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張聲勢 03

　　「咦……咦咦咦耶！？」

　　聽到犬耳少年那句話，露希兒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她的臉頰瞬間染成蘋果色。

　　「你、你你你突然在說什麼東西啊！本、本本本王才不是你的那個什麼的……啊，對，本王可是你的主人，少隨便攀到人家頭上了，你這個笨蛋、水藻、雜魚！」

　　她像連砲珠一樣語無倫次碎碎唸。與此同時，眾人不理會她害躁的反應，全部一齊盯著犬耳少年。

　　「這股毛骨悚然的邪氣，到底是……」弓手女不禁驚嘆道。「難道是上級魔族？不對，恐怕是魔王的第一部下，是幹部級的！」

　　如毒藥般濃厚的邪氣緩緩蔓延開來，被黑流侵染的花瓣瞬間枯萎、漫舞在空中的金色蝴蝶失去生氣而墜落。詛咒將美麗的聖境化為滿目瘡痍的絕望。

　　「呿，該死的魔族，竟來一個棘手的傢伙。」

　　「唉，這下麻煩了啊，光憑我們的人數要對付幹部級有點勉強，至少要組織三十人討伐隊吧。」

　　「哼！你們在說什麼呀，難道忘了某位大人的存在嗎。」魔書女像隆重介紹一樣，朝一旁的金髮少女伸出手。「我們這裡可是有勇者中最強的『三傑』之一，芙蕾雅大人在呀！」

　　調查暴食魔王的地盤，勇者們早料到會遇上強大的敵人，因此派出一名實力強大的勇者來當領隊。

　　此刻芙蕾雅也沒有逃避責任，她替在場所有人向犬耳少年開口。

　　「你是打算來除掉我們這些闖入者嗎？」

　　「…………」

　　「連回答都不想啊，我們好像被小看了呢。」

　　就算是聖氣濃厚的芙蕾雅，在面對這股邪氣也不禁警戒起來。等待犬耳少年結束沉默，他又冰冷地開口。

　　「我再說最後一次——」

　　他的聲音驟降了現場的溫度，所有人為之屏息。

　　雖然他的聲音冷冽，但他的熱情視線卻筆直投向被抓住的嬌小少女。

　　「馬爾……」

　　她知道，他等等會像剛剛那樣道出霸道的話語。

　　但不知為何，她的臉蛋又再度泛紅，彷彿期待般雙手揪在胸口。

　　「把那小鬼交出來。」

　　「……說法也差太多了吧！！」

　　就像黑社會流氓那樣說著。聞言後的勇者們好似陷入一陣躊躇。

　　「要我們還給你？哼，憑什麼要聽魔族混蛋的話啊。」

　　「唉，這一次我贊同弗雷的意見，好不容易抓到魔族殘黨，怎能輕易放她走呢。」

　　「沒錯！她剛剛竟敢侮辱芙蕾雅大人，我還沒找她算帳呢！」

　　「——這就是你的訴求嗎，好，我明白了。」

　　然而沒想到，唯獨芙蕾雅提出不同意見，讓所有人詫異地看著她。

　　「隊長？為什麼要聽魔族的話，這或許是陷阱也說不定啊。」

　　「芙蕾雅大人，雖然您善解人意的性格讓我尊敬無比，但萬一讓他們逃走，邪惡又會繼續侵染這個世界的！」

　　「各位，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但作為勇者的我們，不能在對方提出要回東西時，還強硬拒絕對方。」

　　「唉，也就是說不能『挾持人質』吧。畢竟那是邪惡在做的事情。」

　　若這個世界的「惡」被逼求做壞事的話，那相對「善」也會被要求不能做壞事。否則的話，明暗星就會染上邪氣。

　　聽隊長解釋後，騎士男緩緩把露希兒放下，而她立刻用最快速度躲到犬耳少年的後面。

　　「馬爾，你身上這股濃厚的邪氣該不會是……」

　　「閉嘴，讓他們聽到就完蛋了。」

　　「唔，本王知道啦。總而言之，趁他們還沒發現之前，趕緊逃——」

　　「——我不會放你們走的。」

　　此刻，芙蕾雅立刻高舉雙手，聖潔之力像花朵一樣從她體內綻放。

　　「以光明之神為名，為吾守護一切萬物——『普蒂瓦』。」

　　當詠唱結束，地表頓時劇烈晃動，周圍的花朵開始急速生長，諸多藤蔓枝葉將這塊區域籠罩起來，形成一個充斥自然之力的牢籠。

　　百花的盛開，既是邪惡的終結，芙蕾雅將兩名魔族逃脫的生路給活活封死。

　　「可惡，這群雜魚沒打算放棄啊，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不要緊，在被識破之前，這個『計謀』都還管用。」

　　面對極大不利的局面，且不像對付蜜涅娃那樣有足夠的時間布局戰場，馬爾能用的計策只剩下一招了。

　　某個歷史典故中，有一名智士在失去所有武將的狀態下，必須迎接數十萬大軍的敵人。而那位智士最後利用奇招，一口氣將千軍萬馬給逼退。

　　到了現今，這奇招仍是弱者的福音。若要幫它取個名字的話，那想必用一句成語最貼切了。

　　——虛張聲勢。

　　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是幹部級的魔族，藉此逼他們主動撤退。

　　「你們的伎倆已經被我看穿了，其實這股邪氣是假的對吧。」

　　「…………」

　　「神明大人已經揭示過，兩名魔族以虛假之身躲藏在這座城堡裡。所以你是刻意製造虛假的邪氣，來欺騙我們逃走吧。」

　　然而，芙蕾雅也不惶多讓，她很快地察覺到邪氣的端倪。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蟲子。」馬爾面不改色，像一具人偶般，「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快離開。」

　　「不好意思，神明大人還在看著呢。勇者是不會被敵人說幾句話就退縮的。」

　　「神明大人嗎……」

　　以手勢告訴夥伴退下後，芙蕾雅獨自走向前，與犬耳少年對峙。

　　「就讓我來代替神明大人揭露你的真偽吧。」

　　眼看謊言快被揭穿，露希兒急忙拉扯馬爾的衣襬。

　　「怎麼辦，萬一她發動攻擊的話……」

　　「哼，早料到會有這種結果，所以我準備好對策了。」

　　「對、對策！？真的嗎……那個對策是什麼！」

　　彷彿心中萌生新的希望，露希兒睜亮水汪汪大眼等待馬爾回答。

　　對此，馬爾以最小幅度輕輕轉動脖子，對露希兒投以最有信心的微笑。

　　那個對策就是——

　　「——『不要動』。」

　　「……咦？」

　　隨著露希兒發出困惑聲，忽然間，天空降臨一顆璀璨的光輝。芙蕾雅以聖職者之姿將雙手交扣，對著敬愛的神語吐祈禱。

　　「以光明之神為名，為吾降下潔淨之光……」

　　隨著詠唱，聖女與她項鍊上的藍寶石發出共鳴，光輝漸漸凝聚成一顆小型太陽，神聖之力不斷膨脹著。

　　「咦耶？真的不要動嗎！她好像要放魔法了，趕快躲開啊！」

　　「——」

　　「喂，馬爾！」

　　縱使敵人在詠唱神聖魔法，馬爾仍不為所動，表情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這一刻，世界彷彿投入光明的懷抱。而芙蕾雅，最終將這股聖光引導向了邪惡。

　　「——『普爾萊特』！」

　　「要、要來了啊啊啊……唔！？」

　　在從天而降的光束降臨之前，馬爾把露希兒推開了。

　　他獨自一人承受天罰的洗禮。

　　——

　　光芒。沒有產生烈火、沒有產生爆炸。

　　就像靜謐的落葉緩緩從天空滑落，不帶有任何暴力的色彩。

　　彷彿朝陽，彷彿開闢的新希望，光芒所照射的地方讓原本枯竭的花海又再度恢復生命，金色蝴蝶又能愉悅地在天空漫舞。

　　世界宛如被拯救了。但這看似溫柔的祝福，實際上卻是聖職者最慘忍的「緬懷」。

　　「燙、燙燙燙死啦！」

　　被推開數公尺遠的露希兒，明明沒有被正面直擊，卻還被那團光輝給燒的發出呻吟。她用來護住臉的雙手已經出現二度灼傷。

　　這道美麗的光輝，是史上最暴力的溫柔，能將一切罪惡去除的潔淨之光。

　　「馬爾！！！」

　　露希兒向被光芒吞噬的少年撕聲吶喊著。

　　以芙蕾雅的聖氣量來說，她的魔法絕對稱得上是致命一擊。即使是幹部級的魔族，也難以承受這般威力。

　　他的皮膚會蒸發。

　　他的肉骨會融化。

　　他的靈魂會抹滅。

　　論誰一定都相信，這就是沐浴在光芒中……犬耳少年的命運。

　　露希兒只能緩緩睜開眼，接受這份殘忍的結果。

　　「小心！」

　　不料，待「普爾萊特」的光芒消失瞬間，一塊「利器」筆直朝著騎士男的眉間飛去。

　　「喝啊！」

　　早一步反應的騎士男，立刻用大劍抵擋「利器」襲擊，不過……

　　叮——

　　隨著大劍與「利器」正面撞擊，大劍就像餅乾一樣斷成兩截。

　　在眾人目睹不可置信的瞬間時，地板也順勢傳出「利器」在地板彈跳的聲音。

　　——一塊平凡無奇的小石頭斬斷了大劍。

　　「這是最後的警告，蟲子們，快點離開。」

　　在眾人陷入難以理解的狀況下，另一個不可置信的事實又揭露在他們眼前。

　　犬耳少年還佇立在原地，而且「毫髮無傷」。

　　「怎麼可能，不但把約頓的劍打斷，芙蕾雅大人的攻擊還沒效果……！」

　　「喂喂，這真的是幹部級嗎……頑強也該有個限度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在一陣混亂中，唯獨芙蕾雅冷靜接受事實。

　　「那傲慢又不講理的態度，還有剛剛的招式……」她冒了一滴冷汗，嚥一口唾沫說道，「我曾聽父親說過，在爺爺那個年代，曾有一名讓所有人類都陷入絕望的魔王——」

　　魔族的勢力中，曾有一名駭人的可怕存在。

　　他擁有這世上最強大的能力，無論面對多堅硬的物體都能輕易破壞，甚至能切開火焰，劈開海洋。

　　如同本人的性格，「藐視」世上一切萬物。在他的攻擊面前，所有生命一切平等。

　　而那號人物，他的名字叫作——

　　「傲慢魔王——『路西法』。」

　　芙蕾雅將那名字道出口時，所有人都像凍結一樣，不寒而慄。

　　「路西法……等等隊長，我記得那個魔王已經被傳奇勇者的後裔打倒了吧……而且聽說傲慢魔王的魔族特徵是犄角，跟他的魔獸耳朵不一樣。」

　　「哼，那肯定不是路西法了，難道是魔王繼承者？」

　　「不管是什麼，他的權能非常危險。就算有明暗星的『庇護』，我們也不是他的對手。」

　　勉強掩飾詫異的芙蕾雅，只能接受眼前的結果。與此同時，她似乎終於理解到「神語」的真正含意。

　　「『兩名偽裝的魔族』……原來神明大人所說的偽裝，指的是你將『魔王』的自己假裝成『幹部級』吧。」

　　並非「以弱飾強」，而是「以強飾弱」。在勇者眼中，他是遠比幹部級還強大的存在。

　　「以時空之神為名，為吾開闢穿梭之道——『泰勒普提什』。」

　　隨著芙蕾雅詠唱咒語，一道扭曲的傳送門從他們的後方現形。

　　「芙蕾雅大人，難道您要撤退了嗎！」

　　「抱歉，我不希望你們白白犧牲。這一次先放過他們吧。我也得趕緊把魔王又復活的事報告給吉爾陛下才行。」

　　「唉，既然隊長都這麼說的話——」

　　以芙蕾雅作殿後，大家聽從指示，紛紛進入了傳送門。

　　「這一次算你們魔族贏了，不過……」

　　當剩下聖職者一人，她拋開以往溫柔的慈母形象。用充斥著憤怒與嚴厲的眼神，直視著那兩名魔族。

　　「你們這些棄神者……總有一天，神明大人會制裁你們的。」

　　拋完這句話，她終於也進入傳送門離開了。

　　當扭曲的空間消逝，片鋪四周的荊棘之壁也隨之瓦解，地下牢籠重新恢復寧靜。

　　「終於走掉了嗎……」

　　露希兒不禁腿軟癱坐在地上。沒想到，馬爾的計策成功了。

　　等這個事實慢慢灌輸大腦後，她重新站起來，對著已經消失的傳送門雙手插腰大笑道。

　　「哇哈哈哈！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雜魚勇者總算逃走了呀。」

　　「…………」

　　「哼，那個神的蕩婦也沒什麼了不起嘛，她的攻擊竟然對馬爾一點用也沒有。」

　　「…………」

　　「話說回來，你剛剛丟石頭那招是怎麼辦到的呀？竟然能做到和本王權能一樣的事。看來你稍微有點用了嘛。」

　　「…………」

　　「……馬爾？」

　　不管露希兒說了什麼，馬爾都沒有任何回應。

　　然而，等待一陣沉默過去後，此時此刻馬爾他——

　　「……嘎哈！」

　　「欸，馬爾！？」

　　原本還站得直挺挺的他，卻突然口吐大量鮮血。露希兒連忙走去確認狀況。

　　「……好險，若再晚個五秒……恐怕就撐不住了。」

　　「撐不住？等等，她的攻擊不是對你無效嗎，為什麼還會……」

　　「誰說……無效的。我好歹也是……魔族啊……」

　　隨著馬爾說完，他臉上的鬼魅面具像沙一樣散去。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全身上下也漸漸出現重度燒傷的痕跡。

　　「難道說……你剛剛毫髮無傷的模樣是用『虛榮』變出來的？」

　　「……哼，畢竟我對自己耐打還挺有自信的。」

　　「說什麼蠢話，萬一她那下攻擊殺死你怎麼辦啦！」

　　「……別擔心，嘎哈……她說過不喜歡……有生命死去。」

　　「你這笨蛋，竟然冒那麼大的風險……」

　　「不過啊，這一次……呃！好像有點做過頭了。」

　　「……喂，馬爾，振作一點啊！」

　　「抱歉，我好像真的……不行了。」

　　嘴角淌流血水，失血過多的他，連四肢撐著地板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倒躺在花海之中。

　　就算魔族有著比人類更強的再生力，他重傷程度也已經超出了極限。

　　等待他的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死亡」。

　　「收下我最後的禮物吧。」

　　他用勉強能用的右手，彈指一聲。頓時露希兒頭上的犄角又變成可愛的粉紅色綁帶。

　　「我死了後……『虛榮』的效果大概還能維持兩三天……魔王，妳就趁著這段期間……快、逃……」

　　深知自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他將一切都託付給嬌小少女。

　　無依無靠的他們，在全世界都是敵人的世界裡，不管死在那裡都沒什麼好稀奇的。

　　所以說，也許死在這片花海下，已經是比任何地方還要幸福的葬地了。

　　「……？」

　　突然，馬爾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抬了起來。等他微微睜開眼皮，發現是露希兒將他背在肩上。

　　嬌小的體格，要抬起一個將近一百八十公分高的成年男性可說十分困難，得用上全身力量才有辦法跨出一步。

　　「妳在做什麼……」

　　「那還用說嗎，本王現在就帶你去人類的城市治療。」

　　「別鬧了……這裡離城市還有十公里遠，我的身體……撐不到那時候的。」

　　「就算如此，本王也不能坐視不管！」

　　「——」

　　「為什麼非得犧牲性命不可……本王想要復興魔族，是為了讓更多生命活下來啊！」

　　「妳……」

　　她那番話，深深刺進了馬爾的心坎。有道聲音再度從他的內心身處響起。

　　——『我想要和平，是為了讓更多生命活下去。』

　　馬爾微微轉動頸部，注視著那位努力咬著牙，朝著出口邁進的少女。

　　這一刻，那道面容彷彿從朦朧的薄霧中隱隱窺探的新月，令他瞪大雙眼，目不轉睛。

　　「她」的側龐，為何如此美麗？

　　這份悸動的感覺，並不是像之前被聖氣所迷惑那樣，而是出於內心，被尊敬之物的美麗所感動。

　　啊，原來這就是自己渴望和平的理由嗎。

　　他好想一直看著「她」下去。

　　眼瞳就像靜止一般，想讓眼底的世界被「她」所佔據……

　　然而，即使這麼想——

　　昏厥的意識，仍然將他的雙眸給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