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誰都能取代的 01

　　身體逐漸脫離星海的擁抱。

　　每一寸心靈都在黯淡的籠罩下持續沉沒，真實與虛幻的交界處漸漸凝聚在一塊，直到所有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宛如泡沫般的夢境淡去，但緊接著，嶄新的現實又如浪濤般掀起。

　　最終，馬爾的意識回歸了。

　　感受著肺部熟悉的律動，他緩緩張開眼皮，揭開外界朦朧的面紗。

　　「……？」

　　然而，他的視線濛濛地墜落在一名少女的臉龐上。時間頓時凝滯了片刻。

　　她那如紫色寶石般的雙瞳，閃爍著一抹憂慮的光芒。眼角微微泛紅，彷彿曾克制著淚水湧現般。

　　這一剎那，只有兩人之間的交會，像是在一幅沉默的畫布上留下深刻的印記，眼中只剩彼此。

　　「喝！」

　　先有反應的人是少女。

　　好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立刻將身體往後仰。雙手抱胸，別過臉道。

　　「哼，雜魚終於睡醒了啊。」

　　精神還有點恍惚的馬爾眨起兩下眼皮，他開始環視周遭。

　　他輕輕從床上坐起身，凝視著石製屋內的陳設。牆上懸掛著手繪的風景畫，屋角放著一個古舊的書架，而上面擺滿了不同厚度和大小的書籍。不管怎麼看，這裡都像是普通的住所。也就是說——

　　「這個地方該不會是……」

　　「遲鈍的雜魚，到現在才發現呀。」露希兒攤開雙手，無奈說，「沒錯喔，這裡就是人類的居住地——『伊培塔尼爾』城市。」

　　意識恢復後，竟然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就算是一向冷靜的馬爾，也難以掩飾詫異的神情。

　　「妳是怎麼辦到的？」

　　「呵，很訝異對吧，誰叫本王的運氣那麼好呢。」她得意地拉高語調，繼續道，「本王在離開城堡後遇到了兩名人類。然後靠著本王的威嚴逼迫她們把你的傷給治好，再順便送人家到城市裡。」

　　聽露希兒所述，似乎是被路過的勇者給拯救了。雖然不排除她的解釋夾雜大量偽造，但以結果來說確實功不可沒。

　　「說起來呀，你竟然躺在床上昏睡一整天。簡直像個小嬰兒一樣，呵呵。」

　　「喂，別以為救了我一次，我就得忍受妳的酸言酸語。」

　　「哎呀？雜魚寶寶生氣啦？是不是肚子餓想吃東西呢，噗噗。」

　　「妳這傢伙……！」

　　才剛清醒就被她揶揄。疲憊的馬爾垂下肩膀，想想還是將話題打住，不要浪費力氣與她爭執為妙。

　　「……嗯？」

　　然而，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有一塊麵包送到了他的眼前。

　　「……真、真巧呀哈哈，本王手邊剛好有吃的呢！來，雜魚寶寶，乖乖接受本王的恩惠吧！」

　　雖然說出來的話充滿揶揄和惡毒，但露希兒的臉蛋卻泛著微微的紅暈。

　　那一向不對馬爾示好的嬌小少女，此時竟然主動遞麵包給他。令馬爾不禁被她的善意舉動給震驚了。

　　「唔，你、你那是什麼表情啊！」露希兒把剩下的麵包全都往馬爾的懷裡塞，然後轉過身子，「別、別誤會了喔！本王只是想看你這隻雜魚被人家玩弄的樣子而已……說起來啊，都替你做那麼多事了，連句道謝的話都不會說嗎。」

　　「嗯，謝謝你。」

　　「唉唉，本王就知道，你一定又會愛面子說不出口吧。算了，本王就大發慈悲體諒你……欸？」

　　露希兒緩緩回頭，這一次換她愣住了。

　　「你剛剛說什麼？」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馬爾閉上眼睛，不斷地將麵包往嘴裡塞。咀嚼速度似乎比以往還急促。

　　「嗚！嗯……」似乎察覺到犬耳少年臉蛋上的一抹紅暈，露希兒的視線也不自覺移到另一旁。

　　少年和少女宛如沉入尷尬的氛圍，夾雜熱度的寂靜瀰漫在房間中。

　　直到外頭傳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等等小娜，現在不可以去打擾他們啦。」

　　聽見外頭的吵雜聲，馬爾和露希兒一同把目光望向門口。

　　「有什麼關係，去確認傷患的狀況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可、可是萬一……他們現在一絲不掛怎麼辦！」

　　……嗯？

　　「又再說那種話了，緹雅，別老是想奇怪的事，他們只是普通地在睡覺而已。」

　　「……男女同床共枕什麼的，不是都一定會發生那種事嗎！」

　　「誰、誰說的呀！妳不要老是胡思亂想……」

　　「而且我聽說男人一到早上『那裡』會變得特別厲害，如果他突然欲求不滿，朝我們襲擊的話……」

　　「夠了！總之我現在就要去看看狀況！」

　　「不、不行啦小娜，至少先敲門，給他們穿好衣服的時間！」

　　「……就說不會發生那種事情啦！」

　　外面不知為何吵的不可開交，而且似乎在講著下流的話題。馬爾吐一口氣，然後搔了搔頭髮，開口。

　　「——請進。」

　　「「咦！」」

　　外頭的兩人異口同聲驚嘆道。

　　經過短暫片刻，老舊的木門被打開，外頭的兩名少女終於願意進來。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啊。」

　　「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歡愉的時間了，真的很抱歉！」

　　「就說他們沒在做那種事了啦！真是的……」

　　「那個，妳們兩位是？」

　　「啊，忘了自我介紹呢，我叫雅典娜，是劍聖世族的勇者。旁邊這位則是我的摯友，她叫赫斯緹雅，是神威世族的勇者。」

　　自稱雅典娜的少女，留著一頭明亮而清新、如同新生草木般的綠色長髮，穿著銀製輕鎧，腰際配掛著一把優雅細緻的長劍。她的雙眼猶如天空中的繁星，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她氣派與瀟灑給吸引。

　　而另外一位叫赫斯緹雅的少女，清秀的短髮如大海一樣湛藍清澈。嬌柔的面容帶著無限的清新與純潔。披著亞麻色短袍，內搭緊實而大膽的露肚上衣及短裙，凸顯出她那挺出而圓潤的胸部、及豐蜜的大腿。

　　從穿著就能知道她們不是一般平民。馬爾輕咳一聲後，姍姍開口。

　　「我叫馬爾。至於我旁邊的，妳們就叫她『那傢伙』吧。」

　　「露、希、兒！真是的，你好好叫一次本王的名字會死嗎！」

　　「欸？你們難道感情不太好嗎。」雅典娜面帶尷尬說著。

　　「更正妳的說法。」露希兒舉起一根手指，指責道「是『爛透了』！這隻雜魚，不但對本王態度很差，也都不好好叫人家的名字。」

　　「開口閉口都叫別人雜魚的傢伙，有資格說別人嗎……」

　　「哼，在本王眼裡，每個人本來就跟雜魚沒兩樣啊！」

　　「妳就是改不了那傲慢的態度。」

　　「啊，嗯……好，比起這個，馬爾你的身體還好吧。」

　　似乎想幫忙緩和氣氛，雅典娜趕緊出聲轉移換題。

　　「沒什麼大礙，真沒想到之前受了那麼重的傷，現在感覺就像復活一樣痊癒了。」

　　「你確實是『復活』了。」

　　「……？」

　　雅典娜這番話讓馬爾瞠目結舌，她繼續說道。

　　「你當時全身重度灼傷，內臟嚴重出血，還有好幾根骨頭粉末化，要不是有緹雅準備的『魂容瓶』將你的靈魂暫時儲存起來，恐怕在治療過程中你就死了。」

　　「魂容瓶？」

　　隨著馬爾困惑，赫斯緹雅接著從腰際上的包包中拿出一瓶外觀像鑽石表面的小型玻璃容器。

　　「就是這個！可以暫時將靈魂保存起來的瓶子。我們先將你的靈魂保存進來，然後等肉體傷勢治療好後，再把靈魂放回身體就可以了。」

　　「但這可不是隨便能獲取的道具。是透過緹雅『發明家』的能力所製造出的神器，而且效果只有一次。」

　　「不過我很開心唷，還以為這時代再也沒機會使用『榨精瓶』了。沒想到那麼快就派上用場了呢！」

　　「……是魂容瓶，不要取那種怪怪的名字啦！」

　　雅典娜無奈地扶額，赫斯緹雅則是非常開心的樣子。馬爾苦笑，總而言之，就是靠這一連串的奇蹟才得救的吧。

　　這一切究竟是未知神的刻意安排？還是純屬命運的巧合呢？想到自己的命有被祂玩弄的可能性，他不禁鼻息，決定拋開這令人厭惡的問題。

　　「回歸正題，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們。」

　　突然，雅典娜對馬爾投以凝重的神情，讓他心生一股寒意。

　　「你們兩人身上的聖氣，已經遠遠低於正常勇者的標準了。」她話說到這裡，房間內好似瀰漫著一股冰冷的氛圍。「……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被無情的質問扎進心頭，馬爾立刻進入警戒狀態。

　　昏倒之前所施展的「虛榮」由於邪氣量不足的緣故，光是掩蓋魔族特徵就費盡心力，沒有餘力再製造虛假的聖氣。

　　雖然這一次她們並沒有識破偽裝，但隨著懷疑逐漸膨脹，一旦露出馬腳就完蛋了。

　　……只能碰碰運氣了。

　　「哼，被發現了嗎。」馬爾垂下肩膀，止住聲音的顫抖，「實不相瞞，我們不是勇者……只是從遙遠的東邊小村，旅行到這裡的『普通人』。」

　　「普通人？也就是沒變成勇者的『凡人』對吧。」

　　他知道這是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的謊言。

　　但如果此時用『虛榮』提升聖氣量再謊稱勇者的話，一旦被發現實力與聖氣不成正比，就沒有推託之詞可用了。

　　所以比起冒險，馬爾選擇偽裝成「凡人」來矇混過去。

　　「小娜，有可能嗎？」赫斯緹雅露出擔憂的神情，「人類受到『天恩石』的影響，不可能會有凡人才對呀。」

　　「嗯，我看過許多從遙遠國度來的旅行者和商人，沒有一個是凡人的。」

　　「如果他們是魔族偽裝的怎麼辦……最近好像聽說有魔族躲在暴食魔王的城堡裡的傳聞，而且他們當時又離那邊這麼近……」

　　隨著她們對談，一觸即發的危險也隨之逼近。

　　一旁的露希兒不斷拉著馬爾的袖子，彷彿也意識到情況相當不樂觀。

　　這下真的危險了。

　　他們魔族此刻在人類的地盤裡。若再用『假裝魔王』的計謀，肯定會吸引更多勇者注意。

　　而且老實說，撇開赫斯緹雅不談，雅典娜身上所散發的聖氣簡直不下當時的聖職者。若是正面起衝突，恐怕不到三秒就被解決了。

　　頸部不禁流下一滴冷汗，馬爾窮盡身體能量讓腦袋運轉。但這一次，無論從任何角度去思考，都沒有扭轉局勢的手段。

　　——只能將全部的希望，寄託在藏於左手袖口的小刀。

　　屏氣嚥了一口唾沫，馬爾努力壓抑恐懼，等待那兩名勇者的討論結果。

　　「果然從推論來看，你們比起凡人，是魔族的可能性比較大。」

　　「…………」

　　馬爾準備好了。

　　當雅典娜右手握起劍柄的那一刻，他就將塗有「藐視」權能的小刀丟出去。然後帶著露希兒從窗戶逃走。

　　即使知道腳程比不過她們，也只能順從命運，努力苟延殘喘下去……

　　「雖然是這麼想啦——」

　　然而，雅典娜並沒有將劍出鞘，取而代之，她將右手指向露希兒的眉間。

　　「但魔族，是不可能做出『愛護他人』的行為的！」

　　「咦耶！？」

　　雅典娜的回答讓馬爾驚訝。但此時一旁的露希兒才是最驚訝的人。

　　「本、本王做了愛護他人的行為！？」

　　「嗯呀，馬爾受傷的時候，妳不是苦苦哀求著我們嗎。還哭得像是怕失去他一樣。」

　　「噗咿！」

　　「小娜說的對，而且妳還擔心到連飯都吃不下，甚至還說出『這些麵包，等他醒來後再給他吧』這種話呢。」

　　「啊、啊啊……」

　　「還有妳好像除了上廁所之外就沒離開過房間了。就連睡覺都在馬爾身旁默默守護著。」

　　「…………」

　　「嗯呀，這種充滿善意與愛的少女，怎麼可能是魔族嘛，我都有點為妳感動了呢。」

　　「話又說回來，有一次我好像看到妳偷偷握住馬爾的手——」

　　「啊啊啊閉嘴閉嘴閉嘴閉嘴！！！不要再說啦啊啊啊！！！」臉紅生燙的露希兒，趕緊用聲音蓋過雅典娜講的話。「對啦，本王就是魔族！本王利用妨礙辨識的權能蒙蔽了妳們的雙眼！妳們看到的全都是幻覺！幻覺！一群呆子、水藻、雜魚！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被少女的與無論次給打斷的雅典娜不禁愣住了。

　　等待焦躁的氣氛退卻，雅典娜輕咳一聲後，緩緩重新開口。

　　「抱歉，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總而言之，這下能確定他們不是魔族偽裝的。」

　　「嗯。所以小娜，我們可以做『那件事』了吧。」

　　「的確，此時不行動，更待何時。」

　　看來在誤打誤撞中，靠著露希兒意義不明的功勞，讓她們兩人信以為真了。

　　不過此刻她們道出的話題，又增加馬爾內心的疙瘩。她們突然竊竊私語起來。

　　等待細碎的吵雜聲結束後，以雅典娜為代表，向兩人開口。

　　「雖然對你們不太好意思，但……我希望你們可以幫我們一個忙。」

　　沐浴在朝晨的清風下，她停頓、深呼吸，像是為等等要說的話醞釀情緒。

　　以「請求」的名義為前提，令兩名魔族感到無比困惑，在這個和平的世界中，早已不需向弱者求助才對。

　　然而，他們從未想過……

　　等待的那句話，竟然讓這場相遇有了意外的轉折——

　　「——請幫助我們，讓世界回歸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