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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成功了!」
提洛興奮的驚叫傳進薩莫耳裡。
帶著耳機睡著的男人,頂著連續幾月操勞的暈眩腦袋睜開了眼。
他從充滿計算紙的雜亂桌面起身,將運算到一半便終止運作的電腦扔到一旁,拾起通訊裝置。
「到底是在叫甚麼?」
「是虹!」
薩莫猛地把電腦放回桌上,飛快叫出衛星的監測狀況。
「三小時前,虹朝向人馬座A發射了超高強度訊號,單單一發就把整個系統燒壞,現在都城的人都氣得直跳腳,說我們駭進了他們的衛星。」
「你的確是開了個後門。」
「但是我沒有座標──重點是,你快看汙染濃度的數值!」
猜到事情原委的薩莫早比對起各衛星的數據,同時屏息凝神地進行著模擬。
在那件事之後的五年,雖然他還是一樣的電腦門外漢,至少能按指示操作提洛設計的各種系統。
「用標準模型將過去一小時的數據外推……半天後洪荒在地球的濃度將降到原先的百分之三以下。」
「對,我帶了十七個不同模型也大半是此結果,也就是說──」
薩莫吐出口長長的氣。
「洪荒開始遷徙了。」
他的聲音比想像中的平靜。
沒有預料中的欣喜若狂,也沒有那在反覆失敗的絕望後,終於看見曙光的寬慰。
他只覺得深沉的疲憊,自己卻還有責任該做。
「提洛,把運算結果分享給我們在基地與都城的支持者。明天八點開會討論,必要的話取消下午集會。」
「已經辦好了,話說──」
提洛欲言又止。
薩莫知道他想說甚麼,但竟然他說不出口,自己自然也沒接話。
「……早點休息。」
「你也是。還有,小心基地那新派過來監視的、叫米迦勒的傢伙,她是少數城府深到我看不透的偵查隊隊員。」
「這點就安心吧。」提洛微笑。「關於虹的情報就是她給的,而且她剛剛申請了在下次集會,正式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喂,就說要小心──」
「晚安囉。」
薩莫嘆了口氣,接著漫步到室外。
他隱居的地點叫哈塔瓦,是舊時代剛結束,反對基地高壓統治的人們興建的聚落,據說也是方舟的創始地點。
雖然薩莫抵達時,只有毀棄的廢墟與痛苦乾嘔的樹叢。
每日他從洪荒中汲取所需的食糧,已這樣經過了五年,自己獲得的正好與給出的禱詞相襯,因而尚未成為樹林的一份子。
或許他的心也早死去了。
洪荒遷徙後,液化的環境不會就此消失,離開的只有溺者與鴉。根據他們的模擬,要完全清理地球會需要上百萬年。
清理大概也非恰當的詞,或許更像重新釐清彼此的關係。
畢竟人類從洪荒那兒也得到了不少。從生物化學到天文物理的發展,乃至在有限資源中維持文明,都讓人類有機會與舊時代浪費的生活模式到別,邁向真正的新時代。
……又或者重蹈覆轍。這誰也說不準。
「人類總是犯相同的錯,對吧,薛西斯?」
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說出口了。
下刻,他摀住了嘴巴,像要遏止湧上的噁心,那記憶塵封的失去,那背叛的瞬間,犧牲的愛,與無法傳達的情感。
「薛西斯……」
薩莫失去重心跪倒,然後重重捶著地面。
一拳、一拳、一拳地,把自己的憤怒砸在文風不動的土壤。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自己。為什麼你不相信我,相信大家?
不,正因為他相信著所有人,才不想讓所有人一起死。
這些事薩莫早早明白,但痛苦被理解無用,痛苦只能被感受,一如愛。
尤其是愛。
薩莫想著撥過他瀏海時,他略為靦腆的表情。他濕潤著的眼睛,與其中能乘載萬千世界的寬廣。
現在的他是否已隨洪荒啟程,前往漆黑宇宙裡,自己永遠到不了的一端?
又或著,被洪荒利用完後,他便被拋棄在這渾沌未明的世界,為死亡的虛無吞沒?
無論何者,薩莫都為薛西斯得忍受的孤寂心寒,於是久違地為了對方禱告。
回應他的唯有呻吟不止的森林。
──對不起,是我奪走了你的愛人。
驀地,若有似無的聲音響起。
薩莫想尋找那話語的來源,雙足卻像被釘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記得這個感覺。
「洪……荒?」
──沒錯,但有些不同,我已經知曉人的愛了。
把薛西斯還來。
這控訴本能般地浮上他心頭。
有無數次,他想著報復,想著將溺者與鴉趕盡殺絕。
不過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要的只是個答案。
「薛西斯,他還好嗎?」
──他會作為人活下去,在最後的世界裡,就如在最初世界的你,有繼續活下去的使命。活下去,然後記得他,就如同他也記得你的那般。
薩莫點頭,雙手合十地祈願著。
那聲音如風般地消失無蹤,同時森林的嗚咽亦然止息。
遠方,虹的碎片正化成萬千流星,默默回應這來自最初世界的思念。
*
預言實現之後,世上所造的一切,依然都很好。
有晚上,有早晨。
……老實說,就和預言沒成功時如出一轍。
虹的破滅卻讓世界的秩序亂了套。
時君離開的那晚,都城發生了政變。
覺得使用虹控制人類城市的做法太過激進,新的掌權者與基地達成協議,重新調整研究洪荒的方針。
這循環模擬的末尾似乎還未察覺到,世界正緩緩朝頹圮邁去。
「十億年。」
桌上的黑色氈帽得意洋洋地,說出自己估算的數字。
「這麼久?」
「是啊,由於那些我跟你說了也不會懂的原理,即便洪荒離開最初的世界後,模擬也不會直接結束。而越後期模擬的世界,存續的時間也會越久。」
「總覺得你說了很失禮的話,不過算了。」
還以為世界明天就要完蛋了呢。薛西斯想。
不過沒有結束的世界,也有沒有結束的問題。
離開都城後,薛西斯回到了格拉森。
他勉強修復了小鎮的設施,然後將液化的穀粒,種在一方狹小但尚屬穩定的田裡。
每隔幾日、幾周或單單幾分鐘,田裡長出各類難以名狀的東西,再由薛西斯分類、測試並找到它們的用途。
以時君的說法,這些都是洪荒的孩子。
這些孩子的表現時好時壞,大部分有著超出想像的脾氣但是基本無害,少部分則是會嘗試吃掉彼此與薛西斯的麻煩兒童。
收成之後,薛西斯會遙望夜空,獻上自己的禱詞。
要問他說了甚麼,其實也無甚特別。
感謝世界讓他遇見了時君,感謝時君選擇了有他存在的世界。
「就沒有人感謝我囉?」
氈帽大發脾氣地說。
「是我讓你在最初的世界裡找到戒指的唉!」
「你那時候又沒出聲。」
那時,薛西斯的確訝異為何提洛的戒指會出現在口袋,不過急於明白預言本質的他哪有精力注意頭上跳來跳去的帽子。
「你竟然把堂堂的洪荒扔在隨便一個時空,你只到要找到這兒來有多辛苦嗎?」
帽子繼續生氣地說。
「早知道就讓時君把我帶走了,省得和你這傢伙擠在這甚麼都沒有的世界。」
「你明明整天都待在電腦前,看著舊時代的書啊電影之類的東西。」
「那只是消磨時間罷了。」
「有十億年,你慢慢來吧。」
嘟起嘴,帽子跳下了桌,回去自己的房間。
對啊,連帽子都要有自己的隱私,洪荒真吸收了人類不少惡習呢。
薛西斯苦笑。
這世界依然在變化著。
隨著薛西斯漸漸掌握與洪荒的孩子們相處的技巧,他田裡的收穫也日益豐盛。
不過他並未開闢新的園圃,謹記著時君的教誨:自己僅該獲得可以給出的。
如果有用不完或用不上的產物,薛西斯便會讓巡遊的商隊拿去都城變賣。
久而久之,格拉森也成了稍有人煙的集市。這是時君離開後的第五年。
薛西斯明白,自己的生命還很長。相比於未來的十億年,卻只是滄海一粟。
而這世界要達到時君所言的百億年之後,還遠遠不夠。
但就算沒有模擬終結的問題,十億年的時光,也夠讓地球形成新的陸塊,太陽的膨脹將把大氣加溫至金星的滾燙,逼著現存的生命潛入地底,或迎向滅亡。
又或者,與洪荒接觸過的生命會逐步演化出新的形式,陪伴著人類,在接下來的數萬年離開這顆星球,找尋讓世界繼續下去的方式。
這些東西誰都說不準,畢竟薛西斯僅是個人類,僅是個在有限生命中,短暫地與無窮時間接觸到的人類。
佇立在格拉森外的草原,時君曾讓鴉群長眠的地方,薛西斯闔上眼,將雙手高舉過頭,直向天際。
萬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古老的言語從他心底升起,油然而發地,從口中說出。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收穫亦有時。
萬事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因而能有永恆的意識。
但不合時宜出現的,不帶表便是惡。
人無法參透世界的安排,所以依然會反抗,會迷失,會背叛,會棄絕,會對時序錯亂的世界高喊不公,於是便有抉擇。
選擇前進,選擇猶疑,選擇因循,遺忘選擇,選擇不去選擇,去憎恨、埋怨與後悔已做的選擇,為已做的選擇負責。
同樣的,人也不停被選擇著。被生命與他人,祝福或枷鎖,對等與不對等的關係,被千篇一律的生活,以及生活中各樣的小小奇蹟。
在那奇蹟發生的時刻──預期中還早到的春雨,比想像中涼爽的夏風,雲後稍稍探出的秋月,與冬雪稍歇、滿天燦爛的星斗──人便自然地思想起自己之外的世界,那些有著各種幸福和艱辛的時刻,與時刻和時刻中,那反覆收取、轉送、失而復得又終將給出的禮物。
這便是橫跨有限與無限,最初與最後之時交會的方式。
*
在都市的喧囂中醒來,我想著自己所見的無數夢境。
那世界循環反覆,從沙漠到山,從愛到背叛,從石子到時間的故事。
熙來攘往的人潮中,我拎著公事包,一如既往在通勤路上半冥思地假寐。
車門開闔,人們禮貌地忽視彼此的陌生,容忍著暫時分享的狹小空間。
拉著吊環的手莫名痠痛,像曾經推著難以想像的重物,翻越地圖上不存在的大山。
背脊在熨得僵直的襯衫內莫名沉重,不是因車廂過強的冷氣,而是感受到曾經肩負的責任,與擁抱過的暖意。
我的眼眶也莫名溫熱,像受到比記憶更久遠,比因果更直接,比萬物的律法更不證自明的呼喚。
在即將下車的人潮裡,我瞥見了個白色的身影。
意識到之前,我已追了上去。
連帽衫之下的面容起初泛著些許詫異。
我已非故事裡的那人,有著獨立的過往與責任,而這世界也非預言裡的虛構,是更加複雜險惡之境。
而眼前的他也非故事裡的少年,有著自己的未來與嚮往,在這不必然的時空裡,我們的相遇可能毫無意義,甚至是極為粗魯的誤會。
但或許,這裡便是預言實現後,百億年後的某個星系、某個行星,與曾經太陽系裡的地球相似又不相同的,下個預言可能開始的世界。
我想著這些,但先行動的是對方。
在選擇與被選之間,時間再次前行。
「我有好多、好多事想和你說。」
時君燦爛地笑著,凝視著我。
「但首先,請你告訴我──」
「這世界的你,叫甚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