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張聲勢 02

　　失落的古城內部，盪著急促的腳步聲。

　　奔跑著，奔馳著，馬爾止住喘息，在靜謐的螺旋階梯裡不斷往下前進。

　　對他而言，時間就是最大的敵人。

　　與露希兒分開後，脖子上的項圈不時發出紅光，刺激大腦的警報讓他感到一陣暈眩。

　　不過也多虧項圈的反應，讓他知道露希兒還活著。因此得用最快的速度將她找回來。

　　「可魯貝洛斯應該不會輕易摔死，如果牠還在魔王身邊的話——」

　　想到那頭黑色巨獸跟著露希兒一起摔下去，讓馬爾難以卸下心中的不安感。

　　最後，當他終於脫離彷彿永恆的螺旋之後，他來到一座陰暗的地牢。

　　這裡宛如被遺忘的地獄，腐臭和鐵血味刺激著鼻腔。濕冷的牆壁沾滿了發霉斑點，疑似啃食腐壞肉塊的蛆型魔蟲在他腳邊蠕動著。

　　光是站在門口就讓人不寒而慄，馬爾忍受難聞的氣味，踏進監牢。陰暗牢房內沒什麼光源滲透，但習慣身處暗處的他仍能洞悉四周。

　　「各個監獄都塞滿了裝袋物和箱子，這裡難道是別西卜的『儲糧室』之一嗎。」

　　以暴食為名的魔王，不難想像他的行事風格。只是戰敗後使得這裡變成一塊腐惡之地。

　　馬爾憑著他們墜落方位和直覺，最終找到一座跟籃球場差不多大的監牢。

　　而在這裡的，除了一如往常堆砌成山的腐壞食物外，還有一隻黑色巨獸躺在那裡。

　　可魯貝洛斯以「無頭」的姿態慘死在屍袋堆中。

　　「這是……」

　　馬爾不禁倒抽一口氣，死亡的可魯貝洛斯，怎麼看都不像是「摔死」的。

　　三顆頭都和身體分離，局部毛皮慘遭炭化，而且身上還插滿著弓弩和飛刀，可說是承受諸多攻擊後才死在這裡。

　　沒想到竟然有比巨獸襲擊，還更加令人不安的要素參雜進來。

　　「可惡的雜魚們，快點放開本王！」

　　忽然間，熟悉的少女聲音在耳畔響盪。

　　馬爾本想轉頭找她，卻看到走廊上逐漸接近的光源，讓他反射性躲藏起來。

　　「唉，拜託妳別掙扎啦，看看啊，我中意的鎧甲都被妳踢凹了。」

　　「哼，嫌吵的話現在殺掉不就好了嗎，幹嘛一定要帶回隊長身邊。」

　　「這次一定要讓魔族平安活著。我們已經違反隊長命令殺掉三頭犬了。不許再出意外。」

　　「對呀，芙蕾雅大人最討厭見血了。趕緊把魔族帶回去，讓芙蕾雅大人好好誇獎人家吧！」

　　馬爾探頭，看見了四名人類。若要以特徵區分他們，那大概就是「騎士男」、「黑袍男」、「弓手女」、以及「魔書女」。

　　其中騎士男把露希兒扛在肩上，而魔書女在手中凝聚火球擔任照明。

　　不必多想，他們肯定都是勇者。而且每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聖氣都比蜜涅娃濃厚，光從遠處就聞的到聖潔無后的刺鼻味。

　　「他們竟然能看穿偽裝，揭穿露希兒是魔族的身分。」

　　照理說馬爾已經用「虛榮」把露希兒體內的邪氣及魔族特徵都掩蓋掉了，人類不可能一眼就辨識她的真實身分才對。難道是露希兒自己暴露了？

　　不管為何，馬爾不能坐以待斃，他用以前學到連警犬都難以察覺的無聲步伐，尾隨著那群勇者。

　　越過窄路、竄過十字路口、跨過臺階，在宛如迷宮的巨大地牢中，那群勇者前進的路上沒有迷惘，彷彿有什麼在指引他們一樣。

　　直到最後，當那群人停下腳步時，馬爾立刻躲在牆壁後面，偷偷探頭觀察。

　　而下一秒，他不禁瞪大了雙眼。

　　「怎麼可能，這個地方竟然——！」

　　彷彿瞥見了令人驚嘆的奇景，他癡癡地望著勇者所在的那片空曠區域。

　　是花海。

　　陰暗地牢中，彷彿只有那片區域恢復了生命氣息。無數色彩繽紛的花朵從磚縫中盛開，數隻金粉化形而成的蝴蝶在空中漫舞，照亮著這片大地。現場猶如一幅神秘又美麗的畫卷。

　　這片迷人的芬芳瀰漫在空氣中，驅散腐臭、驅散黑暗。然而其中，有一名金髮少女跪坐在鮮花綻放的海洋裡。

　　她身穿輕柔的白色露肩長袍，隨風拂動的衣襬就像天使羽翼，金髮如瀑布般垂落在纖細的肩上。宛如純真的精靈。為這席美麗光景錦上添花。

　　「芙蕾雅大人，我們回來了。」

　　隨著弓手女語道，金髮少女緩緩起身。她一邊聞著手上花蕊的香氣，一邊回眸望向聲音來源。

　　「各位夥伴辛苦了，願你們的辛勞得到神明大人賞賜。」

　　名叫「芙蕾雅」的少女，半睜著如湛藍湖水的明亮雙眸，綻放一抹幸福的微笑。

　　她的聲音充滿著母性的溫柔，讓在場所有人都臉頰泛紅，陶醉在這股慈愛之中。

　　「那個，芙蕾雅大人！我們聽了您『神語』的指示，終於找到偽裝成人類的魔族喔。」

　　「唉，不過說來遺憾，我們途中還遇見一隻失控的三頭犬。為了阻止混亂，只好送牠一程了。」

　　「照『神語』的指示，偽裝成人類的魔族有兩名吧。所以三頭犬並不是我們在找的對象。」

　　「哼，另一個該死的魔族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我明白了，竟然還發生這種插曲。願逝去性命的靈魂找到安寧的歸屬。」

　　芙蕾雅閉上眼睛，雙手交握向天空祈禱，為死去的魔獸惋惜。待儀式結束，她閃動清澈的眼眸，低頭輕輕語道。

　　「沒有履行神明大人的指示，還害死一條無辜生命。這都是聖職者的疏失……嗚，抱歉，我果然不適合擔任這次搜查隊的領導吧。」

　　為沒盡到的義務、以及意外死去的性命悲嘆，芙蕾雅手摀著嘴啜泣。其他隊員連忙出聲安慰道。

　　「沒、沒這回事喔隊長！妳為我們做很多事了。」

　　「對呀，這是我們的問題，和您一點關係都沒有喔！啊啊，失落的芙蕾雅大人也非常美麗呀！」

　　「唉，總而言之大家再努力找找吧。有隊長『希爾芙蘿』的淨化加持，就不怕這片腐敗之地的瘴氣了。」

　　「你們……沒錯，神明大人一定不想看到我落魄的樣子。為了讓神明大人安心，得再加油才行！」

　　在同伴們的鼓勵下，芙蕾雅閃爍淚珠，從消沉中振作起來。

　　「既然隊長恢復精神了，那來討論一下該如何解決問題吧。」

　　「唉，這座古城那麼大，而且躲起來的魔族似乎又有偽裝能力。簡直是大海撈針呀。」

　　「關於這點，我有一個好方法。」

　　黑袍男冷冷道後，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緊接著，見他走到騎士男的側邊，然後拿出藏在黑袍中的小刀，抵著露希兒的頸部。

　　「……咿！」

　　「臭小鬼。不想在脖子上留下疤痕的話，就乖乖從實招來。」

　　「區、區區的雜魚，竟想威脅本王！？」

　　「哼，個頭小，口氣倒是不小嘛。」

　　「憑什麼說本王啊，你不也是矮冬瓜一個嘛！」

　　「什麼……！」

　　本想威脅對方，卻被少女惡言回擊，讓黑袍男氣得把刀刃陷進她脖子的肉中。

　　但露希兒也不甘使弱，即使眼眶泛淚，也沒有露出一絲屈服的態度。

　　兩人彷彿在比拚勇氣的底線。在這股低氣壓之中，有道聲音打破了僵持。

　　「快住手，弗雷。」

　　「…………」

　　「不可以用激進的手段，神明大人一定不喜歡這樣子，我們應該要更加溫柔去對待『惡』才行。」

　　「隊長說的沒錯，只有魔族才會幹出『威脅』這種卑鄙手段。」

　　「真不愧是芙蕾雅大人，連對待可惡的魔族，都像葉子尖端凝結的露水一樣純潔。啊啊，我又再次體會到戀愛的滋味了！」

　　「唔，抱歉了，我竟然做出和魔族一樣的事。」

　　「沒關係的，只要你也虔誠地向神明大人傾訴罪孽，祂一定也會寬恕你的不潔念頭。」

　　在大家的勸說下，黑袍男終於放下小刀。就在露希兒為此感到安心的同時——

　　「來，可愛的小花蕊。」

　　「咿！」

　　更加鋒利的氣息，讓她瞬間打起寒顫。

　　僅僅只是那純潔的嬌容湊近，就讓露希兒感到呼吸困難，她冷汗像噴發般不斷從頸部滑下。

　　「請告訴我，妳的同伴在哪裡吧。」

　　芙蕾雅泛起動人的藍色雙瞳，十指交扣請求著。

　　在任何人眼中，肯定都認為這只是一名楚楚可憐的少女在溫柔拜託著。但對魔族來說卻不是如此。

　　這是名為「憐憫」的暴力。

　　遠比任何花海還要迷人的聖潔之氣，不斷侵蝕著邪惡魔王的五臟六腑。邪氣遭受淨化……這是比拷問更加駭人、比囚禁更加冰冷，只針對邪惡的專屬懲罰。

　　瀰漫在沉默的氛圍下，承受濃厚的神聖氣味，被潔白無后的目光壓迫的露希兒最後終於……

　　「嗚呃呃呃！」

　　終於受不了吐了出來。

　　「啊，抱歉抱歉！忘記我的聖氣太強了，妳一定非常痛苦吧，真的很抱歉！」

　　「不愧是芙蕾雅大人，連少根筋方面也非常可愛呢！」

　　隨著一旁魔書女拍手附和，鞠躬道歉完的芙蕾雅慢慢退後幾步。這才讓露希兒有呼吸的空間。

　　「呼哈……只要說出部下在哪裡，你們就願意放過本王嗎？」

　　「嗯，作為聖職者的我，是不會在神明大人的注視下說謊的。」

　　「那本王的部下呢？你們也會放過他吧。」

　　「那是當然的，不管是妳還是其他魔族，只要在我的庇護下，你們絕對不會再承受任何苦痛了。」

　　深呼吸，雙手緊扣，金髮少女頸部微微側傾，以最誠懇的微笑說道。

　　「——以神明大人的名義發誓，我將寬恕你們的罪孽。」

　　金色粉末般的蝴蝶翩翩起舞，她宛如天使的化身，原諒邪惡，接受邪惡、擁抱邪惡。

　　陰沉的死寂之地在她的照耀下變得十分明朗。而她無私的愛，更是直搗人心。

　　實在太過耀眼了。

　　根本無法拒絕這份愛，為何這世上會有如此美麗的女人？無論是她的潔白身姿、還是環繞在她身上溫暖氣息。

　　太美了，不禁讓人渾身顫抖、太美了，不禁讓人打顫牙齒、太美了，不禁讓人停止呼吸……

　　她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蜜糖，身體每一處都美得讓人為之癡迷、讓人心生恐懼。

　　『唯有身處黑暗，才能看見光明的出口。』

　　掀開記憶的殘頁，那道聲音又再次響盪大腦。

　　是呀，她就是光明，她就是這片絕望黑暗中唯一的火炬。所以除了接受這份愛之外，不用去思考其他選項。

　　現在只想立刻抱緊這份愛意，讓身心都陶醉在她溫柔的愛撫下。

　　——只要從牆壁後面現身，就一定能得到救贖吧。

　　心生這份激情，一直躲在暗處的「他」，終於邁開了腳步。

　　「哼，誰要聞著妳那噁心的臭味活下去啊。」

　　然而才剛踏出步伐，就被一道嫌棄的聲音給制止了。

　　「竟然要本王出賣部下？雜魚的腦子再蠢也該有個限度吧。」

　　「欸，為什麼……」遭到駁回的芙蕾雅，訝異地瞪大雙眼，「明明我都以神明大人的名義保證，不會再讓你們受到痛苦了呀。」

　　「少自以為是了，開口閉口都是神明大人的，妳這個神的蕩婦！」

　　「…………」

　　「本王有著讓魔族復興的野心，才不想當妳家的看門狗啦！」

　　拒絕神聖的愛，魔王敲響牙齒，將憤怒化為勇氣對聖女還以顏色。

　　「……妳這傢伙，竟敢這樣說芙蕾雅大人！」聽到敬愛的聖女被人口出惡言，讓魔書女憤怒地伸出右手，「吾向熾炎之神祈求，燃盡一切罪惡根源……」

　　魔力在手中化形成火球，彷彿凝聚著她的怒意，既熾熱又狂烈。

　　「希芙，快住手。」

　　「芙蕾雅大人！這魔族已經沒有感化的空間了，趕緊除掉她吧，以免對明暗星產生影響——」

　　「我說住手。」

　　二度道出的冰冷語氣，立刻凝結了在場所有人。魔書女倒抽一口氣後，趕緊消除手上的炎彈。

　　「小花蕊，妳剛剛說我是什麼？」

　　「啥？妳的雜魚耳朵塞了水藻嗎，要本王說幾次都行啦，妳這神的蕩婦！對神發情的變態！戀神癖！」

　　惡言接連脫出，迴盪在地牢中，悚然的氛圍也慢慢吞噬著每個人的心神。

　　「妳竟然對如此尊敬神明大人的我……說這種話——」

　　虔誠被糟蹋，信仰被褻瀆，愛意被扭曲。芙蕾雅低下頭，雙瞳被瀏海掩蓋，全身上下都在顫動著。

　　完蛋了——這樣的念頭從其他四名勇者身上油然而生。

　　隨後，在眾人嚥下一口唾沫，受侮辱的聖職者她……

　　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

　　「討、討厭啦，竟然說我是神的戀人什麼的，才不是那樣呢！我只是每天虔誠地向神禱告而已，絕對沒有信仰之外的感情存在喔……但假設只有一點不潔念頭的話，神明大人應該也會寬恕我吧……啊，不行！聖職者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不管怎麼說，果然還是得乖乖信仰神明大人才對，啊啊討厭，這樣以後禱告又要有奇怪的念頭啦……」

　　她捧著生熱的臉頰，像戀愛中的少女，不斷搖晃著身子。

　　「欸，原來真的是個變態呀……」

　　看到神聖少女扭捏模樣，露希兒似乎也放棄對她辱罵了。

　　他們意外的互動，讓這股緊張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與此同時，那躲在牆邊的馬爾——

　　「真是的，沒想到我又被她給拯救一次。」

　　他不禁暗自苦笑著。

　　芙蕾雅異於常人的濃厚「聖氣」，足以讓魔族心生恐懼，想屈服在她的聖潔之下。

　　可是露希兒不但沒被誘惑，還鼓起勇氣放出那些狠話。若她沒這麼做，恐怕自己已經經跪倒在敵人面前了。

　　為何她能在這股聖氣面前不被操弄神智呢？也許，這就是身為「王」獨有的強大精神力吧。

　　「該輪到我送妳回禮了。」

　　為了回應這份救贖，從現在起，馬爾不會再被迷惑了。

　　因為真正該服從的人是誰——他早已心知肚明。

　　「喂，蟲子們。」

　　隨著冰冷的叫喚聲道入眾人耳畔，露希兒與五名勇者回過神，朝聲音來源望去。

　　「是誰！」

　　看見有人從牆壁後面現身，所有人立刻進入備戰狀態。與此同時，只有露希兒瞪大雙眼。

　　「那個身形……是馬爾？唔，等一下，你是蠢蛋嗎！為什麼要直接面對敵人啦！」

　　沒有武器、沒有盾牌，僅僅只是利用「虛榮」幻化出一個白色半臉的魅影面具，就從容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連露希兒都知道，現況並不是馬爾單打獨鬥就能贏的局面。但他沒有回應少女，只是佇立在原地，任由數道目光審視自己。

　　在所有人還不理解他想做什麼時，犬耳少年緩緩伸出了右手。

　　這就是他曾經度過各種九死一生的局面中，最強大的「計謀」——

　　他以堅定的語氣，對前方的正義勢力，如此說著。

　　「把我的女人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