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

本章節 5308 字
更新於: 2023-08-16
李承珩覺得自己生來就有滿身的罪孽。
不然為甚麼明明有血緣關係的父親會毫無理由虐待他?
李承珩第一次與母親受到父親的施虐,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某日放學。
那天他背著雙肩書包,穿著制服短褲,手中揣著一張滿分的數學考卷,打算回家好好向母親炫耀展示一番。
然而當他拉開家中大門,正準備朝著客廳大喊「媽媽」的剎那,他彷彿被人攫住了喉嚨。
年輕瘦弱的女性滿身傷的倒在潔白磁磚地上,四周遍佈著陶瓷碎片以及摔碎的擺飾品。
另一邊,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腿交疊著,手中端著精緻的骨瓷茶杯。
「承珩,你回來了啦?」
父親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然後放下茶杯,露出笑容對李承珩打招呼。
李承珩雙手緊緊抓住書包肩帶站在門口,嘴巴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承珩,跟爸爸打招呼就回你的房間……」
「別啊。」父親微笑地打斷母親無力的話語。
他站起身,緩緩走向母親的身邊蹲下,伸出手輕柔拂過母親的頭髮。
「我們又不是在做甚麼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父親抬頭看著仍呆站在門口的李承珩,溫柔的笑了起來:「承珩,你怎麼不進家門啊?」
李承珩的雙腿不住的打顫,外頭分明是熾熱的夏天,他卻覺得好冷。
一股寒氣從他的背脊竄上他的腦門。
「唯天,求求你……別在承珩面前……」母親伸出手,祈求似的抓住撫著她頭髮的手。
「什麼求不求的,我們可是家人呢。」父親轉而看向母親,他仍是笑著,可是他的眼神卻盛滿了冰冷:「難道妳想剝奪我們一家人的相處時光嗎?篠芩。」
隨著最後兩個字的落下,李唯天的手指從觸摸變成緊抓,他扯著母親的髮絲用力抬起再重重摔下。
母親吃痛的哀號著,原先微弱的氣息紊亂了起來。
「我就知道,妳肯定是不懷好心吧,篠芩,我那麼喜歡妳,妳怎麼可以……」李唯天撈過身邊的陶瓷碎片「這、樣、對、我、呢?」
隨著一字一字的落下,陶瓷碎片在母親身上留下了五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爸……爸……」李承珩顫抖著嘴唇,破碎吐出親暱的稱呼。
他沒有想到逃跑,因為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機能彷彿全部消失,他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李唯天抬起頭看向他,溫柔的說:「承珩,進來啊。」
李承珩搖著頭,顫抖的腿不住地往後邁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彷彿激怒了李唯天。
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雙眼的冰冷與李承珩不熟悉的情感浮了上來,形成一道很可怕的警訊,催促李承珩快跑。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叫你過來就過來!你他X的用那雙眼睛瞪我幹什麼!」
母親微弱的阻攔毫無效果,身受重傷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丈夫衝上前抓住自己的孩子,將年幼的身軀重重摔在地上並且拳腳相向。
李承珩已經記不得那天的細節,他只記得自己揣著的那張考卷在被父親痛毆時,被他自己不慎撕碎,如同他往後的人生,註定走上四分五裂的結局。
待父親離去,滿身是傷的李承珩縮在地上,手中緊緊握著被撕碎的考卷。
母親撐起身體,心疼地抱住李承珩。
「媽媽……」李承珩不斷地顫抖:「為甚麼?爸爸他……」
「對不起,對不起,承珩,對不起……」那一天,媽媽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是一直說對不起。
他不明白,究竟媽媽說的對不起,是在為自己沒能保護好他道歉,還是替爸爸道歉?
自那天起,李承珩和母親日日都會受到父親的痛毆與虐打。
李唯天白天是年輕有為的企業總裁,夜晚是化為撒旦的魔鬼。
李承珩的母親總是竭力在被虐待時保護著他,可是他的身上仍然有不少傷痕。
李唯天對他們的虐待不只是肢體上,還有精神上。
他把李承珩關在房間裡,開著熾亮的日光燈一整晚,不准他睡覺。
他會把一群小狗抱到李承珩面前,命令他和小狗們玩,然後出其不意的把小狗摔死。
如果李承珩哭了,就會遭來掐住脖子的懲罰。
李承珩曾試圖想要求救,可是被母親阻止了。
滿身傷痕的母親抱著他哭泣,向他解釋著李唯天會這樣做是因為他太害怕了。
他的父親,是一個極度矛盾的人。
明明有著所有人欽羨的人生,明明披著亮麗的外皮,底子卻有著一顆腐爛的心。
他的父親總是認為活到現在,所有一切的成功都不屬於他。
一切只是僥倖的。創業成功是僥倖、追求到他的初戀是僥倖,生下孩子是僥倖,活著,是僥倖,功勞不屬於他。
這讓他日日夜夜處於惶恐,害怕哪一天會有『人』發掘『真相』進而收走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為了『證明』有甚麼事情是他自己完成的,他將曾經的摯愛、日夜企盼得來的孩子踩在自己腳下。
「爸爸不是故意的,所以承珩,拜託你……不要說出去,求求你。」
他從未看過母親如此卑微的乞求他。
他知道,母親深愛著父親,更甚於自己和李承珩。
所以她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的虐待。
那他呢?他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罪孽?
可是母親哭得好可憐,而母親是他這個世界上最不願意看到流淚的人。
所以他說:好。
雖然如此,李承珩還是曾想向外求援。
「承珩,你別開玩笑了。」
「承珩,爸爸罵你管你打你是為了你好,你要理解他的用心良苦,知道嗎?」
「你爸爸可是一個大好人,別瞎說了。」
「小孩子不懂事就不要亂說話。」
……
看著那張張的嘴,李承珩覺得世界上所有人好像都比他了解自己的父親。
他曾拉起袖子想證明自己的話語不假,卻被質疑那是自己故意用的,為的就是博得人家的關注。
或許真的有人會注意關心他,卻被母親的微笑給回絕了。
在外人眼中,他們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這樣的形象歸功於愛著丈夫的溫柔妻子和超會假裝的有為企業家。
李唯天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但那僅限在白天。
平日李唯天總忙於工作,至於假日的白天,李唯天會帶著他們一起出門玩,買李承珩想要的文具、買母親喜愛的首飾、搭李承珩想要玩的遊樂設施、上高檔餐廳吃飯。
積累一天的不安和苦痛,終將在晚上爆發,只要太陽下山,月亮升起,李唯天會關起家門,開始對他們母子施虐。
他們家隔音效果很好,不怕吵到鄰居。
有時候李承珩會有些混亂,李唯天究竟是愛著他們,還是恨著他們?
李唯天對他們的好,李承珩非常清楚,可是夜裡的暴力又深深的印在他的腦海裡。
後來他明白了,只要自己的父親形象不滅,自己的母親依舊深愛著李唯天,他就不可能求救成功。
因為他是孩子,是被父母疼愛的孩子。
在無數個被虐待的夜晚,他從混亂變成懷疑自己,既然不是父親的錯,那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所以上天才會給與他這樣的懲罰?
『無緣無故就受到虐待』這樣的現實讓李承珩太難以接受了,他只能洗腦自己,催眠自己,一定是自己犯了什麼大罪,所以才會得到報應。
這樣想著,他反而舒坦多了。
於是他能夠在受虐時說服自己、安慰自己,沒事的,他只是在受懲罰,沒事的,等到他的罪孽洗盡了,就沒事了。
久而久之,李承珩從驚慌害怕,變成催眠自己,到最後麻木。
他的心,似乎越來越硬。
為了避免父親虐待額外的懲罰,又或者是習慣了,他看著頭破血流或是內臟外露的小狗屍體,又或者被關在亮晃晃的燈光的房間裡,已經可以練就無動於衷。
李唯天不准他和母親在傷口上擦藥,只要被他發現,他就會把李承珩趕出家門,讓他在門外聽著自己虐待妻子的聲音。
李承珩從一開始會發抖求饒,到後頭一動也不動的聽完全程,至最後放棄擦藥。
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李承珩一年四季都穿著長袖長褲,遮掩傷痕。
那件制服短褲從此塵封在他的衣櫃裡。
奇妙的是,李唯天虐待他從不會傷到臉。
傷口會痛,李承珩在學校總是坐在位置上一動也不動,同學們想要找他一起出去玩也會被婉拒。
他怕他一動,父親的秘密就會公諸於世,因為他真的好痛好痛,痛到每走一步路都必須咬緊牙關。
因為總是拒絕同學們的邀約,或者是一整天呆坐在位置上,久而久之,他逐漸被班上同學邊緣,而他也越發不愛說話。
但沒關係。
這是他的罪孽,總有一天會還清的。
他如此的深信著。
隨著時間的流逝,李承珩成長了起來,也遭受李唯天更嚴重的虐待。
他用麻繩把李承珩的脖子纏住,阻止李承珩呼吸;將釘書針扎進李承珩的手指與指甲之間的隙縫;把鹽水滴在李承珩的傷口上任由它發炎化膿;用美工刀割李承珩的手腕,讓鮮血一滴一滴的滴在磁磚地上,然後過了一夜。
長久下來,李承珩有了嚴重的貧血。
國中一年級的某堂體育課要測體適能,身為男性的他必須跑1600公尺。
可是他昨天才被父親放血放了一夜,前天留在他背脊,用棍子打出的瘀痕還在隱隱作痛,種種的不適讓他頭暈目眩。
但是他是男孩,沒有辦法用身體不適這理由請求老師下次補測。
所以他只能咬牙撐下去。
可是他才踏出一步,受傷的地方就在跟他抗議。
好痛,真的好痛。
李承珩抿著唇,強忍著身體的痛苦,一步一步的往前跑。
沒過多久,他的額頭就已經佈滿冷汗,而且眼前一直出現白色屑屑。
頭好暈。
李承珩抓著自己的袖子,停下腳步微微喘了口氣。
「同學,加油啊!你還沒跑到一半!」
耳裡傳來了體育老師的聲音,李承珩咬著唇,逼迫自己再次往前邁去。
…….咦?為什麼他的視線出現了紅色的跑道?
過了幾秒,李承珩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好像摔倒了。
「李承珩!你沒事吧!」經過他身邊的同學紛紛停下腳步,圍在他身邊關心著。
即使他在班上被邊緣,但也沒有同學真的有做出欺負他的舉動。
所以他還是幸運的,因為他是罪孽深重的人。
想到這裡,李承珩忍不住想笑,可是他聽見同學的叫喚聲越來越著急,也越來越模糊。
然後,他的意識就被一片黑暗給吞沒。
等他再度醒過來時,自己已經躺在醫護室的病床上。
「承珩,你還好吧?」一道嗓音促使李承珩扭過頭,是學校的護理師。
「我……我怎麼了?」李承珩乾啞的問道。
「你貧血昏倒了,同學把你送來醫護室後我就先讓他們回去上課。」護理師伸出手,遞給李承珩一顆巧克力,要他吃下去。
李承珩看了巧克力片刻,腦海中想起李唯天上禮拜日買給他的巧克力。
他遲疑了片刻,最終接過道了謝,卻沒有立刻拆開包裝吃下去。
護理師觀察著眼前沉默的孩子,半晌開口:「那個,承珩,護理師想和你聊聊,可以嗎?」
李承珩抬起眼,過長的瀏海遮蔽住他大部分的眼睛,可是那雙眼眸透出的死寂就像流沙似的,令人深陷其中。
護理師思索了一下,說:「承珩,老師幫你好嗎?」
李承珩的心一顫。
這麼多年了,誰還會願意幫他?誰還會願意相信他?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舌頭打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聽著護理師的聲音迴盪在他耳邊:「我剛剛幫同學扶你到床上時不小心看到了。」
護理師指了指自己的腹部:「手臂、肩膀都能夠說是意外,但那裡的傷,應該不可能是你自己留下來的吧?」
護理師看著李承珩,誠懇的說:「承珩,你不用害怕,只要說出來,老師一定會幫你的。」
李承珩抿著唇,沒有說話。
護理師看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問:「承珩,可以告訴我,這是誰弄的嗎?」
李承珩低下眼,仍然不發一語。
見他如此,護理師嘆了口氣:「好吧,老師不逼你,你不想說就不想說,可是承珩,如果你想說的話,隨時都能說出來,老師會在這裡的,好嗎?」
「我有資格嗎?」李承珩低聲的呢喃著。
「什麼?」
李承珩搖搖頭,對著護理師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他還是太年輕,不知道大人的世界。
護理師說不逼他,可是看到一個明顯受到暴力對待的孩子,身為一個盡責的老師,通常都會通報給班導師。
因此當李承珩看見班導突如其來的家庭訪查,他嚇了好大一跳。
「老……老師,你怎麼來了?」李承珩有些無措的問著,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的說:「沒事的,老師就是來拜訪一下你家,跟你父母親聊聊天。」
「老師……」李承珩垂下眼,半晌說道:「我爸爸媽媽不在家。」
「咦?是還在上班嗎?但我記得媽媽是家庭主婦。」
「他們……他們去公司聚餐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李承珩依舊低垂著眼。
「是嗎?那隻好下次囉。」
聽到老師這樣說,李承珩明顯鬆了口氣,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他的衣領因為低下頭而稍稍滑了開來,露出被家暴的傷痕。
老師眼尖的看見,他又看了看李承珩背後的客廳,確實不像有人在家的樣子,因此只能拍了拍李承珩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承珩,有甚麼事情,就告訴老師好嗎?老師會幫你的。」
「謝謝老師。」李承珩沒有正面回答老師,只是低聲道謝,送走老師。
等到班導師的身影消失在巷子中,李承珩才把門關上,然後……
他回過身,緩緩的,慢慢地走至主臥室前面。
他伸出手,打開房門。
母親一動也不動的倒在溫暖舒服的雙人床上,衣衫襤褸,全身上下都是傷痕。
而父親則坐在床沿邊,帶著溫柔微笑的看著他。
「承珩,老師為甚麼會來家裡呢?」
李承珩望著李唯天,沒有說話。
「是你說的嗎?承珩,你告訴老師了嗎?」
「沒有。」
「我就知道。」李唯天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李承珩,然後站定,蹲下身,輕輕摸了摸李承珩的頭:「承珩是我的啊,誰都不能搶走,包括你自己哦,你和篠芩,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你聽到了沒有!」李唯天說著說著,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他放在李承珩頭上的手指猛地抓緊,將李承珩整個人拽向床鋪。
李承珩痛的皺起眉,他下意識地想掙扎,卻聽見母親氣若游絲的喊叫聲:「承珩。」
那瞬間,李承珩就明白了。
他的母親不希望他反抗李唯天。
李承珩放棄掙脫,就這麼任由李唯天將他扔到床上,欺身壓了上來,腿卡在他的雙膝間。
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承珩莫名其妙變成李唯天拿來發洩的工具。
或者李唯天可能覺得這也是顯示他可以掌握他兒子的一種方法。
反正,隨便啦。
他只要默默承受就好了,因為他罪惡萬千,不值得得到拯救。
他感受到父親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把自己的慾望粗魯且毫不留情地貫穿到他的體內。
好痛啊。
李承珩突然笑了出來,可是眼淚卻從他的眼角滑落。
真的好痛。
他已經千瘡百孔了,誰可以等到他還完罪孽後替他療傷?
誰可以?
李承珩透過李唯天望著天花板,看著純白在眼裡扭曲。
扭曲成斜線,扭曲成波浪。
那些線條越來越膨脹,像氣球一樣,最終爆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