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余筱芸有一個大她八歲的姐姐，叫做余筱莀。
她的媽媽總是開玩笑地說，明明是姊妹，兩個人卻一點都不像，甚至就像不同次元的人，不知道她們到底怎麼溝通的。
相較於余筱莀溫柔安靜甚至有點疏遠的氣質，余筱芸開朗活潑，對誰都是笑臉迎人，會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說著甜甜的話語，配上她那張甜美可愛的臉龐，任誰都會喜歡她，尤其是長輩們。
那些年過40，青春不再的男男女女會摸著她的頭，慈祥和樂的說著好乖，給她很多糖果餅乾。
余筱芸的童年是色彩繽紛的。
雖然家中的大人都對余筱芸很好，而余筱芸也很喜歡他們，但若要問余筱芸最喜歡哪一個家人，她會毫不猶豫地說：
姐姐。
如果硬要用顏色來比喻，姐姐就像莫蘭迪色一樣，淡雅樸素，卻有著一種柔和低調的美感。
姊姊十分溫柔恬靜，對誰都是客客氣氣，對誰都是包容體貼，她那自然而然散發出的優雅氣質，是余筱芸所嚮往的。
其實她會那麼喜歡余筱莀，大概有一半的原因是羨慕和崇拜吧。
人總是會對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產生莫名嚮往，就像異性相吸的道理一樣。
余筱莀對這個小她八歲的妹妹也是非常溫柔，她會帶著還沒上學的余筱芸去公園玩耍，會一起待在沙坑陪她玩得滿身沙，會帶她去便利商店買她喜歡吃的布丁。
比起大人們給她的糖果餅乾，她更喜歡從姐姐手中接過那黃黃軟軟，底部還有一層焦糖的布丁。
「姐姐最好了，我最喜歡姐姐了。」
余筱莀13歲生日時，5歲的余筱芸送給她一幅人畫像。
5歲小孩的畫當然不會好到哪裡去，可是能看得出作畫者已經盡全力畫出對象在她心目中的模樣。
媽媽笑著對余筱莀說：「這樣大概要拿去裱框了吧？」
余筱莀當時是甚麼反應，余筱芸忘了，但過沒多久，她看見那幅畫真的被裱框掛在余筱莀的房間牆壁上。
余筱芸當時的心情，除了開心，還有一種道不明，理不清的思緒。
好像有人抓著她的心臟用力收縮，不疼，胸口卻有點悶悶酸酸的。
過了兩個春天，余筱芸在秋風送爽的季節踏入小學門口。
身為國三生的余筱莀儘管有著課業壓力，仍然盡責地做好姐姐的職責，她替余筱芸看功課、收拾書包、準備上學用品。
在余筱芸眼裡，余筱莀是她的全部。
她真的好喜歡姊姊。
有好多個晚上，余筱芸會跑到姊姊的房間裡，坐在床上看著姊姊讀書的側影。
余筱莀額前的髮絲因未綁束而垂落下來，在檯燈的照映下形成了一條條黑影落在課本上。
余筱芸抱著枕頭，就這樣盯著余筱莀，盯了好久好久。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余筱芸開始抵擋不住睡意而頻頻點起頭。
注意到余筱芸的樣子，余筱莀放下書，微笑地說：「筱芸睏了就去睡覺吧，不用等我。」
余筱芸打了個哈欠：「可是……我想和姊姊一起睡覺。」
余筱莀微愣，片刻後笑了笑：「那好吧，我們一起睡覺吧。」
聞言，余筱芸露出開心的笑容，她滿心期待的看著姐姐把檯燈關掉，爬上床。
等余筱莀一就位，余筱芸立刻鑽到姐姐的懷中，緊緊抱住她。
「筱芸真愛撒嬌。」余筱莀寵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又拍了拍她的頭，柔聲說：「睡吧。」
余筱芸漾起開心的微笑，她「嗯」了一聲，就在姐姐溫暖的懷抱中睡著了。
那一夜，她想著要是能永遠跟姐姐在一起，那會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對吧？
後來，余筱莀成功考上自己理想的學校，父母親為了慰勞姐姐近半年來的辛苦讀書，在放榜當天晚上帶她們去吃姐姐喜歡的日式料理。
年紀尚小的余筱芸點完餐後無聊的左顧右盼，坐在他們斜對方的客人是對情侶。
她看著那對情侶對著彼此露出溫暖的微笑，兩人開心的互餵對方食物，整個散發粉紅色泡泡。
「筱芸在看什麼？看得那麼認真？」媽媽注意到小女兒的視線跟著望過去，然後又回過頭笑著問她：「筱芸也想要有一個男朋友嗎？」
「男朋友？」余筱芸歪著頭。
「對呀，就像他們一樣，互相喜歡，互相對對方好，永遠不會離開。」
「嗯……」余筱芸低頭沉思了片刻，最終抬起頭，勾住余筱莀的手臂：「那我可以要姐姐當我的男朋友嗎？我想要姐姐像他們那樣對我。」
「這孩子真可愛。」媽媽被她的童言童語逗得呵呵笑著，一旁的爸爸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拍拍余筱芸的頭：「姐姐當然會對妳好，但姐姐不會是妳的男朋友，知道嗎？」
「為什麼？」余筱芸不由得扣緊彎著余筱莀手臂的手，有些慌張的問。
余筱莀溫柔的笑了笑，搭上余筱芸的手指：「筱芸，男朋友是以後好好照顧妳的男孩子，而且呀，說不定會和妳結婚在一起生活哦。」
「結婚？」
「是啊，就像爸爸媽媽，以後筱芸也會像爸爸媽媽一樣，有自己的小孩和家庭。」媽媽微笑的夾起生魚片，放到余筱芸的盤子裏。
「璽喬，筱芸才七歲，妳跟她講這個她也不懂啦。」爸爸拍了拍媽媽的肩膀，然後溫柔的對余筱芸說：「筱芸長大之後就知道了。」
他們把「男朋友」這個話題結束掉，開啟了下一個篇章。
雖然話題結束了，但在余筱芸心中可沒完結。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就是希望和姊姊永遠在一起，她不需要什麼男朋友，不需要什麼家庭，她甚至可以不需要爸爸媽媽，但她一定要和姊姊在一起，她要姐姐永遠照顧她。
時光匆匆，余筱芸升上了小學二年級，余筱莀也展開了高中生活。
成為高中生的余筱莀依舊保持著淡雅溫柔的模樣，這副樣子讓她在同齡圈中不論男女都相當受歡迎。
也許是長大了，余筱莀開始拓寬自己交友圈，她不再每天放學後著急回家，也不再把每個假日的時間留給家人。
相較於其他保守作風的家庭，余父余母倒是十分支持女兒的行為，在余家唯一不希望余筱莀這樣做的人，是余筱芸。
余筱莀在家的時間變少了，就等於她和姊姊的相處時間也變少了。
這使得她非常焦慮。
「姐姐，明天的美勞課要交作業，妳能夠幫我嗎？」余筱芸捧著做到一半的美勞作品站在余筱莀的房門外，想要求助余筱莀。
「抱歉啊筱芸，我有報告要討論，妳能去找媽媽幫忙嗎？」余筱莀掛著抱歉地微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關上了房門。
「姊姊，我想吃布丁，妳要帶我去買嗎？」余筱芸背著包包，敲響了余筱莀的房門。
「對不起，筱芸，我等一下要和朋友出去不在家，妳能自己去買嗎？」余筱莀將零錢放進她的手心裡，然後關起房門。
「姊姊，我最近看到一部很有趣的電影，妳明天要跟我一起看嗎？」余筱芸在走廊拉住經過的余筱莀，滿懷期待地提出邀約。
「筱芸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去參加讀書會，妳去找爸爸好嗎？」余筱莀拍了拍余筱芸的頭，輕柔的撥開余筱芸的手，然後走進房間，關上門。
「姊姊，這個禮拜天能不能陪我去公園玩？」
「筱芸，我已經是高中生，再去公園玩就太丟人啦，況且我這禮拜天要去朋友家玩，妳想去就自己去吧！」
「姊姊……」
一次次的關上門，將她們之間的距離越隔越遠。
她們……以前不都是做什麼都在一起嗎？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
「媽媽，姊姊還沒有回來，不等她一起吃飯嗎？」梳著低雙馬尾的余筱芸一邊添飯一邊仰頭問著母親。
媽媽微笑地說：「筱莀今天要和她同學一起去看電影不回家吃飯。」
「哦。」余筱芸有些失落的回道，她低下眼，把飯匙插回電鍋旁，然後端著碗坐上自己的位置。
蘇璽喬看見自家女兒有些悶悶不樂，伸手夾了一些地瓜葉放進余筱芸的碗裡，關心道：「筱芸怎麼啦？心情不好嗎？」
余筱芸聞言，放下筷子，雙手捧著碗，嘟起嘴說：「我覺得姐姐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她以前都會陪我一起吃飯的。」
不像現在，一星期七天裡有四天不在家。
蘇璽喬微笑道：「傻瓜，姊姊怎麼會離妳越來越遠呢？不論如何，姐姐就是妳的姐姐，那是不會改變的，她是妳的家人，對妳的愛是絕對不會變。」
「可是她都和別人出去。」余筱芸仍然嘟著嘴。
蘇璽喬失笑：「筱芸，姐姐和其他朋友出去又不是不回來了，況且姊姊總有一天一定會離開家裡到外面去，到那個時候，朋友就是最重要的人脈，妳難道不希望姐姐在外面的生活一切都好嗎？」
「姐姐不可以出去！她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的！」聽到蘇璽喬的話，余筱芸整個人都慌了，她激動地揮著手，卻不慎碰到一旁裝著熱湯的鍋子。
「啊！」余筱芸痛得縮起手，眼淚自眼眶溢落。
「筱芸！」
蘇璽喬急忙繞過桌子，拉著余筱芸發紅的手到流理臺，扭開水龍頭沖冷水。
沖了幾分鐘，蘇璽喬拿出燙傷藥幫余筱芸塗藥。
「還會痛嗎？」
「不會。」
「下次不要再這樣做了，知道嗎？」蘇璽喬語重心長地看著余筱芸，說：「等一下姐姐回來看到妳這樣，她會心疼的。」
「如果姐姐心疼我就不會離開了，那我寧願多受傷一次。」余筱芸小聲咕噥，被蘇璽喬拍了一下頭：「亂說甚麼呢，走吧，我們回去吃飯。」
她才不是亂說的呢。
姐姐是她的，沒有人可以，也不準搶走。
年幼的余筱芸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內心有一處陰影，將她對余筱莀的崇拜與喜歡扭曲成佔有與嫉妒。
沒有人發現。
大家只道她很黏余筱莀，這是常有的事情，不必在意。
余筱芸討厭余筱莀離開家和朋友出去，也討厭余筱莀帶她的朋友回家。
因為只要有朋友來到他們家，余想莀就會像忘記她這個妹妹似的。
余筱莀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叫做薛尚琦。
她時常來余家作客，一坐就是半天整天。
余筱芸討厭她。
於是每當薛尚琦前來拜訪，余筱芸絕不會給薛尚琦好臉色看。
她也曾聽見薛尚琦問余筱莀：「妳妹妹是不是討厭我？」
對，我超討厭妳的。
余筱芸握了握拳頭，卻還是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因為她聽見余筱莀溫柔的回答：「才沒有呢，筱芸她只是比較怕生而已。」
余筱芸的內心湧出了莫大的失望。
以前的余筱莀是最了解她的，才不會像現在。
余筱芸站在緊閉的房門，失落的盯著門板。
隔音並沒有透徹的木門透出房間裡愉悅的說話聲和笑聲。
那原本是她和她一起做的事，什麼時候變成她和她了？
姊姊被搶走了，她得搶回來。
那要用甚麼方法搶呢？
余筱芸左思右想，一時半會也想不出甚麼。
直到她看見自己手上貼的ok繃。
那是她前幾天不小心在學校跌倒造成的擦傷，那天姐姐難得放學後就回家，當余筱莀看見她的傷口時，第一時間就皺起眉頭，拉過她的手替她擦藥，叨叨絮絮地說了許多叮嚀的話語。
那瞬間余筱芸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余筱莀高中以前的時光。
啊，她知道了。
余筱芸漾起燦爛的笑容，她踩著愉悅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間，翻出了美工刀，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刀。
細小的刺痛感讓她皺起眉頭來，她仔細觀察傷痕，似是覺得不夠明顯，她伸出手用力擠了擠，把血逼出皮膚。
嗯，還不夠。
余筱芸又舉起美工刀，往那條傷痕又劃了幾次。
直到刺痛變成劇痛，余筱芸才停手。
隨後，她平舉著手臂，哭喪著臉敲了敲余筱莀的房門。
門開了，余筱莀見到余筱芸滿臉淚痕不禁愣了愣，隨後她看見余筱芸手臂上的傷痕。
「筱芸，妳怎麼受傷了？」余筱莀蹲下身，朝著余筱芸伸出手：「來，給我看看。」
「我用美工刀不小心劃到了。」余筱芸抽泣的回答，乖乖把手交給余筱莀。
「妳怎麼這麼不小心？」余筱莀蹙起眉宇。
「筱莀，怎麼啦？」房間裡的薛尚琦聽到動靜也跟著來到房門口。
余筱莀轉身對她說：「我妹妹手受傷了，麻煩妳幫我拿醫藥箱來好嗎？」
「啊，好的。」薛尚琦回過身，從余筱莀的書櫃最上頭拿下醫藥箱。
余筱莀觀察了余筱芸的傷口，過了幾秒才鬆口氣：「幸好割的還算不深，不然妳要去醫院縫針了。」
「縫針？」余筱芸睜大眼，猶帶淚珠的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
余筱莀揉了揉余筱芸的頭髮，安慰道：「沒事的，只是這傷口有點大，等一下擦藥的時候會有點痛，筱芸要忍耐一下哦。」
「嗯！」余筱芸勾起大大的笑容。
她的姐姐又變成以前的姐姐了，真好。
姐姐在處理傷口時，完全沒有理會薛尚琦，真棒。
姊姊還是很愛她的，太好了。
姐姐的視線裡、心裡，都只有她一個人
要是薛尚琦再來搶走她的姐姐，她就用相同的方式來搶回姊姊。
想到這裡，余筱芸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扭曲。
低頭專心處理傷口的余筱莀沒有發現，薛尚琦倒是注意到了。
但她沒有在意，只當自己眼花，畢竟那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小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那樣扭曲的微笑？
所以一定是她看錯了。
後來，每當薛尚琦來余家作客，余筱芸就會『偶爾』受傷。
她很聰明，懂得收放，才不會讓人察覺。
她很厲害，知道循序漸進，才不會令人起疑。
可是她再怎麼聰穎，終究只是一個國小二年級的小孩。
她的把戲，被薛尚琦全都看在眼裡。
又是一次的假日午後，薛尚琦來到余家作客，緊閉的房門再度成為余家姊妹之間的隔閡。
「筱莀，我想跟妳說一件事情。」
「甚麼事呀？」
「我覺得妳妹妹怪怪的。」
「筱芸？筱芸怎麼了？」
「妳沒有注意到嗎？我來妳家的時候，她常常受傷。」
「筱芸受傷是不小心的，這有哪裡怪怪的嗎？」
「我不是很想這麼說，但我覺得她受傷，是故意的。」
「故意的？妳說筱芸故意受傷？怎麼可能？筱芸她最怕痛了。」
「就拿第一次美工刀的傷吧。我那時候就覺得她的傷痕有點奇怪，好像是在同一個地方反覆劃傷，如果是不小心的話，應該不會這樣做吧？還有上上次她燙傷，那個位置如果不是自己拿手去淋熱水的話，是不可能燙到。筱莀，我是不知道她具體這麼做的原因，但是我猜，可能是因為我在的緣故。」
「因為妳？什麼意思？」
「我就是有一種感覺，也說不清楚。」
余筱芸緊緊握著拳，全身僵硬的站在余筱莀的房間外。
不行，她不可以被余筱莀看穿。
如果余筱莀看破她的把戲，她這招就不管用了，她的姐姐就不會理她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余筱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得冷靜，冷靜，她要找出方法。
余筱芸踱著步伐，不知不覺的來到廚房。
她慌亂的心情在看到某樣東西後瞬間凝固。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腦海想起了前一天在學校上過的課程。
扭曲猶如爬蟲類的微笑佔滿余筱芸可愛甜美的臉龐。
但她自己毫無察覺。
幾分鐘後，余家住宅冒出了濃濃白煙。
在廚房的余家姊妹被見義勇為的鄰居衝進火場救了出來，余筱莀拚命地向抱著她衝出來的大人說還有一個人在家裡。
消防隊火速趕到現場，所幸火勢不大，在短短時間內控制了火災，而薛尚琦也被消防隊員救了出來，但吸入濃煙嗆傷昏迷，因此送醫治療。
當時人在外頭辦事的余家夫婦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見自己的女兒與薛尚琦皆沒有大礙後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因為當事人是孩子，警察也只得向孩子做筆錄。
余筱莀說：「當時我在房間裡，是聽見筱芸的尖叫聲才跑到廚房查看，瓦斯爐上的鍋子不知為何突然起火燃燒。是……我，是我不好，我忘記自己在煮東西了，對不起……對不起……」
一旁的余筱芸受到了極度驚嚇，不斷地顫抖著。
這起火災案屬人為疏失，然而余筱莀尚未成年，除了余家，沒有鄰居受到財務損失，加上薛尚琦的父母也沒多加責怪，這事情很快就結案了。
不過那之後，薛尚琦就不再來余家作客了。
不會有人知道，火災當天，究竟是誰去動了瓦斯爐上的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