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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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一輪明月高掛在清朗的夜空,東方杫獨自坐在巷弄內,屈起一隻膝蓋,後腦勺輕輕靠上身後的磚牆,仰頭望著靜謐的夜色,他的身影在潔白的月光下顯得寂寥。

『再試試看吧。』

他記得以前在練習法術時,師父最常對他說這句話。

他照著師父教過的手勢,轉動手腕,劍指在空中畫了個圓,然而指尖所射出的光束總是在半途就消散,無法擊中對面的標靶。

「還是沒辦法呢。」他朝著師父無奈地一哂,一副毫不在意的態度。在旁人看來,大概會被形容為不求上進、恬不知恥。

文昌帝君徐徐朝他走近,蹲下身,溫柔地與他平視。「沒關係,師父相信有一天你能面對自己,能正確地使用力量,去守護你珍惜的事物。」

文昌帝君伸出手想碰他的頭,卻被東方杫退開一步。

「老頭子,我們還繼續嗎?」東方杫若無其事地問,雖然故作輕鬆,那舉止間的疏離與防備卻是任何人都能輕易察覺。

文昌帝君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抿起唇淡淡一笑。「嗯,好。」

師父教的招式,他總是沒辦法做完全。

真的沒辦法。

每次練習時,總會有道聲音告訴他,停在這裡就好。

彷彿再更深入,就會觸動到內心深處潛藏的黑暗。

那股會將他吞噬的黑暗。

起初他被師父帶來天界時,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願使用任何法力,也不與任何人交談。整日瑟縮在陰暗的一角,被貼上陰沈、古怪的標籤,甚至連擔任月老見習生的姊姊來找他,他也相當冷淡,不予理會。

這些情況,直到那一天,才有所改善。

「喂!你就是東方杫對吧!」

某天,東方杫獨自枕在文昌帝君居所外的石上閉目小憩,忽然聽得一聲大吼,吵得他不得不睜眼,只見一個紅髮少年站在不遠處面向著他,一手插腰,另一手拄著魔杖。

少年伸出魔杖指向他。「跟我決鬥吧!」

東方杫再度闔上雙眼,選擇無視。

「喂!你什麼意思!快起來接受本大爺的挑戰!」少年又不服氣地大喊幾聲。

東方杫依舊不動如山。

少年咬牙。「哼,竟敢瞧不起本大爺,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說完,魔杖上頭的寶石陡現青光,筆直射向東方杫。

就在光束快抵達之際,東方杫抬掌化掉攻擊,同時睜開眼,冷若冰霜的眸子不帶情緒地盯著對方。

少年倒吸一口氣,絲毫沒被對方的眼神嚇著,甚至用閃閃發亮的雙眼望著他,對剛剛那不費吹灰之力化解攻擊的招式佩服不已。

東方杫雙腳一蹬,從地面上跳起來,拍了拍手上灰塵,沉著臉道:「快滾,別來煩我。」

少年完全無視他說的話。「欸,再多跟我比劃幾招!」

說完,他立刻揮動魔杖射出許多針葉,東方杫側身輕鬆閃過,少年又將魔杖朝地面一指,地面瞬間開出一道裂溝,往東方杫的方向延伸。

東方杫向上一躍,在空中迎接了對方的飛石攻擊。

煩死了。

東方杫打出手訣,向前一揮,飛向他的砂石立時被炸成碎片。

一片塵霧瀰漫間,隱約聽見地面上的少年興奮地呼喊:「嗚呼!太厲害了!」

他則面不改色,維持著右手平舉的姿勢,優雅地落地,足尖輕點在剛剛用來當靠枕的石頭上。

「還有什麼招式可以壓制你呢?我想想⋯⋯」少年說著,魔杖朝前一指,準備發動下一波攻勢。

與此同時,東方杫右手打了個響指。

少年還來不及舉起魔杖,忽覺一道無形的衝擊波迎面而來,不給任何時間反應,眼前倏然炸裂出火光。

轟然一聲巨響,煙霧包覆了少年周身。

不出幾秒,待煙散去,只見少年的身體搖搖晃晃,隨後筆直向後一倒。

糟了。東方杫愣看著眼前景象,右手猛然垂下。

掙扎了一會兒,他朝著少年的方向飛去。

他明明下定決心,離開那個地方後,就再也不使用法力。

這樣,或許多少能贖一點罪。

為什麼⋯⋯又發生這種事?

他的手不自覺握緊拳頭。

來到少年身邊,只見他的臉和頭髮都有些許焦黑,雙目緊閉,鮮血自額頭緩緩流淌。

但他卻沒像之前遭受過這波攻擊的人一樣,面目全非。

東方杫忽然聽見一陣笑聲,是從少年身上發出來的。

他沒死?

只見少年邊笑邊睜開眼,且是發自內心愉悅的笑,愈笑愈開懷。

東方杫皺眉。

「哈哈哈哈,我終於找到一個可敬的對手啦!燃起了我全身的鬥志!」彷彿額頭上不斷湧出的血與他無關,少年硬是撐起身子爬起來,卻又因一陣頭暈目眩而跌坐回地面,模樣有些滑稽。

即便如此,少年還是衝著他露出燦爛的笑:「欸,我們約好了,要一直當彼此的對手喔!」

東方杫看著少年額頭上的鮮血順著臉龐滑落,甚至滴到地上,卻仍一臉無所謂地衝著他傻笑,眉頭皺得更深。

好奇怪的人。

猶豫了一會兒,東方杫朝他伸出手:「去包紮。」

少年爽快地握住他的手,咧開笑容。

從那之後,這個叫羅葉的少年果然三天兩頭就跑來找他,甚至額頭上的傷都還沒好,就興沖沖地要找他打一架。

雖然東方杫總是拒絕配合,但羅葉也成為他唯一開口交流的對象。遇見羅葉後,每天都被盧著要決鬥,他也漸漸不再那麼排斥使用法力,雖然心裡那道坎讓他無法將法力運用自如,但至少一點一點地練習著。

之後,更成功喚出自己的真身。那時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打從心底替自己感到高興。

「不愧是文昌,法器竟然是毛筆啊!」羅葉在一旁拍手叫好,嘖嘖稱奇。

「那麽,你試著將法力灌注到法器裡吧。」文昌帝君的臉上露出少見的欣慰之情。

東方杫照著師父的話做,手中等身大的毛筆隱隱散發出白光。

然而,正當法力準備透過法器發出的那一瞬間,那道聲音又出現在腦海。

『殺了他。』

東方杫瞠目,猛然鬆了手,毛筆墜至地面發出撞擊聲,隨後消失。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雙膝倏然跪地,兩手撐著地面,止不住顫抖。

十年來操控著他、折磨著他的那道嗓音,到現在仍令他感到萬分恐懼。

羅葉和文昌帝君見狀,立刻衝到他身邊。

「怎麼回事?」羅葉皺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羅葉,你先回去吧,我來處理就好。」文昌帝君顯得平靜許多。

「⋯⋯是。」

羅葉走後,文昌帝君輕拍著東方杫的背。

「沒事了,這裡沒有別人,沒有人能強迫你。」

隨著文昌帝君沈穩柔和的聲調,東方杫內心的不安與恐懼確實逐漸散去。但此刻他心裡,卻充溢著難以言喻的悲傷。淚水隨著他的臉頰滑下,不斷滴落至地面,似乎永無止境。

師父,對不起。

因為他的懦弱無能,辜負了師父的期待。他鮮少看到師父露出像剛剛那樣,既驕傲又期盼的眼神,但很快地,他又親手毀了這一切。

他的存在,又再一次令人失望。

不論生前或是死後,他始終無法達到珍視之人的期望。

「別害怕,我會陪著你。」文昌帝君沒有說多餘的話,僅是坐在他身側,靜靜地陪在他身旁。

像他這樣的人,不該讓師父對他抱有期待。

就停在這裡就好。

不需要再做多餘的努力了。

只要他不觸碰過往的記憶、不讓自己有機會想起昔日那個殘忍、殘破不堪的自我,那道聲音就不會再出現。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他成為一個整日遊手好閒、不思進取的神明見習生,就這麼逃避了十五年。

直到現在依舊。

皎潔的明月覆上一層薄雲,變得朦朧不清,幾乎要融在夜色中。

據說真正的月,表面是坑坑疤疤的。真實的自己,大概也像這顆月球一樣,要用距離、用光、用雲層去掩飾。

才不會被人們看見他醜陋的樣貌。

『你是不是,很討厭文昌這個身份?』

不是的。

東方杫輕輕闔上雙眼。

我討厭的,是我自己。


「喵——」

似乎過了許久,一陣細微的貓叫聲喚回了東方杫的注意力。

他看向自己的腳邊,一隻黑貓安靜地坐在距他約三十公分之處。

盯著牠半晌,東方杫腦中驀然浮現一幅畫面。

「你是⋯⋯樂瑤素描本上畫的那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