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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5199 字
更新於: 2023-08-11
走廊上路過的傭人聽到動靜,都不由得側目。
「江月白,你這麼善良,不是都說神愛世人嘛,你答應我。」
「江月白,我的手好痛⋯⋯」
「⋯⋯」
江月白聽得太陽穴隱隱脹痛:「隨妳。」
她哀號聲戛然而止。
「隨我,你是答應了?」
江月白沒答,把門關上。
他坐到辦公桌前,手裡翻閱著陸斯恩剛呈上來的資料,內容很多。
忙完的時候,轉眼間已經過兩個鐘頭。
窗外的涼風徐徐,拋起素色窗簾,露出蒼穹上龐大的月圓。他身體向後靠上椅背,指尖若有所思地敲了下桌案。
在最後一份文件,有關艾德溫公爵領地,對方刻意在爭奪稅收的分配。
他和反皇軍,會有關聯嗎?
江月白一直是貴族們茶餘飯後的話題,被貴族們私下笑稱為「皇帝的看門狗」,僅是因為他出生於加韋斯城的貧民區,自小為人奴役。新任皇帝朝宗繼位後,將他納入麾下,讓他接受正式的騎士訓練、踏上戰場,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如今,江月白被賞賜的領地,不亞於任何貴族。
在死神界,階級分明,身為一介平民無論爬得多高,都無濟於事。
所以貴族們,都打從心底瞧不起他。
——「你從今日起,只能是我的看門狗。」
那日雨夜,江月白的肩膀被兩名騎士壓著,被迫跪在貧民區濕漉漉的破碎瓦礫地面上,膝蓋滲出的鮮血,血肉混著雨水。皇帝的一把劍抵在肩膀上,目光如炬,話語如同下蠱:「不要忘記,你的命是由我所救,往後你的榮辱、名利、性命,由我所賜,也將歸於我。」
之後,迎來的是非人的訓練。被冠上見習騎士的稱號,如同草芥般丟上戰場,他經歷無數次死亡,用刀砍斷無數顆腦袋、徒手挖過無數顆心臟、在沒有禦寒的衣物下,度過無數場風雪。
只要是陛下的命令。
江月白宛如一臺機器,殺人從不眨眼。他沒有家事,沒有親人,沒有牽掛。母親在很久以前,便已經逝世,所以只要皇帝要他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將刀刃捅進自己的胸口。
世界對貧民殘忍,他一直都是這麼走過來。直到今日,海溪橋為了一個只認識一天不到的女僕,在向他求情。
「大人。」陸斯恩站在不遠處,接過江月白遞來處理完的文件,微微低頭致敬,「那我先退下了。」
陸斯恩轉過身去,幾步邁到門口,手剛碰到冰冷的把手,便聽見身後傳來江月白的叫喚。微微側過身,陸斯恩見到江月白已站起身。
「把藥草給重傷的僕人用上。」
反正都是多餘的藥草,堆在倉庫裡也沒有用。
他如此想,但陸斯恩就不淡定了,瞪大眼睛:「大人您瘋了嗎?那都是陛下賜的高級藥草,比黃金還要高價的東西!」
「無妨。」
陸斯恩還在風中凌亂,就聽見翅膀撲騰的聲音,只見窗外,一隻信鴿從夜色中靠近,扇了幾次翅膀,停留在窗框上。信鴿的腳上綁著一個小捲筒,捲筒上印著皇家的印記。
江月白將其拆了下來,攤開來看。
他的背脊微微一僵。
身後的陸斯恩注意到了:「是陛下的來信嗎?」
信鴿撲騰著翅膀再次飛走,江月白緩緩回過身來,面色沉凝:「叫海溪橋過來找我。」
「⋯⋯好的。」他還是忍不住好奇,遲疑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江月白搖搖頭,沒有答覆。
***
海溪橋進到江月白的寢室。
這是一間十分龐大的寢室,擺設低調奢華,地毯和窗簾都是暗色的,牆上的壁燈散著冷光,照亮古式花紋的牆紙。她一眼就看見站在窗前的男子,他視線定定地望著她,神色卻很冷。
「海溪橋。」他低沉而的聲音響起,字句緩慢,「妳究竟想要什麼,告訴我。」
他平時大多雲淡風輕,海溪橋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緊繃的語氣。
龐大的壓迫感鋪天蓋地而來,如同猛獸張開漆黑的嘴巴,海溪橋心頭一震,猛地垂下頭。
她現在明白了,為何府邸上上下下的人們,都如此懼怕他。
喉嚨開始乾澀起來,海溪橋咽了口口水,開口時,嗓音已經平穩:「來到死神界,我確實有很多沒能坦白的目的,但是絕對沒有要算計你的意思。」她微微躬身,真誠地道謝,「謝謝你願意把藥草給她。」
「不是要妳道謝。」
海溪橋困惑地抬頭,對上江月白藍色的眼睛。那是一雙如同海洋般沉靜的雙眼,有那麼一瞬,她有對方能洞悉一切的錯覺。
「妳來死神界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她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緩緩地握成拳頭。
——不能說。
當務之急,是救下茵茵後,盡快離開死神界。
回到人界,問海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死神的新娘是什麼?
她,是那個新娘嗎?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陛下命人搜捕在附近徘徊的人類女性。」窗外月光汩汩流淌,燈光柔亮,照亮江月白清俊的容貌,如同凜著霜雪,「妳最好,誠實回答。」
海溪橋的身體,居然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
她有一種預感。
要是撒了謊,江月白會一手扭斷她的脖子,將她的屍身獻給死神界的皇帝。
畢竟,茵茵說了,江月白對這裡的皇帝,是絕對的忠心。
她不說話,江月白瞥了一眼牆上的鐘,時間差不多了,要盡快召集騎士團出發。
他將放在一旁的劍配戴好,幾步邁至她跟前。
眼前脆弱的女人則微微仰著臉,那伸長的脖子修長柔嫩,他彷彿能夠看見流淌在裡面的血液,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輕易扭斷。
「我出去一趟,給妳一點時間思考。」江月白抬手,用食指,輕輕碰了碰她的咽喉處,「回來之後,我要聽到妳真實的回答。要是再避重就輕,我會把救過妳的僕人殺死,再提著妳的頭顱,獻給陛下。」
海溪橋面色瞬間刷白。
***
時間緩緩地在推移。
海溪橋坐在床鋪上,抱著自己的膝蓋。
她太天真了。
從一開始跟江月白討價還價,就是錯誤的決定。
在江月白答應救茵茵的時候,她還覺得他是個善良的人。
那份善意,不過是因為江月白善良,而是他壓根兒不把那些藥草,放在眼裡。
她要盡快回人界,把在這裡知曉的一切都告訴海瀚,說不定長年關注死神的海瀚,會知道些什麼。
怎麼辦?
要冷靜。
對,不能慌。
海溪橋雙眼漸漸沉靜下來,一顆不停跳動的心臟漸漸平復,思緒重新開始轉動起來。
除了小時候游泳老師喊過她一次「新娘」,在那以後,就沒再有類似的情況。
但是現在,皇帝卻在尋找她的下落。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她緩緩抬手,撫過自己鎖骨處的項鍊。
——項鍊。
那兩次,項鍊都離開她身邊。
海溪橋垂下頭,項鍊上箝著的紅色寶石,在月光下散著光輝。
這是海瀚從小就讓她配戴的東西,並且千叮萬囑,讓她絕對不可以摘下。難道它也有遮擋氣息的能量?
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游泳課那一次,她摘下項鍊,才被那名扮成人類的游泳老師盯上。
逃亡的這一次,她的項鍊不慎掉落在地,遠處的殺手察覺到她的氣息。
而海溪橋撿起項鍊之後,江月白才隨後趕到,所以他才沒有發現她身上的異常。
她搓了下臉,趿拉著拖鞋踱至門口,推開房門。
左右兩側,都是侍衛。
海溪橋:「那個⋯⋯」
侍衛目光不善。
她笑了一下:「我想找陸斯恩,能不能幫我叫他一下?」
兩名侍衛相識一眼,隨後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彷彿沒有聽見她剛才的請求。
「我想去見一見茵茵,我很擔心她。」海溪橋皺起眉頭,垂下眼簾,遮擋著眼裡的落寞,「想取得陸斯恩大人的同意。」
侍衛再次相識一眼。
茵茵是這裡的僕人,已經在府邸裡工作多年,也算是老資歷了,她不僅和善勤奮、恪盡職守,對待他們這些同僚們更是十分照顧。
眼前的女人請求領主將藥草給茵茵使用,侍衛們全都看在眼裡。
「知道了。」一名侍衛冷冰冰地道,「我去去就回。」
五分鐘後,回來的侍衛身旁,多了一個黑著臉的陸斯恩。
他剛剛聽說了江月白讓海溪橋留在死神界的事。
陸斯恩表情臭得跟屎一樣:「海溪橋,妳又對我們大人灌了什麼迷湯?」
海溪橋眨了眨眼:「我也沒辦法啊⋯⋯」
「紅顏禍水。」他冷哼一聲,「別想勾搭我們主人,他可不是妳能招惹的人!」
就算想勾搭也沒那膽量啊,海溪橋暗暗地想,她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個陸斯恩還挺可愛的,簡直就像江月白超級狂粉?
「我就看一眼茵茵,行不行?」她雙手合十,眼神真摯,「看完之後,你就帶我離開吧。」
陸斯恩一臉狐疑:「離開?」
「對對對。」
「⋯⋯算妳聰明。」他冷哼一聲。
海溪橋去醫護室見了一眼茵茵,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已無大礙。
「那藥草也太神奇了。」
「那當然。」陸斯恩挺直腰桿,一臉與我榮焉,「那可是陛下賞賜的東西。」
海溪橋笑瞇眼睛:「陛下一定很器重江月白,才會把這麼珍貴的東西給他。高級藥草到底長什麼樣?」
「外表倒是跟普通藥草差不多,就是因此,才特別難找到。」陸斯恩自豪地摸了摸鼻子,「想看?」
她滿足他的虛榮心,點頭:「想看。」
他領著海溪橋,來到倉庫。
海溪橋原本就知道,江月白坐擁這麼大一個府邸,一定富可敵國的程度。來到金庫過後,她才發現他簡直誇張的有錢。
眼前堆積如山的金條,差一點閃瞎她的狗眼。
「這些都是領主大人一場場戰役,打下來的獎賞。」陸斯恩盯著眼前的金山,鏡框後的眼睛映著璀璨的光彩,不知道情況的人,還以為是他的財產呢。
果然是江月白的腦殘粉。
五分鐘後,炫耀完「金庫」,陸斯恩心滿意足地站在前院,準備要把海溪橋「趕」回人界。
陸斯恩一臉醋意:「以後可不準再糾纏我們領主大人了。」
海溪橋笑咪咪,點頭如搗蒜:「嗯嗯嗯,都聽你的。」
他冷哼一聲,將斗篷披在她腦袋上,張開漆黑的雙翼,像是拎小雞般提起海溪橋的後領,朝著空中飛去。
海溪橋雙腳離地,心跳漏了一拍。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他們一路朝北方前進,速度雖然驚人,但海溪橋仍是察覺到與上一次的不同。比起陸斯恩,江月白飛行的速度明顯快許多,周邊的景物連個殘影都來不及看。
但他們,都像拎貨物一樣。
海溪橋感覺自己的脖子都快被勒斷了,卻不敢抱怨。
腳下越過一片又一片城市,越過月光照耀下的原野,很快的,遠方的地面,出現一個漆黑的流動性漩渦。
她緊緊盯著。
這漩渦,她有印象,就是上一次人界天空裡的漩渦,它就像是一個通道,連接著人界與死神界。
飛過去後,就能回人界了吧?
海溪橋心頭怦怦直跳。
兩人頭朝下,栽進漩渦中。無盡的黑暗瞬間包裹了身軀,不久之後,顯現出的是一片白霧。她感覺身體在疾速向下墜落,穿過了雲層後,看見了熟悉的城市,蜿蜒的公路埋伏在起伏的高山裡,一塊塊的麥田與土地,再遠一些,就是熟悉的繁華城市建築。
抵達地面後,陸斯恩鬆手,她的腿瞬間一軟,癱倒在地。
陸斯恩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語帶譏諷:「人類就是沒用。」
海溪橋默默在心裡道,你才沒用呢。
他還是她見過最傻的死神。
***
回到家裡後,迎接海溪橋的是劈頭蓋臉的嘮叨。
海瀚臉上流著兩行清淚:「我的寶寶怎麼可以夜不歸宿?妳怎麼可以?是不是瞞著爸爸交男朋友了?」
她遲疑:「呃⋯⋯」
他把她的遲疑當默認,轉身落寞地進了出房。
再次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把閃亮的菜刀,目漏凶光:「哪隻豬把我家白菜拱了,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
累死了。
她回到臥室時,仰面倒在床面上,將口袋裡的盒子拿出來,擱置在床頭。
去倉庫的時候,她順手摸走一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東西。當時,它被特意放在獨立的架子上,應該是江月白很珍視的東西。
有這東西押在她這,江月白應該不敢對茵茵怎樣。
之後,陸斯恩會接受懲罰吧?
海溪橋不由得有些愧疚。
等睡醒後,她必須要把在死神界經歷的事情跟爸爸坦白,並且想好之後的對策。
海溪橋捂著嘴打了個呵欠,一直以來緊繃的心緒終於有了鬆懈,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熟悉的空間令她很快陷入深睡。
牆上的時鐘,還在小聲地「滴答滴答」作響。
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
一抹漆黑的影子,徐徐地在陽臺上飄動。
江月白抬起修長的手,掀開窗簾,無聲步進臥室,草草掃了一圈。這是一個平凡女孩的房間,書桌、衣櫃、化妝臺,幾件衣服被隨興掛在椅背上,床鋪上,隱隱能見女人的身影輪廓,屈著腿,蜷縮在被窩中,均勻的呼吸聲充斥在室內。
他視線在她白皙的臉龐上掃過,隨後向上,看見床頭上擱置的盒子,猛地一頓。
上回算計他,這回也算計他。
膽子倒挺大。
不過這種雕蟲小技,江月白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他幾步邁到床邊,俯身去拿那個盒子。
「唔⋯⋯」女人咕噥一聲,悉悉簌簌地翻身。
掌風讓江月白措手不及,剛要閃避,一巴掌已經接接實實打在左頰上,聲音很響亮。
偏偏海溪橋還睡得很沉,眼睛閉得很緊,還能聽見淺淺的呼嚕聲。
江月白:「⋯⋯」
他的咬肌隱隱一股,將盒子收進口袋,隨後伸出手,手指迅速開始有變化,指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變尖銳。
視線在女人的喉嚨上停留。
殺了她。
以往算計過他的人,全都被他親手乾淨利落地處理了。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道模糊的聲音劃破寧靜:「你誰啊?」
江月白動作一頓。
女人還躺在床上,黑長髮披在枕頭上,襯得她的肌膚白皙得冶豔,眼睛已經睜開了,狹長上挑的眼尾,還染著睏倦的紅暈。
海溪橋就這麼看著他幾秒,隨後愣怔開口:「是男人到府嗎?之前隨便下的APP⋯⋯只是好奇看一看而已,沒下單啊⋯⋯」
隔了半晌,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猛地往下一扯:「都來了,還愣著幹嘛呢?」
江月白一個恍神,手掌撐在她的耳側,將她嚴絲合縫地壓在身下。
女人軟弱無骨的雙臂攀上他的肩膀,沙啞又帶著朦朧倦意的嗓音,絲絲入扣,貼著他的耳畔響起。
她閉上眼睛,喃喃自語的氣音,「來快活啊⋯⋯」
江月白:「⋯⋯」
他這才意識到,海溪橋壓根兒就沒醒。
是在做⋯⋯那種夢。夢裡男主角,還是他。
思及此,江月白眉頭一皺,連死神界的女子都不敢接近他,現在卻被一個普通女人非禮,世上居然還有這等荒唐事。
還真是⋯⋯膽大包天。
月光在緩緩推移,如流水般傾瀉在腳前,形成切割般的光影。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在漆黑中,沒有人看見,那一向淡然冷漠的死神,一雙耳朵,早已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