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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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14
魏紹玹覺得自己好像有病。
但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他覺得自己心裡有病。
可不是嘛,所謂的「病識感」他倒是有了,但其他人,或者說全世界都一致的肯定他沒有。
那會不會是自作多情呢?
也許吧。
畢竟他倒是沒什麼「資格」生病。
雖然大家都道,心理疾病與生理疾病都不需要有什麼理由,因為人不會揪著一個得流感的患者逼問他說為什麼感冒,呃……不是為什麼,而是憑什麼感冒。
心理疾病也是如此。
可能是大腦的某個因素壞掉了,可能是經歷了什麼而有所陰影,心理疾病就是如此,和感冒一樣的無所不在。
才怪。
那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什麼生病是毫無理由,都是騙人的。
在世人,或者是魏紹玹的眼裡,生病都需要理由。
大家不會認為一個在冬天穿著發熱衣刷毛毛衣外頭裹著羽絨衣頭戴著毛帽下半身穿刷毛長褲長襪裡面還貼暖暖包臉上戴口罩脖子圍圍巾的人會感冒。
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他穿得十分溫暖,不可能會冷到,如果還是生病了,就代表他本身太體弱。
就像大家認為一個家境好,生活幸福美滿,長得好看功課又好,個性樂觀有趣幽默感十足的人哪會有什麼煩惱一樣。
如果有煩惱,那肯定是庸人自擾,不足掛齒。
其實不光是別人,就連他都覺得自己到底有什麼好煩惱的。
事實上,魏紹玹有一個很大的煩惱。
從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是打從一出生的剎那起,他就帶著這猶如詛咒般的煩惱來到這個世上。
他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小學一年級吧,在那樣無憂無慮的年紀裡,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一臉嚴肅的問著自己的母親:「媽媽,我現在是活著的嗎?」
年輕的少婦不太理解自己的兒子在說什麼,但她依舊端著微笑,拍了拍他的頭:「你當然活著了啊,不然怎麼會跟媽媽說話呢?」
「可是我以前跟姑婆也說過話,妳說她已經不在了。所以能不能跟別人說話不是判斷一個人活著的標準。」
少婦的笑容微僵,但她還是不厭其煩的蹲下身,握住魏紹玹的雙手,柔聲的說:「紹玹,你看,你可以和媽媽握手對吧?」
「嗯。」
少婦指著不遠處玩在一塊的孩童們,柔聲地問:「你可以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玩,對吧?」
「嗯。」
「你看,」少婦攤開手,任由溫煦的陽光照在自己的掌心上:「你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對嗎?」
「嗯。」
「這就是活著。」
少婦溫柔的說著,她的眼眸直視著魏紹玹的雙瞳中:「媽媽活著,你也活著,那些小朋友也活著,人只有活著才能接觸對方,感受到溫度,感受到陪伴的喜悅,這樣知道嗎?」
「是嗎?」魏紹玹睜著雙眼,天真地問著:「所以和大家在一起,感到快樂,這就是活著嗎?」
「沒錯,人只有活著才能夠享受到這些事情,你活著,就可以感受到。」
少婦搭著魏紹玹的雙肩:「這樣紹玹明白嗎?」
「哦,原來是這樣啊!」魏紹玹恍然大悟,他抽出手拍了拍,露出燦爛的笑容:「謝謝媽媽,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紹玹去玩吧。」少婦拍了拍魏紹玹的背,對他溫柔的笑著。
魏紹玹乖巧的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剎那間,他的笑容變得有些詭異。
像是有人開啟他的開關,他的笑容才會如此耀眼奪目。
感受到愉悅與歡樂,才是感覺活著。
所以他笑了。
他和其他人一起玩,讓大家感受到快樂。
因為這樣才能活著。
午後的暖陽照耀在大地,照在遊樂設施上,照在年幼孩童的臉上,照在魏紹玹的手上。
可是陽光總有照不到的地方。
照不到光的陰暗猶如地下溝的陰潮,冷冷地延伸出一條黑色的細線。
越伸越遠,無聲的擴張,就像墨滴渲染了原先清澈乾淨的水。
母親的說法不足以淨化墨滴。
怎麼樣才叫真正的活著?
這個問題很重要。
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後來,魏紹玹讓自己成為了陽光。
他本身就是比陽光更加亮眼的存在,這是他出生以來就註定好的命運。
他照亮了他人,卻照不到自己。
墨水伴隨著時間持續的擴染著。
混濁的水逐漸形成了一頭怪獸,咬嚙著魏紹玹的心。
他開始感覺恐懼。
對於活著的不安,對於自身的不安。
他感覺很空虛,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會離他而去。
他抓不住。
他第一次對於自身存在感到惶恐,是在國小六年級的運動會。
鄰近青春期的男孩開始抽高,儼然從青澀的孩童長成少年。
運動神經發達的他被指派為大隊接力的最後一棒。
他們班的體育成績一向不錯,再加上是小學時期的最後一次大隊接力,班上想要拿冠軍的決心十分堅定。
然而,在比賽的當天,班上擅長跑步的第一棒因為早上的競賽不慎扭傷腳踝,即使還是能上場,班級的心情不免也受到打擊。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比賽最緊要的關頭,他們班上的同學跌倒了。
因此在魏紹玹拿到棒子時,他們位居第三。
魏紹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拚命的往終點方向衝去。
旁人的加油聲、會場的吵雜聲、主持同學的喧鬧聲,全部被他屏蔽在外,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往前跑。
因此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超過原先在他前面的選手,沒有注意到班上同學從加油聲轉為歡呼聲,沒有注意到……
刷一聲,紅色的彩帶被他穿過,顯示他們班得下了大隊接力的冠軍。
什麼?
魏紹玹還未從茫然中清醒,就被班上同學簇擁了起來。
「魏紹玹你超強的!」
「你好厲害!居然一次超過兩個人耶!」
「紹玹請你吃冰!」
蛤?
魏紹玹愣愣地看著同班同學,他們的嘴巴一張一闔,似乎在說什麼。
在說甚麼?他為什麼聽不懂?
過了幾秒,魏紹玹回過神來,他此時才意識到,同學在稱讚他。
可是為什麼要稱讚他?
年紀尚小的他,就這樣把問題脫口而出。
同學眨了眨眼,說:「紹玹你一次超過兩個人耶,這不該稱讚嗎?」
腳受傷的第一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多虧有你,辛苦啦!」
等等,為甚麼要說辛苦他了?
他超過兩個人?
怎麼可能?
魏紹玹的心情從茫然疑惑轉為懷疑與恐懼。
他跑得速度是不慢,但怎麼可能可以一次超過兩人?
騙人的吧?
魏紹玹看著周遭散發歡樂心情的同學以及笑容滿面的老師,還有…站在遠方臉上透著驕傲的父母親,覺得應該不是騙人的。
可是…不是騙人的,那就是在作夢囉?
是做夢吧?對吧?
魏紹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沒把夢掐斷,反而是自己痛的皺起眉毛。
身邊的同學只當他是太不敢置信,倒也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在頒獎典禮時將他推上台代表領獎。
魏紹玹呆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獎項,只覺得很不真實,很可怕。
為甚麼可怕?
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才不厲害,這一切只是剛剛好。
他不配得到這樣的成績。
這不是他的,遲早有一天他所得到的成就與讚賞都會被收回。
他感覺到很害怕,好像甚麼都抓不住,於是他嘗試想要求救。
第一個對象,是他的父母親。
然而,他的母親摸著頭對他說:「紹玹想太多了,你很棒的,媽媽為你感到驕傲。」
「紹玹擔心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你值得所有的讚揚和肯定,所有人都會愛著你,知道嗎?」
不要。
不要對他感到驕傲。
他不配。
第一次求救失敗,他轉向父親。
沉默的父親聽完他的疑惑,甚麼也沒說,只拍拍他的肩頭,沉聲讓他去睡覺。
然後就沒有了。
魏紹玹知道,他又求救失敗了。
於是,他嘗試第三次。
他向老師說出自己的焦慮。
然而老師只是跟他說:「紹玹最近壓力太大了,出去玩一下,別把自己逼太緊,好嗎?」
沒有人能夠理會他的恐懼。
12歲的他還不能明白大人的委婉,仍舊固執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老師別無他法,寬慰他幾句,然後私下寫了聯絡簿,要父母親多注意孩子。
結果又回到新的一個輪迴。
無論父母說了什麼,魏紹玹能聽得出來,他們認為魏紹玹想太多了。
魏紹玹想,或許向別的身分的人求救,會有所改變吧。
於是,他在某天下課,對自己最好的朋友說著:「我覺得好可怕。」
「可怕?什麼可怕?」
「我覺得我沒辦法掌握事情。」
「什麼東西?甚麼掌握事情?」朋友一頭霧水。
「就像上次大隊接力,我不是跑最後一棒嗎?我覺得,那好像是假的。」
「假的?你在說甚麼?」
「我……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覺得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有資格得到稱讚吧。就算我做了甚麼好成就,那好像都是假的,我沒有一個能夠牢牢控制的……」
「停停停!」朋友舉雙手投降:「紹玹,抱歉啦我可能比較笨,所以我不是很懂你在說甚麼,但是依我來看,你就是想太多了。」
「想太多?」
「對啊,你看你功課好,遊戲超強,籃球也很強,長得又帥,我超嫉妒得好不好,你什麼都好,你擔心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啊?」
「為什麼不可能發生?」
「甚麼叫為什麼不可能發生?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啊!」朋友莫名其妙地看著魏紹玹,見對方仍一臉糾結,他用力拍了拍魏紹玹的肩膀:「唉呀,不要再想那些了啦,我們去打球,明天要跟三班比賽可不能輸耶!」
12歲的孩子想得很簡單,跟隔壁班的友誼賽不能輸,下次月考數學要進步五分,支持的偶像明星來開演唱會得搶票,這些事情就足以填滿他的生活。
沒有人會去擔憂那些不會發生的事情。
可是魏紹玹不一樣。
什麼都得到所以感覺到空虛。這樣的煩惱太過於奢使,可是他好害怕。
他怕所有的一切會遠離他,怕他現在擁有的東西都是假象,沒有一個確切的事物能讓他牢牢抓在掌心讓他安心。
他的人生,他的命運。
都是飄渺不切實際的。
可是沒有人能夠幫他。
怎麼辦?
莫大的焦慮一寸寸爬上他的心頭,漫上他的咽喉,堵住他的口鼻,掠奪他呼吸的權利。
好可怕。
魏紹玹在無數個夜裡蜷縮在床上,抓著自己的衣領喘不過氣來。
可是他誰都無法求救。
他就這樣帶著巨大的恐懼,度過漫長的歲月。
他的表面越活躍歡樂,越受到外界稱揚喜愛,他的內心就越空洞。
直至國三那一年。
國中生的他,有張完全成熟的出色容貌,受人喜愛的性格以及令人稱羨的學業成績。
在這升學壓力巨大的年紀裡,他顯得游刃有餘。
國三上學期的第一次月考,出題老師不知道是某天回家的路上參悟到了甚麼還是被雷打到,那次的數學月考堪稱是創校以來出的最難的一次,想當然耳,出來的成績也相當精采。
全三年級,只有一人及格。
而那位的成績不僅只是及格,甚至拿到了85的高分。
「這次數學月考真的很難,連老師我都解不太出來,但是我們班的魏紹玹同學很爭氣的考了85分哦,請大家為他掌聲鼓勵一下。」
沒錯,就是魏紹玹。
但魏紹玹在得知成績的第一時間,感覺到的不是喜悅與驚訝,而是害怕。
他在害怕。
他怎麼可能會拿到這麼高的成績?
是不是老師改錯了?
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幻覺?
奇蹟才不會如此輕易的降臨在一個人身上。
魏紹玹在一片掌聲中走向講台,從老師手中接過考卷的雙手是顫抖的。
紅豔豔的數字宣告他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魏紹玹走回位置,拿出鉛筆,開始一遍遍檢查那些無論對錯的答案。
一定是改錯了,他不可能這麼高分。
可是即使他都快要把考卷翻爛,也找不出甚麼錯誤出來。
下課鐘響起,他座位旁湧上了一大群人。
「哇!魏紹玹你也太強了吧!」
「對啊,紹玹你怎麼考的?我聽說隔壁班那個學霸也才拿58分,雖然紹玹你的功課也很好,但是沒想到會這麼好耶!」
「魏紹玹你到底怎麼讀的啊?教教我行不行?」
「欸,老實說,你是不是作弊的?」
……
『魏紹玹是一個很樂觀的人。』
『魏紹玹是人生勝利組。』
『魏紹玹怎麼可能會有煩惱?』
『真羨慕魏紹玹。』
旁人嘰嘰喳喳的碎語,一點一滴積累出可怕的流沙,將他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要羨慕他,他一點都不值得羨慕。
在世人眼中,他完美的無可挑剔。
才不是。
魏紹玹覺得很惶恐。
他總是在惶恐自己不該得到這一切,沒有資格得到他人對他的讚揚與肯定。
因為他不配。
天生的皮囊,天生的家境,天生的皮囊,甚至是這一條命,這些都不是他的。
他越得到外在的羨慕與讚美,這樣的恐懼就越多。
好似水裡的細菌,隨著時間逐漸的滋長,最終吞噬那一片清澈。
這些東西不是他的,才不是他的。
他抓著考卷,極力隱藏自己顫抖的手,掛上漂亮的微笑,打發了同學。
他好像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感覺不到活著了。
因為他怕失去一切,怕自己無法掌握一切。
與此同時,他又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一切。
如此混亂的矛盾感不斷碰撞,將他拖入無盡的黑暗中,讓他的失重感越來越重。
放學鐘聲解放了莘莘學子的心,魏紹玹背著書包,藉口要回家讀書,婉拒了同學的課後邀約。
他回到家中,把自己關在房間。
四周的空氣彷彿在一瞬間被抽乾,使他無法順利呼吸。
魏紹玹蜷縮在地板上,緊緊揪著衣領,痛苦的猶如待在溫水終於發現自己要被煮卻來不及逃脫的青蛙。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人扼住,感覺自己好像身處無重力的宇宙,他的雙腳無法踩地,某種力量拉扯他在空間中四分五裂。
就在他即將被撕裂的剎那,他的腦袋倏然閃過考卷上那紅艷艷的顏色。
他感覺那像用血劃上的痕跡。
魏紹玹發瘋似的抓過書包,慌亂的掏出考卷。
大大的85佔滿了他的視線。
鮮紅的顏色強烈刺激他的眼球。
魏紹玹的腦袋此時只有一個想法:他想要更多這樣的紅色。
鮮明、亮眼、最好毫無章法。
想要更多,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一瞬間,刺痛感刺激他的腦神經。
等他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條紅痕。
就像考卷上紅筆的痕跡。
些微的刺痛清楚傳達到他的大腦,將他從無重力的宇宙狠狠拉回地球。
那些混亂的矛盾感在這瞬間獲得舒緩。
因為痛,他感覺到自己真正的活在世上。
他可以在自己的身上製造更多紅色,他不用擔心無法掌控自己。
這是他的身體,他能夠隨心所欲。
他能夠完全掌握。
魏紹玹咧開笑容,他想要紅色,想要疼痛。
於是他又用力的劃了一道。
細長的紅線緩緩滑過手腕,流至地板。
鮮血緩緩流著,流著,流著。
流到考卷上,浸濕了白色的紙張。
血紅的液體與紅筆相輝映,帶出了濃稠的血腥味。
那是他活著的最好證明。
那是他終於可以找到一件永遠可以掌握,不必害怕失去或是假象的事情。
魏紹玹感覺不到自己正在活著,除了歷經痛苦時。
唯有疼痛才能讓魏紹玹感覺自己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唯有昏迷才會享受清醒的驚喜感,唯有瀕臨死亡才可以意識到自己還在呼吸著。
他有病,是天生的病,是與生俱來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