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走過長長的走廊，迎面是許多女僕對著他打招呼，她們全是煉金術下的產物，無一例外。而他的工作，就是確保這些女僕沒有在偷懶，每個人都有認真工作。

雖然偶爾總是會有人小小偷懶一下，但馬德拉總會適當的選擇無視，畢竟大家為了小姐就連豁出性命都在所不辭，平時也都很聽話，小姐也從來沒有硬性規定所有人都不準偷懶，所以，隨她們去吧。

「小姐，可以進去嗎？」

抬手敲門，馬德拉安靜的站在門口靜待裡面的回應。

「進來吧。」

透過木門，清冷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從那彷彿正在強忍甚麼的語氣中馬德拉馬上察覺到了異樣。

推開門，整齊潔白的房間內，一張白色帶滾輪的桌子上正放著一具女性遺體，桌子旁那位坐在單人沙發上，一頭金髮編織成大麻花辮，身著純白套裝，正用雙手掩面低聲哭泣的人正是馬德拉的小姐。

"今天的訪客是......茉莉小姐。身患頑疾，來訪許多次了，最後還是......。"

「請不要難過，您已經為茉莉小姐做得夠多了。」

拿起椅背上的毯子為眼前的人披上，這並不是小姐第一次送走病患，但小姐每次都會在結束後因自責而哭泣。對小姐來說，這並不是經歷得多了就會麻痺的事。

「我知道，我只是為自己的無力感到悲憤。」

抬頭，她那雙哭花的紫色雙眼此刻還銜著淚水，卻一刻不離的盯著那具曾經還與她有說有笑的患者的遺體，在心底不斷譴責自己，為什麼不能再為她多做點什麼。

「她沒有選擇留下，馬德拉，幫我好好安葬她。」

「遵命。」

推走桌子，馬德拉關上門識相的留給小姐獨處的空間。

小姐是鍊金醫師，長年居住在這棟大宅裡研究醫術與煉金術，在小姐的房間兼診療室裡也放著難以計數的研究資料、煉金術文獻與醫用書籍，只要有時間，小姐幾乎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廢寢忘食的不斷鑽研。小姐居住的這棟精緻而不華麗的大房子周圍是一片廣袤的草原，女僕們將草地打理得很好，用來曬衣服跟種植一些作物，而在四周則有馬德拉設下的結界，無形無影，只有身患重病之人、內心毫無希望之人、重傷之人、醫治中的病人以及對小姐充滿感激之情的人才能進入，因此，這裡姑且算是與世隔絕的空間。

途經明亮的走廊，透過落地窗，馬德拉能看見幾個女僕正光著腳，抓起裙擺在大木桶裡不斷踩踏裡頭的被單，偶爾還會有人朝著其他人踢水，歡聲笑語不絕於耳。要是讓外人來評論，誰能想到這群人在幾年前居然全部都是重病將死之人？

多虧了小姐的煉金及植物知識，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數十人的這個空間內能輕鬆實現自給自足，東西壞了也能修，除了偶爾需要出去打獵確保小姐營養均衡外，不會有任何能讓人注意到的痕跡，所以不需要過多的金錢也能維持生活。

不遠處，紅髮的妮拉正在曬衣服，她是十年前那場郊區火焰爆炸的倖存者，當時的她全身焦黑，沒過多久便因傷重去世，是小姐為她移植了新的皮膚，她這才得以過上新的人生。

一旁正忙著處理雜草的是一頭黑色短髮的法雅，六年前，因被詛咒脅持了心臟，在日漸虛弱的生活中偶然來到這座大宅，被剛好在外面散步的小姐撿到，卻也因詛咒而不久於世。小姐為其更換了一顆全新的心臟，雖然在心口留下一道難以忽視的疤痕，但法雅從來不曾多提些甚麼。

而正在桶子裡踩被單的獸人三人組分別是莉莉、維多莉亞跟蕾拉。她們三人有三種不同的髮色，卻出自同一個家庭，聽聞因為她們都是女孩，原生家庭對她們並不友好，甚至在年紀最大的莉莉長到15歲之後便將三人一起打包賣了出去。被奴隸主虐待，失去了一條手臂，心愛的兩個妹妹也即將被賣出，莉莉在據點轉移的前一天帶著維多利亞跟蕾拉連夜出逃，途中被追上，維多利亞甚至為了莉莉擋下那致命的一刀。就是在這時，逃亡的三人誤打誤撞來到這座宅邸。

雖說莉莉跟維多利亞是因傷勢過重而不得不做出抉擇，但被兩個姐姐保護著過來的蕾拉卻是深思熟慮過後自己做出的選擇。直到現在，馬德拉依舊清楚記得十七年前這三人剛抵達不過兩天，蕾拉便徹夜跪在小姐門前，請求她將自己也變成殭屍的情景。

宅子裡的所有女僕都跟馬德拉一樣，是鍊金術製造的殭屍，沒有例外。

當出現病人時，小姐便會傾盡一切嘗試醫好病人，若是真的不行，小姐便會給病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吞下小姐製作的藥，死後變成不老不死的殭屍，或者就此永遠死去。

雖說小姐從來不會限制留下來的人的去留，但變成殭屍後，因為外面的城鎮大多持有怪物偵測魔法，除了荒山野嶺根本沒有殭屍的容身之處，所以大部分的人幾乎無法再回到外面的世界生活，只能半自願的永遠留在這裡，作為殭屍女僕度過近乎永恆的餘生。

走過偌大且空曠的迴廊，推開面向外面的玻璃門，馬德拉抱起那具曾為茉莉的遺體走出門，毫不意外的在門邊看見一輛被保養的極好的輪椅。到底都是曾經經歷過同樣遭遇的同伴，那些女僕們總是能一眼就看出，這個人有沒有救，她會不會留下來。

「辛苦了，去休息吧。」

從法雅手裡接過鏟子，馬德拉習慣性的讓她先去休息，卻沒想到這從不多話的女僕這一次居然輕輕的搖了搖頭，蹲在一旁不願離開。

「這是妳的熟人嗎？」

「......小時候，認識。」

居然認識......。馬德拉想起這一年來每當茉莉小姐來看診時，法雅總是不見人影，原來是因為不想被認識的人看見自己嗎？

「給妳們一點時間，說說話吧？」

「不用了。該說的，六年前都說完了。」

對法雅來說，茉莉小姐是甚麼樣的存在？看著那雙紅瞳裡充斥的複雜情緒，馬德拉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我去準備晚餐。」

沒有繼續留下，馬德拉也沒有開口挽留，法雅只留下一句話慢慢的離開了。馬德拉則是簡單的清理過後便著手挖起屬於茉莉小姐的墓。

說也奇怪，這些年進來的病人如此之多，選擇留下來的卻是少之又少，雖然馬德拉通過結界能感覺到她們都非常感謝小姐，卻不太理解兩種選擇關鍵的分歧點到底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作為女性，原本就被外面的世界放棄，所以才不想繼續活下去？

在那將近百年前的記憶中，馬德拉還是一名養尊處優的小孩子，每天有劍術及學術方面的家教，也有專門的魔法學院供他學習，馬德拉可以斷言自己小時候的生活並沒有任何匱乏之處。

那時的他還被譽為百年難得一件的奇才，享受的是平民難以企及的優越生活，管家及老師都是男性，負責打理各種雜事的卻都是女僕。男性可以隨意外出爬上仕途，女性卻似乎只能跟在男性後方安分的做一位「聽話的女眷」，就連到處旅行的商人都以男性居多，女性完全是少數中的少數。一但提出想從事那些看似專屬男性的工作都會被家人所唾棄。

對小時候的馬德拉來說，這些存在於生活各方面的瑣碎細節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光景，那些他從未認真關注過的日常在將近百年後的現在卻從大腦深處翻湧而起，衝擊著馬德拉的思緒。

埋好茉莉小姐的遺體，馬德拉抬手擦掉額上滴落的汗，看著手臂上的縫線，突然想通了什麼。

是那種所謂「不能給她添麻煩」的心情嗎？

正如他被小姐所拯救，所以決定留下來報答，那些選擇離開的病患，感受到的應該是「不能留下來給小姐添麻煩」吧？

果然只能用教育背景來說明兩邊的差異嗎？

相比起男性，女性在社會地位上總是遭到打壓，會有「不能比男性出色」、「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要順從男性」的觀念不斷出現，進一步形成女性心中根深蒂固的標籤及壓力，即使好不容易有了自由選擇的機會，還是會下意識選擇不給別人添麻煩的選項，能真正做出內心嚮往的選擇的女性少之又少，所以宅子裡的女僕數量才一直寥寥無幾。

馬德拉茅塞頓開，心底卻越覺悲哀。

小姐......明明是如此出色的醫師，卻也在多年前因女性的身分遭到打壓，即使只是一個最底層的護理師，依舊不得不離開原本任職的醫院，在途中遇到他、救了他，如果不是遭到打壓，小姐一定會成為小有名氣的醫師吧。

不只是小姐，就連宅子裡的女僕也各個都在某方面擁有驚人的天賦，妮拉擅長修繕，不論房子的哪個地方壞了，交給她就能完美修復。莉莉接上了新的手後，在植物栽培這塊擁有極為亮眼的成就，屋外那一整片金燦燦的小麥田全都出自莉莉之手。就連年紀最小的蕾拉都展現出自己棋藝上的天賦，馬德拉相信那些離開的病患們一定也是這樣在某些地方擁有驚人天賦的女性。

無奈社會不公，連能讓她們得到充分訓練的地方都沒有，又怎麼會有能讓她們展現的舞台？

在土丘上立起一座由兩根樹枝組成的十字架，馬德拉將原本戴在茉莉小姐手上的銀指環掛在十字架上，在這小小的結界裡卻突然吹起一陣風，細小的沙石隨著氣流撲到馬德拉臉上使他忍不住回過頭，視線所及之處卻是一個個相同造型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