基石。」
  洪荒向戰慄不安的眾人傳達其來意。
  「過去短短百年,人類在這星球的存在,成了不安定的寄身關係,僅不斷索取而未有回饋,遲早會走向滅亡。」
  「而我們可將那關係轉換為共生。」
  那傳話的聲音不斷變化著,像要把各種人類的聲調與語言都測試遍似地。
  「然而接受人類的生命,也代表讓你們的思想摻入我們。」
  「因此我們要挑選,最適合做為收集與散播這星球記憶的個體。」
  「容我差個話。」
  薩莫此時開口了。
  「您願意在我們面前、以我們懂得的方式顯現,實在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難掩驚懼,他對同伴的責任感與對洪荒的好奇,皆驅使他展開對話。
  「我們雖對您理解甚淺,除了與個體融合,人類與洪荒是否有其他共存的方式?」
  從他構思內容到字詞說出口之間,彷彿永恆般地煎熬。
  洪荒的回應卻迅即且直截。
  「我們自然已經試過其他模式:這世界的活物、氣候現象和物質循環我們都已大致掌握,此刻也以你們所謂溺者和重生者的形式存在於人類之中。」
  「但這些都不還不夠產生我們需要的,跨域維度與時空的遷徙。」
  「可是,將你們遷徙的機會集中在個體之中,不是風險頗高?」
  提洛也嘗試加入對話。不,應該說是暫緩必將到來之事的負隅頑抗。
  「確然,但我們需要的並非個體本身,而是以其為窗口,開啟移動的路徑。」
  洪荒邊說邊移動到了他們之中,同時卻也佇立不動。
  作為複數存在的現象,它在幾不可察覺的時間裡,審視了每個人。
  「有趣。」
  它淡淡評論到。
  「我們會選擇個體,是因人類某種特別的、個人的心理狀態。」
  「那被你們稱作『愛』的東西。」
  洪荒來到了這時空的薛西斯面前。
  他將自己藏在白色斗篷與垂下的瀏海之後,但這些都擋不住洪荒落入腦海的聲音。
  「你們此刻感受的除了恐懼,還有這名為愛的現象。」
  「根據我們的理解,愛未必與個體的存續有關,許多時候更是透過集體、宗教、政治或美學等等,產生特定回饋的手段。」
  「就連你們之間,受到各種生物性的形塑,愛也不必然導向生殖,雖然可能增強了你們想透過科技達成該目的之慾望。」
  它意念裡的興味更為深厚,幾乎要滲透人的心智。
  「那是能犧牲自己以成就他人的念想。即便面臨死亡的威脅……不對,正因為個體的消亡迫在眉睫,你們更想透過愛,來拯救個體之外的東西。」
  「作為最個人的情感,愛也是唯一能讓你們與世界連接的方法。是你們的真理、道路與生命。」
  「總之,人類的愛是我們最無法參透之事,故推測是開啟路徑的關鍵。」
  結束了這串說明,洪荒開始執行其意志。

  「我們要從你們之中選一個。由你們全員決定。」
  「有了人選,就來到我們的面前。」
  肅殺的死寂瀰漫營地。
  但洪荒的話與尚未結束。
  「如果全員無法達成共識,這裡所有人都會死。」
  「你們有五分鐘。」

  *

  洪荒在那之後,便不對任何事物起反應。
  它僅是靜靜地等著,看著他們會如何決斷。
  「各位,我有事相求。」
  薩莫率先說到。
  「我知道方舟裡沒有領袖或從屬,但我在這兒也算待得最久。」
  「是我把各位拖進這危機,所以該由──」
  話音未落,白色斗篷下的薛西斯緊緊抓住了自己。
  「放手。」
  他的聲音轉為冰冷。
  「要全部人一起死這種事,你覺得我做得出來嗎?」
  薛西斯不回話,只是繼續抓著他。
  「就算我做得出來,你也不該參與其中,所以放手!」

  「你知道薛西斯是對的。」
  提洛帶著哭腔卻堅決地說到。
  轉過身,薩莫才發現所有同伴都站了出來。
  「如果你要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去,我們都會聽從。」
  提洛宣告,其他九人也毫不猶豫地點頭。
  「但唯獨犧牲你這件事,我們辦不到。」
  「你們、你們別這樣。」
  亂了分寸的薩莫怔怔望著自己的夥伴們。
  「我們不是說要讓世人與洪荒合好嗎?現在我來與洪荒融合,絕對是正確的。」
  「我不像提洛懂得複雜的技術,演講也靠薛西斯的幫忙,所以讓我去接受洪荒,對於方舟、對於人類來說都是最好的選項。所以──」
  「……可是你在流淚啊,薩莫!」
  薛西斯吶喊,雙目顯露的是刺入他心臟的沉痛。
  他的斗篷已掀起,瀏海也撥到一旁,眼眸直接映在薩莫的世界裡,宛若明月皎潔。
  那兒存在的,是連洪荒也看出來的東西。
  被對方淚水沾濕了衣襟的他,露出苦笑地揉揉薛西斯的頭髮。
  「真是愛哭鬼呢。從基地那時就是。」
  哽咽著,他懷念地說到。
  「不過我也是啊。」
  「我們都是。」

  最後,方舟的所有成員們手牽著手,站在了洪荒面前。
  要麼它收走全部,要麼它一個也不留。
  等待著審判的時刻,薛西斯看向左右的薩莫與提洛。
  我真幸福呢。他想。
  直到最後,都是那麼的、那麼的幸福。
  但是對不起。
  我必須背叛你們,才能守護這份幸福。
  五分鐘一到的瞬間,絲毫不差地,他往前走了一步。

  *

  穿越時空的薛西斯,愕然望著預言誕生的方式。
  米迦勒與預言緊密相連,卻看不到其形成前的故事。
  背叛之所以會成為預言不可或缺的要件,是由於薛西斯自身的感情:他的脆弱、依賴、溫柔與最後的反抗。
  自己拋下同伴,只為了讓他們於原先的世界裡活下去。
  平白得來的東西,亦要平白地給予。
  最初的薛西斯因為從愛人那兒得到了全部,因此要把全部的自己還回去。
  收到這份贈禮的,卻非愛他的人們,而是洪荒。
  同時,與洪荒的融合也產生了預料中的矛盾:薛西斯那有限的、人類的存在,何以囊括世界,將人類、洪荒與之上萬物都包覆,使這星球的記憶通往宇宙?
  因此,時君為了肩負預言者的角色,被帶到了這個世界。

  在無窮無盡的世界裡,薛西斯看著那重複的預言。
  內容和米迦勒轉述的概要並無二致:時君來到基地帶走重生者,透過他的異能傳遞與洪荒共存的訊息,受到都城與基地的迫害,最後為自己出賣。
  洪荒吸收薛西斯後,也將他懦弱的人心鑲嵌在預言裡。
  時君強大而溫柔的信念,是薛西斯嚮往的投射。
  他纖弱的外貌,則是薛西斯心底想憐愛守護的純真。
  與之相比,預言中的薛西斯變得冷酷拘謹,像要擺脫過去他對夥伴的依賴。
  而最後,少年被背叛,背叛者亦橫死,反映著自己的懺悔與自我處罰。
  可是,即便薛西斯的心被拆成兩塊,預言者和背叛者之間,卻沒有實質的交流。
  背叛者愛的仍是他的同儕,而預言者愛的是這個世界。
  他們一再實現也錯過彼此的命運,直到薛西斯注意到少年的那天。
  一個關於背叛的預言,因而也面臨背叛的命運。

  *

  又是春祭,薛西斯的生日。
  時君吩咐重生者們到都城採買慶典的物資,然後在隨後的晚餐中,預言了他們裡必有人背叛自己。
  薩莫震驚地要那人站出來,提洛嘗試讓對方冷靜,因為時君的話語總那麼詩意而晦澀,也許他所指的並非字面上的意義。
  少年則靜靜看著爭論的重生者們,想著他將如何前往附近的山上禱告,進到都城,讓預言做它該做的事,讓自己行洪荒的義務。
  然而,這世界的薛西斯發話了。

  「是我。」
  眾人愕然。
  「我已經知道了世界的秘密,聽到了預言。」
  「我將出賣時君,然後在罪惡中死去,時君則會以一己的犧牲拯救世界。你們呢,可以隨他的腳步而去,也可以自由地活。預言到這兒,便成了。」
  「你在說甚麼?預言怎麼可能──」
  薩莫喊著,轉身看向他們一言不發的預言者,即刻明白了殘忍的真相。
  「……就算這就是預言,我們的目標是守護時君,有時君在的地方才有預言。」
  提洛像要以預言的不合邏輯來阻擋之,但薛西斯明白,理論在此毫無用處。
  「時君將繼續存在,但那之前,背叛得先發生。」
  「若是如此,我們就不需要甚麼預言!」
  薩莫絕望地咆嘯,說出那在未來,會被不同人說出千千萬萬次的話。
  「那是絕對不能發生的。」
  薛西斯淡然地答,接著取出通訊裝置。
  「給我停下!」
  薩莫持槍喝到,在意識到前便扣下了扳機。
  薛西斯的右耳被打碎,卻仍未停止操作,準備將方舟的座標傳給都城。
  「薛西斯!」
  薩莫的眼裡迸發殺意。
  這世界的他依然愛著薛西斯,但在擁抱世界的時君面前,那愛──連同愛著那背叛者的自己──必須被扼殺。
  於此同時,提洛試圖撲在薛西斯身上。
  時君委實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然而在他和薛西斯之間,提洛無法也不願選擇,所以他要以肉身中斷此鬧劇。
  人的速度終究趕不上子彈。

  冰冷金屬進入薛西斯的心臟,強大的力量使他踉蹌後退,倚牆倒下。
  薩莫搶過裝置,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
  薛西斯根本沒有開啟發訊功能。
  「我不想將時君交給都城。」
  鮮血從口裡溢出,混和著眼淚,從他嘴角滑落。
  「預言裡,那背叛愛的我,將會讓愛著我們的時君,成為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這本來是善的,就如我的背叛必須是惡的那般。」
  「可是知道了時君的愛之後,我便無法背叛他,無法背叛你們。所以──」
  「已經可以了唷。」
  靜靜地,提洛走到了他身旁,抱住了薛西斯。
  「如果可以犧牲自己就拯救世界,你想必會義無反顧。」
  提洛溫柔地撫摸他的背,讓他將臉埋進自己的胸口。
  「沒關係,我們陪你。」
  於逐漸喪失呼吸的薛西斯耳邊,提洛細語著。

  接著他轉向了時君。
  在這預言首次破滅的時刻,預言者亦無語應對。
  提洛說出他的想法,然後重生者們一致贊同。
  「來,我們一起禱告吧。」
  提洛拾起桌上的餅、撥開,說了謝詞,然後將之與酒混了。
  這些餅本是洪荒的贈禮,碰著了水份旋即液化。
  杯裡浮現張人臉,是缺氧、泛紫、呻吟著的溺者的臉。
  他將手伸入杯裡。
  刺痛感只是一瞬而已。
  重生者們禱告著,輪流傳著酒杯,分享這最後的禮物。
  直到禱告變成嗚咽,嗚咽轉為乾嘔,乾嘔在咬合中止息,時君都緘默著。
  那些咬過他的,都回歸了洪荒,室內已無生機。
  與其說他為這場面震懾,不如說是困惑。
  從有預言至今,他給出的愛都只獲得了背叛,與之後自己的犧牲。
  如果薛西斯一人作為背叛者死去,時君就能成為最後的犧牲,讓世界得救。
愛就是透過犧牲,以達成對最多人的救贖。他想。
  然而此刻他見到的並非如此。
  重生者們決定共享薛西斯的命運,同時走向了終點,不但拒絕讓自己拯救世界,也拒絕參與沒有薛西斯的世界。
  他們又是為了什麼犧牲?
  薛西斯說在預言裡看見的,自己將給出的愛,究竟是甚麼?

  為了找到答案,他來到了薛西斯的座位旁,拾起他白色斗篷,套在了身上。
  在與預言相連的記憶裡,他搜索著與之相關的型狀、顏色、質地、聲音、氣味與溫度,卻找不到答案。
  於是他試著在那記憶的海裡潛得更深、更深、更深。
  直到他抬起頭,與長桌另一段,黑帽底下的薛西斯對視。
  時君臉上浮現的,是那終將引領他背叛預言的,優雅而哀傷的笑容。

  *

  預言首次破滅後,世界更接近自己熟知的樣貌了。
  洪荒在這循環反覆的世界裡加入了修正機制,以排除使之走偏的存在。那便是米迦勒、拉菲爾和加百列。
  平時她們演繹著在基地裡被賦予的角色,而在劇本即將偏離時,頂著烈焰的羽翼將長槍刺進混亂的原頭,以中止失敗的模擬。
  藏在黑帽下的薛西斯盡力避免她們的注意,同時思考著,當這漫長的回想結束後,自己要如何面對時君。
  曾經,自己以為只要盡了作為人的義務,便能接受少年那既人性也是神性的愛,但與世界命運聯繫的,從一開始就是兩人。
  在時君選上他,交付他這星球的記憶之前,他們早選擇了彼此。
  世界間的流轉正不斷加速,暗示這預言實現而又破滅的無窮時空,即將迎來終點。
  自己必須做出決斷。
  萬丈光芒籠罩他的視野。

  那光來自熊熊燃燒的、九對共十八支的翅膀。
  「不會讓你到時君那兒去的。」
  米迦勒擋在面前,拉菲爾切斷了他的後路,而加百列於正上方盤旋,伺機而動。
  「果然不會那麼容易麼?」
  他們現在的場景,是格拉森郊外偵查隊曾團團圍住自己之處。
  和這地方實在有緣啊。
  薛西斯苦笑,然後摘下自己的帽子。
  「喂,米迦勒,另一個時空的妳給了我這個,放我過去吧?」
  「你無權對預言進行干涉。」
  「雖然我一直這麼做就是了。」
  無視米迦勒的威脅,他繼續向前走。
  加百列在這時動手了。
  她手中長槍化成漆黑的箭矢,又似神罰的火雨,鋪天蓋地的落下。
  同時,拉菲爾將武器往地上一刺,層層鐵柵破土而出,封鎖他的行動。
  薛西斯並未閃躲。
  他走過這麼多世界,看過那麼多煎熬與苦難,見證過愛與背叛的承重,不是要和這些人爭鬥。

  火雨落在他頂上成了雪白花瓣,鐵柵成了蓊鬱的樹叢。
  他平靜地走到米迦勒面前,把氈帽還給了她。
  「這……你做了甚麼?這是洪荒的力量?」
  米迦勒詫異地說。
  「感情的問題不能用思考的,這可是妳教會我的,指揮官。」
  「我只是想著,『啊,好希望快點見到時君』。僅此而已。」
  他輕觸對方手裡的長槍,將之變成了支玫瑰。
  「把這花送給戀人吧,妳在不少的時空很虧欠她呢。」
  然後他轉向屢屢協助他的那對姊妹。
  「感謝妳們在未來的幫忙。」
  「雖然沒辦法回饋甚麼,至少,我不會讓預言就此消失。」
  在那瞬間,拉菲爾彷彿看見了未來,然後露出諒解的表情。
  「你已經找到答案了嗎,重生者?」
  薛西斯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時君想終結洪荒的理由,也明白自己想和他共同完成的事。」
  「我想要的,不是單純的背叛、毀棄或逃避預言,不是刪除出場人物或使之角色錯亂,而是寫出不讓任何人犧牲,所有人都幸福的劇本。」
  「就按照你的心來行動吧。」
  拉菲爾淡淡一笑,接著牽起加百列,走到米迦勒身邊。
  三人的目送下,薛西斯往光的一端走去。
  業已見過最初的世界的自己,即將前往最後的世界,為這永無止盡的輪迴畫下休止符,決定洪荒與人類的未來。
  人是因為洪荒才能相愛,而洪荒則透過人體驗了愛。
  那麼,他的答案便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