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個時辰後,奧托自昏迷的狀態裡漸漸甦醒,並在腦袋還處於一片混亂時立刻得知這個晴天霹靂的噩耗。
他呆若木雞地看著娜塔莉的遺體,隨著時間的推移建立起的情誼和回憶如曇花一現,竟變得不太真實,好一段時間都沉陷在「為何會如此」的情緒中,像被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裡頭不停摸索,喉頭彷彿被堵住似的說不出話來。
「找個地方給她安葬吧。」見大家都沈浸在悲傷的漩渦中,阿奇爾深呼吸、長吐氣,緩緩開口打破這片苦澀又煎熬的氛圍。
他們稍稍折返一段路程,離開了密集而沾滿腥味的樹林,找個陽光灑落之地讓闔眼的少女在此長眠,從附近摘了些許紅的黃的鮮豔花朵擺放,眾人低頭不語,以此悼念那逝去的燦爛笑顏。
須臾間,生硬而注滿怒火的拳頭猛地砸在維拉的臉上,令他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紅腫的面頰、殷紅的血液自嘴角溢出順著下頷滴落,墜於地面成不規則的圓圈。
「奧托,快住手!」阿奇爾瞪著眼驚呼一聲,連忙上前制止即將揮出的第二拳。
「這合理嗎?魔吒和你的戰鬥平分秋色,可你卻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既然如此娜塔莉又怎麼會死在牠手上?你明明就有足夠與之抗衡的力量,憑什麼她就得不明就裡地犧牲?」奧托掙脫掉攔在身上的手臂,忿忿地指控著對那場戰鬥所拼湊出的疑點,滿腔盡是嗔怒之意,眼中卻浮起一片悲涼。
他有滿腹的疑問期盼能得到解答,可現狀猶如霧裡看花對真相的冰山一角都摸不著頭緒,非但不明朗反而更加撲朔迷離,好不清晰。
聽著那道凌厲聲音的斥責,維拉自始至終都不曾抬臉瞧過他一眼,只是低垂著眼默不作聲,許是羞愧、許是無言,承接著集於一身的控訴。
路恩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此時卻也無話可說,本應阻止勃然大怒的奧托終究還是作罷,只因他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可當時卻無他人在現場一睹戰況,僅憑單方面的質疑又能如何?
半晌,天降冰涼的細雨輕盈地落在肩頭,後知後覺地想到深山天氣本就瞬息萬變,周圍淡薄白霧冉冉升起,雲淡風輕的天氣驟變淒風苦雨都是再正常不過。
或許是會錯意了吧,感覺更像是此景的悲哀觸動了天空,憐憫地降下綿延不絕的雨絲沖刷淡化著籠罩於心上的烏雲,空氣中漸漸瀰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味,混濁而濕潤。
歷經短暫的內鬨,他們沒有耗費太多時間佇足於此地,面面相覷後又隨著路恩踩在泥地上刻出的腳印一同返回樹林。
和路恩並肩而行的奧托悄悄地回首用眼角掃視一眼,只見維拉嘴角向下、一副頹喪的模樣,拖著如千斤重的步伐走在隊伍末尾,那是險些落單的距離。
扭頭回來,他知道方才不能一昧地意氣用事,也知道理智不能全憑感情逐流,可就是想著想著忽然變得難以忍受,再回過神來對方已挨上那洩憤的拳頭,既紮實又軟弱、既傷感又空洞。
若娜塔莉看到了,肯定會覺得很滑稽且幼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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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雨勢趨緩再出發吧!」阿奇爾手拿乾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臉上滿佈汗水和雨水的痕跡也增添幾分狼狽,身體的黏膩更甚不舒適。「真不走運啊,這滂沱大雨說下就下,淋了個濕透。」
「也不盡然,在這荒山野嶺還能找到一間陳年老房,算好事一樁了。」聽了那聲碎語後埃麗卡淡淡地回應,近乎零起伏的語調顯得無精打采。她從行李拿出一條毛毯裹著身體,面無表情的容顏有些憔悴,直至此刻都沒能好好休息一回想必已精疲力竭了。
前些時間,越往樹林深處移動雨勢便越加猛烈,從輕巧的綿綿細雨轉瞬間成粗重密集的雨點,垂落於身都略感重量。霧氣也愈發濃重,彷彿被一片白布遮擋視野,畫面模糊不清。
所幸在避雨的過程中發現了這間破敗的舊房才得以喘口氣,至少情況還不算太糟。屋內簡陋牆面斑駁,已被腐蝕的傢俱覆蓋一層灰塵,數隻黑蟲四處亂竄,裡頭毫無人類的氣息,興許是從前還未被魔物入侵時隱居山林、遠離塵囂的隱士住所。
無論如何,都成功免於被大雨侵襲的窘境了。
奧托心裡雖百感交集卻也無所適從,帶著滿腹的惆悵獨自坐在角落處,憶起這些時日不禁黯然神傷、哀思如潮,隨之將臉埋進臂彎裡沉澱心情。
瞥了一眼神情落寞的奧托,路恩確實同樣無可奈何。來到門外意味深長地盯著那坐在屋簷下的背影,頓感心灰意冷,躊躇片刻,仍是坐了下來。
「⋯⋯你能夠理解奧托為何如此大發雷霆嗎?」思忖片刻,路恩才字斟句酌地開口,像是在試探似的有意無意地觀察對方的表情是否會有細微變化。
「嗯,會有那樣的反應也是人之常情。」維拉漠然地回應,隨即側過頭直視路恩,那雙墨黑的瞳孔不再閃耀著光,此時更像是無底的黑洞,連一縷光線都無法透進其中。「雖然我沒資格說這句話,但是⋯⋯我認為不應該繼續尋找那個根本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聖劍。」
話一入耳,路恩眉宇間皺出痕跡,有所戒備地打量著對方,怏怏不悅地問:「這是破除詛咒的唯一希望了,你是要我就此打住?」
「是啊,樹精到底還是魔物,它的話豈能夠聽信?我不相信魔物會幫助人類,關於聖劍無非是訛言謊語,目的是誘導我們來到這裡,再一舉趕盡殺絕!」維拉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字裡行間充斥著不認同,甚至到了咬牙切齒的程度。「這是圈套啊!路恩,你別太天真了!這裡不是洛斯德宅邸,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啊!」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這是多虧娜塔莉才能獲得的線索,聖劍一事還未得到答案,你要我半途而廢?不可能!因為那等同於糟蹋她遺留下來的精——」
「娜塔莉已經死了啊!因為你堅持要尋找聖劍、要去蘭菲爾德城她才會死的啊!什麼破除詛咒、精神全是自我安慰罷了!難道你要我們全部人都陪葬嗎!」對方話未完,維拉便急不可耐地緊揪著他的衣領,歇斯底里地怒吼。這一句如一刀刺穿路恩的心臟,微微發疼,無疑是把所有遺憾與傷痛的罪名扣在他身上。
頭一遭兒見維拉情緒如此失控,路恩怔住,有些恍惚、有些錯愕、有些陌生。總是擺著一張從容不迫、笑吟吟的臉彷彿被撕破,如今他橫眉怒目的模樣更像是將心中對自己堆積已久的埋怨統統傾瀉而出。
他感覺自己正在微微顫抖,似刺骨的寒風深入骨髓,讓他心底一陣發涼,怒視著維拉的眼神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恨意。
好失望啊,我原本是那麼信任你。怒火在腦中沸騰,緊隨其後的是如此痛心的悲鳴。
路恩抬手緊握其手腕,過去互相救助的手此刻卻如敵人般爭鋒相對,誰也不願先鬆脫,好像只要再產生摩擦曾如影隨形的兩人便會自相殘殺。
激烈的爭吵聲甚至蓋過唏哩嘩啦的雨聲,驚動了屋內休息的三人,慌忙不解地來到門口一探究竟,卻見交情甚好的兩人就快拳腳相向,身邊周旋著劍拔弩張的氛圍。
正當阿奇爾準備上前制止時,維拉似乎找回了理智驀地鬆開了手,猙獰扭曲的面容瞬間變為悲淒的神情,強硬的態度隨之軟化。彷彿力氣被抽光似的無力地將額頭靠在路恩的肩上,伴隨著嘈雜的雨聲,用著只有雙方聽得到的音量悲痛欲絕地呢喃著:「蘭菲爾德城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路恩,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