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靜、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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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9
咖啡店開幕的那天有許多花籃,程宏維牽著三隻貓在門口跟陳怡靜合影,他們笑得眉眼彎彎,程宏維握住陳怡靜的手,將貓咪的牽繩遞給她,而她則抱起貓咪來吸了幾口。店名取得很普通,叫做三隻貓。
她人生有三隻貓,分別是灰灰、大花、柳橙,但也許以後會有很多貓,她不確定地想。陳怡靜看著能坐下四五組客人的店面,帶著貓進門之後,就坐在自己設計的店內發起了呆。謝安清看著她終於能夠放鬆下來,在之前的生活裡面她忙得猶如一顆不會停下的陀螺、轉圈、轉圈、轉圈,永無止盡的轉圈,她終於到達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大概一半。
剩下的是什麼?她還沒想好,但她也沒打算告訴家裡任何人說她開了店面,她把戶口從家裡遷出,遷到租屋處,也因此又付了房東幾千塊的「戶口寄放費」,但陳怡靜沒打算回頭。回頭?她要回頭什麼,站在二十八歲的時間點,按照她父母的意思,她現在應該結婚,生男孩,為程家誕下香火。香火這麼重要嗎?重要到像是世界上只允許有男人,不允許有女人,可是,男人也是從女人的子宮中誕生,滑至陰道而出來的人類,為何總有人一向重男輕女,沒有女人能生得出孩子嗎?
這世界最荒謬的點在於,子宮是女人的,但是做為女人卻許多時候無權決定一個孩子的去留,她想流產還是想生下來,甚至不在自己能掌握的範圍內。
程宏維請她為他做一杯咖啡,陳怡靜順手做了一杯貓咪拉花的拿鐵遞過去,而謝安清一直在這段時間內當一隻無人能見的小精靈飛來飛去,陳怡靜的勇氣被她激發出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系統卻說:「人的一生啊……困難不會那麼輕易就結束的。」
謝安清正要問她什麼意思,就看到陳怡靜的媽媽走到店裡,不由分說就抓住了陳怡靜的手,重重的給了她一巴掌。
清脆又響徹店裡的巴掌讓原本熱鬧的店裡寂靜無聲,陳媽媽只是憤怒地說:「臭婊子,翅膀硬了就不顧家哩,不管你弟弟了是吧。」
「媽……?」陳怡靜摸著火辣辣的臉頰,眼神驚詫地看著眼前的媽媽,以前痛苦的回憶不斷湧起,她甚至有想要跪下來痛哭的衝動,在她驚嚇的時候,陳媽媽又甩了她一個巴掌。
謝安清知道,這是自己該出去的時間了。
陳怡靜的靈魂被剝離出來,謝安清穿到她的身上,疼痛感持續在蔓延,謝安清的整張臉淡漠下來,問說:「妳怎麼找到這裡的?」
陳媽媽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去妳以前的工作地方問的,妳已經兩年沒給家裡錢了,我來找妳要錢。」謝安清笑了,說:「我高中開始靠獎學金付學費,妳根本沒養我,我為什麼要給你錢?」陳媽媽舉起手,又想再重重地抽她一巴掌,反被謝安清抓住了手腕,語氣低沉:「妳是我媽媽,我可以申請保護令,我可以去告妳家暴。」
「我沒義務承擔妳的暴力。」她甩開陳媽媽的手,陳媽媽卻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樣,說:「保護令?妳去申請啊!妳去申請啊!我可是妳媽媽,媽媽要女兒養,天經地義,我為什麼不能打妳?妳是我生的,以後我想殺了妳也是可以的。」她越說越帶勁,貪婪地打量起整間店面,「妳開這間店花了多少錢?妳花多少錢就給我多少錢,不過分吧?」
謝安清平靜地說:「我沒義務。」她語氣很淡,陳媽媽卻想衝進收銀檯裡拿取裡面的現金,但她忘記了現在的時代,人們最愛的勁爆八卦總是往往被錄起來,早已有客人從陳媽媽一臉不善地衝進來時,將賞巴掌的畫面錄了起來。
「關門,送客。去驗傷。」謝安清冷淡地說,程宏維連忙將人都推出店裡,只有剛剛錄到陳媽媽賞人巴掌的女客人,怯生生地說:「老闆,影片可以當作證據……」
「我把影片傳給妳,妳媽媽打妳是不對的。」她似乎鼓起勇氣才說出口,又補了一句:「妳千萬不要心軟。」
謝安清笑了笑,接收到對方傳來的影片,送了她兩張招待券,才說:「我不會心軟的。」程宏維手忙腳亂地對著謝安清轉圈圈,他不知道怎麼安慰自己的女朋友,尤其是那個人是她的媽媽。
「不要轉圈圈了,去驗傷。」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店門迅速地被拉下來,程宏維開車帶她去醫院,驗傷,巴掌太過用力,導致耳膜破損,可能會有聽力上的問題,需要再追蹤。影片被拷製成CD,去警察局申請保護令,時間漫長的要命,保護令也沒那麼好申請,社會局將會介入。於此同時,謝安清眉眼淡淡地說:「我還要告她,傷害罪。」
剛剛陳媽媽那兩個巴掌用力到她腦袋都嗡嗡叫,她腦瓜子連帶耳根都痛得要命,這種怒火使謝安清反而更堅定自己要做什麼,警察局的中年警察卻在看完影片後,推託說:「這是家庭糾紛……」
謝安清說:「你不願意幫我做筆錄,不願意幫我提告?」她眼睛冷得要命,中年警察卻訕笑說:「不是的,只是影片看來是家庭糾紛,裡面也有說她是你媽媽。」
「她是我媽媽就可以打我嗎?你沒聽到影片裡面她都說了,她以後會殺了我嗎?我還不能告她傷害嗎?」謝安清質問,中年男警察卻說:「她是你媽媽,妳還是不要鬧這麼僵好。」
謝安清笑了。
「她是我媽媽就可以傷害我嗎?因為她是我媽媽所以她就可以合情合理合法的傷害我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傷害我的人,是我爸媽,我就無法保護自己,是嗎?」
她越說越激動,在旁人看起來就像是被氣到發抖,實際上謝安清只覺得很憤怒——清官難斷家務事,縱使在這個時代都還是有許多人默認這個法則,所以許許多多在青春期被家庭傷害到無以復加的少年、少女求助無門,即便是陳怡靜這樣一個二十八歲的成年女性,都會在報案的時候被勸導說不要告自己的媽媽。
程宏維拉著她就走,他說:「剛剛那個警察我記住名字跟臉了,我等等去風紀處投訴他,我們去另一間警察局報案。」他很冷靜,但冷靜不影響憤怒,他無法接受那個警察的說法,於是他突然在騎樓下停住,拉著謝安清的手說:「怡靜,妳答應我,妳千萬不要原諒妳媽媽。」
「至少這件事情上不要原諒她。她不可以因為她是妳媽媽就這樣傷害妳,沒有人可以這樣傷害妳。」他語氣很嚴肅,但真正的陳怡靜卻在聽到這句話後崩潰大哭,在她一整個時光中,好像只有人告訴她說:「妳媽媽還是很愛妳啦。」、「她只是因為愛妳才這樣。」
沒有人告訴她說:「沒有人可以這樣傷害妳。」
謝安清卻是愣住了,她過了一下才說:「當然不可以。」
「所以我跑了,我從家裡跑來台北,離開她。」她說的是陳怡靜的事情,程宏維卻還是不放心地說:「反正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傷害妳。」
開車到了下一間警察局,承辦員警聽完後很快地開始做筆錄,並且將影片也一起作為證據。只是保護令還要等一段時間。
坐在車上,謝安清的靈魂卻被系統調換出來,陳怡靜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放聲大哭,程宏維抱著她溫聲哄著,謝安清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調換出來,因為做為一個愛著媽媽的女兒,她可以短暫的沒有情緒,卻不能一直沒有情緒。
陳怡靜哭到四肢發麻,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這樣對待,因為她是女兒嗎?女兒難得就沒有被愛的權利嗎?難道作為女兒就只能做為家庭的出氣筒與提款機嗎?難道生而為女兒,就是她一生的罪孽嗎?
「難道生而為女兒,就是我一生的惡業嗎?」陳怡靜坐在副駕駛座,哭得涕淚橫流,謝安清說:「不是妳的錯。」
「就算有惡業,也是妳父母承擔,不是妳。」謝安清如是說,陳怡靜卻不停地搖頭,她陷入了恍惚的狀態說:「爸爸、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很努力了,我很努力了……」一聲又一聲如啼血的鳥,幼雛哀鳴著冀望於父母親,但毫無回應。程宏維一把抱住她,將她攬在懷中,一遍又一遍的說:「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謝安清動了動嘴唇,但終究發不出聲音來——說了,程宏維也聽不到。
怎麼會沒事?只有不在痛苦裡的人,才能巧妙地輕柔說出:「會沒事的。」
「你不懂,有事!有事!我會死!我會死!」陷入了幻覺的陳怡靜尖叫著,她對著程宏維尖叫著,她看著他,卻又像看著所有從前欺負過她男人的影子,程宏維粗獷的眉眼和父親、弟弟的眉眼重合在一起,陳怡靜手忙腳亂地想要開車門,但不管怎麼開都開不了。
「不要碰我,不要!」她蜷縮在車門與座位上,整個人劇烈發抖,而到此刻,程宏維才真正地意識到,他有多麼不了解他曾經認為應該要共度一生的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許在痛苦面前,幸福不堪一擊。
陳怡靜的喘息聲漸漸停止,她失焦的雙眼緩緩回神,她的意識回籠後,不知該如何向程宏維開口,兩個人沉默地坐在車上,她害怕她再度失態,而另一人害怕自己說錯話。
沉默在蔓延。